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癡丫頭
首頁圖來源:Modman
一九八○年,聶紺弩在《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中介紹說,一九三八年在臨汾或西安時,他與蕭紅之間有過一次談話:「蕭紅,你是才女,如果去應武則天皇上的考試,究竟能考好高,很難說,總之,當在唐閨臣(本為首名,武則天不喜她的名字,把她移後十名)前後,決不會到和畢全貞(末名)靠近的。」
蕭紅聽了笑著說:「你完全錯了。我是《紅樓夢》裡的人,不是《鏡花緣》裡的人。我是《紅樓夢》裡的癡丫頭香菱。」
香菱本名甄英蓮,諧音為「真應憐」,是民間隱士甄士隱的獨生女。三歲那年的元宵節,她在看社火花燈時因家奴霍啟(諧音「禍起」)看護不當,被人販子拐走出賣,後來流落到薛寶釵的哥哥呆霸王薛蟠手中。與香菱的禍起於偶然事變不同,蕭紅的不幸主要源於她自己癡心女子負心漢的盲目追求與錯誤選擇。
蕭紅本姓張,乳名榮華,學名秀環,後由外祖父改名為乃瑩,一九一一年六月二日也就是傳統農曆的五月五日端午節,出生于黑龍江省呼蘭縣城(今哈爾濱市呼蘭區)的一戶富裕農家,剛一出生就被傳統命相認定為命賤不祥。她從小得到祖父張維禎的寵愛,長期擔任地方官吏的父親張廷舉,卻對她較為冷漠。一九一九年八月,母親姜玉蘭病故,留下蕭紅與三個弟弟。同年十二月,張廷舉續娶梁亞蘭為妻。
一九二五年,十四歲的蕭紅由父親做主,許配給省防軍第一路幫統汪廷蘭的次子汪恩甲。一九二六年將要讀初中時,蕭紅遭到父親阻撓,她便以出家當尼姑為籌碼逼迫父親讓步,從而於一九二七年進入哈爾濱東省特別區第一女子中學(現蕭紅中學)繼續讀書。從師範學校畢業的汪恩甲,當時任三育小學教員。他經常到學校拜訪蕭紅,蕭紅也為他織過毛衣。他的父親去世時,未過門的蕭紅還給公公吊過孝。
一八二八年冬天,十七歲的蕭紅結識哈爾濱法政大學學生、與自己有遠親關係的表哥陸振舜。在已經成婚的陸振舜與包辦婚姻的未婚夫汪恩甲之間,蕭紅的情感偏向了前者。一九二九年祖父張維禎去世,蕭紅對於養育自己的血親家庭已經無所留戀。一九三○年,陸振舜為了堅定蕭紅反抗包辦婚姻的決心,退學前往改名北平的北京,就讀於中國大學。十九歲的蕭紅為了追求男女情愛,逃往北平與陸振舜婚外同居。
初戀中的蕭紅是極其真誠的,同時也是極端盲目的。一九三一年春節前夕,與蕭紅一樣不具備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獨立生存能力的陸振舜,迫於家庭壓力與蕭紅各自回家。人身依附於男權對象的癡心女子蕭紅,與人身依附於男權家庭的負心漢子陸振舜之間極端不負責的一場浪漫情愛,因此夭折破滅。
在根深蒂固的男權專制社會裡,人們可以對「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男性一方給予寬恕,卻不會對逾越背叛男權專制社會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的傳統道德規範的弱勢女子表示諒解。一個為私情離家的女人,是沒有任何退路的,隨著她走出家門的第一步,回家的大門事實上已經在她身後關閉了。已經二十歲的成年女子蕭紅,似乎並不十分明白更不十分在意這種最為淺顯的社會常識;在與陸振舜分手之後,她依然一再做出盲目愚蠢的錯誤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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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未婚夫汪恩甲的情感糾纏
一九三一年春節過後,蕭紅再一次逃往北平,舊情不斷的未婚夫汪恩甲隨後也追到北平。三月中旬,蕭紅與汪恩甲離開北平返回哈爾濱。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不能容忍蕭紅一再離家出走的離經叛道,代替弟弟解除了婚約。蕭紅到法院狀告汪大澄代弟休妻,汪恩甲在庭審過程中顧忌哥哥的聲譽,違心承認解除婚約是他自己的主張。蕭紅輸掉了官司,第二次與汪恩甲絕情分手。
蕭紅半年前與陸振舜離家出走,如今又與未婚夫鬧上公堂,從而被呼蘭縣城閉塞落後的居民視為「怪物」,成為人們飯後茶餘的精神消費品。她的弟弟妹妹不堪輿論壓力,被迫轉往外地求學。擔任巴彥縣教育督學即教育局長的張廷舉,擔心作為繼母的梁亞蘭管不住蕭紅,便把全家搬到阿城縣福昌號屯(現哈爾濱市道外區民主鄉)的鄉下老家。在福昌號屯的這段生活,為蕭紅後來的文學創作積累了大量素材。
這年秋天,蕭紅出於同情,替佃戶長工勸說伯父不要提高地租。伯父把她痛打一頓後鎖在一間空房子裡,派人到阿城拍電報催促張廷舉回家將蕭紅勒死埋掉,以免繼續危害家族。小姑和小嬸趁著夜深人靜,撬開窗戶偷偷放走蕭紅。二十歲的蕭紅逃到哈爾濱後,再一次找到當時在哈爾濱工業大學預科讀書的汪恩甲,兩人住進道外十六道街的東興順旅館開始同居生活。
一九三二年春節期間,回家過年的汪恩甲把蕭紅一個人留在旅館。二十一歲的蕭紅變賣身邊物品前往北平,陸振舜給中學同學李潔吾打電報,要求對方就近照顧。汪恩甲過完春節回到旅館,發現蕭紅不辭而別,他追到北平把蕭紅從李潔吾身邊帶回哈爾濱。汪恩甲母親知道兒子與蕭紅在一起,就斷絕了經濟資助。已經懷孕的蕭紅遭遇了第二個輪迴的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情愛悲劇。一九三三年五月六日,她的短篇小說《棄兒》以「悄吟」的筆名在哈爾濱《大同報》副刊發表,其中寫道:「七個月了,共欠了四百塊錢。王先生是不能回來的。男人不在,當然要向女人算帳……」
給點陽光就燦爛
