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東:一本綻露異端氣息的詩集
這是一本綻露了異端氣息的詩集。
打開它,對大部分被日常閱讀態度左右的讀者來說,將要進入的是一個句子的暈圈地帶。在人們質疑這是多麼離譜的作品之前,首先需要發問的是,我們已真正學會閱讀了嗎?當無思者突然被問及什麼貫穿了閱讀?或閱讀中什麼正在發生?日常姿態中漫不經心的閱讀之事,也就不再是對句子的習俗性消遣,如此這般,與句子相遇之事,才可能顯露出人在句子中成長的契機。在字與詞已被庸常化的年代,詩仍在提醒我們,句子相關於人的命運,句子越具備深淵性,滋養的力量也越充沛,當某種未被認領的力量從句子中湧現,這成長的契機也就近在身旁。但人們已被多餘和過剩的句子壓迫了太久,習俗性閱讀的後果是沉重的,習俗性閱讀輕蔑了思與想的發軔,它實際上已介入了對創造性寫作的對抗。
與詩之寫作的秘密相關,但首先與詩有關,從字與詞到句子的誕生,再至句子與句子之間,存在著另外一些至今不為人們覺知的秩序,它蘊含在語言的可能中,也蘊含在人的存在之可能中。這部詩集中出現了大量句子的暈圈,它比所有可見之物更加曖昧,這些暈圈,閃爍著詩人意識深度眩暈時發佈的微光,它產生於思與想的隱微運動,在這種平行互生的運動中,字與詞的遊戲風聲不止,句子的暈圈也就不會消失。從書寫史或閱讀史看,當姿態如嬰的句式從世界的欠缺處綻出,它必會產生語意的暈圈,這樣的暈圈其實並不多見,以往日子裡人們極少遭遇過它。事實上,人們習慣於過通俗的日子,總是不在意暈圈中懸而未決之物,也不以為有什麼將從這些暈圈中饋贈而出。人們一再忽略暈圈對在場事物的暗示力,除了遲疑、拒絕或避讓,大部分讀者不會對這些微光初現的暈圈產生興趣,而閱讀,往往正是中斷於思與想之匱乏。但詩人,向來就立身在開啟性書寫的風險中,也只在陌異性言說中才湧現自身,這些作品果真與暈圈之為暈圈有關,它就與尚未到場者有關,它就必定有為之驚訝者。
《平行舌頭》這部詩集,從品質上有別於其它同類讀物,它是眾多差異性句子的聚集之所,差異者的聚集,首先提示了對差異的敬重,各種句子形態不同表情不一,它們在相互給予中相應而生,在場者仍是未完成者,也都置身在存在的可能中。這裡沒有規訓式的力量,既無絕對者不可質疑的隱影,也無相對之物熙熙攘攘的庸常姿態,這種對絕對和相對兩者同時不認同的決斷,幾乎是一種拒絕在現成道路上行走的決斷,這造成了詩人與現實的緊張關係。但這卻恰當地意味著詩人已在先領會到,人已被歷史性地耽擱了,人這個詞,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疑之詞,它需要在剝離中重新發軔,而現實,只不過是一場遊戲並未真正展開的地方。離開了詩性充沛的句子,這場遊戲仍將不會在大地上充分展開。馮冬經受並追問了經典知識學和東西方舊文學觀瓦解的實事,就這方面而言,馮冬不同於他同時代的眾多詩人,這不僅在於他對語言自身的奧義極度敏感,不僅在於他關注知識性高於知識學,也不僅在於詩人對自我與他者的長期沉思,還在於詩人能夠破除人的身份前置性的假想,把對人的身份的命運式發問直接帶入存在的可能中去,詩集中有大量於此相關的句子,如〈你和我〉、〈隱喻七章〉、〈人類的孩子〉等,我們從中不難看出詩人處在極深的疑慮中。詩人的疑慮深入了時代,但命運的力量呼之未出。
對極少數詩人來說,有限者的寫作是急迫的,急迫,不完全是有限者對有限性的意識,這急迫還來自於人在語言中止步不前,我們生活在多餘和過剩的句子堆積的世界上,它們佔據存在者的空間並堵截了陌生者的出場。從根本處看,這仍是偽意義的佔據,極少數詩人克服讀者的非議,正從偽意義撤回到事物原初的含義中去,他們對虛擬了基礎的共識與集體性已經厭煩,馮冬屬於這極少數詩人中的一個,而且是其中最為極端的一個。我向來認為,一個不被常識趣味糾纏的詩人,一個意識時常眩暈的詩人,往往是天份極高的詩人,對這樣的詩人來說,詩的書寫中隱含了出路。但這種別開生面的書寫,也總是語言從書寫者生命中的綻出,也總是指向存在之可能。把馮冬的作品放入眾多詩作中打量,我們會覺得它是與瘋癲相似的作品,在馮冬的作品中,很難找到合乎常情或與常理妥協的句子,一切以尋常方式在場之物都被捲入創造的慾望中了,無論是不可上手只有聯想力才能抵達的事物,還是切近身旁的事物,只要它們還被庸常的現實意義支配著,一旦進入馮冬的詩句,它們就成了既暗又陌生的難以思議之物。這種暗,是它們在人的肉眼中從未直接裸露的暗,這種暗,直接指向事物自身的物性,也只有從創造性書寫而出的詩句,才能將這種暗從附加其上的文化垃圾中剝離出來。
從瓦解字與詞的舊制度開始,自覺的詩人,不在語言之外兜圈子。詩人的命置入在語言中,詩,從它最初發軔,就是內在於語言自身的事件,如前所言,人在句子中湧現自身,詩人必回到對語言遊戲之奧義的領會中,才可創造出嶄新的句子秩序。讀者可以自問,如此這般的句子秩序意味著什麼?
