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漫畫之父:豐子愷
首頁圖來源:MichaelGaida
豐子愷(1898年11月9日-1975年9月15日)原名潤,又名仁、仍,號子覬,後改為子愷,筆名TK。浙江省石門縣(今嘉興桐鄉市崇福鎮)人,為散文家、畫家、文學家、美術與音樂教育家,師從弘一法師(李叔同),以中西融合畫法創作漫畫以及散文而著名。民國初期並未許多書籍繪製封面,大受歡迎,其中也包含許多詩集在內,其畫作與詩本身相輔相成,讓人在讀詩的同時亦可從畫中感受詩境。
●豐子愷,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春雨》.盧冀野.豐子愷
一
那日,在烏鎮參加「孔另境紀念館開館儀式暨新書發布會」,正好碰到豐子愷先生女兒豐一吟,我們一起站在紀念館後面一條小河邊,清悠悠的水在我們腳下流淌著。因開館議式還有十多分鐘,就利用這短暫的時間,我與豐先生一邊寒暄,一邊看著河面的流動。之後,我就向她談起一些瑣事,以及談起尚未刊出的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些豐子愷漫畫。她聽了很感興趣,對我說道:「那很好呀,能否把你已收集到的這些未刊漫畫給我,讓我一睹為快,真感謝你了!」
當時,時間匆匆,周圍又沒有一張桌椅,她只能站著用筆在手頭抄了一個郵箱給我。開館議式結束後,各分東西,沒有再見面。但第二天,她在上海,發覺用錯了一個郵箱。她就急急地又用手機發來短信,糾正了前址。其實,半年前她早就告我通訊址,我們還通了電話。那是緣起於二○○六年,拙著《詩魂舊夢錄》出版後,她讀到了我收入該書中的一篇隨筆《記豐子愷》,她
即通過上海遠東出版社的伍啟潤編輯,轉交了我一封信,主要談了她想收集豐子愷先生,尚遺留民間未收進集子的詩文與畫的事。
說真的,此事近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留意著,原因很簡單,我喜愛豐子愷的畫。平時,凡我發現豐子愷在民國一些書中的插畫,總逐一與已經出版的豐子愷漫畫集對照,尚未刊出的,隨時掃描存於電腦。
趁「五一」長假之時,我把豐子愷於一九二六年為盧冀野的第一部詩集《春雨》,以及相隔八年後的第二部詩集《綠簾》所作之漫畫,全部發給了豐一吟先生。當她打開電腦收到這些從未過目的畫,那欣慰之情,無不溢於心頭。她欣賞著時,即隨手發我短信。她說:「啊,這麼多從未見過的畫,且都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之際極珍貴的東西,真太好了。謝謝你啦!」
●(盧冀野《春雨》,一九三○年上海開明書店初版,豐子愷繪)
我向她建議,這些未收進豐子愷集子的畫,是否可再出一個《拾遺集》,她即又發來短信說:「你的建議很好,值得讓我考慮……。」最後我向她說,如果在未來的《拾遺集》中,能配上像清末江南一些藏書家貫用的那般有一段「識文題詞」,也許就更顯出其歷史的韻味。她立馬又發我短信說:「你說得對,以前這方面考慮較少,日後肯定要做得好些。希望多保持聯繫!」
