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鼎鈞多本具有自傳書寫的文本分析出發。--《漂泊與尋找:王鼎鈞自傳書寫的詩心與文境》
有人說「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回憶錄或自傳更是如此。散文巨擘王鼎鈞在超過了半世紀的寫作生涯中,對散文的藝術表現做出了多方面的突破與發展,他的多本自傳性書寫的散文皆能超越一般自傳書寫「只是實說」的窠臼而另闢新的「文思境界」。他的作品揉合了中國成長、台灣經歷與北美觀察,這些回望跟想像一方面是雙重經驗的越界書寫,也是文化身份的確認與審視。
本書從王鼎鈞多本具有自傳書寫的文本分析出發,縱觀《碎琉璃》取樣百萬靈魂塑造出的時代光輝,橫看《山裏山外》中流亡學生的成長痕跡,探討《情人眼》遊走於自我與他者之間的投射書寫,追尋《左心房漩渦》中故鄉與異鄉的異流同歸。逐層剝開王鼎鈞寫作背後的創作思維,以及作品所呈現的生命意蘊與思想深度。經由這些作品,可以進一步理解經歷了抗戰、內戰的外省族群,以及離開臺灣到美國移民的異鄉人,在不同人生階段的思想變化和創作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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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故鄉與異鄉的異流同歸──《左心房漩渦》的鄉愁美學】
「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在文學的長河中,鄉愁是一直是個充滿美麗與哀愁的重要母題,也成為人人心中抹不掉的文化情結。這個情結中,既有著「近鄉情更切,不敢問來人」的且羞且怯、波瀾沸揚;也有著「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離群失路的愁緒如煙;也有著傳統觀念中的「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自我期許;有著「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滄桑感慨;更有著「落葉歸根」、「狐死首丘」的堅定執著。尤其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因民族群體的特殊際遇,時代風雲的巨大變化,或是社會生活的重大變遷,這樣偉烈的時代背景已為文化鄉愁的勃興提供了的有利的契機。
王鼎鈞代表的是千千萬萬在苦難中流離遷徙中國人其中的一位,鄉愁亦是他作品中最重要、也是最常見的主題。他少小離家,與原鄉漸行漸遠,半生漂泊,驀然回首,往事歷歷,老淚縱橫,鄉愁的濃烈與苦澀,對他而言,已不是距離和時空上的,而是苦難歲月的磨礪,不堪回首的辛酸。他在台灣時期,抒情不得自由,只能站穩腳跟寫作,多半以說理、方塊雜文為主。《情人眼》是他從說理過渡到抒情的暖身,用寓言手法借他人之事寫心中之懷。而《碎琉璃》是他把敘述與抒情結合的嘗試,融入了虛實相生的小說手法來寫散文。而《左心房漩渦》是他在東渡赴美後,在創作史上的再次突破,可謂深沉抒情的震波激盪。其抒情之濃烈,有異於他說理性文字的冷靜旁觀,也有異於《情人眼》視角變幻的欲露不露、《碎琉璃》溫柔感傷的虛實相生,而是用詩化手段「漫將心事付繇琴」,流露在字裡行間的鄉愁,高拔峭立,激越遼遠,長歌當哭,如怨如嘆,如泣如訴,動人心魄。
同時,《左心房漩渦》也是王鼎鈞創作史上首次嘗試「主題式」的寫作,在全書三十三篇散文中訴說的其實只是「鄉愁」的單一主題。為何抒發「鄉愁」採用詩化散文的形式呢?我想,自古詩人多鄉愁,鄉愁是詩歌永遠的來時路,是詩歌創作的觸媒。思鄉,是中華民族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心理,也是人類共有的精神傾向。而鄉愁,則更是文學世界中一個亙古久遠、綿延不絕的創作母題。從古至今,中國的詩人彷彿總是走在回鄉的路上,故鄉也總是在詩人們的回憶與想像中被拼湊得更加生動豐滿,而中國人的鄉愁則更是在各種漂泊者的淺吟低唱中歷久彌新、綿延不絕。鄉愁體現了人類普遍的「集體無意識」,王鼎鈞的鄉愁書寫因回望生命的創作視角而生成了獨特的詩性光輝,在寂靜中生發的回憶是「詩」與「思」的聚合,蘊含著潛意識裡虛化的夢境或想像,回憶這一審美心理所內含的兩種演繹圖式―即偏重於情感的「想像」與偏重於省思的「對話」並行共進,使得他的鄉愁書寫獲得了富有張力的詩性審美空間,形成了獨特的「鄉愁美學」。本章通過對《左心房漩渦》的分析以見王鼎鈞創作中所展現之大時代人類普遍的鄉愁情結與家國情懷。
