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某某女士，敢於挑戰德國稅務法的中國人。”在工作場合我時常聽到別人這樣介紹自己。
“這是某某，在德國生活，現在回來探親休假。”回到國內時，我時常聽到別人這樣介紹我。
他們說得都沒錯，德國人眼裡的我根源在中國，中國人看到的我生活在德國。中國，我出生的國家，德國，我成長的地方，我的第一故鄉和第二故鄉，兩個國家的人們下意識地看到我跟他們的不同，或多或少地把我看作“另類”，不帶貶義的另類。
那麼我是誰？我到底屬於哪裡？人到中年，做了母親後，我更經常地考慮這個問題，反來複去得出的結論是我是“文化混血兒”。“文化混血兒”不同于“香蕉”，紮根于兩種文化，身上同時流淌兩種文化的血液，左心房內原生文化澎湃不息，右心房裡異鄉文明跳動不止。
我在文革中出生於中國大陸，成長於華北平原的一個小鄉村。因為祖父多年漂泊海外，家中備受牽連。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祖父跟父母決定全家移居海外團聚，如今我們全家已在德國生活三十幾年了。三十年間，我從一個稚齡少女成長為一名都市白領，經歷對德國文化從觀望到融入，對中華文化從割捨不下到回顧與反思的過程。
我在1983年年底來到德國，學習德語半年後，在1984年秋天插班到德國的文理中學讀書。在德國讀中學的那五年時光，兩國文化的不同時時衝擊我的感官，震盪我的心靈。第一次在課堂上，當在我眼裡穿著已經過於隨便的老師一屁股坐到課桌上時，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圓。第一次經歷課堂討論，為了討論如何安排郊遊日的活動，到哪裡去，是否野餐，大家紛紛發言，提出不同意見，居然討論了整整一堂課！為了在國內就是老師一句話的事情，“浪費”一整節課的時間，我十分不解，強烈地不以為然。高中畢業考試一年前，州教育部把我們那屆畢業考試的時間提前兩個禮拜，引起多少學校的學生聯合起來走上街頭抗議，讓我實在驚詫莫名。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德國學校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制度，明白“民主”、“自由”、“獨立思考”等等詞條不是空話。
中學時代我基本上在旁觀，在觀察德國的學校、家庭、社會，到了大學時代，我開始積極融入，主動接觸和接納德國種種，步入職場後更要求我自己忘記自己是中國人。是的，沒錯，忘記自己是中國人，學習德國人的嚴謹、規矩，任何事情公事公辦，要求自己不能因為自己出生於另外一個國家而對工作造成負面影響。三十年間耳濡目染，在學習知識和技能之外，我努力做一個具有獨立思考能力，保持獨立人格，不依附于人的現代女性，一個撕下了傳統女性“柔順”標籤的現代女性。
孩子的出生標誌著我人生中嶄新的一個階段。作為母親，我絲毫沒有猶豫首先要教孩子哪種語言，當然是中文！這一點毫無疑問。可是在孩子走進幼稚園後，又不能不學習德語，上學以後更是如此。於是我和先生便只能在週末陪伴孩子學習中文，十年如一日。
或許是陪伴孩子成長讓我比之前更多地回憶起故鄉，教育孩子讓我更經常地對比兩種文化的異同，又或許是人到中年開始喜歡懷舊，幾十年沉澱心中的許多話急於一吐為快，我在大約十年前重新提筆，開始用中文寫作。
提筆寫作，題材離不開故鄉、故土、故人，在文字中《穿越時空，遇見自己》。《故鄉的冬天》回憶童年，《桃花開了》回憶故友，《黃花正年少》抒寫青春之歌。《毛毛草和太陽花》，回鄉感慨何止萬千！故園的一片《綠》色，是心中永遠的伊甸。《五月槐花香》懷念祖母，《母親的砧板》感念親恩。《白玉蘭詩會序》，這篇二十一世紀一個在海外生活三十年的華人寫下的古體散文，更是我對中文愛的宣言。
提筆寫作，題材離不開歐洲，歐洲生活，歐洲風光，歐洲文化。《最美的插圖》描繪我在德國親身經歷的教育方式，《聖馬丁節》描摹德國的傳統節日。《尋》找《棕櫚樹之夢》，回望青春，回首來時路。行走歐洲，大西洋畔我看到《大西洋，一天的四季》，高山之巔追蹤蝴蝶，體會《當我來看此花時》。《夢回康橋》，我感慨，康橋，這座本來不見得比其它文化之都更出色更美麗的城市，因為一首詩歌成為多少國人心目中的歐洲。
2016年我面對人生中另外一次重大變故，我敬愛的父親，我摯愛的語文老師去世了！當我終於走出悲傷，我感覺自己應該走出小我，走向社會面對大眾了。之後我為自己選擇了另外一個命題，走訪一百位生活在德國的華人，寫一寫他們的心路歷程，他們的人生故事，他們如何經歷文化衝突，如何走出文化差異，如何游走于兩種文化之間。
兩年來，我採訪了約三十多位位旅德華人，他們有的在德國生活已經三四十年或更久，有的到德國才三四年時光，有作家、畫家、設計師，有醫生、老師、建築師，有銷售總監、集團董事、陪讀夫人，有博士教授、專家學者。他們多姿多彩的人生豐富了我的文字，開拓了我的視野。
截至到2019年5月，這個系列的文章已經公開發稿三十篇。未來我會繼續寫，繼續寫自己旅居歐洲的生活感悟，寫眾多文化混血兒的心路歷程。
2019.0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