一九三二年六月,困在東興順旅館充當人質的蕭紅,向哈爾濱《國際協報》的副刊編輯裴馨園求救,她在信中寫得很是直白:「你和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見中國人能不救啊?」
裴馨園看到來信,與孟希、舒群等文學青年先後到旅館看望蕭紅,他們中間有一個叫三郎的已婚男子,真實姓名叫劉鴻霖,後來的名字叫蕭軍。二十一歲的蕭紅打動二十六歲蕭軍的,是隨意塗抹的一首小詩:
那邊清溪唱著,
這邊樹葉綠了,
姑娘呵,春天來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
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
同年八月,松花江決堤,蕭紅因禍得福,搭救生船逃出旅館到裴馨園家裡避難,隨後又被送醫院待產。因為無錢交納住院費,一身武功的蕭軍只好用刀子逼著醫生治病救人,孩子生下之後便很快送人。作為一名不能夠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成年母親,蕭紅犯下的是一樁不可饒恕的遺棄罪。
蕭紅出院後,與蕭軍開始新一輪的婚外同居。被蕭紅稱為「沒有青春只有貧困」的這一段同居生活,竟然是她一生中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最佳時光,後來被她瑣瑣碎碎、不厭其煩地記錄到小說《商市街》中。從蕭軍保存下來的合影照片中,可以感受到這對年輕人相依為命、苦中作樂的幸福情愛。在哈爾濱人流穿梭的中央大街上,在幽雅靜謐的俄式花園裡,在江畔綠陰濃郁的林陰樹下,在碧波蕩漾的松花江中,都留下了他們年輕的身影。
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一日,蕭紅和蕭軍應共產國際駐東北聯絡員、中國共產黨地下黨員舒群的邀請,移居青島觀象一路一號的一座兩層小樓。十一月初,兩個人因舒群被捕而離開青島前往上海。十二月十九日,魯迅在梁園豫菜館請客,特意將蕭紅、蕭軍介紹給茅盾、聶紺弩、葉紫、胡風等左翼作家。
一九三五年月十二月,原名《麥場》的中篇小說《生死場》,以「奴隸叢書」的名義在上海出版,這是第一部以蕭紅署名的作品。魯迅在序言中稱讚說:「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品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緻,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所謂「越軌的筆緻」,主要是指蕭紅對於男女情愛充滿野性的大膽描寫。小說中描寫金枝受著青春蠱惑與成業約會時,「男人著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儘量的充漲了血管,彷彿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屍上面跳動……」
隨著文學創作的初步成功和經濟生活的初步改善,蕭紅與蕭軍之間的男女情愛反而走到決裂邊緣。蕭軍此時和一個名叫陳涓的女子明鋪暗蓋。兩人之間的衝突日益激烈,直至拳腳相向。關於此事,蕭紅在《苦懷》詩中寫道:
我不是少女,
我沒有紅唇了,
我穿的是從廚房帶來的油污的衣裳。
為生活而流浪,
我更沒有少女美的心腸。
胡風的夫人梅志在一九八四年寫作的《「愛」的悲劇──憶蕭紅》中回憶說,有一次朋友們在一間小咖啡室相聚,蕭紅為自己青紫的左眼辯解說:「沒什麼,自己不好,碰到硬東西上。」一旁的蕭軍卻以男權主子的口吻喝斥道:「幹嗎要替我隱瞞,是我打的!」
當年一直追蹤研究蕭紅的美國著名漢學家葛浩文,在《蕭紅評傳》一書中談到,在「二蕭」的關係中,蕭紅是個「被保護的孩子、管家以及什麼都做的雜工」,她做了多年蕭軍的「傭人、姘婦、密友以及出氣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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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就在掙扎中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蕭紅在魯迅等人建議下遠赴日本創作療養。她在從日本寫給蕭軍的情書中表白說:「你是這世界上真正認識我和真正愛我的人!也正為了這樣,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可是我們不能夠允許痛苦永久地齧咬我們,所以要尋求各種解決的法子。」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魯迅在上海病逝。一九三七年一月,蕭紅從日本回國與蕭軍短暫和好,當蕭軍又開始與有夫之婦許粵華婚外偷情時,蕭紅再也無法容忍下去了。同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爆發,全國範圍內的抗日戰爭隨之展開,從而為蕭軍最終拋棄背叛蕭紅,提供了最為神聖、最為強硬也最為宏大的理由。蕭軍在《從臨汾到延安》中記錄了兩人分手前的爭吵:
蕭紅:你去打遊擊嗎?那不會比一個真正的遊擊隊員更價值大一些,萬一犧牲了,以你的年齡,你的生活經驗,文學上的才能……這損失,並不僅是你自己的呢。我也不僅是為了「愛人」的關係才這樣勸阻你……這是想到了我們的文學事業。
蕭軍:人總是一樣的。……為了爭取解放共同的奴隸的命運,誰是應該等待著發展他們的「天才」,誰又該去死呢?