說起豐子愷先生,無論他的漫畫、他的文字、人品,總讓我崇敬不已。他的漫畫,已結集九卷,賞析每一幅畫,總各有神韻,令你百看不厭。誠如吾鄉前輩俞平佰先生所評,他的畫:「既有中國畫風的蕭疏淡遠,又不失西洋畫的活潑酣恣。雖是一時興到之筆,而其妙正在隨意揮灑。譬如青天行白雲,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無以過之。看它只是疏朗朗的幾筆似乎很粗率,然物類的神態悉落彀中。這絕不是我一人的私見,您盡可以相信得過。……」
鄭振鐸先生,對豐子愷的畫印象也極深,他曾說:「我嘗把它們放在一處展閱,竟能暫忘了現實的苦悶生活。有一次,在許多的富於詩意的漫畫中,他附了一幅〈買粽子〉,這幅上海生活斷片的寫真,又使我驚駭於子愷的寫實手段的高超。我既已屢屢與子愷的作品相見,便常與愈之說,想和子愷他自己談談。有一天,他果然來了。他的面貌清秀而懇摯,他的態度很謙恭,卻不會說什麼客套話,常常訥訥的,言若不能出諸口。我問他一句,他才樸質的答一句。這使我想起四年前與聖陶初相見的情景。我自覺為他所征服,正如四年前為聖陶所征服一樣。我們雖沒談很多的話,但我相信,我們都已深切的互相認識了。隔了幾天,我寫信給他道:『你的漫畫,我們都極歡喜,可以出一個集子嗎?』他回信道:『我這裡還有許多,請你來選擇一下。』一個星期日,我便和聖陶、愈之他們同到江灣立達學園去看畫。他把他的漫畫一幅幅立在玻璃窗格上,窗格上放滿了,桌上還有好些。我們看了這一幅又看了那一幅,震駭他的表現的諧美,與情調的複難,正如一個貧窶的孩子,進了一家無所不有的玩具店,只覺得目眩五色,什麼都是好的。………」
上述所引俞、鄭的評論,說明了在人們心中,豐子愷形象以及他的畫藝,早就深入人心。如今,當我讀盧冀野平生所留下的詩集時,發現詩集中的一幅幅豐先生當年為作者畫的漫畫,我也一如闖入了一家玩具店,只覺得五色目眩,什麼都好!而且因為這些畫,還尚未被人發現,也尚未結集出版,所以就更俱一種神祕感了。
難道不是嗎?讓我們先一睹當年豐先生,特地為盧冀野畫的一幅人物漫畫。從這幅畫中,突現於我們的視野中的,是我們看到了盧先生當年一副多麼瀟灑的風姿。當年,這位被大家稱為「江南才子」的盧冀野,今日知道這位學者兼詩人名字者,已經不多了。
但倖存有文字的記錄,不妨一讀謝冰瑩一九四○年冬,在西安時所見盧先生的形象描繪:「眼前出現了一個胖胖的圓圓的臉孔,濃黑的眉毛,嘴上有短短的鬍鬚,穿著一身黑色的棉布中山裝,手裡拿著一根黑色的手杖,看起來活象一個大老闆;誰知道他卻是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盧前—冀野先生。」
一個拿著手杖、胖胖的,盧冀野的形象,在豐子愷筆下,只寥寥幾筆,就為我們就勾畫出了那時他,豐先生卻稱他為「盧冀野詞翁印象」。(見畫)這也足見當年盧是以一個著名詩人、詞人之形象,見著於世。但我見了這形像,竟如此恣肆痛快,奇崛雄偉,令人愛佩。
●豐子愷繪「盧冀野詞翁印象」
二
