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樸的睿智──狄金森
其人其詩
一個多世紀以來,生於麻塞諸塞州的阿莫斯特(Amherst)且幾乎不曾離開故鄉生活的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始終是美國文學史上偉大的女詩人。她擅寫短詩、情感細膩,意象深切;一生大部分的詩都在她死後才被發現,結集出版後才重現光芒。
狄金森求學時曾就讀於阿莫斯特學院,和一年時間讀聖尤奇山(Mount Holyoky)神學院。而她深鎖在盒子裡的詩篇,能展現純真、聖潔、簡樸、有深刻思想的美德。她為世人留下了一千八百首詩,凝聚著深厚的情感和創造性的智慧。在她二十八歲後七年,這段期間,可說是狄金森詩歌創作生涯的巔峰時期。尤以三十二歲前後是創作的高峰,在此期間她大量創作出反映死亡、永恆、自然與愛情等主題的詩歌,能夠揭示詩人在經歷了心靈創傷、掙扎於精神崩潰邊緣之際,如何以詩歌藝術逐漸實現心靈的「自我救贖」的過程。她的秘密日記寫下了自己一生的生死愛恨,在她去世二十多年後,才被一位整修她舊居的木匠發現,但因其私心作祟,再度埋沒了近八十年才輾轉問世。
狄金森是個優雅、擁有高遠的理想、愛追求自由和夢想但個性強烈的詩人。即便是年華已逝、深居簡出的她,也散發著清純氣韻,性格易害羞,卻始終保持著少女的純真,但對感情方面較為敏感。有很強的獨立精神和豐富的想像力,在平凡的生活中,安於孤獨自由的和靈光乍現的機智,常會使讀者驚歎不已。本文從旅美非馬博士的幾首譯詩中,嘗試探索狄金森詩歌的藝術表現;其天真和孤獨精神的靈思,常可發現不為人所理解的多層意義與智慧。壓抑在內心深處的「自卑情結」,在表現自我的層面上,也從而獲得了對現實的超越和自我拯救。
狄金森詩歌的意象與內涵
詩美意識是形而上的藝術直覺,是以人的靈性去體驗到的一種本原的、悠遠的意境之美;從而展現出詩人獨特的審美理念和藝術開拓。如何凸顯審美觀是詩發展需要反思其深度根源與現代含義的一項創新的視域。更為重要的是,必須揭示出詩的意象及心理學解讀,才能昇華當代新詩的審美體驗,藉以反映出詩人的精神本性,探索其內心的情感世界。艾米莉‧狄金森是個感覺經驗強烈而靈敏的詩人,儘管外界事物多變與永恆不變的理型相區別;然而,在狄金森的詩歌中,其心靈恆處於嚮往真理的狀態,因之,思想之船槳常能與心志相契合。接著來看她的這首〈懸宕〉,強調語言的精巧,也反映出作者對「生死」的世間法則,有種恢宏氣勢的感覺:
天堂遙遠得有如
到最臨近的房間,
要是那房裡有一位朋友在等待
何等的剛毅,
使靈魂經受得了
一隻來腳的重音,
一扇門的開啟!
在第一個詩節,作者質疑自己所處的困境,她想從人類的制度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在現實中,無疑是不可能的;但這種對神的反抗導致了心靈的痛苦。因此,她試圖將世間所有懸而未決的人事物都歸於平靜;但又不禁期許博得上帝的垂愛,得到寄望中的生存空間。接著,她發現生死的關鍵不在上帝,不在遙遠的夢土;而是淳樸的生活裡試煉的心志。有了這個認知,她不再畏懼死亡或紛歧是非;並能心悅誠服地突破生命的鐵門,接受自己命定的一切。
接著,這一首柔美的〈以一朵花〉,注重整體的抒情而非細節的描述,以打造愛情的想像空間:
我躲在我的花裡,
你,把它當胸戴起,
不提防地,也戴著我──
天使們知道其餘。
我躲在我的花裡,
那朵,在你的花瓶裡褪色﹐
你,不提防地,摸索我
幾乎是一種落寞。
詩句滲透了狄金森自己個性的傾向,感情色彩與主觀的想望,每一句都從心底湧出,且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作者孤寂的情緒。彷彿驟然顛覆時空在我們也曾回眸一瞥百合時,這樣的美麗是隱而未現的脆弱、衝動、夢想、善變……其間的滋味迴腸盪氣。狄金森如愛神丘比特般的童真,將思念的憧憬鉅細靡遺地描繪出來;讓愛情的糾結悵然面貌及落寞的底蘊,呼之欲出,呈現出不一樣的生命姿態,也見識到作者嚮往超凡脫俗的愛情的悲傷。
這首〈我是個無名小卒!你呢?……〉,成功地創造了一個虛擬的世界,藉此表達她對世人追逐名利的想法和其不同流俗的心胸:
我是個無名小卒!你呢?
你也是個無名小卒?
那我們可成了對──別說出來!
你知道,他們會把我們放逐。
做一個名人多可怕!
眾目之下,像隻青蛙
整天哇哇高唱自己的名字
對著一個咂咂讚美的泥淖!
狄金森也是位常保赤子心的詩人,因真感情,才有真境界。在這裡,她成功地找出一個具體意象,鼓勵人盡可能地享受大自然的美好時光。所要闡述的,是在一片搶當名人的爭戰聲中,請讓出心靈的空間吧。而人們所爭求的到最後都是由單純變複雜,此詩則延伸了這一幅諷刺的縮圖:人類因好勝心而爭個死去活來,不過只增多旁人的譏笑罷了。如果不是狄金森的詩才超群,那麼她也不可能有感觸即興迸出,涉筆成趣了。
〈屋裡的忙亂…〉作者以一種敘事的語調,來表達生命的強度,冀望著愛是「永恆、無限、純一」,讓人重新感知這個世界:
屋裡的忙亂
在死亡過後的早晨
是這塵世上
最最莊嚴的勞動,──
把心掃起,
把愛收拾藏好
我們將不再用得著
直到永遠。
在宗教領域裡,狄金森保持著更多自由。她一直希望找到一條出路,從而自痛苦的樊籠中擺脫出來。在這裡,可明顯地感受到作者將生與死的莊嚴與忙亂的家人的意象並陳;以探究愛情的深度與價值,進而說出內心深處的憂鬱,以彌補過去對宗教方面失落的態度,情味綿緲。暗喻生命終有結束的一天,因為我們知道它有盡頭,才會更積極把握現有的……曾經擁有是幸福的,否則,那一切的一切盡都惘然。當我們身臨其境,作者所能喚起的,就是在我們心中激發起連我們都不曾料想的情感或某段經歷的記憶。這樣,過去,現在,未來,幻想與時間的距離就串聯在一起了。
狄金森思想的深刻性不僅在於能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實社會的弊病,而且還在於能在詩中把相互對立的情景組合在一起,出人意料地取得了某種特殊的意蘊。比如〈兩個泳者在甲板上搏鬥……〉就是首哲理的小詩,試圖解決人與人之間的敵對問題:
兩個泳者在甲板上搏鬥
直到朝陽東升,
當一個微笑著轉向陸地。
天哪,另一個!
