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2024.8 攝於台南高鐵站)
1. 音樂曾經在你人生的哪些時刻發生重要影響?發生了什麼事?請談談這個過程。
相較於許多科班的同學從小被爸媽逼著學音樂,學鋼琴這件事對年幼的我來說更多是個自我意識啟蒙的開始。在上小學以前,我已在美育奧福音樂上過團體音樂班,在遊戲中獲得很多樂趣,但學習單個樂器的契機尚未被觸發。到了小學一年級,當時各個班級都有一台腳踩的小風琴放在教室裡,我最要好的那位女同學,長得一副洋娃娃的臉,每到下課時間就坐在風琴上彈奏,美妙的旋律從琴上流瀉出來,我聽得入了迷,好像進入了一個虛無飄渺的世界⋯⋯哦,這音樂是多麼的美啊!一天放學回家後,我跟父親要求:「我想要學鋼琴!」一段時間後,表姊家的直立式Yamaha從老家三樓的窗戶吊進來了,從此之後我有了人生第一樣樂器。這是我第一次有了要學習什麼東西的願望,鋼琴是我第一個實現的夢想。
高中時我「半路出家」去唸音樂班,大學幸運地考上了臺師大音樂系。然而很快地,我的內心世界與學校的體制教育發生了巨大的衝突,大二那年隨即休學了。十個月後,我準備離家到中南部去流浪。出發前一天,我在妹妹的房間裡聽著福特萬格勒指揮的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那個時期,我經常出沒在詩人陳家帶的客廳,耳濡目染幾位資深古典樂迷的高談闊論,漸漸知曉了許多偉大的演奏家和他們的錄音;他們熱衷於比較版本、談論音樂背後的美學和哲學思想,甚至經常為此爭辯得面紅耳赤。這些都是日後我培養出自己的音樂鑑賞力,和撰寫古典樂評的養分。這天下午,福特萬格勒的指揮從音響中傳來就像個古希臘的德爾斐1祭司。你覺得那音樂震耳欲聾、令人全身酥麻,使人精神恍惚不知身在何處。你不知道它是怎麼開始,亦不知道它如何結束。你唯一知道的是:經過這次的聆聽經驗以後,一條新的道路在你眼前展開;你不再是從前的你了,你的精神、勇氣、智慧都被大大地提升了。
那是2015年的冬夜,半年前祖父逝世留下的陰影還未散去,在準備研究所考試的同時感到對未來的徬徨,加上自己的創作歌手之路遭遇瓶頸,陷入了憂鬱。我嘗試用各種方法振作自己的精神,但都未能奏效。那年冬天是兩位音樂大師救了我:皮耶絲和孫毓芹。皮耶絲2彈的蕭邦夜曲有如一首首溫柔綺麗的詩,在寧靜的夜裡對愛人訴說著心曲。它們撫慰了同樣孤獨而纖細的靈魂,在對世俗喪失信心時仍能暗自保存著信仰。孫毓芹3師公的琴音文雅莊重,那清和的氣場透過音響傳來,立即治好了我的失眠症狀。音樂對人的作用不僅是心靈的,還有生理的。在兩位大師的琴音催眠下,我便漸漸從憂鬱中復甦了。(至於幾年後和皮耶絲奶奶結的緣分,則又是另一個美妙的故事。)
2. 哪些音樂與詩的結合曾經為你帶來過很深的感動?
我喜歡的作曲家舒曼(Robert Schumann, 1810-1856)是古典樂作曲家裡最具有文學性的一位,他的聯篇鋼琴曲都像一首首寓言詩,如《蝴蝶》(Op.2)、《狂歡節》(Op.9)、《兒時情景》(Op.15)、《森林情景》(Op.82)、《彩葉集》(Op.99)等,在簡潔的篇幅中閃爍音樂的靈光,如同有韻的詩歌一般,都是我鍾愛的曲目。舒曼的父親是名書商,自小受文學的薰陶;長大後投身音樂創作,與友人創辦《新音樂雜誌》,自己擔任樂評主筆,對當代作曲家進行褒貶,也提攜新人。其中最重要的是發掘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 1833-1897),將之認定為新時代的音樂巨人。舒曼的藝術歌曲較之鋼琴曲則更加地溫柔深情、直抒胸臆。我很喜歡「Widmung(獻詞)」這首歌,用的是Friedrich Rückert的詩來譜曲。在鋼琴以似豎琴的音型伴奏下,歌者用上行的旋律歌頌出:「你是我的靈魂,我的心;你是我的熱情,我的痛苦。」讓人不禁為那虔誠的獻身姿態而深深動容——這是典型的德國浪漫派靈魂。
2000年以降的華語流行樂壇,在歌詞寫作上達到詩的深度,且強烈地意識到現代與後現代的問題,對此進行批判的哲學思考,在眾多創作歌手中只有張懸能給我這樣的深度。在《城市》這張專輯裡,張懸以極大的野心書寫城市的各種面貌,從女性議題、反資本主義消費社會、原住民、極權政治,到人與人之間的親情、愛情、尷尬的友情等,都有細膩的描繪,並且在編曲上與歌詞環環相扣,達到媲美藝術歌曲的層次,有如我們這個時代的《國風》。張懸深受現代詩人洛夫的影響(還有卡夫卡),在作品中也處處表達了存在主義式的困境。從第一張專輯裡的〈無狀態〉到《神的遊戲》中多首歌都可以聽出這種困境。然而我自己也像大多數的樂迷,偏愛《親愛的⋯⋯我還不知道》中那些溫柔敦厚的歌,或是充滿獨立和手工精神的搖滾,那是創作者赤裸心靈的展現,也是張懸最具女孩氣的作品。
古琴曲《陽關三疊》以王維的詩〈渭城曲〉為詞底4,描述送友人出塞的心情。古時候交通不便利,今朝分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因此留下了許多寫別離的詩歌。「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看似簡單的詩句中其實隱含著無限的深情。已故法學家吳經熊5在自傳中說,「友誼是愛最純潔的形式」。6文人之間的相知相惜,形成特殊歷史時空的文學。我學習完這首古琴曲不久,我的老師陳國燈因病去世,這首琴曲竟成送別老師的曲子。從此以後我每彈起《陽關》,就會想起國燈師在課堂上的諄諄教誨,他高深的琴藝,以及他作為一個儒家知識份子憂國憂民的情懷,在琴音跌宕之間迴繞不去。
3. 在音樂中如何感受時間?