幾乎可以說,從這部詩集中任何一首詩,我們都能直觀到詩人對語言的態度,馮冬可能會認為,世界的深度是句子的深度,世界的匱乏也是句子的匱乏,在馮冬這裡,這兩種表述又都使命性地指向人。人無法從句子世界中逃離,人的身份是靠句子創造出來的。一些句子正在死去,一些句子還有待被說出,馮冬站在形而上下的裂隙處開口言說,這些句子在差異中相應,有某種東西已露出了端倪,它正在出場,但尚未命名,這些或迷離或深邃的詩作中,有詩人莫名的隱痛和鄰近某地時的驚悸。他的詩作中物象在飄移,但絕無尋常二元對象性界別之目光的度量,從這些鮮活的句子身上,幾乎看不到任何經典的影子,在句子,我們看見了字與詞位置的虛擬,它動搖了舊句式的秩序。讀馮冬的詩,我們越往匪夷所思處讀,就越能覺察到一種實事:他的作品與寫作史不合作,也不在乎寫作制度,更不在乎日常流俗的經驗。
就詩藝而言,馮冬已進入書寫遊戲的微妙處,大師有大師們的詩藝,馮冬有大師們並不擁有的詩藝。一個具深淵氣質的詩人在書寫的風險中,從閱讀的角度看,馮冬的詩也發出了邀約,但他似乎是在邀約一群匿名者的到場,或者說,即便他的詩並沒有對讀者的資格提出要求,大多數讀者,也仍還沒有做好接受它的準備。
《平行舌頭》讓我不安,一定有什麼正在發生。有了這種從閱讀而來的不安,我才向這些作品致敬!並為之作序。
我從永恆之處來看你
我從永恆之處來看你
很久沒有你的消息
你穿著單薄的棉衣
緊握發不出去的字句
落葉紛飛讓你顫抖
永恆之處的我來看你
帶來劫後餘生的消息
為何永恆之處還沒有你
鬆開那些給我的字句
讓它們飄進寒冷的風裡
從永恆吹來的那陣風裡
你在無人之處憂傷
握緊寫給永恆的字句
無人讀過似乎從未存在
你沒想到我消失後這麼久
會從某個地方來看你
帶來那個地方的消息
這些紛飛的落葉就是我
從無風的永恆帶給你
無人讀過的餘下的字句
借來的記憶
當他穿過夢的森林
夢的文本,尋找
未被記憶之葉咬過的獸
來自父輩的箭
射穿他透明的額頭
無法癒合的神話,來到
靜止的水邊,靠著一塊大石頭
清洗神話的傷口
被記憶之葉咬過的獸
咬穿他透明的額頭
咬穿夢的文本,尋找一片來自
父輩的葉子,止住
他和透明之獸的傷口
穿好受傷的神話
戴上夢的文本,靠著一塊大石頭
將被咬過的獸舉向
父輩從不透明的額頭
治傷之葉從夢的文本
長出,尋找被咬過的額頭
父輩的傷口,透明之獸
在靜止的水邊,靠著一塊大石頭
靠著一塊從父輩借來的
傷口,長出被記憶之葉咬過的獸
穿過夢的文本,尋找
被父輩的箭錯過的額頭
變化
還是若有若無地降下
一片金子,若有若無地
滴落,光芒
還像你走以後,留下
例行的便條
告訴我哪種時間可以吃,肚子很輕
一種沒有區域的設防
我只當
若有若無地字母淌過我的前額
讀它的人不在這裡,讀它的人要趟過無端的河
從一場淹沒中出來,幾乎不能
拼寫
也是這般躺在
這個掰開,這個語段中,等著你
跳出來指著我鼻子說
不是這個顏色
不是
巴拉圭夜晚
太陽落下巴拉圭,岩壁暗紅
蕨類植物中一把吉他在彈
巴拉圭流汗了,夜風為它抹油
芭蕉葉托起喜鵲,花裙子舞動
轉圈,轉圈,赤裸男人擊掌為號
巴拉圭叢林跳出一隻隻火狗
咬自己的尾巴,紅眼睛
飢餓的胃吞噬濕熱叢林
有一座褐色沙發可以休息
有一個白色帳篷可以手術
巴拉圭有許多好醫生,治療
靈魂的厭食症,肥胖症
他們來到夜間的叢林
陪火狗跳舞,跳舞,直到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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