第一屆周夢蝶詩獎「評論組」得獎作品。--《與日常碎片一起漂移:夏宇詩的空間與夢想》
◆ 第一屆周夢蝶詩獎「評論組」得獎作品
◆ 研究角度特殊──運用全新的切入點「空間」去研究夏宇,且將夏宇的「陰性書寫」帶出新的視野,發現她陽剛的「力」的特質,兩相映照、匯合。
◆ 研究範圍涵蓋夏宇2016年最新出版的詩集《第一人稱》
本書開啟法國科學家兼哲學家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與詩人夏宇之間的對話,深究夏宇的想像模式,聚焦在她詩裡的空間姿態,與空間所帶出的夢想形象,以及最重要的,夢想中的詩「人」模樣。
「當眾人多注意夏宇的『女性主體』特質時,本論文卻偏跳脫單純的陰性。幾乎每篇詩例分析,都有女性安尼瑪的夢幻流動,又有男性安尼姆斯的結構、觀察、思考、冷靜之特質。因而,所謂夏宇的『陰性書寫』,得進入另一個鮮少被觸及的,另一半陽剛提煉的力與氣概,這是本次研究最有意思的突破項目。」──翁文嫻/成功大學中文系教授
「芳儀以巴舍拉的《夢想詩學》、《空間詩學》作為論述依據,但是如何詮釋詩作,讓詩作和理論之間產生對話,開展更豐富的意涵則是芳儀的能耐。文中另一令人驚艷的特色是將梅洛龐蒂在《眼與心》當中的論調與巴舍拉的夢想做結合,梅洛龐蒂作為現象學最重要的學者之一,其論述向來以難讀見著,芳儀對梅洛龐蒂理論的引用與轉化,勢必對日後有意開展現象學詩學的後學者有重要啟發。」──陳政彥(嘉義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夏宇的詩彷彿遠在天邊。但事實上,夏宇的詩卻又總是近在眼前。夏宇詩的核心是『日常生活』。夏宇告訴我們,『詩的』感受並非如夢幻泡影。相反的,『詩』確確實實就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在東拼西湊的瑣碎裡。芳儀對於現代詩的詮釋也非常精確,她具有這種『詩的』天分,所以她非常適合研究夏宇。」──蔡明諺(成功大學台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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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第一章 導論】
一、夏宇詩的夢想因子
夏宇為八○年代以來備受矚目的女詩人,她的詩語言獨樹一幟,為台灣詩壇開闢出一條新的道路。她的詩作經常被詩評家與研究者置放在後現代主義、女性主義的脈絡裡,無論是分析她那偏離常軌的詩語言和詩集形式,還是談論她對父權的解構,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夏宇詩中所具有的破壞性已被分析得相當透徹。那麼我們是否可以來看,在她顛覆性的企圖背後,究竟懷著怎麼樣的創作能量?那股能量是否如表面上那般暴烈?
如多數研究者所述,夏宇的詩緊扣著時間這個命題,在她的詩中,我們看到許多被分割的時間。翁文嫻在〈如何在詩中看見思想〉 提出夏宇詩中的「當下性」與「移動性」,又在〈《詩經》「興」義與現代詩「對應」美學的線索追探─以夏宇詩語言為例探研〉 中,將夏宇的詩視為「不斷移動中的真相」,說明夏宇詩中意念不斷變幻的狀態。接著,蔡林縉把「移動性」的概念擴延至時間的「無限異次元」狀態,認為夏宇除了展現出「同時並存的時間」以外,還在其間穿梭自如。 後來翁文嫻又在〈台灣後現代詩觀察:夏宇及其後的新一代書寫〉中,以道家「萬物自生」的概念連結到夏宇運用詩語言的態度,將各本詩集的特點爬梳一遍,顯現出她不斷更新語言的歷程,將其「後現代特質」拉得更深刻,從一個極端去到另一個極端。所謂對語言的戲耍,其實帶有回歸語言本質,開展出更多可能的姿態,與其說是一種「破壞」,不如說是「更新」。