路過的船隻看到一張臉
在水面漂蕩,
在死亡裡依然舉目乞求,
雙手哀懇地伸張。
無論這畫面是真是假,這裡作者的意識與外界的物象相交會,形成一種生命風貌的展現。它讓讀者感受親歷其境的一刻,既是作者個人對生之尊重所展現的風姿,也是讀者透過意象的圖騰所體悟的風貌。作者繼以擬人手法,描繪死亡的恐懼,既凸顯了不當的搏鬥所帶來的傷害後遺症,甚至使萬物之主也望之興歎。所以,清醒是很重要的。這種調侃式風格在她身上產生了創作的動力,是偏於幽默性的舒緩愉悅的審美風格,非常自然又意趣橫生。
接著,〈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於破碎……〉這首詩在平凡之中鋪陳出不凡的喻意,浪漫的筆調,能喚起情感的亮度:
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於破碎,
我便沒白活;
如果我能使一個生命少受點罪,
或緩和一點痛苦,
或幫助一隻昏迷的知更鳥
再度回到他的窩,
我便沒白活。
成年的狄金森羞於表現自己的幻想,並且也向其他人隱瞞自己的幻想。她常運用自己的奇異感去凝視這普通又多情的世界,賦予簡單的生活中醇厚的詩味。在這首詩裡,視覺已鋪墊了愛戀的氛圍,充分展現了詩作的自由性與聯想力。一方面,作者表達出她對愛情孤獨的悲嘆,一方面道出她所關心的是對人類的愛、自然的愛,鮮活地刻劃出作者心境的變化。再由知更鳥的「昏迷」與作者的呵護回「窩」串聯的意象,化靜為動,更添一種詩的興味。其詩心的靈巧,令人咀嚼。
最後介紹這首〈有某種斜光…〉,羅織出作者心靈圖象,意味深長:
有某種斜光,
在冬日午後,
壓迫,如教堂曲調般
沉重。
它給了我們天大的斲害;
我們找不到傷痕,
除了內部的差異
標示意義所在。
沒有東西能教給它什麼,
它是封緘,絕望,──
一個龐大的痛苦
由天而降。
當它來到,山水傾聽,
陰影屏息;
當它離去,就如死亡
凝視的距離。
詩中,作者所流露的孤獨與感傷有別於其他浪漫派詩人,她解釋愛情與失去間如何妥協,理出她對自然界特殊的敏覺與感性。詩人面對坎坷人生的智慧,讓我們瞭解到,希望中的快樂是比實際享受快樂更有福的。此詩暗喻作者勇於孤寂的生活時心中的悲嘆,而人生到處是死亡、變化的意象,亦充滿著內心情感的寄盼。其實,愛情是一種等待的時間越長久,在記憶中的痕跡就越活躍和清晰的莫名思緒。當我們在她詩歌意象的聯想中流連時,就能喚起了我們的期待。
孤獨的精神:艾米莉‧狄金森
無疑,對一個詩人來說,憂鬱是很自然的。狄金森對藝術美學的感知,源自於求學期間的汲取及天賦的智能。當她用豐富的想像力喚醒自我靈魂的時候,在那裡精神也獲得了生命。誠然,生命是短促的,然而在她孤獨的靈魂裡頭,深藏著美好的精華,也有一顆勇敢的心靈。儘管當時外界批評之語有些混亂,她還是帶著一種清新、平和的心情醒過來了。她的智慧越是遮掩,越是明亮;其無言的純樸所煥發出的情感,是純真的,也是詩歌藝術最大的遺產之一。
事實上,狄金森對世間萬物的一切,從未棄擲,她創作時的思考重點已經轉移到新近獲得智慧的意識之流,正義與真理才是她高尚人格的真實標誌。當她在隱居中,仍保持最純潔的德性,以避開外界的誹謗之音。狄金森成功地讓感情屈服於創作上的支配並且發揮詩歌的自由表達。在她的潛意識中,她仍然被帶有自閉或自卑心結的色彩的批評眼光繫在她的身上。對此,一個感情的動機導致她寫下了這些日記,它使得那些詩歌的背景的意義清晰了。也唯有透過她遺留的秘密日記的進一步探討,或可瞭解她孤獨的精神的可能性變為確定性。但這並不是試著從她的微小弱點或個性的孤僻出發,來解答她的精神生活中的問題。
狄金森童年時生長在優渥的家庭,既聰明又清純。她的父親為名律師及議員,但將其興趣都投注到他的事業上,且偏愛於狄金森的哥哥奧斯汀。由於家庭因素,她在少女時代就必須照料生病的母親;長期的不安與父母兄妹間的關係變得敏感而疏離。因此,在她心靈投下了痛苦的陰影。加以二十五歲時,她暗戀著一位有婦之夫的牧師。雖未有結果,然而此痛苦經歷,招致周遭眾人對她的不解與誤會。在精神打擊下,遂而選擇遠離生活,遠離人群。她對外界的記憶變成深沉的遺忘,但她似乎也明白,當她被壓抑的情感復甦時,詩歌就在壓抑力量中誕生了。
以心理學論,人類在心理生活中,唯一有價值的是感情。因此,一首詩的力量如不具有喚起情感的特徵,那麼它就無任何意義了。狄金森生前在詩歌的舞臺上,並不是一個悲劇的英雄;其創作的目的,是為了通過需要有精神痛苦的環境來認識精神痛苦,而企圖完成靈魂的自我救贖的。人生其實不複雜,也沒有任何規則;它只是一場追尋,凡事都有可能,沒有人會永遠完美的。狄金森在人格的一二缺陷,也無法掩蓋住她的全部優點。上天是公正的,在她逝世後,她唯一留給世人的一張照片,是端莊又素靜的容貌,隱藏在她詩一般的微笑下,她的詩歌的美卻隨著時間而變得更有價值。或許,正是這個不尋常的、有獨特魅力的神秘步態,引起了詩界的興趣。我彷彿看到一個淡淡的影子、自覺地生活,消失在湖畔盡頭,而雕像捕捉的正是她沉碧如湖的眼睛,正靜靜地坐在那兒的姿態。以上似乎是筆者從非馬博士對狄金森翻譯的詩歌資料中得出一個不夠充分、卻很大膽的結論。但我深信,研究狄金森的意義會隨著我們繼續深入的研究而增加。
