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中的所經所歷、所感所受。--《晚風像火燒雲一樣掠過:大時代的小城故事 1940-2015》
繼《在這迷人的晚上》後最濃得化不開的文革小說
在這本紀實小說中,作者以細膩入微的素描筆法,描繪東北一座小城與城中老百姓的故事,將中國大陸過去七十餘年的歷史,從滿洲國、國民政府,再到中共時期的公私合營、大躍進、文化大革命,以及後文革時期,真實而生動地「再現」給讀者。
殺豬的李聾子、裝車的王大屁股、造反派的韓東彪、愛吹牛的刁德子、工人代表王常青、回收破爛的老套子……本書透過十七個彼此相關、亦可獨立成篇的故事,以獨特的升斗小民之視角,勾勒出文革及後文革時期,中國人民在大時代中的所經所歷、所感所受。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皆在作者如詩如畫的歷史紀錄下,被賦予了極大的想像空間。
「這些年,各式各樣的兵和軍紛至沓來,像西下窪子上空的火燒雲一樣不停地追逐變幻著,他們記得的就有東北軍、關東軍、『滿洲國兵』、蘇聯老毛子紅軍、東北義勇軍、人民自治軍、抗日聯軍,還有那數不過來的鬍子強盜土匪綹子,卻獨獨沒聽說過八路軍。這八路軍又是哪一路的軍吶?」
──《晚風像火燒雲一樣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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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第一章 摩登The Modern Era】
「康德七年」,民國廿九年,西元一九四○年
在「摩登」這兩個字初次傳進城裡的時候,對於它們到底是甚麼意思,抑或是甚麼東西,曾在城裡引起過疑問。
這也和「幽默」二字初次傳進城裡的時候一樣,人們開始在字面上去琢磨,說,「幽默幽默,幽而默之」,卻又無以自圓其說,直到有一天,人們在畫報上見到林語堂先生的照相,曉得了他就是這種說法的祖師爺,見到他那戴了圓溜溜的金絲腳眼鏡,寬廣的腦門兒,和他那可掬的笑容,才恍然大悟, 說,「噢,原來這就是幽默呀。」
至於「摩登」二字,也與「幽默」有異曲同工之妙。人們初時無以準確理解這二字的用意,說「摩登摩登,摩而登之」,便聯想到很是時興很是昂貴的腳踏車「自転車」,或曰「自由車」,特別是那前面的電燈,稱「摩電燈」,因而得到一種模糊不清的概念,猜想這「摩登」二字大抵就是「摩燈」,也就是指「摩電燈」這一類的「科學發明」罷。
然而,晚近的一個禮拜日夜晚,在國光路「義和源」糧棧和南門樓對面「天主教啟明校」的操場上,人們見到「天主堂」的西洋人瑞士神甫高輔文飄著一把雪白的鬍子,給城裡的人們放映電影《摩登時代》,見到美國人卓別林氏,那圓頂禮帽和一撮小黑鬍子,還有那雙尺碼過長的破皮鞋子,一躥一躥地在前面的白布上跑來跑去,就說喔,原來這就是「摩登時代」,這就是「摩登」呀。
後來,人們對於「摩登」二字有了更近一步的理解。人們先是見了「慶和長」藥局和「世一長」 藥局裡擺著的期刊雜誌,五光十色的諸如《女性滿洲》、《鳳凰》、《淑女之友》、《窗前草》、《滿洲映畫》、《餘霞》、《漪瀾》、《樺光》、《新天地》、《新青年》、《健康滿洲》和《奉天教育》,封面上的女郎們各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驚為天人,紳士們則各個溫文爾雅,面如冠玉, 風流倜儻,淑女紳士們各個衣著打扮舉手投足無不帶來一種前所未見的清新和綺麗,令人眼睛為之一亮,便不禁把目光轉移到城中的淑女紳士們身上。發覺對這「摩登」二字的最好詮釋,原來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矣。