夏宇詩語言和其中意念的躍動性如此強烈,是什麼樣的力量造就了這樣的狀態?面對穿梭在宇宙間的主體,我們除了關注時間的多重性以外,是否也能聚焦在每一個時間所存在的空間,開展出夢想的可能呢?蔡林縉認為夏宇詩的符號運作模式是不斷翻轉的運動狀態,而這正是夏宇為了展現出「同時並存的時間」,所使用的策略。由此看來,蔡林縉是聚焦在夏宇穿梭在各個當下的「動作」上,而本書則是要關注各個當下的「狀態」,進入一個個當下的世界裡,把視角從時間移轉到空間本身,觀看凝滯了時間的空間,以及詩人在空間裡的夢想姿態。
關於夏宇對詩的夢想,可以先從她描繪自己的想像方式,自稱為夢想家的文章開始觀之。在〈溫和的夢想家〉中,她提及自己所歷經的十三種世界,接著說:
我深信它們都是一個個完整獨立的世界,有它們獨自的起承轉合,節奏以及音調,我還可以繼續想,繼續記錄,一千條一萬條都不止。我只不過在公車上呢,車窗外的世界以一種令我熟睡的速度迅速的改變著,顏色、象徵、真理、英雄形象、誓約,…… 都在無能抗拒的變遷中,愈來愈渺小短暫。
詩人跟不上她想像中的形象的速度,明明是為「我」所見,卻又超越了「我」。它們存在在那裡,並不會因為詩人看或不看而改變,只維持著自身一貫的姿態行進。那些世界正「迅速改變著」,詩人有追上的企圖,卻知道無論如何,不可能凌駕於世界之上,進行干預,她只是試著跟世界一起:
每天,我把鬧鐘撥到跟第一班公車一樣早的起床時間,為了在同樣的時辰上同樣的起跑速度去追蹤去歷經世界的變遷,但是我總在鬧鐘響後的四、五個小時才充分醒來;怎麼辦呢,會開完了,談判談妥了,潛水艇買下來了,石油漲價,人質也釋放了。
詩人「總是」錯過世界,在熟睡中錯過,對她而言,夢境內與夢境外的節奏截然不同。夢是她「無可避免會陷入」的地方,為了與世界錯過,為了醒來再次相遇。在那段分離的時間裡,詩人「沒有完整臉孔及正確形象」:
我多麼著急,可是又無可奈何,我怎麼能夠為我睡眠中的世界動亂負責呢?那時我在我的夢境裡,扮演一個個離奇詭異、沒有完整臉孔及正確形象的角色,我分析、判斷,但那只是夢境中的分析和判斷。
那麼夢想呢?再次與世界相遇之前,夏宇陷入沒有臉孔的夜夢中,夢中的想法只停留在原地。待轉醒之時,她開始夢想,「從這裡走到那裡」:「也許問題是,醒過來時,我仍然是一個,我愈來愈是一個溫和的─雖然不乏美學使命的─夢想家,花很多時間從這裡走到那裡,花更多時間去想像如何從這裡走到那裡。」 想像力讓詩人從「這個點」走到「那個點」,而這份想像不是屬於「她自己」的,屬於她的是她睡眠中的夢。世界帶著她走,令她追著,想像的界域展開了。
正如夏宇定義自己是「溫和的」夢想家,在她的詩作中,我們的確不會發現「明確而強烈的」夢想,她並未營造出一個顯而易見的、可供夢想的空間,而是躋身在時間與時間之間,著重於點與點之間的連接,像是宇宙裡不同星球之間的關係,想像力既是向著每個星球的內部開展,又開展到星球的外部,面向宇宙,向其他星球展開自己。每個「當下空間」各自獨立,彷彿一個個黑點,夏宇只在各點之間畫上「虛線」,那被框出的空間並不顯著。