盧冀野早年的名句:「若問江南盧冀野,而今消瘦似梅花」,流傳甚廣。其散曲代表作《飲虹五種曲》,最引以為他自得,也最獲人們之好評。他著力搜集民間樂府,校勘、整理、出版的《飲虹樂府》及《飲虹簃所刻曲》多達三十餘種。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他早年就嘗試新文學的創作。故盧主張新詩欲寫得好,必以古典詩歌的韻來創造新詩,尤需重視引入詞曲。這主張倒是和董橋的理論相同,董在一篇《給自已進補》之文中,也說你欲寫好文必多讀詞曲。
一九一九年的盧冀野,就寫新詩,時年僅十四歲。他對一些人寫全無詩味的白話「新詩」,很不以為然。但他的兩本新詩集《春雨》和《綠廉》,卻反映了新詩的另一種意蘊。
盧詩音節和諧、詩意婉轉,彷彿是「妙齡少女,徘徊玫瑰花前」(翟秀峰評語),富有清新的氣息和韻味,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自有其特色和影響。兩本詩集的書封,為豐子愷裝幀設計,且兩本詩集均由豐子愷題簽,其創意充溢了幽默與雋永。豐子愷為書籍作的封面設計、插圖、題頭畫和尾花裝飾,盎然著濃厚的生活情趣。
豐子愷為詩人盧冀野的詩集《春雨》(一九三○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作的封面設計,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一幅:繪著兩個女孩,合撐一頂大雨傘,穿著成人的大雨鞋,快樂地在春雨中走路。畫面借助視覺形象,把來自生活的詩意形象化,並且補充豐富了詩意的生活氣息,是一幅構思巧妙、點題明確、藝術感染力強烈的書封佳作。豐子愷為俞平伯回憶童年生活的詩集《憶》作的插圖,也同樣有著濃烈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
如今回憶二次世界大戰中,美軍軍中閱讀書籍,多袖珍本,過舊書攤,琳琅滿目,至今我們還能淘到這類小書。而盧冀野詩集《春雨》,四十八開本,也於一九三○年五月出版。其實,《春雨》曾經由南京書店,印行過一次,是三十二開本,於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出版,分前後兩部,前部收詩三十二首,附錄《哀歇浦》、《明月夜憶明月樓往事》、《怨蓬萊》三篇。後部由武昌盲樂師冒烈卿逐首制譜,並有朱錦江、李清悚插圖多幅,篇首有文言自序。後開明書店改版,由厲小通代刪,剩詩二十首,《代序》一首—詩題為「不堪回首是當年」。末附自記《付印後記》,作於一九二八年暮春。最後是《讀春雨》一篇。此乃是幾位朋友的簡筆書評。這在當年各詩集中也屬少見。書中插圖八幅,是出於朱錦江手筆。
《春雨》中,當年,盧以《寒食節放歌》一詩,而馳名於世。今不妨一讀:「君不見雨花臺上年少狂奴,/踏青去,拍手高呼;/多少年來,多少囚徒!/血花濺處,只墓草青青無數。/從今為新中華開闢光明路,/發願:入地獄捨身地獄。/呼不盡中心情熱,蕩不淨人們汙濁!/哦,狂奴!日暮窮途,山頭獨哭。」
此詩是用詞曲語言,抒發了一個詩人的愛國情懷,韻律和諧,節奏感強。詩集中的《白門柳》、《本事》等,均是憶舊懷人、傷亂悵別之作,讀詩後,茲生出另一種愁情。如《白門柳》:「我愛你櫻唇蟬鬢,況又是幽嫻貞靜;縱不說你是個嬋娟誰人信!我愛你漆顏鶴髮,況又是水木清華;誰曾料你說出怕死貪生話!白門柳閶門笛,胡馬馳驟中原急。問莽莽的乾坤從此無消息!」
