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20日(星期四)
今天,天安門廣場上細雨霏霏,有兩所高等學校的學生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手持血衣,聲淚俱下地向人們訴說著當日凌晨,員警在新華門前毒打學生的悲慘事件。全北京高等學校的學生紛紛舉行集會,聲討政府鎮壓學生的暴行。
消息傳來:昨夜在新華門前靜坐的學生和群眾達二千多人,要求國家領導人出來對話。今天零點左右,新華門前出現大批軍警,他們強力驅散群眾。大部分學生、群眾被驅趕至新華門兩側的長安街上,新華門前僅留下二百名學生圍坐在門前,堅持不走。三點多鐘,當局對新華門前靜坐的學生播放了最後通牒:「少數知識份子在鬧事,圍觀群眾、記者在二十分鐘內離開,否則後果自負。」並勸其靜坐的學生離開。同時強力驅趕外國記者。到四點二十分左右,首都部分高等學校的教師和領導被派來認領本校學生。限定十分鐘後一切「餘人」全部離開新華門。這時,在新華門前僅剩下二百餘名靜坐的學生和近千名防暴員警。忽然一聲令下,軍警們瘋了一般,衝向手無寸鐵、毫無準備的學生,高喊著「打死他們!」「往死裏打!」銅頭皮帶抽向文弱的學生。訓練有素的武功,強加於年輕人的軀體上。原來秩序井然的學生隊伍,一下沒有了寧靜。哭喊聲、罵聲、被打得慘叫和打人的狂嘯混雜在一起。三、四個員警圍住一個學生一頓毒打,鞋子打飛了、頭髮被揪下、衣服被撕破。兩、三個員警架著一個被打傷的學生,扔上一輛已塞滿人的公共汽車。被扔進車中的人有的抗議、有的發怒了,「文明」的員警又衝上去把罵娘的人揪了下來,又是一頓打。被毒打的學生狂喊亂叫,長安街寧靜的黎明被打破了,到處回蕩著同學們的叫罵:「機器!」「走狗!」「打倒法西斯!」並有人打碎了公共汽車的後窗玻璃。這時,一位靠近中門的女學生高喊道:「打倒共產黨!」四名員警迅速跑過來,要將她拉下車抓走,車上的學生一轟而上,將她拉到車廂裏保護起來。另一些學生則擠到車門口,又推又打,阻擊員警上車。車門很小,加上眾多的學生堵住車門,員警根本無法上車,只好放棄。最後,公共汽車載著哭聲、載著失落的心,載著無限悲哀和愁悵往遠去了,留下的是一片令人哀傷的陰影籠罩著這寂寞無聲的冷清的新華門。
上午,在紀念碑和天安門廣場的燈桿上,在全市的立交橋的牆壁上,在全市所有主要的交通大道上,到處都貼著「四‧二○血案」的傳單。傳單上寫道:員警在新華門前打人,不光打了學生,還打了婦女和小孩。有的傳單甚至還說:「一千名科技工作者倒在血泊中」。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北京,北京市人民議論紛紛,沸沸揚揚。下午,一群大學生來到天安門廣場,當他們看到執勤的武警戰士時,都怒目相視,有的向武警吐唾味,罵員警是政府的走狗。有的還高高舉起拳頭,喊叫道:要向武警討還血債。
真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這傳來的消息可靠嗎?正當人們猶豫、懷疑、思考的時候,得到了官方的報導,中共北京市委宣傳部是這樣宣佈的:「四月二十日,發生衝擊新華門事件,圍聚在新華門前的一些人在拂曉前由值勤員警送上大型交通汽車回學校在這個過程中,雙方曾發生互相推拉和撕打的現象。有人就造謠,『員警在新華門打人,不光打學生,還打了工人、女人和小孩』,『一千多名科技工作者倒在血泊中』,編造了所謂『四‧二○慘案』。與此同時,又製造什麼警車軋死師範大學學生的謠言,引起了許多不明真相學生們的同情和憤怒。」這份官方的公告中,也承認了有「互相推拉和撕打的現象」。
是的,謠言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子,它的禍害是一些卑鄙、無恥的手段都不能比擬的。特別是「官方」睜著眼睛說瞎話、製造出來的「謊言」,就顯得更為狠毒、無情叫人心寒了。
一九五七年春的鳴放活動中,林希翎在北京大學和人民大學的自由論壇上,發表過六次演講。演講的內容涉及面較廣,從中共當時的政策,到上層建築與經濟基礎的弊病,幾乎都發表了不同的政見。當時,不少人說她有一個「思想體系」,是「有組織有計劃有綱領地全面向黨進攻」。因為她的這些演講我都沒有去聽,人云亦云,也曾感到疑惑。有一次就問林昭:「你認不認識林希翎?她到你們北京大學演講說了些什麼?」林昭笑了笑,說道:「我認識她,可她卻不認識我,因為我僅僅是一個聽眾。」隨著拿出日記本,說道:「我的日記上記得有,你自己看吧!」
林昭在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三日的日記,是這樣寫林希翎的:
林希翎,這位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四年級的姑娘,今天來到我們學校參加三千人的辯論會,發表了許多令人吃驚、羨佩、高妙的言論。她穿著一身褪了色的軍裝,她講了一會兒,脫掉外衣,露出白色的水手上裝,頭上翹著兩隻白蝴蝶結,一口氣講了十三個問題。她說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提出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時,有百分之八十的人不同意,有的高級幹部還中途退席。因此,中央最近就要「收」了……一切統治者都有共性和局限性,一旦執政就要鎮壓人民……我們現在過的不是真正人的生活。她認為整風是改良,我們不要改良!要作根本的改革。林希翎的講話把未名湖的風浪推向了高潮。有人反對她,說她是散佈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煽動性言論。但也有人稱讚她,甚至高喊「林希翎萬歲!」說什麼「我願和美麗的林希翎攜手前進」。總之,她一夜之間成了新聞人物,成為大家談話、辯論的中心。