2010.10.12作
刊登湖北省武漢市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主辦《世界文學評論》〈集刊〉/《外國文學研究》〈AHCI期刊〉榮譽出品,2011年5月,2011年第一輯〈總第11輯〉,頁76-78
追尋深化藝術的儒者──楊牧
博達深沉的精神內涵
楊牧(1940- )名王靖獻,是臺灣著名的現代詩人、散文家。生於花蓮,獲美國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華盛頓大學教授,羈美多年,現任教於東華大學等校,2000年曾獲國家文藝獎。作者擅用滄桑的筆調探觸現實與理想的關照,以深化自己藝術生命為基點,自詩裡散發令人揮之不去的心底烙印。他的作品風神獨具,著重在精神意境的感悟,一方面源自中國古典文學的賦予,另一方面則是西方文化之生命義理;經過心靈形式的統合整理,將情感轉化為抽象的質素結構中,不僅給予具傳奇性的詩想空間,也同時飽蘊愛情的夢幻聯想與孤獨感。
楊牧的詩歌,給我的感覺是,優柔善感的線性之下,夾著悵惋凝重的沉澱色彩;能敏銳的捕捉生活經驗與想像溶入創作,從而建構出以詩去解讀生命的現象,或記述與時間歷史的抗衡,去呈現自己在外在環境所禁錮下的各種情境的心理張力。其實,他的許多作品都深刻地去提揭詩藝創作的企圖:營造一個靜默、超塵、極度精誠和完美的真境。看得出,在凝望著時間和生命交互作用的記憶中,他在努力地以自身生命的焠煉,表現出對追求超自我的崇高性。或者說,楊牧的詩來自心靈國度之美,無論是自然的或是抽象的,他都坦率地給讀者提供了一個「富有空間的穿透性」的想像空間。
以自然為師
楊牧三十二歲以前的筆名為葉珊,之後,改名為楊牧。在他身上,有著許多浪漫主義的人格基因與兼含人文關懷的理想主義。自1972年後改用楊牧作為新筆名後,其作品風格越來越富於理性和關注社會寫實的論述。他的胸懷由孤獨沉鬱轉而向批判社會、追求真理敞開。楊牧曾說:「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不變即是死亡,變是一種痛苦的經驗,但痛苦也是生命的真實。」他開始直面人生,將現實性的理想渴求當是一種高精神,對生命本真的抒寫裡,質樸而靈敏,意象語言幽微而堅毅,更將他轉化為崇高人格的象徵符號。楊牧晚年,回歸花蓮鄉土,在這裡,山海充沛的詩意,引領著他在藝術追求的道路上,傾向探尋自然之序,再次獲得更單純、更撼人心魄的精神力度。我們不妨先摘引一首楊牧早期的詩〈雪止〉看看:
我不能不向前走
因為我聽見一聲嘆息
像臘梅的香氣暗暗傳來
我聽見翻書的聲音……
你的夢讓我來解析
我自異鄉回來,為你印證
晨昏氣溫的差距,若是
你還覺得冷,你不如把我
放進壁爐裡,為今夜
重新生起一堆火
此詩顯示出雪止與新火兩個意象的結合,構成一種沉靜幽深的白色與熾熱的爐火及光燄對比作為抽象背景,以襯托楊牧側身回首戀情的形象。當思念如潮,詩人的困境便在矛盾的兩難之中了。一時覺詩人發出的種種感情信息,就在遙遠的夢土傳來臘梅的暗香下,觸及得更深些。
楊牧在《楊牧詩集》「自序」中說:「此書包括1986年至2006年間的作品。物換星移,荏苒數十寒暑,偶爾有些陌生的警覺,但也不乏因為體會到其中一些雖不能盡知,卻多少也諳識有餘的奧秘,關於時間和空間,心靈的假象和神志的真諦之類,一些屬於嚴謹縝密的詩的奧秘,所以招致的感慨,何曾忘懷。」我想,他所強調的是,像一切純情的藝術家,詩是楊牧抗拒現實的工具;在詩中他的生命之流得到了更多地自由釋放,是心靈的反芻,它介乎孤獨與沉默意志的微妙頃間……,亦是美學範疇最純粹極致的實現。
比如我喜歡的〈雷池〉,楊牧以清新淡雅的筆風,將「時間──影像」凝止凍結在回憶的某個瞬間,正因為靜止,所以才能直接逼顯出愛情在時間的幻化中,只有詩的見證使不可見的時間成為可見。此詩畫面單純而意蘊雋永,有戀人間的真性羞澀的意趣:
我們像
擱淺的小舟被吹在一起
羞澀地招呼著卻不敢相識
怕──怕潮來時又把我們
送回那失去方向的大河
思念於憂傷怕不如淡忘於
孤獨的航行,於風波的隱喻
於一生的期待,一點驚喜
於一次不可能重逢的遭遇
當然這些浪漫主義的情詩,從《水之湄》到《花季》到《燈船》,在楊牧藝術生涯初期就已認定。在《有人》的後記,楊牧做了這樣的告白:「我對於詩的抒情功能,即使書的是小我之情,因其心思極小而映現宇宙之大何嘗不可於精微中把握理解,對於這些,我絕不懷疑。」然而,楊牧成熟後的詩風,主要體現在他對家國情感的心緒至現實社會的黑暗有更直接的悲愴之痛,從對家鄉的想望到書寫生命圓融、族人簡樸、閑適的意趣,正是他晚年心境趨於平靜淡泊的一種反映。
楊牧:詩人經典中的圖像
楊牧詩歌的特質是以「抒情沉靜」的基調來昭示藝術在韶光流逝中的片刻,它寫盡俗世間最沒有矯飾的「詩生態」,晚期作品更顯得面貌多樣,倒也頗吻合時代節奏性,而構成一種清冷純淨的氣質,更積極於詩歌藝術之「純粹性」的探求。楊牧曾說,花蓮是「我的秘密武器」,他對生長土地的情感與關懷,是楊牧在一步一履痕的耕耘歷程中,既不刻意於鄉土的歌頌,也不以表現於詩論之成就為滿足;而是以更沉潛的色彩、溫情而平和的生命內涵,表現出一個為詩歌開拓藝術者的文人風範,也表現於他的逸筆下。比如這首〈花蓮〉 ,就是品嚐楊牧詩歌以往未曾有過的美感:
你必須
和我一樣廣闊,體會更深;
戰爭未曾改變我們,所以
任何挫折都不許改變你
這首詩在畫面中更趨自如,或許楊牧在緬舊的感懷之中,讓我們重溫到浪遊異國的漂泊心事與對花蓮部落的悲憫的那種情思蘊藉。詩人已將生命的精美片斷,以詩歌作為最終的心靈歸宿與完成;而我從中也感受到閱讀其詩歌的喜悅與豐足。
2010.12.21作
刊登臺灣「國圖」《全國新書資訊月刊》,第160期 ,2012.04
深冬裡的白樺──讀向明詩集《閒愁》
其人其詩
向明(1928- )是人們尊敬的老詩人。2011年夏,出版的新書《閒愁》,給人以煥然一新的感覺。書封面既有曹介直的題字與董心如的水墨畫,濃郁的詩意亦象徵出老詩人迄今創作不衰。全書分為四卷,也有集朗誦詩〈七行體五節〉、武俠詩〈共七招〉、與白靈的詩相聲等,道出了向明幾十年詩情不斷噴湧的新奇。另外,這位出生於湖南長沙的老詩人對詩論認真鑽研及若干西方詩歌進行翻譯,也付出了心力,成為評界的佼佼者;他多以細膩的藝術筆墨來表達充沛的詩情,以詩為諫、大力斥責腐朽黑暗的一面,更重視心靈的感受和意象的表現。
佳作賞析
如寫於卷一「眾生合十」之四,能充分地表現詩人敏銳的諷刺感,以及理性與感性的同時的統一;末句,正是詩中優美的核心意象,寫得親切細膩:
耳根/被噪音的洪流堵塞了/哪裡去找關閉的閘門//因之/再也不要隨身聽什麼的/饒舌歌了/除了母親的叮嚀
向明的成就在於他並非只會譏誚地運用技巧,而是獨辟蹊徑地抒寫了自己的直感,並間接地建構了臺灣現代詩的歷史譜系。又如「動物詩十二首」單元裡的〈魚〉,詩人憑藉象徵手法,昭示了身為知識份子渴望匡時濟世的雄心、渴望與外部環境保持清明的歷史性要求,也凸顯了這種要求難以實現的嗟嘆:
魚很坦然/終生堅持一絲不掛/讓眾人眼睛鼓鼓的驚訝//魚從來沒有身外的配飾/像胸罩/像褻衣/像耳環/像乳膠護臀/或含在嘴裡的假牙//除了那與生俱來的/發光的鱗片/比美黃金甲//魚可以自傲的說/一貧如洗也罷
在向明的視覺凝視當中,其所讚頌的「魚」,正是一種經過世俗的磨礪而要跳脫濁流去追求光明的美的化身;詩人的意識型態同時也提供了合理的表徵與對象。我們不難看到,一個急速的社會世俗化過程趨使向明的理想信念終能透過創作的即興抒情,以表達非常豐富的意義。更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政治色彩濃烈的詩,向明也把他自己的強烈感情轉化為獨特意象。再如這首〈烏鴉〉,詩人寫道:
最好免開尊口/一張嘴/便會認為是/必有凶兆的黑話//誰叫你是烏鴉/狗嘴裡哪能長出象牙//這是一個亂塗鴉的時代/既然出身是黑戶/那還不是/「百」口也莫辯嗎?
這裡有隱喻、象徵、超現實的幻覺等等,向明的詩不尚雕琢,像這種對人生的感悟,使人讀後有一種蒼茫與感情共鳴。向明是詩壇上一棵伐不倒的長青樹,是經過冰雪吹襲而更堅韌且有自己風格的詩家,這本書正標誌著他對詩體的把握是非常熟練的,又很現代化的。這些作品大多寫得多彩多姿,意象紛呈。比如2008年寫下的〈詩難〉,正是運用巧妙聯想創造出來的藝術佳境:
如何認識一首詩
小松鼠說「看我的尾巴指示行事。」
一個箭步就跳不見了
原來詩是這樣難抓住
如何認領一首詩
北風說「跳上我的肩頭帶你去。」
跟著呼嘯一陣之後
落腳的地方只剩一片荒蕪
如何寫出一行詩
星辰說:「沿著我的方向尋上來便是。」
那上面苦寒,隕石亂飛
落得一身淒冷,沒尋得半截詩屍
詩中不但注入詩人恬適心態的一種心靈的外化,還善於把哲理融於形象,或把詩難的觀念借助形象展示出來,簡直是一筆兩到,自然妥帖;既增加了詩的思辯性,又可擺脫泛泛地陳述詩為何物之說。在書裡卷四,詩人對詩體形式上,也做了廣泛的探索。2007年寫的這首〈把整座森林牽了出來〉,就是一首很精緻的朗誦詩,既抒發了真情,又富有音樂性,尤以詩末段,讀來耐人尋味:
我好想把整座大森林牽出深山
我好想把困居在山野的生物釋放
我好想把自己纖弱脫掉換身強悍
我好想不光說好想而是挺身促其實現
我好想我不是我,是上帝是佛陀是真主
我好想我有法術讓整片森林變成一張大魔毯
我好想自己是一片小樹葉隨著魔毯自由飛翔
詩人的寓意是深刻的,全詩從外觀看,純屬自然現象,但內裡卻包有豐富的社會內涵。詩中有反覆迴旋的語句,可看到向明思想境界的開拓和詩藝功力的滋長;詩人渴望森林走近,那樸素的人道精神,正和儒家的積極入世精神是一致的。
向明:深冬裡的白樺
向明曾是藍星詩刊主編、臺灣詩學季刊社社長等職,獲文藝獎章等殊榮,出版詩集、詩隨筆、散文、譯詩集等多種;對詩,可謂是忠誠的守望者。隨著時間的推移,向明更是不懈怠地發出心靈的吟唱;此書可說是作者以千姿百態的意象,熔鑄自己的人生哲學和藝術思維的集結。奧地利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曾說過,好的詩是作者所「珍視的真正的財物,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是你的生命之聲。」當然,這種生命的感悟在向明的詩作中常能感受到某種欣欣躍上的生命動感,恰如深冬白樺,蒼勁而挺拔;溫暖伸向雲天,始終如一。