〈第一節 開放探親下兩重世界的乍然接合〉
一、鄉愁肇始於大時代的悲劇
台灣的鄉愁文學誕生於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從抗戰勝利後的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雖說只是短短四年的國共內戰,對於兩岸中國人而言,卻是一場時代的爆破點,它造成了前所未見的歷史海嘯。此後,國民黨主控的政權完全退出中國大陸,撤往台灣,帶著一百多萬的大陸軍民離開故鄉,來到台灣這原本是陌生的孤島,他們原本沒有做長期定居的心理準備,期待總有一天能重回故鄉,收復失土。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由內心的騷動轉為無奈的沉默,爾後即進入長達四十年的平靜接納,這樣的歷煉,是那群由大陸遷台人士的傷懷。散文大家王鼎鈞身為其中一員,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他在中國大陸成長、求學,經過抗日戰爭的骨肉流離,經過幾次內戰的倉皇奔馳,道險且長,與父親輾轉來到台灣,在台灣成家立業,三十年後再惶惶地移往美國。中國的戰亂流離,兩岸的分裂對立,異鄉的隔閡孤寂,不能不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傷痕,過往種種更是無法抹去的記憶,他曾在回憶過往時感傷地說:
我想起中央政府「遷台」的時候,那個最有權勢的人說過,我把您們帶出來,一定再把您們帶回去。可是終其一生,他沒有做到。
這個最有權勢的人是蔣介石,隨著蔣介石去世,這群遷台人士知道「光復大陸」的夢想也隨之破滅,對岸是再也回不去了,海峽兩岸由此長達了四十年的政治、社會、文化的封閉隔絕。政治的對立與社會制度的差異迫使這些大陸遷台的外省人變成了有家歸不得的流亡者,與故鄉的一切,從此天各一方。擺盪在新舊環境適應的焦躁中,這些跋涉過動盪的大時代、終生回不了家的人,在對過去的珍惜和生命被分裂的痛苦中,日思夜想,望海興歎,患了一種難以治癒的「懷鄉病」。還有一部分的人,是從台灣飄流到海外各地,他們同時繫念著海峽兩岸的土地和親人。這些作家把淳厚、濃重的鄉愁作為創作的表現內容,藉助文學的形式加以傾訴。從五十年代初期,在此後二、三十年綿延發展的鄉愁文學便成為台灣文學的一大景觀。
對於解嚴前的外省級台灣作家來說,重返大陸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儘管大陸是他們的根,那裡有他們夢縈魂繞的家園,但兩岸關係的隔絕,使他們無法重返大陸家園,以慰鄉心鄉愁。王鼎鈞說:
由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臺灣和中國大陸完全隔絕,地理上的隔絕,政治上的隔絕,文化上的隔絕,還加上歷史記憶的隔絕,我稱為「真空包裝」。一九四九以前,我們讀過的書有問題,接觸過的人有問題,到過的地方有問題,服務過的機關名稱部隊番號都是問題,我稱為「背負原罪的初生嬰兒」。我們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無祖之裔,無史之國。我們都只知有神州,不知有故鄉,只知有億萬同胞,不知有至親好友。
這段話已描述了當年兩岸隔絕對立的處境,以及這些外省族群背負著歷史的原罪,無處安放自己的身心,於是他們的鄉愁便有多層次:第一種鄉愁,即是歸鳥戀巢的本性,這是人情物性的基本鄉愁;再加上自身處境,悲歲月的流失,歎人生的無常,就產生第二種鄉愁,深層的鄉愁,鄉愁是滴瀝心底的悲歌與永恆的遙望。第三種鄉愁,比前兩種更深的,是文化的鄉愁,兩重世界的隔絕與對立。於是鄉愁包括政治、社會、地理和制度在內的整個劃界的無可奈何。鄉愁,已經滲進這些人的血液,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對王鼎鈞而言,鄉愁不僅僅是生命中澎湃交響的眼淚與詩行,在他的人生軌跡中,鄉愁成了他創作的航標,愈老愈重,也愈純粹超越。四十年來,文化鄉愁幾經變遷,也折射出作家由感傷、迷惘、徬徨的懷鄉思鄉到安於現狀,平靜地面對現實。
