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文本多維:台灣當代散文的空間意識及其書寫型態》,台北:秀威,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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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研究所時,並沒有想要研究現代散文。當時我心心念念想的是沉浸在古典詩詞悠長的韻律中,嚮往宋明理學家克己復禮的精神,又或者是釋放那遠在王妙雲老師歷史課上就深埋心中,想好好認識《墨子》的那份情懷。
原本,我真的是搞不太清楚現實與現代、結構與解構到底是在說什麼。大學讀書的階段,寒假不畏濕冷、夏季無視於溽暑,每天騎一小時的車到三峽,放在桌上的是《左傳》、《史記》,《老子》、《莊子》,是《論語別裁》或是《國史大綱》。從來就不是張大春或朱天心,不是張愛玲也不是駱以軍。
那時候,陳大為老師不斷鼓勵我朝現代散文的方向努力,他說:「你不研究散文實在太可惜了」。似乎有點醺醺然,好像我對散文的那份情有獨鍾,可以支撐我努力走下去。
其實,還有一點小小的原因。
在忙碌準備碩士班的時候,范銘如老師和陳大為老師聯合把台北大學的文學獎辦起來了。當時新創立的書評獎是非常特別,讓我躍躍欲試。我在準備考試的空檔寫了一篇討論林文月《人物速寫》的評論,短短三千字,卻在書寫的過程中意外發現平時閱讀散文時,不知不覺累積的觀念與方法。
一向對自己沒有信心,卻對這篇書評抱持著得獎的希望。因此,後來得知結果只有佳作時,我不由自主地感嘆:只有佳作嗎?
書評獎會審當天我回景美處理兵役的問題,隔天參加了新詩的會審,中間休息時間,范老師告訴我,某位評審看到了我的書評後,一直想要找我,可惜我不在。評審跟范老師說:「能寫出這樣書評的,一定是個非常懂得創作的人」。當我聽到范老師這樣轉述時,我高興地舉起雙臂大喊:哇,好驕傲啊。
好像,找到了知己一樣。
沒想到那篇小小的書評,成為了我研究現代散文的動力,直到如今。
這幾年來,我不算是個認真的學生。倒不是故作謙卑,只是清楚看到自己很多時候可以作得很好,可以讀更多書,但都因為疲累或是偷懶,而沒有完成。然而我對於散文的研究確實是很一往情深的,藉由閱讀大量的散文集,在前兩年的時間也寫出了幾篇現代散文的論文,並且有著許多的心得。
散文之難研究,幾乎是眾所皆知的。當范老師獲知我要研究現代散文時,她告訴我,散文很難研究,不信去翻翻其他人研究散文的論文來看就知道,常常沒有什麼明確的結果。當然,如果你能研究出個什麼,那就是你學術上的貢獻與價值了。「但是,也有可能你努力許久,卻什麼也沒有研究出來」。
研究所的兩年,我也修了一些現代文學相關的課程,但是從來,從來沒有聽到任何人在討論現代散文,彷彿這個最龐大的文類,是自然而然如此,從來沒有任何人覺得需要去討論。我常開玩笑地說,怎麼都沒有機會讓我炫燿自己的專業呢?