蕭紅:你簡直忘了「各盡所能」的寶貴言語,也忘了自己的崗位,簡直是胡來……
蕭軍:我什麼全沒忘。我們還是各自走自己要走的路吧……
經過反覆爭吵,選擇去五臺山打遊擊的蕭軍,在受阻後轉往延安。蕭紅、端木蕻良隨丁玲率領的西北戰地服務團來到西安。據丁玲在《風雨中憶蕭紅》一文中回憶,她曾經勸說蕭紅前往延安。蕭紅為了避開蕭軍而加以拒絕。丁玲和聶紺弩抵達延安後,拖著蕭軍返回西安,想對兩人的關係做最後彌補,沒有想到他們恰巧遇見蕭紅和端木蕻良在一起。蕭紅微笑著對蕭軍說:「三郎,我們永遠分手吧!」
一九三八年四月,蕭紅與蕭軍正式分手,她的肚子裡偏偏懷著蕭軍的孩子。同年五月,蕭紅與小自己一歲的端木蕻良在武漢大同酒家舉行婚禮。主持婚禮的胡風提議新人談戀愛經過,蕭紅講了一段低調話語:
「掏肝剖肺地說,我和端木蕻良沒有什麼羅曼蒂克的戀愛史。是我在決定同三郎永遠分開的時候我才發現了端木蕻良。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麼過高的要求,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這種狀況的人,還要什麼名分。可是端木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我就感到十分滿足了。」
以後的事實證明,在男女情事上一再犯錯的蕭紅,又一次做出了不可挽回的錯誤選擇。兩人婚後不久,日軍轟炸武漢,端木蕻良一人乘船離開武漢前往重慶,戰火硝煙中,把大腹便便的蕭紅丟在了武漢。蕭紅歷經磨難到達重慶,端木蕻良連落腳的住所都沒有預備。她經過幾次搬家,最後無奈地住到江津友人白朗家中。一九三八年底,蕭紅在白朗家生下一子,孩子不久就夭亡了。
一九四○年一月底,蕭紅隨端木蕻良離開重慶飛抵香港,住在九龍尖沙嘴樂道八號。她在貧病交迫中堅持創作中篇小說《馬伯樂》和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歲的蕭紅病情加重被送進醫院,因庸醫誤診錯動了喉管手術,從而導致不能說話。據駱賓基《蕭紅小傳》記載,蕭紅臨終前在一張紙片上寫下:「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蕭紅去世前的四十四天裡,守護在身邊的是小她六歲的駱賓基,端木蕻良基本上沒有履行作為丈夫的家庭責任。文藝批評家李健吾得到消息,在《咀華記餘·無題》中表示,他最折服的四名女性作家是丁玲、凌叔華、林徽因、蕭紅。「最可憐」的蕭紅,「好像一個嫩芽,有希望長成一棵大樹,但是蟲蛟了根,一直就在掙扎之中過活……」
從一九二七至一九四二年,蕭紅有過十五次以上的「離開」,她居住過的地方包括哈爾濱、北京、青島、上海、日本東京、武漢、臨汾、西安、重慶、香港等等。她從沒有在一個地方真正住過兩年以上。一九三四至一九三六年,她在不到兩年時間,在上海至少換過七個住處。「一直就在掙扎之中過活」,竟然成為這位智商極高而情商極低的命賤女作家情感脆弱、營養不良、積勞成疾、錯上加錯的生活常態。她的一生都在疲於奔命和動盪不安中掙扎,文學創作雖然部分成全了她,卻沒有徹底改變她的錯愛人生。無論是她所摯愛的祖父,她所人身依附的異性男子陸振舜、汪恩甲、蕭軍、端木蕻良,還是她所敬重的文壇前輩魯迅,都沒有也不可能成為永遠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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