其實,詩人盧冀野雖看到人世間偶有閒情,可自已卻別有一番愁緒在心頭。我們再一讀他自序,就知曉:「自從《春雨》降到人間以來,歌詠春雨的心情,早已是如夢一般的去了。其間隔越有了五年之久,詩筆荒疏,心如廢井。……慈父見背,八口之家,求衣求食……還有什麼心腸去執筆呢?」
真是一番話,風雨多愁。當時的盧家,他要負擔八口人的生活,可見其辛苦而勞碌,當年軍閥當道,人民處於饑寒交迫,傷亂離憂之中,雖詩人沒有怨尤怒氣,但倒有點兒似《詩經》中的那篇「碩鼠」所雲「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逝將去汝,適彼樂土」之情境矣。
三
然詩人之不幸,卻往往是讀者之幸,因為詩人之不幸,正是給人們帶來了好詩。中國幾千年來如斯,唐之杜甫,宋代蘇軾,也許,這幾乎成了千古出詩人的規律。當年,聞一多最喜歡《綠簾》中那首《綠簾無語望黃花》的詩。豐子愷不知何故?也喜歡上這首最俱韻味的新詩,特又為此詩作了一幅漫畫。
在這幅畫中,豐先生為其設計了襯著綠簾的背景,只見走下三個石階,滿地就是一盆盆的黃花堆積,最奇的是,那階前尚拋著一把摺扇。……有時我想,不知豐先生在構思此畫時,是否受到了李清照詩的影響?「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但如今豐先生早駕鶴西行,這可誰人知曉,可只有留下個謎讓人去考證了。
「枉負一片深情!/知我者惟此酒,/這春風吹處,/早吹起了無盡的閒愁――……,春雨啊,/願你從此灑到人間,/把春魂喚回,/把春魂喚回;/好,/去吧!」
我想,這《春雨》中,那點點滴滴的詩句,那字裡行間正在流動之韻律,配了豐先生疏朗朗的幾筆動人心弦的畫,也許,這正是充分反映了詩人與漫畫家一起,正無奈地生活在一九二九的中國,那已遠去了的時代,和他們倆共有的心態。
這也正如梁實秋先生所說的:「作詩要先作詩人,若盧君之胸襟吐屬,大可謂詩人矣。」這是否也印證了此詩集於扉頁上,詩人是聲明了:「此集獻於東方貞德」,還有詩人盧冀野在這詩集襯紙上專放上一銅板紙,上印了自已全身立照,下寫上四字:「詩雨春吟」。我思忖著,這莫非就是一個苦吟詩人,在民國時代的絕唱矣。
盧冀野與《綠簾》
一
盧冀野的《綠簾》,集中的詩,一首首都很美。讀之很自然,不乏情趣悠然,似在讀他的詞,敲打出的曲,也一如在古瑟旁,聽到了動人心弦的音節,律動的神韻。「《綠簾》收詩十一首,篇首有自序,子愷插圖兩幅。另,《綠簾》那小刊本的詩集,也是豐先生所畫所書。你看,一張綠色的竹簾下,放著江南人喜喝茶的一把紫砂茶壺,一隻小杯,對面有一隻小貓,正窺視著綠簾下的主人在飲茶。但畫面上卻不見人影,僅有兩隻燕子在飛動,無不充溢了江南清明穀雨時節,新茶上市,喝茶人的一分悠閒情狀。
冀野工舊詩詞,所作新詩受詞曲影響很深,有時幾不可辨,而且他本來就是一個主張「舊瓶裝新酒」的人。」
●盧冀野《綠簾》(一九三○年上海開明書店初版),豐子愷繪
《綠簾》這冊詩集,是一九三○年五月由開明書店初版,實價大洋二角(外部酌加寄費),印刷是由當年上海美成印刷所承印。版權頁上有盧冀野的一小方紅色印章(上部)。至今我難於辨認那方章上所鐫之字是「冀野」還是「盧前」。版權頁上在左下,發行所地址邊,有長七公分寬二公分的一長紙條,上書「同業公議照碼加一」八字,邊還印上小花文飾,是另黏帖上去的。
