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軒
根據網路記載,一九九○年代末期一款名為《網路創世紀》的線上遊戲發行。當時眾多玩家在面對大BOSS的時候,為了搶取打倒BOSS的獎勵,而彼此爭奪或互相陷害,甚至因為壅塞了過多的玩家而使伺服器的負擔劇增,從而創建了「副本」,使各個玩家擁有各自的地圖,彼此看不見對方也無法支援,宛若一個平行空間中的地下城。
以詩筆掃描城市的光影,吳建樑的詩作《光與影的微縮城市》就像是闖入別的玩家都無法進入的場域,又再一次地將眾人並不陌生的都市題材玩弄於掌上。倘若不要太過直接受到書名的暗示--例如向陽在序言〈深刻而廣闊的都市繪頁〉點出:「收在這本詩集中的作品,大抵以城市書寫為主調,很鮮明地表現出吳建樑作為城市觀察者的詩人角色。」--或是,即使不免受到光與影交織閃動而不免炫迷了讀者的視野,但偏過頭去,我們看到的也許不只是「城市」,更是「微縮」。那麼,把這麼大的一個城市縮移在筆端與扉底的詩人,流連之處自然不在於名為「城市」的一個外殼,而是悉心微觀於生命的存在樣態。
沒有人,在場
我們也許不需要如哲學家那般拷問著生命的意義,將一切推到荒蕪的極致。單就日常生活的剪影,就可以讀到吳建樑作為一位觀察者是透顯出怎樣的思考:
失神騎士被時針掃趕下床
懸絲傀儡般被拉進浴室整理
然後召喚進城,分針趴搭趴搭
拉著心臟做早操
用紅綠燈牽引,重要的秒數不住下墜
不用眼睛一樣順流前進
(〈醒〉)
一日之計在於醒,都市的生活節奏匆忙本不是什麼新鮮的卓見,但在被時間追著跑的城市「騎士」(騎摩托車之士),完全沒有該有的英挺與榮譽,不過是個身不由己的傀儡被掃趕、被拉著、被牽引,毫無自由。這麼急促匆忙而毫無自覺地活著,似乎真的「不用眼睛一樣順流前進」,畢竟「每日洄游,路線總是相同」(〈都市的歌〉)。況且,若如詩人那樣覷眼城市的風貌,收羅視域內的不會只是「妝點的加蓋鐵皮,縫縫補補/霸佔了柔軟的視野」(〈春天被監禁〉),而是太多「單調的罐頭畫面重複貼在近景/黑色的人頭破碎的肢體/搖擺,填滿遠景」(〈都市的歌〉)。作者彷彿在說,城市的擁擠從來不只是物理空間上的人滿為患,而是一種單調的生命無限複製貼上:
資本橫流年代不可告人的密謀
壓縮人頭扁扁小小的,連同自我
街道愛上屬於鐵盒子的進行曲
軌道從此是乾癟人頭的愛
(〈自由最後的國度〉)
不可告人的密謀是什麼?或許,是即使我們為自己安頓了一個存在的意義,也難保那不是某種自我安慰或接受更大的體制的魅惑感召:「沒有目的的跟從/決定工作決定像狗決定被迷惑」(〈召喚〉)。
從詩集中裂解出脈絡各異的片段,幾乎可以重新組裝成出詩人所體會的城市生活由早至晚的位移。到了下班時間,我們看到的是「適合撞擊的傍晚 無甚莊嚴/也無須掛念」的車禍,因為「這只是都市讓常一景」(〈車禍既視〉)。也有可能在奔馳過某個街角路口時,我們再一次邂逅年少的自己,那曾經滿懷著叛逆的熱血,正在傳頌著自由的妄夢:
一起高喊自由的搖滾只持續幾個街角
音樂就忘記了
忘記剛剛吶喊的口號
在轉過彎的麥當勞吹冷氣
冷的淡薄的小確幸
迅速切換成小資信念
(〈都市的歌〉)
原來理想的長度只消磨於幾個街角。吳建樑彷彿要提醒我們,明明活得如此卑微,我們卻告訴自己這是一種「淡泊的小確幸」。回到租屋處,縱使天真地以為能夠遠離工作的煩囂,但終究不過是再一次又一次百無聊賴地收受信件時,才發現「已讀的黯淡色調砌成磚牆/那些日子步調太一致」(〈信箱〉)
正是因為我們總是「以模糊的面孔活著/像一場從未醒來的夢/在泥濘中爬行」(〈扭曲〉),所以存在的意義被削弱與碾平了,於是那首名為〈寫給這個下午〉卻像是寫給每一個無聊的下午、指涉毫無意趣的生命樣態:「只得提示自己仍在呼吸」、「必須告訴自己仍在活著」(〈寫給這個下午〉)。
在〈夢境〉這首讀來頗為甜美的詩作結尾,詩人以「沒有人,在場」表達幻夢的奇異空間特質。我卻覺得這是個望文生義的契機,拿到日常存在的場景解讀,或許帶給了我們另一番思索--如果人們的存在是這樣的不由自主又毫無知覺,那麼,有人在嗎?