2011.12.29作
刊登臺灣《秋水》詩刊,第153期,2012.04夏季號
詩人向明在秀威出版的好書(點圖可看詳細介紹)
美的使徒──西川滿
西川滿的圖像
西川滿(1908-1999)是日治時期的在臺日本詩人、文學家、圖書裝幀家與藏書票的播種者,也是雜誌主編。他生於日本福島縣,三歲時隨父親西川純來臺,住在臺北大稻埕附近;其間除了就讀早稻田大學文學部法文科時期的五年,一直到第二次大戰日本戰敗後,1946年遭強制離臺,一度因顛沛流徒的歲月而受盡折磨。最後選擇返臺,尋找另一片化外之地,前後在臺生活長達三十一年之久。中學時曾受教於一位日籍資深的美術教員暨畫家鹽月桃甫(1886-1954),而鹽月對臺灣原住民所深蘊的古樸與純美產生極大的興趣與關注,也深深地影響到日後西川滿的美學觀和創作理念。
生平著有小說《梨花夫人》、《臺灣縱貫鐵道》、《鄭成功》、《赤嵌記》、《楚楚公主》、《西川滿小說集》等。四十一歲時以《會真記》獲日本文壇甚富譽名的「夏目漱石賞」,題材常以臺灣風物為主體,包括風俗、野史、傳說,另外也帶著宗教精神性色彩的圖騰來建構小說。詩集《媽祖祭》(1935年)獲「文藝汎論社詩功勞獎」、《美麗島頌歌》、《亞片》、《採蓮花歌》、《西川滿全詩集》等,詩畫集《林本源庭園賦》、童話、繪本、評論和譯述、隨筆或與池田敏雄合編的《華麗島民話集》民俗文學及1939年創立研究民俗的《臺灣風土記》等多種著述及二十五本限定版書籍、五十冊雜誌;其中,創刊雜誌《愛書》,前後計發行十五輯,而《文藝臺灣》也是西川滿獨自出資所辦的刊物,藉以瞭解其眼中的臺灣多姿樣態。
西川滿身後將其兩萬餘冊藏書及文物,全捐贈予真理大學臺灣文學資料館麻豆校區存藏。為此,張良澤教授與臺南市「國立臺灣文學館」合作,舉辦「西川滿大展開幕暨學術研討會」,並於2011年9月3日至11月27日期間,把西川滿一生全部著作、手稿、藏書票、文物等展品共650多件於中央圖書館臺灣分館特別展出。這是歷來以西川滿為研究主題規模最大的展覽,也發揮了過去未曾有過的影響力,讓西川滿的生命變成一種包容且融匯更大的、更有意義的生命延續。他的作品也造就了臺灣文學資料館的令譽與內涵。本文將透過其創作的背景來引證其在文學、繪本、編輯等領域的實際成就與努力軌跡;嘗試探索有哪些萬變不離其宗的脈絡使我們在評論的浪潮中,能以簡化繁,找到問題的核心。
創作的背景及思想淵源
西川滿的生涯可謂十分豐富,在中學時期即開始寫作,初為詩,其後小說、隨筆、評論等。1933年3月剛從大學畢業後,即擔任《臺灣日日新報》文藝版主編。他也是個忠實於生命的小說家、散文家;其寫作風格不僅展現在藝術上,也彰顯於文學內容。我所推崇的是他所表現對臺灣民俗風土的尊重與愛。其中,他特別鍾愛於民俗信仰之神「媽祖」,這可以在他於1935年創辦的雜誌,以「媽祖」為名一見端倪。這是西川文學落實在臺灣的色彩,因為,他從關心周邊去描述出時代的烙痕,把屬於臺灣當下的特質詮釋得很有特色。
如《臺灣風土記》為臺北日笑山房創刊,是一鄉土研究誌,但發行四期後停刊。西川滿以華麗島(臺灣)的風物為創作的核心,如媽祖祭、城隍爺祭、港祭、文廟、神戲、上元祭、玄壇爺祭、大天后、卜卦、金紙、女禍娘娘等,多屬觸景生情及聯想之作。其目的在於凸顯人的自主性,真切是其特色。他曾把臺灣被殖民了的心眼關閉,將以前「遙望南歐」的眼光轉而走向關心臺灣本土文學上。但是後來,他於1940年創辦《文藝臺灣》雜誌,內容搭配以臺灣民俗為主題的版畫。那時,在日本皇民化運動之下,當時的他,十分活躍於日據時期的臺灣愛書會,也是在臺推廣藏書票的播種者;並先後創立媽祖書房和日孝山房,因出版的書籍多為裝幀的限定本,當時日本國內即有「好書來自臺灣」之說。
西川滿的文學觀是冀望臺灣文學在日本文學史上能占有特殊位置,因而在1930年代臺灣展開鄉土文學論戰及臺灣話文運動之後,西川滿也以南法普羅旺斯的語言和文學復興運動為模範,努力於培育臺灣的「地方主義文學」(鄉土主義régionalisme),並把它當成使命在奉行,開始摸索走出自己的風格。於是,在1939年年底,他成立了「臺灣文藝家協會」,隔年一月開始發行綜合性雙月刊《文藝臺灣》,並獲得了日本中央文壇重視。遺憾的是,該會的原旨是配合日本殖民當局所推行的皇民化運動,奴化臺灣文學。就此,其詩歌所承擔的民趣消閑或抒發情志的閱讀性逐漸被民族主義的影響而被後人影射為替日本當局歌功頌德之說,使其文學價值成批評之矢。