城裡監督府邸大名鼎鼎的張監督就是這樣的第一摩登紳士:「密斯脫摩登」。
張監督高個頭,高腦門,高鼻樑上架了金絲腳眼鏡,留了修剪整齊的髭鬚。他禮帽下的頭髮,向後梳理得一絲不苟。他的洋服襟上簪了鮮花,手上戴了雪白的手套,右手拿了根黑漆鑲金「士的」,又叫「文明棍」。他的禮帽做工精良,質料冬夏有別,冬季是黑色毛呢,夏季是白色絲葛,帽冠上繞著黑裡透亮的緞帶,無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無論著洋裝中山裝長衫馬褂,他的「士的」文明棍和紳士禮帽從不離身。他的淺色洋服是在大上海「和昌」洋服店訂做的。他的白色絲葛禮帽是大不列顛購進的。他的白幫黑頭漆皮鞋是義大利進口的。他當年在《新民國》期刊封皮露面的這身裝扮,就成了城裡紳士們「摩登」的楷模和「進步」的標誌。
而城裡的「八小姐」則無愧是第一「摩登小姐」了。「八小姐」是張監督的千金。張監督的府邸座落在城東,人稱「張監督的房子」,是城中最顯赫的住處。這房子「前出廊牙後出廈,串枝過梗兩紗窗」,就如那「東南拐」大戲園戲文中唱的那樣,也有了「摩登」的意思了。
比起監督大人本身,他的千金,名媛八小姐「密斯張」就更是城裡的一面櫥窗,一個象徵和一段傳奇。「張監督」這三個字,在城裡是權威的代名詞。「權威」二字是抽象的,是不可捉摸的。「八小姐」這三個字卻是不同。她是「摩登」的代名詞,而這樣的「摩登」卻是一面鏡子,映攝了這座城在這個特別時代的特別風景。
八小姐的摩登,來自於新式學堂裡教授的英文歷史地理遊藝書道音樂體育美勞,來自於琴房裡指尖輕快敲過的鋼琴鍵盤和柔婉滑過的梵阿玲琴弦,來自於大都市的繁華似錦,來自於留聲機大喇叭裡纏綿慵懶的爵士樂調,來自於「慶和長」藥局和「世一長」藥局架子上擺著的花花綠綠的時尚雜誌,來自於省城龍江電影院歌舞升平的「東洋映畫」和「滿洲映畫」,來自於那監督府邸的錦衣玉食和閒情逸致。
八小姐是美麗的。她的美麗,來自於她的生母監督大人的三姨太的美貌。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八小姐的「美麗」和三姨太的「美貌」有所不同。三姨太的美貌,是梳妝鏡前的,是麻將桌上的,是四輪馬車玻璃棚下的,是「東南拐」大戲園幽暗曖昧的包廂裡的,是「昌記」大煙館煙燈閃爍迷離的光亮中的,是理髮店「義順記」電燙機下的,是「公福祥」綢緞莊量身訂製的小開衩中開衩大開衩改良旗袍包裹中的,是耳環項鍊手鐲戒指胸針手套披肩圍巾髮卡一應俱全的點綴下的,是三寸高跟鞋踏出忽疾忽緩的探戈舞步下的。
而八小姐的美麗,則是輕脂淡彩,素顏若水,是來自《影壇畫報》封面女郎的,是「三槍牌」自転車太陽眼鏡後面的,是「哈德門」、「金磚」香煙繚繞的雲霧中的,是「登喜路」打火機俏皮的火苗裡的,是騎馬裝游泳裝荷葉袖蕾絲邊鉤針衫呢子大衣蓓蕾帽變幻無窮的流光溢彩中的,是拉菲古堡乾紅葡萄酒夕陽餘暉般的陸離光影中的。
八小姐的身材是欣長伶巧的,她的臉龐是清麗秀雅的,她的嘴唇是玲瓏紅潤的,她的鼻子是挺直精緻的,她的眼睛是晶瑩明澈的,她的笑容是甜美明亮的,她的聲音是煽動人心的,她的活力是洋溢奔放的,她的熱情是屬於春天和夏天的,她的冷漠是屬於秋天和冬天的,她的任性是即來即逝無以預料的, 她的張揚是俏皮活潑油然而生的。
八小姐的生命是灑脫精彩繁花似錦的,是隨心所欲真切飄渺的,是抒情詩般悠揚絢麗的,是只屬於這個特別時代的特別瞬間的。她的品性像是劃過藍天的鴿哨,像是沾在花瓣上的露珠,卻都是難以捕捉難以描述的。
八小姐的溫婉是倔強的,她的含蓄是率直的,她的內斂是張揚的,她的新主張新主義是幼稚可笑的。
八小姐的摩登,是城裡前無古人的,八小姐的美麗,是城裡後無來者的。她的摩登和美麗融合了, 就成了城裡當仁不讓的第一「摩登女郎」。