林希翎的確是一個相當「潑」的姑娘,儘管她的講話、措詞比較尖刻,情緒偏激,有些地方說得太過份,不夠嚴肅。但我認為她的心是善良的,是有著一股對於黑暗和醜惡的憎恨,以及對於美好社會生活追求的熱情,這就是我們年輕一代的特性。人類的心靈應當一代比一代美好,正是依靠這種美好的心靈,我們才能夠把人類引向共產主義。當然,我們年輕人是狂熱的,不成熟。但是,在生活的浪濤中,我們會成熟起來。現在主要任務應當是廣泛開展自由爭論,全面揭露矛盾,使人民從盲從的睡夢中蘇醒過來,根除三害,擁護一個最完善的社會制度及一個最正確的領導。在我們的國土上建設成為方志敏烈士所說的「到處都是活潑的創造,到處都是日新月異的進步,歡歌代替了悲歎,笑臉代替了苦臉,富裕代替了貧窮,健康代替了疾苦,智慧代替了愚昧,友愛代替了仇殺,生之快樂代替了死亡之悲哀,明媚的花園代替了淒涼的荒地」
林昭在這天日記的後面,還錄了林希翎在辯論會上的發言摘要。
林希翎在北京大學五月二十三日辯論會上的發言(摘要)
我今天很激動,到北大吸到了新鮮空氣,而人大是教條主義的大蜂窩,官僚氣太重。北大到底是北大,繼承了五四的傳統。
胡風是不是反革命:這個問題還不能肯定,現在下此結論,未免過早。證明胡風集團是反革命的材料都是非常蒼白無力的,荒謬的。
我過去也寫過文章批判胡風,現在想起來真是幼稚,很可恥。
胡風如果是反革命,那為什麼他把自己的綱領提給黨中央呢?這不是自找苦吃嗎?不管他的綱領正確與否,是不能採取鎮壓的手段的。為什麼向黨中央提意見就是反革命呢?這就是史達林主義的方法,這就是宗派主義!胡風當時批評的宗派主義,實際上還沒有現在揭露的現實生活的百分之一!
胡風的意見書基本上是正確的,胡風提出要辦同仁雜誌,現在看來很正確,他批評庸俗社會學,要動搖機械論的統治是對的,因為現在的文藝創作中公式化要領很嚴重。文藝是反映生活的,現在的生活就是公式化概念化的,機械的單調的。黨現在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同胡風所提的基本一致。胡風反對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主席說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這個講話是抗日時期發表的,不適用了。毛主席的話又不是金科玉律,為什麼不能反對呢?胡風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有不同的意見,現在百家爭鳴,很多人不是也有不同的意見嗎?劉紹棠就發表了一篇文章,不贊成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胡風反對宗派主義,黨內是有宗派主義的,胡風觸犯了文文藝界的首長周揚、何其芳,所以才整他。
胡風分子中有個別人如綠原、阿壠有歷史問題,但並不都是反革命分子,例如謝韜就是個很好的教員,很早就搞革命運動。總之從三批材料來看,不能說胡風是反革命。胡風的問題假使發生在史達林問題揭發後,或波匈事件後,提出整風的今天,就不會那樣處理。當時太粗暴了。胡風的綱領若在今天提出來,也不會說他是反革命。若是魯迅提出來,就更不是反革命了。
說他們通信秘密,哪個人通信不是秘密的呢?說他們私人間的友誼是小集團。這就使得人相互不敢說真話,難怪有人說共產黨六親不認了!按照法律只有企圖推翻政權的才叫反革命分子,而胡風顯然不是這樣的。
今年四月,最高檢察院譚副檢察長到人民大學作報告時,有人問他胡風問題怎樣了,他說:「現在偵查工作已經結束,但胡風很不虛心!不接受意見!」同志們,這說明什麼呢?根據譚副檢察長的話,胡風能算反革命嗎?兩年還不公佈胡風案件的下文,我看共產黨很為難,沒法下臺,知道錯了又不肯認錯,估計毛主席可能有兩種心情:一、明知錯了,不承認;二、毛主席自己明白了,但高級幹部中很多人還不通。現在若對胡風平反,是有困難的。聽說毛主席在一次講話中提出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方針,有百分之八十的高級幹部不同意,當時有一些高級幹部還退席了。
胡風問題是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當然矛盾是會轉化的,如果逼上梁山的話。從赫魯雪夫在二十大所作的秘密報告可以看出,季諾維也夫、布哈林也是被逼上梁山的。我們知道列寧在的時候,季諾維也夫曾出賣過情報,而列寧仍讓他當中央委員,在革命勝利後史達林消滅了他們的肉體,這是史達林的專橫。
赫魯雪夫否認美國國務院發表的關於史達林問題的秘密報告,說是美國間諜機關捏造的,這多麼笨,真是撒下了彌天大謊,如果說是間諜搞的,那個間諜就是赫魯雪夫自己!