當年開明書店,此書發行所,是在上海四馬路望平街東口。在北平、廣州等地,也設分所。北平是在楊梅竹斜街。廣州發行分所在惠愛東路上。想來這些有關書的資訊,是八十多年前的出版史,也是一本書的附加物,是後人頗值研究的書的歷史。
《綠簾》是四十八開本,是十六點五乘十點五,狹長小巧的一冊在手,讀者閱讀是那麼方便。全書僅五十四頁,毛邊本。內收有盧冀東野於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九年所寫之詩。其實小本書,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曾風行一時。當時出版這類書的,除創造社、商務、中華以外,開明亦競出多種,巴金譯著,初版多屬小本,但非精裝。如今大開本出多了,又返哺小開本了。
惜當年此毛邊本小詩集,現世面上已很少見,現今讀者,難能捧得而讀,否則讓人讀了真可悠哉養心,特別在如今之崇尚物輕精神的浮躁的社會。
再讀盧冀野的自序,確令人饒有趣味。盧詩人說:「一九二六年,滿腦子的苦閟實在有些關不住了,偶然吶喊出來;在我不過如雞啼曉蠶吐絲一般,求個痛快罷了。而好事的朋友,鈔去在報端披露,於是又引出一番小小的風波。讀者,我這一卷《綠簾》,原是如綠簾一樣的隔著,何必作穿簾燕子,穿破了我的心呢!好在窗中景物,早已綠透了簾兒顏色,你只認取這般顏色足矣!」
「關於詩形,我還有一點要說的,就是這仍然是我的嘗試。在我的意識裡,究竟新體能替代了舊體沒有?新體詩已達到了成熟期沒有?像這一樣是不是一條可通的路?都還在疑問中。我只知這樣寫出,我只為我寫了這麼一卷東西,其他非所顧及。見仁見智,讀者自便。」
他還說道,「聞一多兄,他最愛好〈綠簾無語望黃花〉一首;厲小通兄,卻愛〈兩不忘〉、〈簾的月〉;而洪為法兄卻愛〈一眼〉一類的詩。還有林振鏞兄,他從報上鈔了一些下來,常時高聲朗誦起來。這卻使我有趣而覺得慚愧。然各人有各人的眼光,也於此可知。……」
盧詩人,畢竟是個江南才子型的戲曲大家,序末,還說了這般幽默的話,告示讀者:「現在,在此暫告一結束。《綠簾》,你去罷!你再去掛到人間。(一九二九年,端陽節編後書)
這是一個學者、才子型詩人,多麼有幽趣的告讀者書。似乎是莎士比亞在當年劇院裡,演戲時的一番開場白,乃或一場戲下幕時的結束辭語。也似乎讓我們猶坐在戲場上,看到了這一幅「簾子」,幕人拿進掛出的動作。
既然,中國現代大詩人聞一多喜歡盧詩,那麼,就讓我們一讀當年聞一多喜歡的那首〈綠簾無語望黃花〉的詩吧:(詩分三段)
「綠簾卷不盡的西風,黃花已不是當日的風光,似這般陰森森愁人天氣,我抵著牙兒靠著窗櫺想:彷彿那遼遠曠闊的荒原,衰草的一個孤寂的迷羊;飲泣在途窮日暮當兒,認還有這一段思量!彷彿是一面廢棄的琵琶,縱然覺得有無限淒涼;一片說不出的心腸,誰還來把你的弦兒彈得響?
綠簾卷不盡的西風,黃花已不是當日的苗條。吻著這多愁多病的敗葉,悵望我芳年的心情迢迢。好像個勇冠三軍的項羽,垂頭喪氣行到了烏江道;空灑一掬末路英雄淚,終竟是貽得劉家笑!好像個萬里長征的蔡琰,腥風羶雨指望歸來早;怎知道暗裡紅顏老,終竟譜出冷蕭蕭的傷心調!