後來范老師到了政大,她給了我一個機會在課堂上報告女性散文。那是我撰寫碩論前最後一堂課,也是最後一次報告。我儘可能理出一些我對散文的觀察與思考線索,這當中也有與老師同學產生討論或爭辯的狀況。課堂接近結束,老師對我說:你慢慢已經有一套自己評鑑散文的標準和方法了,可能有點模糊,只要你試著找出來,那就是屬於你的了。
當然很開心得到鼓勵,但是這一步要跨出去,真的不容易。
當我思考著博士班入學考試的研究計畫時,將一些可能發展的面向與想法和陳大為老師討論,但是並不被認可。事實上,雖然我沒有因為不被認可就想放棄原本的研究,卻也明白提出的想法並非在博班階段能完成的。但是這幾年來,老師不斷提醒,希望我博班能夠轉而研究其他的文類,不要再研究散文了。
於是我寫了一封信請教鍾怡雯老師,向她告知我現在的狀況,以及我設想好的幾個方向或議題。鍾怡雯老師對散文有更專業的認識,我想或許她能夠給予我比較具體的建議吧?只是,老師回信也認為以現在這能力與狀況,要繼續從事散文的研究有困難。要我再想想,有沒有可能研究其他的文類。
彷彿有那麼點遺憾,面對當初這麼一往情深的文類,既無法研究,也無法創作。但是我想實情應該不是如此的,現代散文因為沒有人肯好好投注其中,別說是有許多問題都沒有被解決,甚至有很多問題是根本沒有被思考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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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學界所訂定的學術規範與共識,乃至於學術風潮,在我看來極可能不利於散文研究。我曾想過以書評的方式替代論文寫作,但放眼望去,現在書評發表的園地少之又少。當我將整理出來的心得或疑問,撰寫成短評放在《別有天地:伯軒的散文部落格》,無奈又必須面對的就是遭受學院論文的抄襲。現行的學術規範尚不能有效地保護網路資料的安全,平面媒體刊載的散文集評在篇幅壓縮的情況之下,處於一種「沒有觀點」,說了等於沒說的狀態。有很大一部分的書評,出現了「模式化」的操作,視之為一篇文學創作固然顯得沒有創意,視之為學術心得又缺乏論點。
部分的研究者,面對前輩學者的書評或論文,也缺乏思辨質疑的能力與勇氣──有些看起來非常漂亮的論述語句,加強了閱讀印象,卻不必然代表其中論述的觀點有理。又或是肢解了教授學者們的論文,只求引用以增加篇幅,殊不知論文最核心的觀點立場為何?然而藉由反覆徵引討論,往往將某個觀點形塑成權威或典範,強力掩蓋了其他討論的可能。談到簡媜的《女兒紅》必定大談其中的女性意識,無視於其中的古典語境造成女性形象更趨保守的問題;談到鄉土關懷,林文義以《關於一座島嶼》與《母親的河》將歷史與文學之筆分開,成功地兼顧史實與文采,然而搜索相關的討論又有多少呢;若不能忍受原住民散文中漢語與母語置換的論述,又為何能包容舒國治散文華語與英文的反覆交替?
順應著市場風潮,有些作家,順手寫寫散文,一樣能夠暢銷、熱賣,一樣能夠受到學界的重視、吹捧。很多時候,那些散文作品與時下在網路部落格偶一出現看似雋永的文字相比也無甚高明。作者可以進入最無謂及放肆的狀態,淺淺的抒情,淺淺的哲理,在加上淺淺的不知所云……。而評論者卻在沒有確立散文鑑賞方法的情況之下,放任而無所適從。最不可取者,散文寫手在理論先行的狀態下運用了各式各樣的技巧,符應了學者足以生產一篇又一篇的學術論文,彼此共謀,卻對散文的創作與研究均無實質的裨益。
因此,面對大學者的論述,我們不敢質疑;面對名作家的作品,我們也不置可否。當我們一味感嘆現代散文的研究不受重視的時候──「正在研究散文的人,難道真的重視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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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現有研究成果的叩問、對研究方法的反覆探詢,說到底,都是對自己研究現代散文的一種從未止歇的質疑。或許,撰寫論文本身便是個不斷自我否定的過程,而散文研究這條長長的寂寞的路途,踽踽獨行,如此冷清,是否走得下去,我,並不是沒有猶豫。
我想到了韓劇《黃真伊》,故事裏行首白舞在臨死之前,留下了一本空白的舞譜,希望黃真伊有一天能夠完成這本舞譜,跳出頂尖之舞。因為白舞明白,自己已經沒有辦法給予黃真伊什麼指導了,這孩子的舞,反過來超越了師傅,甚至指正師傅苦心經營三十年的鶴舞是錯誤的。
也許沒有一個行首白舞會在散文研究上給予我苦心的指教,我也沒有黃真伊那樣天才。但是眼前面對研究方向的未定,面對散文研究的可持續性的質疑,我彷彿也看到了一本空白的舞譜。
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空白;還是因為空白,所以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我也能夠在散文研究的領域上一展抱負,填補那本人人都不看好的空白舞譜,並且跳出最頂尖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