八小姐這樣「摩登女郎」的光彩,已經遠遠超過了那些五光十色的期刊雜誌「封面女郎」,而在城裡掀起了一陣陣的喧鬧。它漂浮不安,變幻無常,充滿誘惑,驚世駭俗,令人費解,令人無所適從。它釋放出來的現代的、新型的、異質的誘惑既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神不寧。
城裡的人們,無論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貧富貴賤,都無不以能有幸一睹八小姐的芳容倩影為時尚和榮耀的快事。八小姐的一舉一動,更是人們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談資話料。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若碰巧遇上那或四輪馬車或自転車上芬芳四溢光彩奪目的八小姐,都會情不自禁地忘卻春天的風沙夏天的炎熱秋天的落葉冬天的嚴寒,而停下腳步,像是見到自天而降的鳳凰孔雀五彩斑斕的金絲鳥一般地定了睛,屏了氣,愣了神,繼而就竊竊私語起有關八小姐的種種話題:八小姐剛剛去了江省,八小姐剛剛去了新京,八小姐剛剛去了瀋陽,八小姐剛剛去了上海,八小姐剛剛去了東京,八小姐又燙了頭,八小姐又添了無線電,八小姐又置了衣,八小姐又談了戀愛。
作為「摩登女郎」的八小姐和她的夥伴們是有特色的一群。她們進洋學堂,接受洋式教育。她們身穿制服,或衣身齊腹的淺色短襖,配以自然下垂至膝下的深色長裙,洋襪皮鞋,她們會說英文,會談鋼琴或腳踏風琴,也懂得如何吃西餐,如何用刀叉。她們受了「新文化」的感動,自我意識逐漸覺醒,開始追求獨立、平等和個人解放,像這個時代的大多年輕女性一樣,「走出了家門,走向了社會」。於是,她們的代表人物八小姐張敏忠遂走出了這監督府邸,在「大西門」裡「中央大街」路南上坡的「中央國民優等學校」即「中央校」當上了「先生」。
「中央校」本由「友仁」、「輔仁」和「吉慶」三校合併而成。班級的排序分別為「忠」、「孝」、「仁」、「愛」。比如「國民級班」就叫「國一忠」,其中「孝」字為女班。「優級班」則叫「優一仁」、「優一愛」,所設課程除了「國語」,也就是漢文,還有日文和少量的英文、算學、自然、地理、修身、國史、書道、圖畫、唱歌、體育。「國史」課從滿族先人肅慎、靺鞨、契丹的遼、女真的金、努爾哈赤的後金、皇太極的清講到「滿洲國」的建立。每天早晨舉行朝會,唱日本國歌和「滿洲國歌」。此外,還組成了一個「軍樂隊」,每天下午四點整,軍樂聲就準時響了起來,是在說:「下課了,放學回家吧。」
「八小姐」是「國一忠」班的班主任,也教音樂和美勞。她穿短裙,和孩子們踢足球,投籃球。她紮圍裙戴套袖,和孩子們演劇唱歌,在實驗室整理自然標本。她和她的夥伴們有著自己的執拗和任性,甚至不乏「驕傲張揚」和「專橫跋扈」,卻絕對談不上有「獨立的自由思想」。她的不拘一格,她的不守常規,她的不蔓不枝,她的不經世故,她的不知凡幾,她的不按君臣,令孩子們和她親近,也不必稱她「八小姐」或Miss Chang,而直呼其名Mindy,並認定她是他們最理想最完美的「張先生」。
當然,城裡的「摩登」,並非張監督府上和八小姐獨擁的專利。這樣的「摩登」還出現在城的各個角落,出現在英美寫真館,義順記理髮店,福合軒大酒樓,公福祥貿易局,泰發祥百貨店,德順東下雜貨,大滿洲大銀行,東南拐大戲園,窯子街煙花巷,以及火車站票房子。在這些去處,每每見得到淑女紳士太太小姐們,或洋裝旗袍西服革履,或中西合璧土洋結合,在朦朧的布景前,在理髮師的剃刀下, 在推杯換盞的喧鬧中,映襯伴隨著櫥窗裡的呢絨綢緞,穿衣鏡裡的笑臉相迎,算盤上的劈啪聲響,大門口的商牌招幌,舞臺上的哀絲豪竹,紅燈下的脂粉飄香,以及由遠至近的汽笛長鳴,皆盡顯這城裡淋漓的「摩登」和盡致的「現代」。