相較於穩定深入某個空間夢想的詩人,夏宇的空間鮮少有連貫性,似乎很難在同一個地方持續深入,凝塑出明顯與現實不同的「幻境」。她傾向於描摹日常的瑣碎,為了把握每一個極短暫的念頭,經常突兀地插進毫不相干的事物,予人一種感覺─她根本沒有「餘裕」沉浸在夢想當中。但是巴舍拉提及,夢想存在於日常生活中,而夏宇的詩體現了「在生活中夢想」的狀態,當生活的形象越是清晰,夢想也更是深刻。簡政珍在《詩心與詩學》以生活化的意象方式描述了讀者接觸詩的樣態:「讀者『觸摸』一個球狀的水果,雖然水果默默無語,但指尖卻感知對方的圓柔和自我而足的世界。」 透過一球狀水果來感知詩人世界這樣的比喻,在巴舍拉的說法裡,又更加推進一層:「那時,按照詩人的詞語,與他一起夢想,相信他所說的,在他獻給我們的,以對象、世界的果實和花朵為符號的世界中生活,那是何等快樂啊!」 透過果實所看到的世界是詩人夢想的地方,世界在果實般的圓形中進入人們的夢想。這時,幸福從世界湧向果實。而從詩人夏宇的眼睛看出去,位在果實當中的果核,正是寫詩的核心─那夢想的起點,這裡沒有後現代「去中心化」的寫作手法,只有「吃蘋果」的狀態:
我們寫詩像吃蘋果,到最後會碰到一個核心,我指的是這個說法,沒有那麼後現代。我通常傾向於把事情翻譯成一個幼稚的情況,所以到底有沒有那個蘋果核的存在呢?是有的,而且我極願意去相信它,而且是一廂情願極其浪漫地去相信它。我其實是為這個蘋果核寫詩的,但我沒有辦法更深入地告訴你那是什麼東西,我只能告訴你那就是一個蘋果核,就是這樣子。
夏宇對著「蘋果核」夢想,為它寫詩,面對生活,面對詩,她是如此浪漫真切而沒有任何企圖,只是相信著一個「有蘋果核」存在的世界。
此前陳義芝已嘗試找出夏宇詩的「夢想」,他在〈夢想導遊論夏宇〉中也提到夏宇本身擁有夢想者的特質:「夏宇的詩展現的不是向外的、反擊的力道,而常常是一種現在狀態,自我的安頓、自我的愉悅。這是夢想者的特質。」 他運用巴舍拉夢想的概念,初步將夏宇詩中夢想的可能性點出來,略作導讀,並未深入分析。因此,本書運用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的理論分析夏宇,主要採用《空間詩學》與《夢想的詩學》這兩本著作,找出夏宇凝聚當下,並且將自己安頓在其中的方式。
二、從過往中萃取和重鑄
關於夏宇的評論和研究為數眾多,多以後現代與女性的角度切入,談及她破壞詩語言的原有結構,以此對抗抒情傳統與父權體制的意圖。而夏宇之所以受到各方評論者的青睞,係因其對既有的詩歌系統甚而語言系統,乃至文學傳播管道、文學價值的評斷模式,做了革命性的顛覆,為台灣詩壇掀起一陣風潮,開啟了對文學、新詩的另一套思維模式。
評論者與研究者對夏宇詩的關注角度,隨著時間而有所轉變,從詩作的外顯風格逐漸轉向詩人的內在視野。由於夏宇的行蹤隱密,顯少能夠究其生平事蹟,以輔助詩作的解讀,於是多數研究者選擇使用理論作為框架,對夏宇的文本進行詮釋,並以其詩集的序言、訪談……等當作線索,證實詩人的創作理念確是能與理論相互扣合的。統整研究者對夏宇的關注焦點,約略可分為詩語言、詩意涵、詩行為這三個部分,而這三者又經常並置在一起討論,以觀詩人真正的意圖。
一九八四年,夏宇的第一本詩集《備忘錄》甫一出現,隨即引發不少討論,眾多評論者對夏宇的語言風格感到震撼,遂成為討論焦點,普遍將她定位為「後現代詩人」。蕭蕭將夏宇評為「純詩人」; 萬胥亭將夏宇的詩定義為「後設詩」,認為夏宇提倡壞詩,是一種現代主義「窮則變」的努力; 而林燿德則駁斥萬胥亭將夏宇歸為現代主義末期的說法,認為夏宇的創作已脫離現代主義,呈現出後現代的特徵; 洛夫認為夏宇打破語言成規,創造了個人的宇宙,並說她的詩是苦澀的抒情、有芒刺的感性。