「有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在我們之外存在著,它的存在並不取決於我們人類的主觀意願。儘管它是一個高深而永恆的謎,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人類至少可以部分地用觀察和思維觸及到它。這個世界深具魅力,有如爭取自由、得到解放一樣,吸引我們的凝視深思。」7
在物理學家愛因斯坦這段1946年的自述中,他提到在我們日常可見的世界外,還有一個神秘、不可知的世界,吸引人們的凝視。這個凝視不是一般的用眼睛「看」而已,而是需要專注的心智投入,例如數學家或科學家發現了新的公式和定律,哲學家思考出人生命題的解答。我相信在音樂中也有這樣一個永恆的世界,當我們的身心整個沉浸在音樂中時,飄飄然讓人忘乎所以,也遺忘了外在的世界和時間。在那個永恆的世界裡,時間不是以分秒計算,而是成為一種感受,一種在瞬間可以讓人體會到永恆的超然感覺。西洋古典音樂時常讓我有這種感覺,大多是布拉姆斯和他以前的作曲家們。古琴、南管、祭孔雅樂、印度音樂也曾給予我如是的體驗。
以西洋古典音樂為例,音樂中的時間以拍子、節奏和旋律構成。拍子是整首樂曲的速度基底,而節奏是樂曲行進的動能,在變化中結構出一首樂曲的織體(texture)。然而,領導整首樂曲的是旋律,而旋律也是三者中最為自由的。在旋律的主導下,節奏和拍子可以相應地根據旋律的走向,或演奏者的主觀意識來改變時間關係,形成獨特的、個人化的演奏。我們都知道古典音樂仰賴樂譜的紀錄,但二十世紀以來學院派的教育過於拘泥於樂譜,使得演奏家們趨於固定化和僵化,難以讓人從演奏中聽出個人的藝術修養。如果我們聽聽十九世紀末期到二十世紀初期那些大師的錄音,例如柯爾托8、涅娃9、卡羅素10等人的演奏或演唱,我們會發現那些我們熟悉的樂曲,在他們手中演奏出來的時間是多麼的不一樣!以及我們對音樂中的時間之想像是多麼的貧乏!那時的人類靈魂比較不受拘束,可以較自由地發展音樂中的時間;他們將自己的藝術品味和靈性修為灌注在音樂裡,成就每首樂曲中獨一無二的時間。
那麼,永恆的時間又是什麼呢?
懷海德11在談到教育的宗教性時,有如下的結論:「⋯⋯敬畏的基礎是直覺到『當下』在它自身中掌握了存在的總和,過去與未來,整個時間的範疇——即是永恆。」12
我們在許多音樂中的當下直覺地感受到永恆。
永恆存在於專注投入的當下之中。
音樂家在當下的專心致志,成就了精純而經典的演奏。
偉大的演奏使人產生敬畏。
永恆使人敬畏。
因此,我們在音樂中感受時間的同時,我們也感受自身的存在,感受演奏者的情感脈動,感受作曲家的心靈秘語。最後,如果我們夠努力,也夠幸運的話,也許有機會一窺永恆的堂奧,在人生旅途中留下幾座幸福的里程碑,繼續前往尋找下一段冒險。
2024.1.4.-14
註1:Delphi,阿波羅的神廟。
註2:Maria João Pires,葡萄牙鋼琴家,1944-。2022年12月曾來臺北和高雄演出,在音樂界造成極大的回響。
註3:臺灣古琴家,祖籍河北,1915-1990,曾獲民族藝術薪傳獎,多位臺灣當代著名的古琴家皆為其弟子。筆者的古琴老師陳國燈為其弟子,故筆者稱之為師公。
註4:古琴曲會以唐詩為底,再加入些許唱詞,成為一首琴歌。
註5:浙江寧波人,1921-1986,美國密西根大學法學博士,曾任立法委員、法官、中華民國駐教廷公使、國大代表等。與詩人徐志摩為至交好友。
註6:引文取自《超越東西方:吳經熊自傳》(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註7:引自《愛因斯坦自述》(北京:新世界出版,2012)。
註8:Alfred Cortot,1877-1962,法國鋼琴家、鋼琴教育家、指揮家。許多二十世紀重要的鋼琴家都是其弟子,例如Clara Haskil和Dinu Lipatti。
註9:Ginette Neveu,1919-1949,法國小提琴家。
註10:Enrico Caruso,1873-1921,義大利聲樂家。
註11: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英國哲學家、數學家,為羅素的老師。
註12:原文為「…the foundation of reverence is this perception, that the present holds within itself the complete sum of existence, backwards and forwards, that whole amplitude of time, which is eternity.」,引自The Aims of Education(教育的宗旨),張心柔試譯。
本文收錄於2024年4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