扭、塞、壓、闖
如果存在是如此地面目模糊,我們要怎麼不懷疑自己存在的事實?光是「勉強發現活著該做些什麼,想抓住什麼似的」((〈寫給這個下午〉))是不夠的。《光與影的微縮城市》最令我偏愛的,不是對於日場存在樣態的勾勒,而是更深入描摹那些貌似存在的各種姿態--各式各樣的看與被看、凝視與表演:「我們自戀地給出符號/平行中抓取漂浮的意義」(〈我們失去了笑臉〉)。吳建樑想要直說的是,我們總是在「期待一個被注目的日子」(〈衣服穿人〉)、「每個語氣在演繹/最稱職的自己(〈扮演〉)」,目的是為了「塑造真實」(〈罐裝風景〉),塑造一種「我在」的事實。
厄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日常生活的自我表演》(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不就是這樣提示我們的嗎?在社會的人際網絡中,我們都不可避免地被推向舞台的前景中,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出社會認可的「自我」。其實也不用高夫曼費心,遠在傳統古典儒家的哲思中,就很敏銳地看出群眾的眼光其實是一種約束的力量,道德就是一場演出。所以君子之慎獨,慎的是當不再被注視的時候,是否勇氣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在昨夜夢境的浪潮之後
慎獨的君子刷著唯一的被單
趁著午後 曝曬多餘的慾望
(〈君子在庖廚〉)
什麼是君子「多餘」的慾望?就是那些排出體外,「嶄新的生命嶄新的腥氣/最終只能收集在衛生紙裡」(〈早夭〉)。反過來說,連君子都免不得要演,何況於在貪嗔癡三毒俱結的肉身。
就像是小資信念的節慶歡愉,每每就是一場盛大的演出:「名叫織女的老小姐和她的牛郎/在橋邊訕笑,看著戲」,在〈七夕〉一詩中,牛女看好戲的心態,點破的是在眾人的眼光中,迴避不堪孤獨的實情,大家轉相祝賀「情人節快樂」,卻是假裝「玩玩而已,假裝只是例行性祝福/卻期待多義性衍生的化學作用」(〈七夕〉)。究竟是「例行性祝福」本已經消弭了「祝福」的真義,但「假裝」又造成雙重否定下的欲語還休。這樣的假假為真的邏輯,一旦延伸到各個生活的場域中,我們幾乎無可遁逃於相互觀看與扮演的戲弄:「小小的螢光幕拉著無線電波/演出各種狗血噴發的鄉土劇集/誤認世界,以及每個劇中人/(當然也包括自己)」(〈汙垢〉)很顯然地,作者認為這是一種「誤認」--無論對自己或是別人。
我們為了追求存在的真實,而去創造更多的矯飾。詩人更深刻的關懷,恐怕在於觀看與凝視可能會帶來的批判與傷害:
自然的身軀 天生的風景
脫去外加的遮掩
拍攝與被傷害
傷害與被凝視
都拿去,這身不知何時將完全褪去
的皮鞘,何時蒸發完
(〈廢棄的肉身〉)
他人是地獄,哲人的批判如此,詩人的感嘆亦然。無論是被迫因應他人的眼光,或是直接承受審視中的評判,這都可能是社會上種種汙名化產生的緣由。我們若能夠「濾掉一身標籤汙垢/沒有他者,自足完滿地愛戀著」(〈午後。〉),唯有不必再演,純粹地面對自己的在場,才有可能意識到價值與意義。
回到〈七夕〉的脈絡,還有一層關懷是詩人想提醒讀者的。當眾人「跟著好友名單擠向單行道,通往/不屬於自己的節日」(〈七夕〉),那句「不屬於自己的節日」其實是饒富意味的。也許我們可以說那只是一個人的寂寞,防備著不被人看破。七夕到底是屬於誰的節日?我們在當中跟著歡呼、跟著慶祝,有著各種的扮演與假裝,那麼國家體制又何嘗不是如此?