正式將夏宇定位為「後現代詩人」的評論者是孟樊,他的〈超前衛的聲音─評夏宇的詩〉將夏宇作如此定位,並指出夏宇所使用的是精神分裂者的語言,同時解構了語言與主體。 五年後他又在〈當代台灣女性主義詩學〉中,補充說明夏宇那斷裂式的文體,不若擁有此類風格的男性詩人般理性,仿若「流動的液體」。 再後來,孟樊深入分析夏宇詩的語言,認為夏宇詩具有「語言詩派」─英美後現代詩派的其中一支─的特性,分別從夏宇文字的物質性、反敘事與意符的遊戲性三個角度去談。 他所指的物質性正呼應了廖咸浩在〈悲喜未若世紀末─九○年代的台灣後現代詩〉所述:「夏宇的詩語言從一開始參與指涉,逐漸轉為抗拒指涉,回到語言純物質的部分。」
接著,李淑君、李翠英對於夏宇詩「敘事」的部分,又做了更深入的探析,她們都推翻反敘事的論調。李淑君認為夏宇的敘事仍是依循某種秩序進行著, 李翠英認為雖然夏宇詩的敘事在表面上看似被拆解了,但實際上只是結合了詩語言的特性,形成「情節式意象」,亦即仍保有類似小說的敘事模式。
此外,夏宇詩裡有不少具有互文特性的詩作,吸引研究者深入研究。先是林苡霖和洪珊慧在談論夏宇詩中的語言特性時,用一個小節分析詩作中的互文性; 接著宋淑婷將此特點作為學位論文的主脈絡,把互文性放在後現代視野下去分析; 而後李癸雲以〈參差對照的愛情變奏─析論夏宇的互文情詩〉 ,彌補前行研究之不足,並且特別聚焦在愛情書寫上,以探究夏宇對抒情傳統的態度。
除了後現代語言風格的相關評述之外,亦有眾多研究者從女性主義視角切入。開始以此視角來分析夏宇,是在一九八八年的時候,正好搭上女性主義的熱潮。鍾玲在〈夏宇的時代精神〉中提出夏宇不僅揚棄了台灣女詩人抒情傳統的敘事策略,還加以反諷。 又在《現代中國繆思─台灣女詩人作品析論》述及,比起其他女詩人,夏宇最接近女性主義的「女性中心」論。 李元貞在夏宇的多首詩中,指出其批判父權的意識,並說她擅長以後現代尊重個人差異的思維,將舊的女性形象重新型塑一番,形成新的自我認同。
奚密在〈後現代的迷障─《台灣後現代詩的理論與實際》的反思〉開始指出,夏宇後現代風格最深刻的表現,並非此前男性評論家所述及的「對文字的戲耍」,而是彰顯出一個勤於寫作的女性主體。 並且在〈夏宇的女性詩學〉中指出夏宇的詩並非男性詩或女性詩,而是雌雄同體的狀態,她表現出語言的多義性,以此顛覆男性中心的創作和批評模式。 李幸錦在〈論夏宇詩中的「陰性書寫」〉 一文中,認為夏宇的詩符合「打破男性語言」和「描寫陰性慾流」這兩種西蘇所提出的「陰性書寫」策略。陳義芝則在《從半裸到全開─台灣戰後世代女詩人的性別意識》一書中表示:「夏宇無意從對立立場批判男性,她幽默地占用了男性。」 李癸雲在〈朦朧、清明與流動─論台灣現代女詩人作品中的女性主體〉 一文中,表示夏宇的詩作摒棄了認知女性主體的階段,直接進入批判及解構父權體制的階段。後來,顧慧蒨延續了李癸雲對詩中女性主體的研究,在〈論夏宇浪漫美學的個人主體性〉一文中,嘗試以浪漫主義的角度來觀看女性主體,並且區別了中國抒情與西方抒情傳統的不同,以為夏宇顛覆中國抒情傳統的同時,部分繼承了西方式抒情:浪漫主義的精神。
一九九三年開始,以廖咸浩為首的研究者將夏宇的性別敘事與後現代、後殖民的視角接合起來,彰顯夏宇的獨特性。廖咸浩在〈物質主義的叛變:從文學史、女性化、後現代之脈絡看夏宇的「陰性詩」〉裡主張夏宇是以形式物質主義反抗父權式的內容拜物主義,同時又對形式拜物主義作了修正。於此,可看出夏宇詩以後殖民的觀點修正了其本身後現代的表述方式。 再來,在〈夏宇的“鋸齒狀真理”:實驗詩學的性政治〉裡,白瑞梅主張夏宇的性別建構不僅僅停留在性別本身,還可以擴延到殖民的脈絡裡,以女性主義的觀點來批判國家主義和殖民主義。 而魏偉莉又在〈安那其‧女性‧逃逸路線─夏宇詩作相關論述的再論述〉 分別觀察出夏宇詩中的安那其意識和女性意識,認為夏宇並不積極重建女性主體性,而是用具有革命性的流動力量,反抗父權中心意識的集團化傾向。
