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去的二○一八年,對於致力於原住民文學創作出版與山海文化出版社而言,是創設廿五年的里程碑。在一系列誌慶活動中,盤點著台灣原住民文學學創作與出版的成果,一方面慶幸不絕如縷,另一方面又似乎期待著更多新面孔為創作的行列挹注能量。正當此時讀到了米雅的作品,實在耳目一新又彷彿似曾相識。
《種一朵雲:米雅的散文與詩》是山海出版社在二○一八年歲暮又一新作,前此我並沒有特別留意過米雅的作品(甚至沒有聽說過)。米雅的散文寫來淡雅溫馨,沒有激昂的抗爭,卻仍然帶領著讀者領略著原住民的山海智慧以及與自然貼合的謙卑情懷。無論是開篇〈風帶著祝福而來〉中的獵人,被教導著需要學會為獵取的生命承擔責任,〈魯浪/古力恰恰〉提到「Vuvu的腳寬寬的很好用,每當我們在雨天徒步上山,她的腳總可以釘住地面不會滑倒」顯示部落原住民身體與環境的契合,〈純釀 為了再與你相遇〉提到與Vuvu製作「搖搖飯」的過程,Vuvu不准她拍攝:「生命是要用心念來記錄,不是相機!」或是〈揹妳到八十歲〉描寫的排灣族的婚禮文化等。對比其他作家作品,這樣的文化題材當然並不陌生。
可是在這類似的題材與相近的文化關懷中,米雅的作品的殊異之處,便是她的散文讀來常常有一種卡通式的幽默與美感。在〈風帶著祝福而來〉對於老獵人的行裝打扮,米雅覺得「讓他顯得有些卡通人物的喜感」,但換作是〈當一次 鬼〉時,卻像是自己成了卡通人物:「我的臉應該是綠色的,我的胃卡在喉嚨,脖子像求偶中的青蛙鼓出兩顆大球。」當深更半夜計程車司機載她回部落居處時,由於人煙罕至,司機嚇得以為撞鬼,沒想到米雅還順勢演了一齣戲,下車之後忽然鑽入草叢,「在突然消失的那個時間點,我聽間車子急轉又快速逃竄的聲音」,那與司機巧妙地應對互動,也是很卡通式的。
誇張、突兀、幽默,米雅散文的風貌卻不只是這些。〈山芙蓉〉一篇讀來既優美又深沉,描述Vuvu帶著米雅到山谷上採集紅花與「大地的眼淚」(植物),然後在一棵大樹下紮好了鞦韆,帶祝禱結束,Vuvu以布巾揹著米雅,踩上鞦韆奮力擺盪:
我半睜開雙眼用顫抖的手,將大地的眼淚和紅花從天空胡亂地撒下,鞦韆追著一陣清風吹過,風又領著紅花從天空飄過了山崖,一片片、一片片的鋪滿著大地,鞦韆上的銅玲響出了奇音,聲音像一種靈鳥的叫聲,是天空的歌。
原來這裡以往是不同部族之間馘首交獵的邊界,那些逝去的亡靈便化作紅紅的山芙蓉,在這裡作為印記:「我答應你了/紮一座鞦韆高高掛著/再帶你盪飛上雲間/那被掏空的血液裡/麟光歸於呼喚的塵土」詩作〈大王蝶歸巢〉的這一段描述正好能夠與之共鳴。
對比於散文,米雅詩作興許是抽空了敘述的架構與描寫,雖則讀者依舊很可以明顯發現像是「雲」這類慣用的意象--「一扇窗/輾過幾朵雲漂泊」(〈相遇的形式〉)、「夜間的雲/歸屬山巒的胸懷」(〈刺眼的秋天〉)、「直到亂髮化作秋波流轉/疏疏白雲伴著黑夜走過」(〈亂髮〉)、「時間是摘去觸角的蝸牛/白雲懶懶地掛著/幾朵綿綿癱在河床上」(〈八月風止〉)、「選擇當一位旅者/蒼暮荒野悠悠四方/恰如一朵雲/真實行走/進入光的國度」(〈真實行走〉)--,大多數讀來文詞美麗卻少了點藝術性的結構,致使情感太過清淺,或許如同〈流逝〉裡的兩句自剖:「我用縹緲虛無的詩句/忘卻千瘡百孔的文化流失」。
為數不少的詩作中,仍有幾首別有趣味,〈聖魅〉的下半段利用玩弄文字的圖像營造出聖與俗的交纏:
「信耶穌 得永生」 電線桿
「信徵信社 抓猴」 一堵牆
「越南新娘得永生」 鐵皮屋
「信耶穌 售6房3衛浴 雙車庫」(〈聖魅〉)
當神聖信仰與世俗的慾望貼合,矚目的絕對不會是聖與靈,凡俗肉身的想望只是更真實地點破了連信仰都只是一種慕求永生的渴望。
米雅的詩文讀來總是自然不造作的,其實書中多次提及Vuvu說話時的語言很特別:「Vuvu倒裝句讓人聽不懂得中文、發音腔調奇特的臺語、排灣族語穿插著日本語,最讓我驚訝的是Vuvu會說阿美族語,加上笑聲、歌聲,我想我願意成為她那樣的人,一個和大自然很親近的人。」(〈純釀 為了再與你相遇〉)能夠留意語言的作家,要對於創作語言的產生高度的操作意識並不困難,但是米雅並不沒有刻意去擺弄符號,只是順著自己的真情實意寫了下來。
那樣的感情有孺慕、有讚嘆、有惋惜、也有恐懼。就像是聽完了山芙蓉的故事後,頓時覺得成千上萬的眼睛一閃閃的搖擺讓人畏懼,但化作山芙蓉的先祖們卻說著:
別怕
當你走過跟前
請捲起春風帶走
我將
目送你 到天涯(〈目送〉)
此處寫的,不就彷彿就是在呼應〈山芙蓉〉一文的結尾,Vuvu詩意的智慧熨貼著我們的心:「沒關係,祂們都有得到安慰,祂們只是像花一樣溫柔的目送妳而已。」
——發表於《人本教育札記》356期(2019年2月),頁106-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