毋寧質疑,這樣的「摩登」和「現代」,還包括自來水鋼筆和金絲腳眼鏡,這兩樣是城裡的洋行高級職員,甚至「布衣紳士」們的必備之物,是身份的標誌和象徵。而年輕女子的配飾,還多了一條白絲巾:陰丹士林布衫,脖子上絲巾散散鬆鬆圍上一圈,這就不止「摩登」,甚至有了些「五‧四青年」的味道了。
這大街上的來往行人,官紳商賈文人墨客戴禮帽、氈帽、絨帽、穿長衫。庶民多不戴帽,穿長衫或短衫。農夫或行商走販冬天多戴皮帽氈帽或猴帽,穿棉袍和抿襠褲。也有不少人穿「協和服」戴「戰鬥帽」,看上去就不知算不算「摩登」了。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中央校「王」字形校舍最後一排靠近操場的音樂教室裡,八小姐「張先生」Mindy坐在教室前深棕色的風琴後,她身穿白色紗衣,配以抹茶綠長裙,清新雅緻。她腳穿精巧的半高跟鞋,輕緩地踩踏在風琴的踏板上,雙手也同樣輕緩地按在黑白相間的鍵盤上,她和著鍵盤上的琴聲,和著孩子們,一起輕緩地唱起了愛爾蘭民歌《往事難忘》。她先帶孩子們用英文唱,孩子們的英文不好,卻也能依樣畫樣。接著,再用「國文」唱,孩子們遂覺得還是英文更順口。這歌聲旋律優美,略帶心傷,透過開著的窗,在前面的操場上空迴盪:
對我說那些故事我最甜蜜
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向我唱那些歌兒我最歡喜
往事難忘,不能忘
當你歸來我就不再悲傷
願我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我深信你愛我依然一樣
往事難忘,不能忘
上體育課的學生們嬉笑打鬧在窗外不遠處的操場上。
操場很大,被一圈榆樹圍繞了,透過窗,看得到籃球架子和遠處的榆樹。籃球架子被陽光照亮, 榆樹葉子被微風吹拂,操場上高高豎著兩個旗桿,飄揚著的日本膏藥旗和紅藍白黑滿地黃「滿洲國國旗」。
體育課老師趙先生也是「摩登」的打扮:他穿了短衫短褲和球鞋,快過膝的洋線襪子是雪白的。他頭上戴了黃呢略帽「戰鬥帽」,有幾分像「大西門」外「西大營」日本關東軍守備隊的門崗。他頸子上掛了哨子,不時地吹著,發出驢子鳴叫般的聲響。
那木頭籃球架子高大而結實,把「初級班」孩子們的身影映襯得有些瘦小。孩子們雖然都剃了禿瓢,大多已經長成了平頭。他們校服上的銅扣閃著光亮。九歲的韓秀義個兒小,喜歡寫寫畫畫。八歲的張萬金個兒高,是跛子。他得過小兒麻痹,從小就拐拉著腿,打起藍球來卻很靈活。
然而,少年不知愁滋味,孩子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他們都是「大同元年」之後生人,並不知道「滿洲國」以外還有個中華民國。他們學日本話,見到老師就鞠躬行禮,一邊脫口說聲「歐哈悠」。他們甚至並不知道這是日本話,而是說得和「吃飯了嗎」,「吃完了」一樣地自然而然和心不在焉。他們連那首並不明白是甚麼意思的「國歌」,「神光開宇宙,表裡山河壯皇猷」也早已經唱得滾瓜爛熟了。
他們完全使用「滿洲國」的課程和教材。他們的日本老師告訴他們的多半是「九‧一八之後東北人民生活變得更好了」,「日本是友邦」,「盟邦」,「日滿不可分」,「滿洲國是王道樂土」,「現世樂園」,「滿洲建國以後王道光明照耀大地」,「王道之光普照全球」,「日華滿協助天下太平」,「日滿攜手,萬民歡欣」,「日本兵對我們很慈愛」,要「虔心誠意地崇拜日本天皇和滿洲國皇帝陛下」,等等內容。「國民道德」課中,內容則包括要做「中堅國民」,盡「學生本分」,要「報恩感謝」,以及「皇帝即位」,「民族協和」,「日滿親善」,「惟神之道」,「八紘一宇」,「大東亞共榮圈」等等等等,並以「滿洲國」的幸福,對比中華民國的黑暗。他們家裡的老人們和親戚朋友們都說自己是中國人,孩子們卻說自己是「滿州國人」。
