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與雜
——序《地方與人家:台灣當代散文析論》,新北:致知學術,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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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博士學位之後,繼續四處兼課。就在某一學期有幸得到了機會到中文碩士班開設一門「現代散文專題研究」。於備課研讀的過程中,那沉睡已久對於現代散文研究的熱情,似乎也漸漸地甦活。
記得有一天,我在速食店作課前的準備,重讀了一篇論文,還真是拍案叫絕。那是一篇既見學力又見才情的文章。由衷的佩服勾弄著自己的思維情感,我彷彿就要叫喊出來,強壓著激昂的氣動,遂使得身體不由自主地雀躍鼓譟,多麼想要起身來回走步,如果這是我的研究室,如果我能有個自己的研究室,那我必然會在裡頭喃喃自語,將激盪生成的觀念一一塑形凝化。我便在想,一會兒上課時,我要怎麼恰當地告訴學生?告訴他們,那篇文章的觀點十分精闢、論述策略十分聰慧,甚至,在知識辯證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種理趣,興奮昂揚,足以暢通鬱塞的心懷。
這是任何讀書人都會有的體驗,只要,我們沉浸於對真知的求索。
但,我該怎麼做呢?
當我抬頭由速食店的玻璃帷幕望出去,當我回神意識到這個活潑喧鬧的場所,當轉徙顛沛的疲倦爬上了我的肩頸、暈眩了我的目光,當我起心動念想著應該再繼續完成一篇足以獲得積點或積分的論文時……,哪有什麼純粹對於知識的追求?所謂的學術生活的期盼,從來就只是種過於天真的想像。我知道我並不活在一個真空無菌的世界,我的學生就更不是了。
在我讀碩士班的時候,憑著氣盛與情熱,決意走散文研究的路。在政大,幾乎每一門課期末都必須完成一篇相當於會議論文或期刊論文篇幅的報告。那兩年,我盡可能使課程主題與現代散文產生或多或少的連結,也就完成了一篇又一篇的論文。也許是努力得到了肯定,但我相信更多的是源於運氣與鼓勵,這些論文大都通過雙審,刊登於學報與期刊上。此後,我以〈台灣當代散文的空間意識及其書寫型態〉為碩士論文,隔年退伍後出版為《文本多維》,接著又回到政大博士班就讀。短短幾年間,個人的學術興趣移轉擴充,當我將入學考試的研究計畫〈中國當代文化散文的詮釋視野及美感建構〉擱置,卻始終懷抱著一個願景-辛苦拓展的視野,那些與散文研究沒有直接關係的「雜學」,希望將來能有一日為我的散文研究的注入養料。我一直是這樣期盼的,若有一天我能安定下來,我一定要繼續研究散文,繼續讓散文研究成為一門學問。
如今看來,陳年舊願到底只是顛倒夢想。在這個時代,這個時節,任何的研究於我而言似乎都不能沒有猶豫或質疑。十年前問我散文研究的困境,我想的也許是散文如何與新詩、小說等其他文類並列成「學」,十年後的我卻根本地對學術研究產生了疑惑。或許,知識追求到了一定的層次與高度,會自成一邏輯嚴密、價值俱足的小宇宙。當中有多少觀念與議題的起落化滅,而又循環不已?我非常欣賞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時間迴旋》中的一段話:「Ars moriendi ars vivendi est,這句話的意思是:死亡的藝術就是生存的藝術。當年還在念博士的時候,我忘了在什麼地方讀到這句話。如今,坐在他身邊,我忽然想起這句話。傑森的一生像個英雄一樣,追求真相,尋求啟示。傑森雖死猶生,他送給這個世界的禮物,就是真相的果實。他沒有私藏這個果實,而是讓全世界自由分享。」(Robert Charles Wlison著,陳宗琛譯:《時間迴旋》,頁543。)
知識的追求,並非每一步都能成為不刊之鴻教。絕大多數的成果只是動態的過程中一道暫時的剪影。但即使如浩瀚中的微塵,對於知識的苦心力索,從中激盪出來的熱切的盼望,是有足夠的能量暫時擺落世俗的認定的效用或價值,進入一種純粹的美感興發。這也是為何一篇優秀的論文,或是一場精彩的講演,其精神向度會由所包載的信息中昇華淬鍊,幾成藝術。
當然,品味的追求必然設計美感標準的確立或典範的移轉。在《地方與人家:台灣當代散文析論》的諸文撰寫時,對於現代散文的認識大多強調其不同於大敘述的個人風尚,尤其以審美、抒情作為標顯的大纛,將針砭時政社會的文章名之為「雜」。因而,所謂的「純」,便有那麼幾分遺世獨立又周行不殆的氣質。
不必等待世異時移,幾年的工夫罷了,就在為「現代散文專題研究」備課的時,我所看到的現代散文的論述似乎又調適回擺。散文不能「純」,或者,文學根本不該「純」,本來被排除在外的「雜」又重新收羅門牆,仿彿唯有如此,才有更多動能連結作品與社會之間的相應/相映,成為更有「用」的「文」。
風流時尚,一時有一時的趨向,此書中的諸文自也不能免於一時之見。當學術成為了一門技藝,我們無非是在創造差異的過程中尋求認同。當年我之所以能夠這麼積極投稿發表,一方面佔了點小便宜,畢竟散文研究是小宗,能夠順利通過審查與刊登,難免有審查委員的鼓勵。此外,更重要的在於,我對於寫論文一事,心理負擔並不如同儕來得那樣沉重。毋須諱言,這些就是習作,就是演練。從生疏到熟悉,我不斷嘗試各種論文寫作的方式。眼前看到的,就是那羽翼未豐的雛鳥,遠走高飛前,留下了次次起落的身影。
因此,這本書的出版要說有什麼意義,大約就是忠實地顯映了我學術生涯的初始,曾有過的純與雜、保守與突進、果斷與猶豫。集中所評論的作家,這些年來持續精進創作,當年的一時之見如今並不全然適切。然而無論觀念積澱或論述罅隙,若能得引擴張及裂解,甚或只是在敻遠無涯的學域內閃現一點靈光,那怕只有一點點,一點點的可能,對於十年前的我而言都將是無比的輝煌。
我要特別感謝兩位師長。一位是我的碩士論文指導教授陳大為老師,他對我的學術養成有著關鍵性的影響,在碩士班期間我所寫的每一篇論文幾乎都請老師審閱過。碩士論文得以順利完成、出版,乃至入學考試的研究計畫,甚至博士班與畢業後的學術規劃,大為老師常常給我直接而有力的建議與支持。
另外一位特別重要的師長,是臺北大學中文系的成玲老師。自我大二開始,老師就開放她的研究室供我讀書自學,甚至大學畢業之後我仍然常常回去與老師分享為學的心得、向老師傾訴心事,老師對我的生活給予了非常多指點與實際的照顧。我佔用了老師的研究室將近十五年的歲月,直到老師退休為止。如今,像我這樣四處兼課,最常感到顛沛迫促的,莫過於沒能有實質上安定下來的資源與空間。相形之下,成玲老師的727,那已回不去的727,終究是我追想過往沉靜淡泊的生活時,最最珍惜的地方。
--2018年4月2日於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