廖咸浩從物質層面切入,梳理了父權和殖民特性之間的關係;白瑞梅藉由觀看夏宇的女性主義傾向,挖掘其中批判國家和殖民主義的可能性;魏偉莉使用無政府主義的視角做切入,將夏宇的女性論述帶出了新的觀察視角。接下來,劉柏廷又擴延了白瑞梅的論述,以夏宇運用語言、書寫身體的方式,將台灣的後殖民情境展現出來。
有幾位研究者以夏宇作為學位論文的專論對象,除了從離散、遊戲、互文性等路徑研究之外,其中陳柏伶、林苡霖這兩位研究者將夏宇的詩作特性做了完整而有系統的整理和討論。陳柏伶的〈據我們所不知的─夏宇詩研究〉並未使用嚴密的理論基礎作分析,反而以詩意的文字,將夏宇詩中的後現代、女性、時間、否定、感官上的快感、聲音這些特質展現出來,提供了讀者許多種感受夏宇詩的方式。 而林苡霖的〈夏宇詩的歧路花園〉則是詳細分析夏宇詩作裡的語言特性,分別從文字、修辭、語法、意象等路徑切入。 而本書亦是專論夏宇,不過僅聚焦在空間與夢想兩個層面,以巴舍拉的理論作為論述基礎,企圖展開深度對話的可能。
除了以各式文學理論作為思考點之外,直接從詩裡找出詩人對「某物」的關注,也是一種研究路徑,而多數研究者認為夏宇所關注的核心命題是「時間」。陳柏伶以「生命的時間」來定調夏宇詩中的時間,初步點出詩裡「非實在時間」與「非線性時間」的特質; 接著,黃文鉅論述詩中的抒情主體藉由自身的非邏輯化,令歷史主導的記憶達到失憶的狀態,再企圖重建記憶。 在他的〈破壞與趨俗:從「以暴制暴」到「仿擬記憶/翻譯的熊」─以《摩擦‧無以名狀》、《粉紅色噪音》為例〉一文中,提到夏宇「渴望迴避時間與空間的侷限與介隔─旅行跳脫空間的戒嚴」 ,由於他是針對後現代「破壞抒情主體」的部分做論述,因此他所認知的時間與空間是抒情傳統下歷史性的連貫體,跳脫的也是生活經驗裡的時間與空間。
這樣來理解夏宇,會發現她的時空不能被涵納在一個圓整的區域裡,然而如果用「想像的經驗」來看待這些時間與空間,我們並不覺得它們有「連貫的必然性」。想像本來就是一種不受限制的流動,想像的經驗形成了宇宙性的記憶,夏宇對日常記憶的「破壞」,在此只成為一種「趨向完整」的過程。
而翁文嫻早在一九九八年,便已把夏宇的時間與空間置放在非歷史性的脈絡裡,她關注時間的「當下性」和空間的「移動性」,而非「跳躍性」或「破壞性」。這樣的切入角度,讓夏宇不連續的時空顯得相當自然,詩人不過是遵循想像的經驗而已,想像本身並沒有被「顛覆」。不同於多數研究者與評論者,把夏宇囿於後現代的框架下,不斷論及夏宇顛覆傳統的舉動,翁文嫻反而又再顛覆了夏宇「顛覆傳統」的論調,表明其詩語言可溯及中國古典詩,一如《詩經》那般寫實地描繪出日常景象,不加以修飾。 如此看來,夏宇反而比其他現代詩人更能回歸到詩的源頭,她卸下裝飾性的盔甲,刻意以樸拙(或未成形)的語言呈現出眼見事物的樣態,那詩意並不存在於安排過的語意裡,而是存在於事物本身、語言本身裡,這與巴舍拉對詩意的想法相去不遠。