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地面上還留著斑斑水跡。他們拍打傳遞投擲那籃球,泥土沾在身上手上也不在乎。
太陽出來了,陽光和煦而燦爛,卻並不炎熱,似乎並不情願把地上的水跡曬乾。太陽照在校舍的牆上,「王」字形的校舍塗了一層土黃色,陽光下有些扎眼。彩虹也出來了,是淡淡的一條弧線,色彩並不斑斕。孩子們停止了嬉耍,抱住了籃球,看那彩虹。張萬金跛著腳跑了過來。他伸出手,指向那彩虹,說:「出槓了!」韓秀義制止了他說:「槓是神仙的,不能指。」張萬金就馬上把手縮了回去。
操場周圍那些斜著扭著的榆樹枝幹被微風吹拂,輕輕地搖曳著,好像是在回應著教室裡的歌聲,歲月靜好,往者已矣,往事難忘。
往事真地是難以忘懷的。
張監督府邸書房的那架自鳴鐘,兩側那寓意虛度年華的小人兒頻頻搖首,那鍍金的鐘擺滴滴答答地把時光擺過。一本厚厚的洋黃曆紅綠二色,相間成文,註以中文二十四節氣和英文禮拜日月年,一頁一頁,匆匆忙忙地把歲月撕下。
八小姐張敏忠出生那年,身居要職的張監督已經兒女繞膝,八小姐張敏忠卻是張監督和三姨太所生。摩登的張監督和美貌的三姨太生出的女兒自然也是摩登和美麗的結晶。張敏忠本名叫「張民中」, 取「民國」和「中華」之意,自然也是張監督的傑作。至於她的洋文名Mindy則源自英倫,是拉丁文Melinda的縮寫,意為甜美sweet,堪稱是徹頭徹尾的「摩登」了。張監督的期盼果然成真,Mindy三個月左右就擡頭踢腿,可以坐起來了。五個月的時候,開始有了力氣,會翻身了。到了六個月就能爬了。過了一小段時間,她就能慢慢地站立起來,蹣跚學步了。一歲多些,就能獨立走路了。兩歲前後,走路跑路都沒有問題了。到了十五歲,她就在這庭院深深的「張監督的房子」裡院子裡出落成了集「甜蜜」和「美麗」於一身的婷婷玉立的少女。如今的張敏忠Mindy,已經二十一歲,在城裡是絕無僅有首屈一指的的名媛淑女了。
這城和它的中華民國,在民國二十一年,即西元一九三二年,突然間隨著清末廢帝愛新覺羅‧溥儀的「執政」,變成了怪誕不經的「滿洲國」。張監督摘下了胸前的青天白日勳章,瑞士神甫高輔文改名叫「高輔滿」,張民中也變成了「張敏忠」。一夜之間,他們和這城的百姓一樣,變成了「大滿洲國國民」。那飄揚在中央大街政府機構門前的國旗「青天白日滿地紅」變成了「紅藍白黑滿地黃」。「知命之年」的張監督雖依然摩登,他和他府邸裡的家眷們雖仍然錦衣玉食,卻已經開始「門庭冷落車馬稀, 老大嫁作商人婦」了。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博古通今躊躇滿志的張監督無法認同這「大滿洲國」。他無以解憂,便拿起了煙槍,慢慢地把這「難忘的往事」,燒沒在「福壽膏」的繚繞煙霧之中。
此後,張監督的家眷族人們也相繼跌落進那玄幻奇異的虛擬世界而無以自拔,終了逃不脫千金散盡萬貫擲空而一貧如洗一文不名的結局。後來聽說八小姐張敏忠竟然學會了編織炕蓆和茓子賣錢糊口,最後又去了江省,張府的家人也人去樓空,不知所終,只留下了那繁華落盡的「張監督的房子」,和那聽不見了的歌聲「往事難忘,不能忘」。
八小姐張敏忠和她同時代的名媛佳麗淑女閨秀們,在這個動盪不安的異態時空裡,她們的日子雖然陸離而荒誕,其中也不乏令人心馳神往的寧靜安和。她們追隨著她們的旖旎風光,她們的命運也常常不免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時代的變遷與朝代的更迭,使她們成就不了那永遠的摩登和永遠的美麗。終究有一天,她們的「摩登時代」被拋在了歷史的後面,而成為永遠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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