綠簾卷不盡的西風,黃花已不是當日的馨芬。可憐捧著一顆脆弱的心兒,茫茫地送了珍惜的青春。恍惚才低吟著蘭田日暖,沒來由早已是淚雨紛紛;漫說道什麼如煙如夢,怎樣把往事從頭問?恍惚又聽得了高山流水,無端重提起新愁舊恨;難道是蒼天生了我,消受一剎那溫存都沒有份!」
真的,讀著這些詩,我似乎忘了春、忘了夏、忘了秋、也忘了冬。因為,詩人為我們寫下的,幾乎每一句都是好詩,點上了每一個妙韻,描上了各種繽紛美妙的色彩。「當日的風光」「當日的苗條」「當日的馨芬」――「誰還來把你的弦兒彈得響?」――「終竟譜出冷蕭蕭的傷心調!」――「消受一剎那溫存都沒有份!」似說出了「天下英雄聊種菜,山中高士愛鋤瓜;天心我卻如雲懶,偶爾栽花偶看花」的那種無可奈何的心情。詩中還把劉項的歷史,蔡琰的曆放入了詩中,從貌似愁澹可憐的心中,無不讓人窺到了一個江南才子詩人的「英雄失路,托足無門」的哀悲。
●豐子愷於一九三○年為《綠簾》所繪「簾底月」
畢竟是詩詞大家,他用斷斷續續的音調,把人間酸甜苦辣的事兒與感情,借一「綠簾」(一個道具)表現得淋璃盡致。
我想,雖也寫出了動人的詩詞曲大家的盧詩人,是否同樣處在「窮途竟何世?余事作詩人」
那幾千年一個模式的境地呢?可國運早已不同,至少時代有了差異,他不可能、也沒條件,可去購築一個「人境廬」,也不可能去做黃遵憲,雖然未竟之業,是一脈相承的。但盧詩人這樣的天才,四十多歲便去世了,確是人間的一個悲哀,也似乎延續了「尺書重展涕沾巾,豈獨詞場少一人?」
「恍惚又聽得了高山流水,無端重提起新愁舊恨;難道是蒼天生了我,消受一剎那溫存都沒有份!」但詩人留下的詩詞曲,留下的點滴筆記文史論稿,還能聽到高山流水消受的一份溫存!
二
盧冀野原名盧正紳,後自己改名為盧前。一九○五年三月,他出生於南京城南望鶴崗一書香世家,家學淵源,國學功底很好。中學就讀於南京高師附中。後以「特別生」的名義,破格錄取進東南大學文科,一九二七年三月正式畢業。盧前是曲學大家吳梅先生的得意門生,年輕時就受聘於金陵、暨南、中央等高等學府講學,對文學、戲劇以及詩學等都有精深的研究。三十多歲時,就以江南才子著稱。
●盧前,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盧前曾與任半塘、唐圭璋、錢南揚、王季思同門,與梁實秋、張恨水、老舍、張友鸞為友,學術文藝亦不遜於同輩,而其名長期不顯,主要是他參與的社會政治活動,一直屬於國民黨陣營。南京易幟時,他沒有隨著去臺灣,又沒有為新政權所接納,一下子成了落魄文人,靠寫章回小說在報刊連載,勉強度日,生活和精神的壓力都很大,不久即因病辭世。可惜天不假年,四十六歲在南京仙逝,文壇朋輩無不扼腕。
半個多世紀過去,他已漸為人淡忘。中華書局出版他的作品,其老友張充和與楊憲益作序,是對他最好的紀念。但不知是編者的匆忙,抑或篇幅有限,他那曾令讀者叫絕的現代詩,卻未能收進集子。這倒勾起了我的一段不盡之思。
寫此,盧冀野,還有段小故舊,「但就《詞話》部分看,也可看到許多詞壇掌故,如朱彞尊小姨馮壽常(字靜志)的金簪事,李慈銘與鶴老外祖周氏兄弟交惡事。《小三吾亭曲選》選「莫愁湖同盧冀野」一曲,又使憶及解放初期,往疚齋,適盧氏亦在座,後又來了一位劉君(筆名牛馬走),便約幾人同往潔而精菜館,席間談到黨的各項深得民心的政策,劉君有口才,便接上來說:「南人不復反矣。」這話對我印象很深,所以到現在還記著。」(金性堯《詞流百輩消沉盡》)