接下來,蔡林縉在〈夢想傾斜:「運動-詩」的可能─以零雨、夏宇、劉亮延詩作為例〉中,將德勒茲和巴舍拉的哲學理論結合在一起,對零雨、夏宇、劉亮延三位詩人進行分析,分別從空間、時間、身體這三個向度,探索意象本身的動能與個體存在之間的連結性,以重複的詩語言之間的差異,帶出夏宇對時間的關注。蔡林縉對時間的概念已經脫離了歷史性,延續翁文嫻「當下性」和「移動性」的說法,將夏宇詩裡的時間銜接到各種不同的平面上,他認為夏宇除了如翁文嫻所說的展現出「同時並存的時間」以外,還在其間穿梭自如。 蔡林縉主要闡述的是夏宇詩的符號運作模式,認為那是個不斷翻轉的運動狀態,是為了展現出「同時並存的時間」所使用的策略。由此看來,蔡林縉是聚焦在夏宇穿梭在各個當下的「動作」上,而本書則是要關注各個當下的「狀態」,進入一個個當下的世界裡,把視角從時間移轉到空間本身,觀看凝滯了時間的空間,以及詩人在空間裡的夢想姿態。
此前陳義芝已在〈夢想導遊論夏宇〉中使用巴舍拉《夢想詩學》的概念分析夏宇的詩作,從詩裡找出夢想的因子。在此篇文章的第三小節,陳義芝從巴舍拉對「煉金術」的論述切入,巴舍拉以煉金的過程來彰顯語言的原始性質,並且說明煉金術是將純物質與不純物質混合,淬煉出「純物質」。 這樣的概念透露出兩種意涵,一為語言的意義與其物質性不可分割,二為需要經過純與不純的融合,才能消除雜質,達到純物質的狀態。陳義芝以此概念來連結夏宇的語言形態,認為她捨棄日常語言的社會性、回到語言本身,亦即回到最初尚未被庸俗化、懷有夢想的語言裡。另外,亦有其他評論者論及夏宇詩語言的純粹性,蕭蕭表示夏宇是個純詩人, 羅智成也說夏宇是「為了要開發出一種意義飽滿又不洩露訊息的純粹詩」 ,而孟樊、廖咸浩則直接點出夏宇文字的物質性。
因此,從夏宇運用語言的方式,便可以看出她類似煉金的動作,她的詩集也彰顯了煉金的不同階段:《備忘錄》與《腹語術》是較為不純的語言、《摩擦‧無以名狀》是未淬煉的純語言、《Salsa》是淬煉過的語言,而《粉紅色噪音》中詩作的形成方式─將英文句子丟進翻譯軟體裡,根據譯出的中文字詞再去修改原文─更是直接呈現出煉金的「動作」。像這樣以不同語言之間最原始的詞彙去對應,取代詞彙之間的組合規則,就是要捨棄邏輯性的思考、回到語言這個物質本身,可見夏宇面對語言的方式與巴舍拉不謀而合。
陳義芝讓我們看到夏宇詩裡夢想的可能,不過並未深入分析,而遵循著巴舍拉的理路,詩中的夢想可以被一步一步「淬煉」出來,如同煉金術一般。我們看到夏宇運用詩語言的方式與巴舍拉對語言夢想的闡述相符,語言是研究夢想的依據,從語言進入夢想,是一大段驚奇的旅程,體驗不完。巴舍拉在《夢想的詩學》導論裡言道:「詞的音節開始騷動。」 而夏宇在《摩擦‧無以名狀》的自序裡言道:「字是黃金、乳香和沒藥。字是肉桂。肉和桂。因為這兩個音的奇異組合,我甚至願意喜歡它的氣味。」他們二人對於詞彙的想像不是很接近嗎?
前文述及對夏宇詩的理解面向,從時間到空間、從空間到夢想的移轉狀態,那麼「空間」作為一個思緒移轉的中介點,該如何著手?
巴舍拉言道:「空間把壓縮的時間寄存於無以數計的小窩裡。這正是空間存在的理由。」 邱俊達特別將這段話做了解釋,他認為巴舍拉把時間與空間兩者的關係拉到「瞬間時間」這個概念上,並且述及後者駁斥柏格森 所謂「時間是綿延性的」這個論點。 於是我們將「瞬間時間」與翁文嫻分析夏宇詩時所提出的「當下性」這個概念對照著看,不難發現兩者在意義上的一致性,皆是將時間濃縮成「短暫的現在」。如同巴舍拉所云:「意識是瞬間的意識,而瞬間的意識才是意識……(中略)……未來的意識和意義就在現在之中。因此,我們在時間和空間中進行建構。」 那麼我們便能夠從此處著手,以他對時間與空間的看法來詮釋夏宇,將時間凝滯在短暫的片刻上,空間隨即延展開來。至此,夢想主體在瞬間的時空交會中顯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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