西川滿初期創作的思想深受其恩師,也就是大正末期將普羅旺斯文學運動引介到日本的吉江喬松(1879-1940)的影響。比西川滿年長二十八歲的吉江喬松,出生於長野縣,1902年進入早稻田大學文學部文學科就讀;畢業後,成為該校的英文科講師,1916年獨自前往法國留學,至1920年歸國。吉江於1918年春天,曾造訪風光明媚的南法(Midi),對「南歐」極為嚮往,使他於兩年後遠赴義大利。再度返回日本後,吉江將所有印象集結成書,並將這份「南歐憧憬」,投影在其學生西川滿身上。當西川滿大學畢業,準備返臺之際,吉江將〈南方之美〉中書寫的臨別之辭「南方為光之源/給予我們秩序/歡喜/與華麗」贈予了西川滿,而西川滿也將此文刊載至《媽祖》創刊號的刊頭。由此而知,吉江與西川滿師徒二人,曾有相同的經歷感受、相同的感情流向,心靈相通。這段期間,西川也以「鬼谷子」的筆名,高喊出「以嶄新的南方寫實主義獲取勝利!以芬芳的南方浪漫主義為光榮!以灸熱燃燒的南方象徵主義高奏凱歌!」由此,可以看出這對師徒對「南方憧憬」的建立是一種感性知識的型態。
西川滿也敬愛臺灣神祇媽祖,在他的感性察覺中,他以真誠與堅持,於1934年用心地創辦「媽祖書房」刊行《媽祖》。其作品多以臺灣歷史與民間故事為取材,甚至延伸其觸角去了解臺灣民族的風土人情,對風情之描摩也極為浪漫,更是將臺灣風俗民物融入裝幀藝術的推廣者。西川滿的晚年時曾說:「臺灣是我的故鄉,只要闔上眼,昔時的景象便一一浮現眼前,那溫煦的陽光不覺也就輕落臉頰之上……」,又或許,這種歷史的人文精神氣息要比所謂藝術主流的人工風格來得自然許多。
以藝術上的成就而言,西川滿與畫家宮田彌太郎、版畫家立石鐵臣(1905-1980)等合作設計的《媽祖》、《臺灣風土記》、《華麗島》、《文藝臺灣》等書,精緻而充滿感情。如1936年,立石鐵臣負責《媽祖》第二卷第二期封面版畫,這是他最早的書籍裝禎作品;1937年,他又為西川滿的《亞片》設計封面。到了1941年則幫西川滿設計《採蓮花歌》的封面,陸續地為其他刊物繪製封面及插畫、更在「臺灣民俗圖繪」開闢專欄,同時也在《臺灣日日新報》、《文藝臺灣》等報刊發表美術評論等等。書封面設計多造型簡潔,線條自然蒼勁;艷麗明快的彩繪,讓收藏家看得心情豁然開朗。而西川滿所裝幀的書籍幾乎全部以最高級的手漉和紙、手刷的版畫、天然素材的顏料、特製的鉛字、奔放的筆緻彩繪而成。由於是限量本,西川接受臺灣文化的洗禮之後,無論民俗、歌謠、傳說等無不涉獵,融會貫通;並以臺灣年畫和金銀紙的民俗素材黏貼在內頁為裝幀藝術,其內容均是從民藝中吸取靈思,創造出富有時代性、民族性和孤高與浪漫個性的風格,這也正是其詩集總是以獨特的呈現手法及題材本身仍然讓它成為頗具吸引力的思想淵源。1933年西川滿與友人共組「臺灣愛書會」,介紹藏書票與版畫,可謂臺灣藏書票鑒賞之開端;他將插圖或藏書票原稿以手繪方式上彩,生動而不搶眼,在以黑白單色印刷為主流的年代,平添了許多趣味性。西川滿素有「華麗教主」、「限定本之鬼」之稱;藏書票有鄉土氣,樸實渾厚。只是韌性十足的他,無論怎樣疲憊貧困,仍不斷去思考、創作,一直到了古稀之年未曾間斷;就像音樂與激情一樣密不可分。
西川滿的生命真境
從藝術家的創作態度及其生命原點與生命質量三方面的檢驗來說,詩人西川滿是個觀察者、感受者、體驗者,天賦加努力,使他具有較高的思想情感。他的詩創作深受唯美主義的影響,內容多為個人對臺灣生活的追憶,或詠懷臺灣風情,以詩歌紀其事;或盡情發抒胸中之奇,並以真性創造出其心靈的圖象。色調輕輕點染,即刻劃出詩人易感的內心世界,一如音樂中的「即興曲」,尋求記憶中的鄉音。
詩之道,戒在偽,詩,也是西川滿不加偽飾的靈魂和生命展示。然而,我們從西川滿的詩歌中,可以看出有異於日本文學所表現的無非意境、感覺及純粹的南島之美。比如早期力作〈天使之歌第四〉:「沒有任何人/深夜的壕邊/露珠發亮的草叢裡/天使失戀的傷痕/悄悄地癒合/製造較諸微風還要柔軟/甘美的聲音/水面的月的波紋」,分明可以聽到他對詩歌熱血的流淌與詩意般晶瑩的心靈。另一首〈臺北的雨〉:「雨 雨/街頭巷尾降下的雨/臺北降下的雨/潤濕你的心/振奮我的心/在停仔腳合掌/雨雨雨雨雨雨/何時停喲/如同永劫 不中止地 下著的/雨 雨 雨」,他也嘗試以臺灣母語喊出他心中的理想世界,詩人的目光開始投向土地與子民,也注入了這冷漠城市溫暖的力量。讓我們不禁感慨地發問,在後人批判之聲浪下,似乎也隱隱看到詩人一顆孤獨的心,兀自在街頭行走的背影。接著這首〈城隍爺祭〉,貼切的比喻使詩歌活潑生動:「燒香/合掌/三禮拜/燃燒/落馬金/二花壽金/供奉/五秀/五牲餅天金/ 割金/大才子/豚羊供奉/ 諸神念 言/道衣金冠/道士的祈禱」,每當回憶起臺灣的種種民俗活動中一個個鏡頭,其實都是西川滿一次次珍貴記憶的收藏。
西川滿的詩歌清純有味,如這首〈淡水港〉:「月夜/獨自搜尋著/白花盛開的沙灘/而啜泣/不 不/這兒也是去舊病的地方」,道盡他在月夜下與淡水港風中思鄉的情結,也感覺時間的流逝,時不我予的悵然。再如這首〈花妖箋〉(第二、第三),語意新鮮俏皮,有神話和藝術的雙重閃光:「清水池/玄女娘娘帶來狐精/到處散著黃金和貝殼/下石階,採蓮花/正午,茉莉花開/自水濂洞順風耳奔赴南方/熱炎炎,燃燒著/赤帝投下的二五銀錢」,句裡有「西遊記」的詩境,既寫其形,又傳其神。只有心中有赤子之心,才能為詩歌的發展帶來豐沛的生命力。最後推介這首〈媽祖祭〉,再次表達詩人內心的傷痛:「夾竹桃/在花開的崖下/十六的花娘(賣春婦)等著客人/拉著胡弓/唱著歌//仰起頭/天空眾星朗朗/一輪月/浮上蓬萊閣/蕭蕭南風吹」,這是何等淒楚的畫面呀,在風中孤零零站著的少女,是為自己賣藝、賣身而悲哀嗎?它讓我們在傷感之餘,多一層對當年臺灣生活悲苦的人的感悟。縱觀西川滿的詩作,多含蘊著神話般的聯想,呈現出寧靜、柔美、和諧的氣氛;他以超現實主義的作風,且以混合多種文化的語言嘗試發掘對臺灣熱情的極限,從這個內在探險中來譜寫出生命的謳歌。但也因有些詩句在理解、用字標新立意,而未能盡心於詩律,此正是其詩歌特色及不足之所在。此外,論散文作品之豐富,往往直指心性、有細微刻劃,別有會心,遂成就為大家風範。
