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動與靈犀
--收入《彳亍:陳伯軒散文集》,台北:要有光,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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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先愛上讀散文,才開始寫散文;是先喜歡寫散文,才開始研究散文的。研究散文之後,卻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辦法下筆再寫些什麼。
散文的吸引力,對我來說,傳達了創作者的生活面貌。無論是興趣嗜好或是生命情調,我在閱讀的不是一篇又一篇的文字,而是各種的生活樣態。那也許夠不上系統或模式,但總在細細瑣瑣中,我尋找自己嚮往的情致。後來,我也試著想把生活的思感見聞記錄下來,分享給周遭的朋友。於是開始試著一點一點地書寫,也許那份初心便是如此地簡單,一開始,並沒有什麼負擔。只是漸漸開始有意識到創作時,好像就沒能那麼真誠地面對自己。直到轉而研究與評論現代散文,那似乎是一條與創作相互悖離的道路,面對一篇作品時,心志紛雜,似乎再也無法找回最初的那份顫動。
是顫動,沒錯。我是到了研究所畢業,入伍服役,經過了小小的周折,離開了文學創作文學研究甚至是文學閱讀的環境後,重新感受這一切才發現,研究與創作之所以產生衝突與撞擊,那是因為這兩者的顫動頻率並不相同。過去的我太過粗疏,以為創作是講求突如其來的創意及靈感,那片刻的天才,藉我的心思寫出了某些篇章。創作的天份對一個人來說當然極為重要,缺乏了天份,便註定失去關鍵性的質感。但,現在的我卻深深感受到,還有一大部分並不仰賴於等待靈感的湧現。創作或研究,在我看到都是身體震動的一種狀態,只可惜在碩士班期間,我太習慣於學術研究情境之下的身體狀態,以至於沒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慢慢地調整為創作的頻率。而短短兩三年的時間,我非常沮喪,認為那曾經在寫作上能夠獲得的自在與喜悅,已杳然遠去,不堪覓尋,我以為我失去了這一切。
直到入伍,我成為基層連隊的阿兵哥。身邊圍繞著地,無論是長官或是同袍,絕大多數都是與文學絕緣的人。無論是性情氣質或生活經歷,那都是一個與過往經驗格格不入的地方。然而,在那個地方,當我被迫放下我對文學的一切認識的時候,其實,整個身體顫抖的頻率已慢慢地微調了。
我試著在官樣的文章中寫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一字一字的捕捉,一句一句地舖述。那些文字至今讀來根本不值一哂,但對我來說,那無疑是重新點燃我創作動力的一個過程。尤其當我在夜深就寢時,還能聽到連上弟兄背誦著敻虹的〈記得〉或元稹的〈遣悲懷〉;當他們能不畏艱難地向我詢問一句成語的用法或一個字詞的解釋;當他們由我口頭或書面的引介而願意翻讀一本別具意義的好書;當他們看著我心情跌宕時寫下的手記而同感抑鬱時……。面對散文,無論閱讀研究或是創作,至此我才想起來--我寫作,是為了與朋友分享我的生活。
這才是初衷。
順此,整理十年來創作的文章,能否再次喚起那熟悉的震顫,成了篩選文章的準繩。有些文章寫個數千字,儘管發表時得到了一些回響,現在讀來覺得到底事不關己;而有些文章寥寥數百,或是未能有機會先行在報章雜誌發表,卻在每次翻讀時,頻頻引領我回到當下的情境,遂不忍割捨了。
十年荏苒,畢竟也不短。常常不斷自問的是,我懂事了嗎?總覺得,我越來越懂的是人情世故,無論出自於滿腔無奈或冷眼旁觀,透視的眼光似乎都能夠成為下一篇書寫的題材。然而,如果好的文章必須來自於人世的掙扎,究竟是值得慶幸的事情嗎?
多年前的一晚,我參加學術研討會過後,為了趕赴約會,搭乘一輛完全陌生的公車,當時除了我沒有任何乘客。陌生的路線繚繞著我的視線,再三與朋友確認目的地。就在此時,司機突然開口:「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我很快地收拾驚訝並且打量著司機,一位三、四十歲的男子,怎麼會如此冒昧地詢問這樣的問題?當時我沒有多作思考便回答了。我是怎麼回答的呢?現在竟然覺得有點模糊。但若略想當年的情境,大概會告訴他:不要問人生的意義,因為所有的意義都是需要被創造的。
那位司機,究竟遭遇了怎樣的困難?他難道不知道,以我的二十年紀,所謂的生命或人生,無疑是個難以扛架的巨大的問號。
所以,當年的瀟灑不保證現在的明朗。我仍然在世情網絡中崎路徬徨,而荒疏了創作,便堵塞了情緒的流動,我總看到了些,聽到了些,想到了些……,但是我該怎麼書寫?倘若軍旅生涯,那個被許多人視為與文學絕緣的地方,果真能夠重新調整我的節奏與震幅;那麼我能不能於重新省閱過往的篇章時,也將它視為另外一種形式的割捨與放下?
這麼多年了,我再也沒有搭乘過那路公車,自然也沒能再遇見那位司機。那短短的路程,他索問意義,索問價值,索問這世道所彰顯的模糊與曖昧中,還彷彿存留的那所謂的「愛」。這些問題,再過十年問我,大概也不會有篤定的答案。但是至少,至少我終於明白,若是誠懇地面對自己的困難,並理解他人的處境時,這一切的質疑,是不分性別、年齡、身分、地位……,真正的差別只在於那一點初心,是否正熠熠光亮。
哪怕和靈犀相遇的片刻,十年青春,與我背道而馳。
--發表於《青年日報‧青年副刊》,2010/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