《史達林時代》一書出版了,這本書很好,斯特朗是個真正的社會主義者,他對蘇聯的情況很瞭解,但這本書只賣給十一級以上的幹部看。蘇聯說這本書是反動的,文匯報登出了幾章,蘇聯看到以後還質問我們,這不是蘇聯干涉我國內政嗎?
我國也是肅反擴大化,我們的法制是不健全的。我曾經在區法院實習過,知道最近人民代表要去檢查肅反工作,我看到從法院、檢察院到公安局,都忙著修改案卷,起訴書錯了的修改,沒有理由的補上理由,這一定是中央佈置的,但是這還叫人民代表檢查什麼呢?
我很同意南斯拉夫關於個人崇拜是社會制度的產物的意見。人們罵鐵托、卡德爾是修正主義,可是論點蒼白無力!
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所有社會現象都有社會歷史根源,史達林問題絕不是史達林個人的問題,史達林問題只會發生在蘇聯這種國家,因蘇聯過去是封建的帝國主義國家,中國也是一樣,沒有資產階級的民主傳統。法國則不會。我覺得公有制比私有制好,但我認為我們現在的社會主義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如果是的話,也是非典型的社會主義。真正的社會主義應該是很民主的,但我們這裏是不民主的,我管這個社會叫做封建基礎上產生的社會主義,是非典型的社會主義,我們要為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而鬥爭!
我知道有很多人願聽我的話,但也有些人害怕我的講話,我要講下去。現在共產黨的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很嚴重,我們不要以為共產黨用整風的辦法,採取改良主義的辦法,向人民讓點步就夠了。我經過研究認為歷史上所有的統治階級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民主都有局限性。共產黨的民主也有局限性,在革命大風暴中和人民在一起,當革命勝利了他們爬上了統治地位,就會產生思想上的局限性,就要鎮壓人民,採取愚民的政策,其實這是最笨的辦法。
北大是放了,但我對整風還是不大樂觀,因為還有很多衛道者,他們把先烈用鮮血換來的社會主義成果,作為他們向上爬的臺階。聽說現在有風聲要收了,想封住人民的嘴巴,這是最愚蠢的!北大是放了,高級知識份子是放了,但廣大基層還沒有放,現在揭發的遠不及現實生活中的百分之一,別看報紙上天天登了很多問題可是都是上層民主人士揭發的,這些人年紀大,很世故,他們講的材料很少,不夠我們研究的。我們青年長個腦袋是幹什麼的呢?難道是讓人家牽著鼻子走的嗎?我們要說話。
北大這樣做,是個良好的開端。現在,西北、武漢、南京等地到處學生都動起來了,可就是互不通氣,報上不報導,這是封鎖新聞;而我們說錯了一句話,他們就可能鑽空子、抓小辮子,我們應該警惕啊!我們是正直的人,正直的人到處都有,大家要聯合起來!匈牙利人民的血沒有白流!我們今天爭到這一點小小的民主,是和他們分不開的!人民群眾不是阿斗,真正要解決問題只須靠歷史的創造者人民群眾行動起來!我這樣講,並不害怕,我的朋友經常對我說:小鬼,我們都要給你送牢飯了,雖是笑話,也有可能,你們不歡迎我,我就滾蛋,我既然到這裏來,就是冒著危險,坐牢也沒關係!
我們今天的鬥爭不是發發個人牢騷,對一切缺點不能用改良主義的辦法!我們的目的很明確,為了建立真正的社會主義,為了過真正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