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新聞中不斷報導 “馬修” 颱風襲擊海地,對這個世界上最窮之一的國家,在2010 年的大地震後,又再度帶來巨大破壞。電視新聞特別報導,這個國家可憐的人民,在一堆廢墟中,用赤裸的雙手,試著重建家園,使我們又想起了我們心中的海地。雖然時隔20 年,但是我們對海地的深刻印象,我們在那裡的親身經歷,一直到今天,還歷歷在目。
那時是1997 年3月。一年多前,我被公司任命調到加勒比海工作,和內人搬到法屬哥德洛普島 (Guadeloupe) 居住。公司為了促進加勒比海區各地分公司的合作,時常舉辦分公司之間互訪和合作,鼓勵大家互相學習。我接到了公司通知,要求我參加一個3 人小組,準備去海地審核當地的業務。當時我早已聽說,海地在加勒比海所有國家中,是最窮,條件最差,且連日常基本安全都沒有保障的國家。看了一些資料後,更瞭解到海地曾有過一段輝煌歷史,是加勒比海第一個,早在19世紀初,就革命獨立,而脫離法國殖民的國家。可惜在進入20世紀後,經過一連串獨裁和腐敗的政權,被不斷剝削,逐漸沒落。到了20 世紀末,海地已完全失控,沒有穩定的政權,需要依靠國際組織維持治安,和慈善機構大力援助養活人民。
我攜內人一同前往海地,經過多次中轉後,飛機終於降落在太子港機場。機場雖老舊,但設備齊全,連行李都還有自動旋轉帶輸送。只是旋轉帶破損沒錢補修,一個一個大洞,把行李卡住,一吞一吐的慢慢送出來。我們拿著行李走出機場,正在找來接我們的司機時,突然一大群衣著襤褸的兒童,一擁而上,把我們包圍起來。我們心想著,一定不是討飯就是扒手。結果他們居然是在爭先恐後的要來幫我們提行李或帶路,爭取賺取一點小費。
上了車後,一路上沒有一個路標,經過大街小巷,滿地都是大坑,周邊的建築物,東倒西歪,沒有一個是完整的,整個城市好像剛剛打完一場大仗。
好不容易到了我們入住的酒店。公司安排了一家太子港最高級旅館,鬧中取靜,是當地少數富有居民的進出場所。在辦理入住時,我們注意到了前臺一個醒目大標示和圖片,要求所有住客,務必將隨身攜帶的各樣武器,尤其是手槍,步槍和機槍,一律交給前臺保管。這提醒了我們,在這裡要隨時提高警覺。
入住房間後,我拿出前臺交給我的一個信封。一打開,一股噁心臭氣撲鼻,裡面一團黑,好久以後才認出,原來是公司提前兌換好的當地貨幣。紙鈔張張破爛,無法辨認,潮濕的好像只要一擰,就會有黑色醬汁滴下來。我們後來出去買東西時,都只好讓對方從信封中取出該拿的,和放回該找的錢。
水龍頭的水不能喝,只能用於盥洗。酒店另外準備了瓶裝飲用水和消毒後的刷牙漱口水。但是,我們兩人不管如何小心,第二天一早就開始拉肚子了。
我們審計小組,一行三人,其中一個同事,路易士 (Luis),來自前英屬巴貝多小島 (Barbados)。他在我們出發前,很自信的告訴我們,他特別做了一番調研,發現電視媒體對海地的報導,大多誇張,沒有像他們描述的那麼可怕,更沒有像 CNN 所說的,亂到遍地死了人都沒人收。
我們開始工作後,分工合作,分頭辦事,晚上在酒店會合,總結一天的工作。但是第二天晚上,到了約定時間,路易士一直沒來。我打電話到他房間時,路易士說他不太舒服,吃不下晚餐了,可是願意下來勉強和我們聊一下。他下來後,我們發覺他氣色很差,臉色發綠,就問他發生了什麼事。路易士大歎一口氣,說他必須承認 CNN 是對的,一點都沒錯,因為他今天在外面巡視業務時,就親眼看到了屍體腐爛在路邊,大家視而不見,完全沒有人過問。因此他一天,一想起來就噁心,什麼都吃不下。
在工作之餘,我和內人請當地人帶我們出去參觀一下。
每次我們車子一停下來,馬上就會有一群孩子把我們包圍,爭吵著要為我們不在時看護車子,賺取一點小費。司機就會隨手指定幾位,讓他們象徵性的站在我們車旁,一直等我們回來後才可得到一點錢。
當我們走過大街小巷時,看到不少蹲在地下的攤販。我們很好奇的仔細看了一下,才發現,他們有的擺了幾根香煙,有的幾根火柴,有的放了幾片口香糖。原來因為是海地人太窮,買不起一包香煙或一包口香糖,所以小販想出變通辦法,把它們拆開來賣。
沿途,我們經過一些手工藝品小攤。工匠們把報廢掉的汽車鐵皮拆下,裁剪,敲打和塗色,變成煙灰缸,紙巾夾,和各式各樣的大小裝飾品。我們還經過一家工廠,裡面堆滿了畫,都是當地畫家,在最差的條件下,無師自通,以最純樸的手筆,畫出了他們夢想中的海地,描繪人們和動物友善和平共同生活在伊甸園裡。看了後,我們深深被他們天真和真實的感情打動。
一路下來,我們發現沒有人在乞討。每個人,無論大人或小孩,都在試著做一點事,試著用勞力來換取一點收入。這使我們見識到海地人民令人敬佩的一面。
回程時,我們特別被帶去參觀一條全新的馬路,很可能是全太子港唯一一條完整的道路。一眼看去,筆直一條路,兩旁還種滿了樹,非常的壯觀,但是卻一輛車都沒有。結果經介紹,原來資金是來自臺灣的捐款,支援海地建設,但海地新總統卻決定修蓋一條他個人專用,由他官邸直通太子港的大道。
當地分公司的員工都是海地的優秀人才,法語和英語都很好,做事能力也不比公司外派人員差。但是在客觀的條件下,公司政策無法完全執行,必須採取變通,所以很多地方不能達到公司要求。幾天審計中,我不斷說服隨行同事,在最後評估時,一定要考慮當地狀況。剛開始我同事路易士是最反對的,但是在經過他個人親身經歷後,他也終於同意,大家一致在最終報告裡對海地分公司給予高度表揚。
臨上飛機前,當地同事告訴我們,在我們抵達海地第一天,分公司為我們舉辦歡迎晚餐的餐廳,第二天晚上就發生了槍殺案,好幾人死亡。他們一直等到我們要走了,才讓我們知道,以免我們害怕。
離開後,內人和我雖然沒有再回去過,但是我們一直透過媒體報導繼續關注海地。很可惜,這麼多年後,當地情況不但沒有好轉,還不斷發生天災和人禍。在我們心中,我們一直沒有忘記海地。海地是一塊痛苦的土地,但是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著一群堅強,樂觀和令人尊敬的人民。這就是我們心中的海地。
青峰 2016 年 11 月 12 日,於瑞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