爭議的焦點較多是其小說題材的內容,過去有些評論家對西川滿在創作的意圖是否張揚日本軍國主義精神而感到質疑,或其日本英雄主義的抽象思維對小說本質和真實之間是否只追求自我情感的宣洩或成為自我的表達能量?但是,西川滿到底有沒有想過,要將臺灣文學染成「皇國化運動」的特色或是真成為了「皇民文學」的主要實施者?其答案各有論述。不如說,西川滿一生最喜歡發掘臺灣的歷史風物之「謎」並將其小說化,應是帶著理想主義和改變現實的渴望;從而想打造臺灣文學的獨特性,為日本文學開拓新面目的企圖心所致。正因對其鄉土文學意識批評為文界關注的重點,也有著根本性的奠基意義,這方面的研究還有待於深化。
比如西川滿筆下的《龍脈記》,是部刻畫劉銘傳開拓臺灣鐵路的短篇小說,而另一長篇小說《臺灣縱貫鐵道》,則描寫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在甲午戰爭後如何帶領日軍接收臺灣的故事;其互文技巧展現了後現代歷史真實觀和人文關懷意識。但是,西川滿小說裡的書寫脈絡是否也隱含了繁複的帝國想像?這方面也給研究者提供了新的挑戰。在這裡,不是陳鼓應戴著有色眼鏡看待西川滿作品是否有「皇民化」的影子;而是應以他晚年將畢生心血全然運回臺灣的這份難以割捨的情感,透過其詩歌對時間的思考來慢慢證明,「愛臺灣」已然存於其生命的層次。因為,在鑑賞其作品中,仍可找尋到臺灣原住民人文變遷的軌跡,藉以知古鑑今,讓後人對臺灣風土,有深刻關懷和反思,也為民俗學家提供了研究素材;這也就準確地呈現了其歷史位置。
或許今後在臺灣文學史,西川滿仍是海峽兩岸間具有爭議性的日裔詩人,但就其推動臺灣裝幀藝術與藏書票的興起而言,在某種程度上它就是一種特殊的藝術形式和記錄臺灣文學的範式,也正是他對臺灣鄉土社會與人生介入式的思索。其製書過程,生動的環境襯托,也並存了許多民俗及相關的史實研究,使他的人生發出了耀眼之光。雖說,唯有透過學者不斷的溝通與理解互動,才足以辯明其小說的精神立場;但無論如何,西川滿將永遠是臺灣文學史中思考與反省的一群。如今,很難說明這樣的畫面,為什麼看到西川滿斑駁的舊書時,心中會湧現出一股莫名的感動。彷彿中,還能看到西川滿勤於創作的素顏,沉思而充滿活力……。他是個美的使徒,其精神也從未消逝,而是進化成更具包容性的後現代主義的脈絡中。
2012.3.3作
刊登真理大學臺灣文學資料館《臺灣文學評論》,
第12卷第4期,2012.冬季號
讀方秀雲詩集《以光年之速,你來》
方秀雲,筆名墨紅,生於臺北,自1998年赴英留學,於2006年獲格萊斯哥(Glasgow)大學藝術史博士學位。著有詩集《夢與詩》、《愛,就這樣發生了》,中文書《藝術家的自畫像》、《藝術家和他們的女人》、《擁抱文生.梵谷》、《解讀高更藝術的奧秘》、《高更的原始之夢》及英文書《達利的耶穌》、《慈禧太后》等多種。
葛拉斯哥是塞爾特語的「親親綠草地」之意,這座蘇格蘭的第一大城座擁全歐最多的綠地,以夜總會、音樂會以及繽紛的節慶而聞名;於西元1999年被列為「全美建築與設計之城」。它是一片積澱著濃郁的歷史文化傳統的土地,市中心處處可見的維多利亞時代遺留下來的建築及石雕藝術是財富,同時也是詩人墨紅蘊養與探勘自我靈魂之處。她,以異域之子,孕育與成長於這個文化之都,優美的自然景物陶冶了她的詩性情操,而研究高更、梵谷等現代藝術與美學,撰寫外國詩譯、世界詩壇動向報導及詩評等專長,更是薰染了她的人文素養與文化品格。因此,儘管墨紅自十三歲始寫詩,如今再度向詩壇起飛的時候,翅膀略感沉重,但她畢竟飛起來了。繼去年推出新詩集後,已累積了相當耀眼的實力,猶如在青青草坡上凌空起飛的巨鳶一樣,經受著一場蛻變。
欣喜的是,墨紅讓自己的詩歌之鳶在藝術的天空翱翔,她乘著時光之機再次推出令人驚奇的詩果。這部詩集《以光年之速,你來》,是以遊子的心獻給其父親的力作。全書共六輯,創作出了幾十首詩,分別為「愛的──親親 襪子」、「父的──吻吻 酒杯」、「美的──點點 醒悟」、「夢的──舞舞 花園」、「真的──擦擦 透視」、「圖的──藏藏奇幻」。其中大部份的詩,它的時代性,藝術的武器是新穎的;詩歌帶有神祕意味的薄霧,也有孩童般的雙眼時的清純、詩意色彩;或者是年輕人的夢想與略微淒美的純情與極致。可以這樣說,墨紅的詩思飛越時空,無論是兒時記憶或現實感懷等,除了是某種美學意義上的超越,同時也潛藏著思考的智慧之光。