二、探親大門開啟,接通被切斷的根脈
八十年代,中美建交,中國對外開放,台灣可以和大陸親友通信,接著,終於在一九八七年―蔣經國總統決定威權政治必須轉型,台灣政府宣布「解嚴」,並開放黨禁和報禁,更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二日―一個劃時代的日子,探親的大門打開了,隔絕近四十的兩岸關係終於有了重大的變化。這群當年從大陸撤退來台的人士,終於得以重回故土,使鄉情得到慰藉。從台灣到大陸,出現了一波又一波的探親潮,於是在神州大地上出現了一個個悲歡交織、五彩繽紛的親人團聚的動人故事,這些故事已為台灣的鄉愁文學注入了一股生機,使得鄉愁散文產生了分化,伴隨著解慰鄉愁而來的是「探親散文」的誕生和發展。「探親」是「鄉愁」的延伸和持續,文學史每一步的變化都凝聚著歷史的腳步,凝聚著歲月的痕跡。所謂「探親散文」,根據大陸學者方中所言:
指台灣作家以回大陸探親旅遊為題材,描寫家鄉親人幾十年的歷史變遷,表現中華民族分久必合的悲喜劇,抒發愛國思鄉感情的散文作品。
指出了中國人的鄉愁的本質,是在時空距離隔絕下的一種對團圓的人性渴望,也間接說明中國人的鄉愁不同於西方人大多是單純的懷舊與戀地情結,更有其獨特的文化傳統與人文情懷。探親不是旅遊,而是蘊含更深的人文內涵,即人對過去、對土地與自然的感情,體現了家國情懷、人文思念。
方忠分析台灣鄉愁散文的現象曾言:「鄉愁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題材,自有它自身獨特有的審美價值。在五十年代光復初期受到政府的鼓勵與推動,台灣文壇上,『反共戰鬥文藝』曾鼓噪一時,但卻因思想內容的概念化、藝術形式的公式化,以及缺乏真誠而健全的藝術良知而迅速衰竭,難以為繼。與戰鬥文學幾乎同時產生的鄉愁文學,雖然處於『非主流』的地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影響卻越來越大。究其根本,就在於台灣的鄉愁文學反映了大陸遷台的作家們共同的思想情感和心路歷程,作家成了大陸遊子的代言人。」戰鬥文藝乃為政治服務的工具,缺乏油然而生的自然真情。鄉愁散文之所以較之戰鬥文學影響深遠乃因為「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情動」而「言情」是人的心理本能,戀鄉愛家是人類的生命本能,作家之所以能成為大陸遊子的代言人,原因容或有二:其一,乃文學創作的一種規律:一切文學以特殊為始,卻必須以普遍為終,因為文學的終極關懷是普遍的人生與人性。鄉愁是個人的,也是大我的共同情志。其次,鄉愁的發生在實質上亦揭示出歷史發展的一條規律:人類歷史的發展,必需要以無數個體的生命悲劇作為代價,個人遭遇的精神創傷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歷史現象。
在政府開放大陸探親的這股熱潮風湧中,許多作家老大回鄉,看見四十年的情物變革,人生際遇的無常,乃湧現了「探親文學」,描寫海兩岸分別四十年的悲歡離合。這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產物,一種親情被無奈的時代滄桑長期割裂,積壓在人們心中的情感總要尋找一個抒發處,隨著越來越多的尋親探親者的腳步,這種文學必然應運而生。因此,台灣探親文學的面世,具有時代里程碑的重要意義。這些作家用自己的眼光和語調,記錄下闊別多年返鄉的激動心情,有相擁而泣的畫面,也有恍若隔世的欷噓。那些刻骨銘心的迷離記憶與思鄉之情,是每一個平凡小人物的家事,也共同構成了一段民族遷徙的大歷史。王鼎鈞《左心房漩渦》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優秀作品,本書雖未提到實地探親,作者雖未實際回到大陸省視家鄉與故舊,但透過通信,反而能更深的內在境界裡達成還鄉。「通信」是具體而微的還鄉,是一種『摹擬』」,其中延展的情感與思緒,仍然可以視為在這股熱潮下的敘述情境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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