如同面目模糊的國家紀念日
跟著歡呼、跟著掛念
(〈七夕〉)
被打斷的美夢就只有起床氣
所以努力編教科書
繼續編織故事給沒有夢見的人們
(〈看不見的國土〉)
原來面目模糊的不只是人的存在樣態,連國家頒定的紀念日,那些喜氣歡騰的節日,同樣是如此的疲軟虛幻。整個國家「繼續編織故事」,召喚著人民去追尋那看不見的國土,從這條線索而下,我們讀到了的吳建樑的詩作對於家國政治的關懷與批評。
其實人的表演性有各式各樣的細膩的肌理可供剖析,絕對不會只是真/假的二元對立。正如同對於城市的描繪、存在的本質,不會總是荒蕪、總是落於與鄉村田園的另一端。當詩人叩問:「我們的連續劇有沒有終結的時候?」(〈連續劇〉),我想說的是,也許我們不是要追求所有的扮演都消逝,那既不實際也不可能。但我們卻能夠有更多的靈動,「穿梭在進行曲邊的驚嘆號:我們扭、塞、壓、闖、/抗拒一切既定的曲式」(〈自由最後的國度〉)。
屬於自己的身體
對於詩人而言,身體是不是他在這個城市書寫的副本中,要挑戰大BOSS前,最艱難的關卡?這一點我並沒有辦法確認。但正如國家政體終究需要落實在具體的疆域領土,就存在的思索、探詢,甚至是肯認,勢必要歸結於具體存在的肉身上:「我們在精神萎縮的橋上/茫然尋找/屬於自己的身體」(〈身體不屬於自己〉)。
詩集中豐富的身體書寫,於理路上替存在的真實給出了有力的解答。除了關於愛欲的描繪(〈深喉嚨〉)與仿擬(〈寫給鼓脹的棒槌〉),或是在生死交關的問題上,回頭張望(〈過橋〉、〈死亡在進行著〉),也有像〈鋼鐵手臂〉作為一種譬況,又可能是〈衣服穿人〉般的顛倒世界……,其實更多的是在篇名或主題上逕自以身體作為剖析的對象(〈腦袋集〉、〈肺腑〉、〈齒〉、〈冷眼〉、〈謝辭〉)。吳建樑筆下的身體多半不是健朗而硬挺的:
我和我彎曲的身子骨
暫時和平相處
繼續緩慢地互相扭曲
(〈扭曲〉)
疼痛的問題比削去的多
只好將自己也刪去
一具陳腐發臭的物件
拉出腸子,掛在彎曲的脊椎架上
放涼,免卻煩愁
(〈曬月光〉)
這些歪曲的身子骨,固然可以說是詩人自身的覺照,其實更是藉由變異特殊的身體,感知到存在的實境:「其實我們都是不直率的S」(〈朋友S〉)。
這般自視,那些看起來變異的骨架,最終在宣告一件事實--病態即常態。我們對於身體的覺察觀照,往往不是在一個健朗正常的情況下產生的。已經有太多的哲學家諭示,通過我們的感知與行動意識到我們的身體,這樣的意識便是我們存在的本質。正如〈朋友S〉的末了,堂皇地宣稱:「相信你還是過去擁抱我的/挺直的 大寫的I」,這就是身體之所以重要的原因。哪怕「滿是瘀青的身體/不知從何喊痛」(〈日子三帖〉),但「即使再痛都勝過/來不及痛」(〈夜宿台北街頭〉)。大寫的I,是「我存在」最「具體」的證明。
《光與影的微縮城市》作為吳建樑的首部詩集,收錄的作品橫跨十年有餘。當中還有許多值得細讀分析的好詩,也許靠著索隱或填補、靠著裂解再重組,我們還能嗅到當中有某種隱然成形的風格。說起來,也不只是詩人建構了一個地下城,讀者大可開啟各自的副本--同樣的地圖、同樣的任務、同樣的關卡,卻總有風貌各異的光影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