比如這首主題之作〈以光年之速,你來〉,藝術想像獨特豐富,童話色彩依稀可見:「往昔的叫囂╱╱女媧走累了╱河畔,見著倒影╱情不自禁 造了人╱╱閃 那影子!╱╱莫非╱遠古捏泥╱忘了塑男╱導致荒蕪了好幾世╱╱泥也凍僵╱╱在一場火山爆發╱迸,擊破了口╱唇的脈搏╱渴求深深的一吻 吮╱ 暖了身╱╱就這樣╱以光年之速,你來╱╱為了彌補缺憾╱╱你真的…… ╱來了╱以光年之速。」這首詩純粹是詩人任「幻想」自由馳騁,以映照出愛情的憂愁的一種思維範式與形象化藝術技巧;詩人洗淨一切愛情的表象,只剩下了如夢幻的天真。其構思靈感源自傳說中的人類始祖女媧,她是人首蛇身的女神。某一天,女媧經過河畔,想起了盤古開天闢地,創造出山川湖海、飛禽走獸等;但是,女媧總覺得這世界還是缺了點甚麼。當她低頭沉思,看到河裡自己的倒影時,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這世上還缺少像自己這樣的「人」。於是,女媧就用黃河的泥土捏製了泥人,再施以法力,泥人遂而變成人類。由於女媧創造了男女,並使他們結合,故又被視為媒神。詩人以浪漫的筆調描寫了一幅神蕩魂迷的神話故事,竟情不自禁地融入了自我的形象,創造了物我相融、景人相生的境界;又形象地傾吐了內心的懷念之情。
英國詩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認為,詩的語言會從繆斯(Muse)女神的激發而來,輕鬆自然地降臨詩人先知的心田。或許就是這份好奇心使然,把墨紅引導到詩的創造上,而激發出夢想與幻想。她自寫詩迄今,不擅長遵守語義學的規則,依然只追尋自己的繆斯;其血液裡有著對藝術語言本身的一種抽象的衝動,這也是在孤獨的體驗與詩文創作之中一起新生的過程,敘述風格豐富多彩。這部詩集,最重要的主題是「回憶」,而回憶也是眾繆斯之母。這裡深藏著兩個影響詩人一生最重要的人,那就是父親與逝去的愛,墨紅回過頭來思必須思的東西,這也造就了這本詩集的根與源。
墨紅的詩作多能率真地唱出自己的歌,自父親早逝後,她寄寓高潔的情思,也非悲慟二字所能涵蓋。這首〈傘上的一杯酒〉,詩裡的率真也已反映出她思想上的成熟和深邃:「一架四分之一世紀前的裁縫機╱一臺騎過五十年的腳踏車╱╱用傘是深怕滴雨╱手把卻斷了╱是太陽來時,沒拿好╱給飛走了╱╱但雲的浮動╱張開了傘╱在光中飄逸了起來╱╱橫渡了裁縫機╱越過了腳踏車╱在一家卡拉OK停下來╱╱頂住一杯白酒╱╱我尋獲了手把,不放╱為了╱不讓酒精蒸發╱好讓你來時,盡情的暢飲。」墨紅從研究所開始,就離開了臺灣,赴英留學後,雖然視野大開,也陸續地接受許多新思想,然而新環境也給詩人帶來切膚的人生感受,激發起她思念親人、思念故鄉的熾熱情感。這首思親之作,成了她靈魂中幽微的閃爍。在雨的悸動中,透過異地卡拉OK的音樂、藝術與文學發出了繆斯女神的低吟與追禱。通過視覺與聽覺各種樂匯所喚起的聯想其實是從詩人情感激發中自由展開的,縱然描寫角度多蒼涼、無奈,繆斯女神的降臨也並非理智所能夠完全解釋的,但從中已營造了詩美,且直抵人心。
如果說重意境、語言的形象性及對仗是古典詩的特徵的話,那麼重意象和情感的嫁接跳躍,則是現代詩的特點之一。在墨紅的愛情詩裡,多選用一些生命中曾經擁有的溫暖而淒美的時刻,回眸其生命中的風景,也展示出某種情感或微妙的感覺。如這首〈激素因距離,釋放了出來〉,表現愛情幻變之苦:「在一片紛亂╱原有的╱均等量 等質 等色的╱板塊分裂了╱╱把尋常放進一個想像╱無人漫遊的世界╱在那兒,託付了靈魂╱╱佛洛依德的熟悉與陌生╱通曉,知了╱隱藏,盲了╱屬於兩套想法,沒一丁點的矛盾╱╱從牛津英文字典查到一個單字╱不僅說舒適╱更道出神秘賦予的魔力╱╱三只鏡面,裂痕的影像╱映入眼簾╱摸不著╱卻散落了迷惑╱如何侵襲呢?╱你凍結了幻影╱築起一座海市蜃樓╱我守護著╱讓一切屹立不搖╱╱但,朝正反的兩端,拉啊拉╱拉到跟對立相遇為止╱╱不一樣的時空╱湧了幽靈╱於你,何為最佳良藥?╱在真實與夢幻之間,╱在距離中╱我們尋獲了肥沃的版圖。」如同帶有敘事色彩的一首女孩的心靈之歌,詩人苦苦地在原地等待因距離而分開的愛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終歸是幻夢,讓讀者跟著關注著詩人內心的苦惱和戀情中的不幸及喜悅的短暫。毫無疑問,詩是主客體事物的有機融合物,我們反覆咀嚼這種體驗,其所表現的思考已達到一種思辨力度,且顯示出詩人對整個人生、愛情的深度,至此,已具有非常的意義了。
最後,讓我們走近墨紅這個人,她對詩歌的藝術探索,是頗有價值的。對詩,她可謂是忠誠的守望者──
臺北,曾給了她許多的夢,這本詩集無論是體現生命的律動,或從生命的另一表現形式出發,在詩人筆下,這些作品是很有韻味的,感情篤厚而真摯,也是其心靈的博動之聲。如今,這隻巨鳶即將飛回她在臺北母親的寓所,那善良而溫柔的詩心已在救贖的解放中獲得了永恆。而我們相信,憑著她對繆斯的一顆赤誠的心,必會再寫出更多的好詩來,以謝讀者,是為小序。
2012.4.19作
刊登臺灣《創世紀》詩雜誌,第172期,2012.09秋季號
您可能有興趣的文章
方秀雲在秀威出版的其他好書(點圖可看詳細介紹)
分享:
今日人氣:1 累計人次:7
您可能有興趣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