中華書局出版了兩大本盧冀野文鈔,一本是《盧前文史論稿》,為《冀野文鈔》第二輯。
包括《何謂文學》、《酒邊集》、《八股文小史》《民族詩歌論集》。其中《酒邊集》首篇〈四知〉一文裡,他闡明自己的治學態度是:「不忘其本」,「兼收並蓄」,「言必由衷」,「立言有本」。其論「不忘其本」說:「吾人生於域內,稟受如是,舍己從人,不可也。今欲躋中國文學於世界文壇,正應發展固有,以有別於他而自立,庶無削足適履之弊。」
在該集最後一篇〈所望於今日之執筆者〉中,他又特別強調,執筆為文,在為文前,材料必當蓄積,為文後修辭必當推敲。可知盧的文學觀念,是自強而且通達的,其創作或著述的態度,且是嚴肅而嚴謹的。
另一本是《盧前筆記雜鈔》(中華書局二○○六年四月版)。是作者《柴室小品》、《丁乙間四記》、《冶城話舊》及《東山瑣輟》四部筆記之合刊本。讀此雜鈔,於民俗學知識有所裨益。如書中說到〈鴉頭考〉曰:「湖南巴陵舊俗,元旦時,婦人以五色絲系烏鴉頸,放飛以蔔吉凶,名為鴉蔔。元旦這天,婦女梳頭,先要為鴉櫛理毛羽」,故「湘楚婦女當時謂女髻為鴉髻」。其後,「把婦女頭髻跟鴉髻結合在一起,鴉頭就是婦女了」(一二七頁)。如:「詩中所謂桐花鳳,他們是叫做翠鳥的」(一一九頁);「湯麵舊名『水引面』,是始於南齊時代」(二○二頁);朝鮮之「『鮮』字該讀作『仙』」(二三二頁);「南京有黑市……其為市也,在午夜以後,故曰黑市。黑市之貨物,來源多不明,多有竊盜來此,轉相購受,而以黑市為脫銷之所……此黑市故真市集」(四三五頁)。此類雜鈔,增廣見聞,自有裨益。
說起盧前這位曲學家和詩人,在這裡不得不提一下,其平生有兩件最為欣慰的大事:這就是他的,四參國政,兩渡天山。這裡的「四參國政」是指整個抗戰期間,他連續擔任了四屆國民參政員,結識了一批民國文化教育精英;這裡的「兩渡天山」,便是他於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六日至八月二十二日,有近二月的時間,他隨同國民黨元老于右任先生,赴新疆考察五十八天。回來後,他撰寫了兩萬餘字的報告文學《新疆見聞》,還用散曲曲牌〈天淨沙〉,作小令一○八首,結集為《西域詞紀》。又作散曲套數:〈般涉調耍孩兒〉〈喀什葛爾謁香娘墓寺並序〉〈南呂一枝花〉,〈赴庫爾勒行戈壁中哀棄驢〉,〈大石調青杏子〉,〈瑤池行〉〈雙調新水令〉,〈偕宋蔭國希濂興龍山謁成吉思汗陵用碧山套式〉,〈般涉調耍孩兒〉,〈阿不都拉梯敏上海篇〉五篇。另外,他還饒有興致地作了古體詩《迪化月夜》、《西域雜詩》等十七題三十四首。
「這些作品,為我們今天解讀于右任一行考察新疆,提供了真實可靠而形象的文字依據。作為一位愛國詩人,盧前用大量文學作品記錄了于右任一行考察新疆的全過程,真實再現了當年中國新疆的歷史和政治和社會問題,為我們解讀舊新疆建設新新疆,提供了可貴而有益的文字借鑒。」
在這個冬日裡,啊,一冊《綠簾》的小詩集,兩大卷的盧冀野文鈔,還有那許多曲兒,真的,已夠我在這個冬季裡閱讀消閒了。我想,這也許是二十年裡一個最溫潤的暖冬。
●盧冀野《綠簾》中插畫,豐子愷繪
本文節錄自《絕版詩話--民國詩集風景》頁31-39、165-173,原作者張建智
編輯、整理/辛秉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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