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輝,一位拼死、明確公開反文革反毛澤東的思想先行者,也是一位尚在大多數人視界之外的文革受難者,其九弟劉文忠也因追隨其思想而深陷牢獄長達十三年之久。
●十八歲的劉文輝
在一九六○年代文革初期,整個社會氛圍根本容不下這樣的叛逆思想──公開反毛。這位自學成才的青年,究竟是太過先進,抑或是一神經病?
九弟劉文忠在失去自由尊嚴十三年後,將這一段漫長的牢獄生涯與不堪回首的經歷保存,並決心不讓他三哥湮沒史塵之中,於成功經商的顛峰處激流隱退,潛心著書,最終讓劉文輝進入公眾的視野,在歷史留下記錄。
以下劉文輝烈士費盡心血留下的遺書,盼人們能從中探知其叛逆思想從何而生。
三月九日四時許(作者劉文忠注:一九六七年),我在法警強力馴逼之下,在不大於五平方的私堂與外人隔絕,由檢察院一人給我檢察院起訴書,五分鐘後仍由他代表中級人民法院宣判我死刑,立即執行。僅隔二小時左右,高級人民法院就傳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事實上,我的上訴書剛寫好,高院高明未卜先知,如此猴急,只能證明我使他們十分害怕,惟恐我多活一天來反抗他們的殘忍。此外說明披法袍的法者是多麼「遵紀守法」啊!莊嚴而鄭重的法律程序手續總是到處被他們強姦。他們逼我在不大於50平方尺的法庭中與外人隔絕,在法警的強力下馴服的。此遺書一定要保存,讓我死得明白。我說它是私堂並不汙誣它們。
親人,我想但不能寫明你們的名字,顯然是怕當局迫害你們,因此希望你們從這不能盡訴的遺信最後見面,我不久就將死去。我為什麼被害,因為我寫了二本小冊子:《冒牌的階級鬥爭與實踐破產論》、《通觀五七年以來的各項運動》,此稿已被紅衛兵抄去。
另一本是傳單「反十六條」,其中分別分條:「窮兵黷武主義的新階段」、「主流和曲折」、「敢字當頭,獨立思考」、「反對教條,自作結論」、「讓群眾在切身痛苦中教育自己」、「反對毛的階級鬥爭理論」、「正確對待同胞手足」、「區別對待黨團幹部」、「警惕匈牙利抗暴」、「史達林鬥爭中的教訓」、「民主主義者在抗暴鬥爭的旗幟下聯合起來」、「關於自殺與拼殺」、「武裝鬥爭的部署」、「裡應外合」、「知識分子問題」、「主張部隊研究它、批判它」。
此傳單是由忠弟投寄出了事故,也正是我被害的導線。你們是瞭解我的情操的,它可以用詩概括之:
「從誣『反、右、壞、修、資』,非盜非奸非乖暴。反右幸嘗智慧果,敢做普魯米修斯。鎖國應出土玄奘,焚坑猶揭條石落。今赴屠場眺晨曦,共和繁榮真民主。」
我是個實行者,敢說更敢做。如今就義正是最高的歸宿。我在經濟上對家庭大公無私,自己在政治上也大公無私。這正是你們有我而自豪之處。所以我要求你們不要難過,不要從私情上庸俗地讚揚我,應明智些不因當局的壓迫、愚弄而誤會我的生平。我相信如同史達林死後俄國升起希望一樣,那就是毛死後,中國的民主主義者、共產黨中的現實主義者將會朝著世界潮流行駛。中國是會有希望的,那就是民主、自由、平等。
我堅決反對鎖國排他主義、軍國主義、反民主自由、反經濟實業、焚書坑儒主義。階級鬥爭是惡性報復,為奴役人民的手段,反對所謂解放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的謬論。
我的家庭不要因悲痛、受侮辱和受迫害而誤解我,相信我的正義行為,毛時不易證明,就留待日後吧!
