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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年前的朝鮮人來中國朝聖時,最喜歡問的問題?──專訪吳政緯《眷眷明朝》
談到明朝,大家的第一印象不外錦衣衛、鄭和下西洋,或是開國和亡國的皇帝:朱元璋及崇禎。但這些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當時其他國家,是怎麼看待明朝的呢?在明末清初這種改朝換代的時機,他們又如何選擇立場與態度?
因為這樣一個疑問,讓身為歷史系專科生的吳政緯開始轉而研究明朝藩屬國朝鮮對於明朝的回憶與對清朝的觀感,從而又在新舊宗主國認同的矛盾之中,逐漸找到自己的歷史與土地認同;這些朝鮮士人曲折的心路,都被他細細寫入《眷眷明朝──朝鮮士人的中國論述與文化心態(1600-1800)》一書中。
外國人記憶中的明朝
吳政緯的著作《眷眷明朝──朝鮮士人的中國論述與文化心態(1600-1800)》是一本以「一群出使中國的朝鮮使節團」的角度,描述明末清初社會景象為主軸的書,這樣的觀點會對明清史研究帶來什麼化學變化呢?吳政緯認為,最重要的部分還是「被忽略的史實」。
在傳統研究中,歷史的脈絡通常是以政治作為主骨,留存於中國的文獻也以這塊為大宗,雖然這種方法清晰犀利,但相對的也忽略了其他社會現象,「最近十餘年來,學術圈開始關注『域外』的文獻,尤其是朝鮮讀書人出使中國的紀錄──可統稱為《燕行錄》,以及他們的文集、筆記──如韓國歷代文集叢刊、朝鮮群書大系。」
朝鮮使節的紀錄非常有趣,而且鉅細靡遺,一些本國人覺得繁瑣,或是習以為常的細節,例如器物用品、民俗風情、宗教信仰,甚至是燒造磚石的技術、如何引水等等,使節們都會詳加描述,「而這些東西大都是中國史料較『不在意』的地方。」
其次,這些文獻也能幫助研究者發覺、注意到「被淡化」或是「被刪去」的歷史,「例如朝鮮人喜歡請教中國人『當今文學第一人是誰』,有時候迸出來的答案頗令人驚訝,甚至名不見經傳。」吳政緯說,朝鮮使節很難與高層讀書人交流,大部分筆談(編注:清初由於文字獄,士人鮮少在公開場合討論敏感議題,與朝鮮使節的交流也以筆談代替,且交談結束後會將記錄撕毀,以免獲罪)的對象都是低階功名,甚至只是通曉文字的地方人士,因此這些文字可以窺見明清時期中下層的思想狀態。
不過吳政緯也強調,使用這些資料時,要注意它們被作假、偽造的可能性,所以還是需要中國、朝鮮兩邊文獻互相對照,以免產生謬誤,「朝鮮史料不是萬靈丹,更像是一種新的刺激。可以用一個比喻來說明這兩種文獻的關係:如果請中國人、朝鮮人各提供一組明清中國的『關鍵詞』,相信兩邊的重疊比率肯定很高,尤其比起西洋傳教士、日本人,朝鮮人有著與中國更相似的眼光。但是兩者的主體畢竟不同,著重的細節也就有所差別,這之間的落差,就是朝鮮使節能夠帶給我們的刺激,以及新面向。」
●吳政緯和新書《眷眷明朝──朝鮮士人的中國論述與文化心態(1600-1800)》
要注意文獻之間的矛盾,詳細比對
在《眷眷明朝》一書中,最重要的研究文獻當然就是由朝鮮使節撰寫而成的紀錄《燕行錄》,當地人眼中再平凡不過的事情,在使節們的眼中都充滿不可思議;但是就像前面提到的,文獻之間會因為紀錄者的出發點和價值觀不同而產生描述上的矛盾,關於這一點,吳政緯又是怎麼去做過濾和取捨的呢?
「特別困難的事情很多,例如朝鮮人的見聞都需要仔細琢磨,不能全都當真。這中間牽涉到許多問題,有的就是傳聞謠言,朝鮮人只是『記錄在案』,聊備一格。有的是有意為之,日本學者夫馬進曾以趙憲的《朝天日記》與《東還封事》為例,揭示使節也可能出於政治目的作假。」
除此之外,更大一部分是因為朝鮮人的偏見。無論再如何崇敬明朝,他們還是外國人,拿著朝鮮人的眼睛觀察中國,自然會有一些「異見」,「這些見解自然不能全部當真,必須深入考察文本背後的動機,如這份文獻是不公開的日記?呈送給國王的報告書?收入文集的見聞錄?在這樣的層次上考慮一則記載的價值,會更妥切。」
吳政緯回憶,有一次他在某本《燕行錄》中,看到朝鮮使者煞有介事地寫道:半夜有一位朱家後裔來找他,說了一大堆明末清初的故事,內容不但精采,還相當戲劇轉折,「但真要說此事為真,實在欠缺許多要件。首先這人沒名沒姓,只說姓朱,也不知道是誰;其次,怎麼使節走在半路都能遇到如此重要的人物,真實性多少打了折扣,因此最終寫論文時沒有用上這條記載。」
對史料的解讀與再建構,吳政緯偏向選用有記註姓名、字號的筆談,輔以某人為「國子監生」、「翰林院編修」等等的紀錄,這些細節能幫助他進一步推敲文獻的真假;另一個辦法則是選定「同一次使節團」的「不同紀錄」一起參看,可惜這種機會並不多見,幸好明清時期中、朝雙方的文獻數量很多,讓他可以蒐集足夠的資料,藉以研判相斥文獻之間的關係與生成原因。
「以前上課聽某位老師提到,優秀史家的厲害之處,在於他們能夠『存異』,也就是在提出一個論述之下,不僅能讓過去一系列不受重視的資料成為『重要證據』,同時也能夠讓那些看似矛盾、充滿歧見的文字,在論述中找到棲身之所。我想面對文獻矛盾的第一步是先不要處理它,必須等到自己準備得更多,想得更周全,再來重新看待它。」
●有點可怕的書櫃
「我是誰?」──歷史輪迴不變的命題
在《眷眷明朝》一書的最後,由於現實中國與想像中國之間的落差,導致朝鮮開始由移植漢文化,轉變為追求自身本土性。似曾相識的處境,似乎一直不斷在歷史更迭中重演,也不禁令人好奇,在追尋自我文化的過程中,朝鮮知識份子遇到了什麼樣的挫敗與心境轉折?又有什麼值得後世借鏡的地方呢?