外甥們成長吧!要相信烈士遺書的價值。我的血不會白流。請把我的詩與血書銘刻在烈士碑上,不要枉我此身。
文忠弟在一所,他不會死。祝親人能見到我立碑的榮耀。我在第一所,1211,在滬監牢167(五哥注:也可能是761)號。我的手腳被銬著,不准我寫信和要求見親人面。此遺書是寫上訴書時偷寫的,不容易,也不能盡述我的心情。唯一希望見此書後,祕密妥善保管。
我的死,在毛政權下你們只能受侮辱、損害,但毛政權倒台後,作為烈士,必能恢復你們光榮,洗白我家庭,所以請你們將遺書交給我的弟。
今3月18日(五哥注:可能是3月20日)閻羅殿的判官到監獄來,催我曰,明或後將開群眾大會,要我態度放老實點,言明將視態度而改判與否。我鬥爭很激烈,我當然立志於將頭磨鈍屠刀,把血濺汙道袍,也即站著死,不跪著生,這是宗旨。但是我最大的遺恨是不能做更生動的更重大的貢獻與人民。如今我謂風華正茂,血氣方剛,更因毛在江河日下、氣息奄奄之際。我多麼想活下去,再來個反戈一擊其死命啊!我應當為人民做些事。請原諒我吧,既然我不可能在被哄動受蒙蔽的群眾中呼聲。
作為歷史將宣判害怕民意的政權死刑的發言,那我只好試備委曲求全的方式來賺取微弱可能的寬訴,我曾在前過程中寫過的請求書,希望人們也不要把它當作我的變節,卑躬屈膝的行為對大權的屈服,絕不是意願,而是必要,猶如在屋簷下必低頭一樣,從積極的意義看是為了跳躍而屈腿。
我寫的上訴,應當在毛政權垮台後提出。我的祖國,人民應有……,而今,我謂崑崙,不要這麼高,這麼多雪……(五哥注:這幾句可能謄寫時有遺漏,讀來不通暢,諒!可能是反諷毛澤東詩詞《念奴嬌‧崑崙》: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而今我謂崑崙:不要這高, 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凡是掌握民命者、國家前途者都必須是理智現實謙虛的愛國者,而不能是狂妄熱昏好戰的陰謀者,我甘願為毛的戰爭政策失敗而鬥爭,為鎖國排他主義而鬥爭。另一途徑是,毛發瘋,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億萬人民作孤注一擲,拼其偉大理想的實現,正因為此危險計畫在實施,所以作為匹夫,我就願意敢於與它鬥爭,這才是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我附毛澤東詩詞共七首,分別收藏在衣服中查收。其中一首是:「龐然世界二瘋子,毛林發作,幾下抽搐,幾下嚎叫,踞功自傲,誇口最舵手。世界革命談何易,入漩渦急轉石岩。迫害急,億萬性命竟玩忽,獨夫欲名乃骨,君命有所不受。須自主,沉舟側畔千帆過,民意歌蓋,君之代曰,歌也即天皇戰歌,頂禮膜拜。必戰災,情勢急。」
●劉文輝和毛澤東詩詞:「疏枝立廖秋,笑在百花前, 奈何笑容難為久。春天及凋殘, 殘因不堪殘, 何必自尋煩。」
有朝一日請將它發表。臨刑前十分抱憾,不能著手寫心中久已策劃的一份《人人報》或「層層駁」,其內容是針對毛反動方面,希望有人接任。
毛作為個歷史人物對中國人民是否有功由歷史評論。但自56、57、58、59年後就轉化到反動方面去了。整個世界在變化,但他竟這樣昏聵、剛愎自用、踞功自傲,自翊為救世主,以至內政、外交竟是亂弱難定,計畫越來越冒險,成為國家的災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是他強制人民服從、清除戰友政異、怠忽職守,草菅人命。我向世界人民上訴,我是個國際主義者,我反抗毛所謂解放三分之二的謊言野心,反毛的擴張主義;先烈們,我上訴毛貪天下之功為己功,把先烈血換的家業作為實現自己野心的本錢;我向人民上訴,毛的階級鬥爭理論與實踐是反動的,是奴役廣大人民的。
我將死而後悔嗎?不!絕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從來暴政是要用志士的血軀來摧毀。我的死證明,毛政權下有義士。我在毛的紅色恐怖下不做順民,甘做義士!
輝
寫於1967年3月20日
本文節錄自《反文革第一人──劉文輝烈士》,原作者/劉文忠
編輯、整理/辛秉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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