「朝鮮的知識階層學習中華文化,尤其是穿戴明式衣冠,熟讀儒家經典,是一個長期累積的過程。從朝鮮立國算起,直至明朝滅亡約250年,我們不妨試想這段時間,已經經歷了幾個世代。」這幾個世代的朝鮮人與明朝的一切共鳴,即使如「漢字」如此具備中國特質的象徵,也在朝鮮落地生根,這是一種跨越國別、總族的、文化間的連結,「這種分不出你、我的感受,卻具備中國特色,但保有朝鮮風格的歷史現象,是當時獨有的文化狀態,在討論相關議題時,對此要特別謹慎。」
朝鮮讀書人的困境與挫折,大都伴隨著當時朝鮮國的問題而來。1644年後清朝建立,然而絕大部分的朝鮮知識階層卻不承認清朝正統,寄望明朝復興再起。在這樣的理解中,過去被奉為光榮使命的「朝天」、「燕行」(前往北京朝貢)自然就不被重視,當時甚至有人說「天下有山吾已遁,域中無帝子誰朝」,很能說明這種心態。「不過時移勢異,清朝終究沒有滅亡,朝鮮內部開始出現反省的聲音。清朝逐漸強盛的現狀擺在眼前,朝鮮部分有志之士希望能夠學習清朝,幫助自己富強。於是他們提出一些主張,這在當時也引起不小的爭議。」
除了奉明朝正朔的「尊明派」,以及主張向清朝學習的「調和派」,18世紀的朝鮮還有一股逐漸起來的力量,就是主張尋找朝鮮自己歷史的聲音,「借用蕭阿勤老師的說法,『回歸現實』一語很能夠說明這個過程。」這個過程,吳政緯在《眷眷明朝》一書中也用了相當大的篇幅去解析,「像是李萬運這種朝鮮讀書人,覺得朝鮮人應該要先學習朝鮮歷史,再談其他,同時越來越多的朝鮮人開始著手整理過去的歷史,以朝鮮為主體的認識逐漸生根茁壯。」吳政緯認為,這並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需要過於標籤化,「這比較像是一張光譜,左右兩極是朝鮮、中國,每個人在光譜的位置不盡相同。」
讓「歷史」大眾化,走出象牙塔
除了論文,吳政緯也在「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網站上發表通俗歷史文章,對此吳政緯笑說一切都是意外,「一開始是聽陳建守學長【編注:故事網站的發起人之一,《時代的先行者》一書的作者】說要籌備一個網站,陸續找了幾位研究生,好像是每個人寫一篇就可以。我想當時還是準備階段,是希望先累積一些存稿。」
陳建守建議,文章最好要有一張歷史圖像,圍繞著這張圖寫故事。當時吳政緯正在寫《眷眷明朝》,滿腦子都是朝鮮人思念明朝的故事,也就順勢寫相關文章給故事,「那是初次寫非學術性的文字,現在看來非常慚愧,覺得寫得不好,還是太生硬了。雖然事前也請一位擔任專業編輯的好朋友替我看看,但筆法就是太像論文,改不過來。後來故事上線了,我就有一搭沒一搭,斷斷續續寫一些文章給故事。」
吳政緯說,寫文章給「故事」很不輕鬆,可以說「壓力很大」。這是因為觀看文章的受眾和論文不同,是一般大眾,隨著看故事的讀者越來越多,這種感覺就變得更加鮮明,「而且有的讀者還會認真檢查你寫的對不對,同時網站裡高手如雲,大家的內容都很有趣,如果自己不好好寫那就糟糕了。之所以能夠一直寫下去,除了覺得能讓更多人知道朝鮮使者的故事很有意義外,網站編輯們默默付出,支撐故事營運下去,我想連他們都能夠堅持,我應該也可以吧!」
每個創作者都不希望曲高和寡,希望自己的作品能雅俗共賞,吳政緯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不否認這是個很難達到的標準,「對我來說這牽涉到幾點,一是平常的閱讀都以學術著作為主,自然會習慣論文的論證筆法,覺得這樣寫很正常;一是習慣引文,尤其是引用古代的文言文。撰寫一篇故事,事實上不太需要這兩個習慣,甚或應該盡量拋開。」
總的來說,學術作品是收集、運用儘量多的史料來說明、詮釋一個歷史現象,寫故事則是力求在幾條材料之內,將文獻之間的關係說明清楚,並交代夠充分的細節,「學術寫作像是『濃縮』,而故事是濃縮的『量化』,濃縮與量化當然是很不同的,我也還在學習如何克服。」
●文章都是這樣一篇篇敲打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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