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讀歷史，一讀到張獻忠時，都沒有什麼好話，他是明朝末年的三大流寇之一，另外兩個是李自成跟高迎祥，就是因他三人，把明朝搞垮的。
三人中，我原來對張獻忠的印象最差，因為小時候聽來的一則恐怖故事。
故事提到張獻忠在攻陷四川後，有一天早起，準備召開軍事會議，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在他的龍椅上放了一朵帶刺的玫瑰，不知情的情況下，一屁股坐下去，被扎得哇哇大叫。
一時間又找不出是哪個人放的。一氣之下，就吟出了所謂的〈七殺詩〉：「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註）
把氣全出在了四川人身上，吟完即下令部隊屠城，一夜之間把成都殺成了鬼城。之後部隊在四川流竄，一路流竄一路殺，把四川人口殺得精光。
我至今仍不知道這故事的出處，但坦白說，讀到這樣的人這樣的故事，你怎麼可能會有好印象。
但前一陣子看了一段視頻，顛覆了我原來對張獻忠的看法。
搞垮明朝，還要歸順明朝？
視頻主要講的是張獻忠的義子李定國。說他是仁民愛物，對部隊非常嚴格，但對占領地區的老百姓非常慈愛，brahbrahbrah。
不過，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他的義父張獻忠，視頻有一段提到，當張獻忠進入成都之後，清朝的軍隊來打他，一個清兵用弓箭，把張獻忠背部射穿，傷勢嚴重。
在葛屁之前，他召來四個義子，除了李定國，還有孫可望、劉文秀、艾能奇，跟他們說：「哎，我快要掛了，我認為明朝三百年的國祚，還沒有結束，我死後，你們一定要歸順明朝，繼續抗清工作。」
當時崇禎皇帝已死了（在煤山上吊），只剩南明小朝廷苟延殘喘，但是，四個義子還是照著張獻忠的吩咐，歸順明朝，繼續抗清。（其中，孫可望最終祕降清軍，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
What？我腦袋一堆黑人問號！
張獻忠不是搞垮了明朝？還要義子們歸順明朝抗清？沒搞錯吧！
這讓我重新爬梳了與張獻忠有關的歷史。
大致上，崇禎十六年（一六四三年），張獻忠先打下了武昌，自號大西王，崇禎十七年（一六四四年），攻陷成都後，「大西王」正式升級稱帝，改國號叫大西，不久就改成大順。因為，早幾個月，另一支流寇李自成在北京逼死了崇禎，建立大順國，張獻忠在成都建大順，其實有跟李自成別苗頭的意思，也想爭正統的意味。
這可證明，張獻忠跟成都與四川的關係很密切。
民間流傳，他（張獻忠）當初是為鞏固政權，報復地主，就拼命屠殺四川人，把四川人幾乎殺了個精光，相當兇悍。導致清康熙年間，因為四川人口太少了，就行使一個政策，把湖廣人口遷移到四川，來填補四川的人口。
此段事跡在正史，像《明史》，野史像《綏寇紀略》都有記載，特別是，有一本書叫《聖教入川記》，是兩名歐洲傳教士──義大利的利類思（Lodovico Buglio）和葡萄牙的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ães）合寫，也都支撐了這個理論，就是說張獻忠屠川。
但在深入查找張獻忠的史料之後，就發現幾個疑點。
殺人數字太誇張
第一個是他屠殺了多少人。根據《明史．列傳第一百九十七．流賊傳》提到的是，「將卒以殺人多少敘功次，共殺男女六萬萬有奇。」
六萬萬人是六億人。
我們知道明朝人口最高峰的時候，大概是明神宗萬曆年間，大約在六千萬到兩億之間。就取最高的兩億來講好了。兩億人即使全放到四川去，殺光了還湊不到六萬萬人。
我看到有個學者說，這六萬萬人不是六億，是六十萬的意思，他是根據宋朝《太平御覽》裡的量制，說萬萬是十萬的意思，所以六萬萬就是六十萬。
的確，《太平御覽》裡有提到「十萬謂之億」，億是單位數字，用來簡稱「十萬」這個數量，但不是「萬萬」。再強調一次，那是宋朝的量制單位。
再者，讀明史張獻忠的故事，看量制單位，哪需要找《太平御覽》！
《明史》是清朝編修的，編修年間大概是從順治到乾隆年間才完成，中間還經過康熙跟雍正兩個世代。而在乾隆朝完成《明史》之前，早在乾隆的祖父，康熙爺爺那邊，就有一本提到計量單位的書叫《數理精蘊》，裡面就提到：十百爲千，十千爲萬，萬萬爲億。
雖然與《太平御覽》一樣都有「億」的稱法，但「萬萬」（《數理精蘊》）與「十萬」（《太平御覽》）可不是一個概念。
就像你不能說，鹿是動物，馬也是動物，所以鹿就是馬，馬也就是鹿，一樣的道理。
而且康熙爺爺都訂好了「萬萬為億」，你放著不用，用宋朝的計量單位，乾隆是嫌皇位坐得不耐煩了？
不必懷疑也不必強拗，乾隆年間編修《明史》時，使用的萬萬，妥妥就是億的意思，六萬萬就是六億。你張獻忠在四川屠殺了六萬萬人，也就是六億人之多。
而這個六萬萬，當然是編《明史》的清朝人鬼扯出來的數字。
要稱帝，就要能納稅的人民
另外還有一個疑點。就是他的義子孫可望曾跟張獻忠說的：「今天你好不容易爭到這土地（川蜀）稱王，如果要殺這裡的人，那意義何在呢！」
孫可望有沒有跟張獻忠講過這樣的話，我不清楚，也沒去細查史料，他自己後來也叛逃到清營去了；但是，我們可以用常理來推斷，任何一個人，特別是流寇，在起家的時候，你覺得他們會只想當地主而已嗎？
當然不是，他希望能稱帝嘛！尤其是在你的部隊越打越順的時候，最好能一舉收攏整個江山。
你要稱帝，當然要征服老百姓，讓他們給你納稅交糧，才能讓國家延續下去嘛！
殺光了人，誰給你種地交糧納稅！
張獻忠有更高的政治訴求，怎麼會用殺人來違反他的政治訴求呢！
消失的十三年
另外，還有一個疑點。
張獻忠是在一六四四年（拿下成都）建立大西國，順治是一六四六年去成都攻打張獻忠，而一年後，即一六四七年，部隊才把張獻忠一箭射死。
好了，一六四七年之後，你知道順治哪一年才拿下四川？
答案是一六六○年（順治十七年），中間隔了十三年。
超級無敵霹靂奇怪的是，如果四川人口都沒有了，張獻忠被清朝軍隊射殺之後，順治還需要花十三年才能去攻破，拿下四川嗎？他只要搞定張獻忠，當天就可以拿下四川了，不是嘛，了不起再拖個把月吧，何必等到十三年。
所以基本上，清朝寫《明史》，去講張獻忠殺六萬萬人，根本就是「黑」他的，只是沒有好好做功課，不但數字露了餡，也講不明白，為什麼張獻忠死後，你還要花十三年去搞定人都被張獻忠殺光的「空省」。
至於為什麼要抹黑張獻忠，說他「屠川」，《聖教入川記》裡有些「空白」的地方可以猜到。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據說《明史》在寫張獻忠的故事時，主要參考了《聖教入川記》，它是老外寫的，應該很客觀吧！
坦白說，不完全是。
我手邊沒有這本書，但聯合報部落格中，有雨靖松摘錄了部分，提到張獻忠殺人手法之狠之沒人性，任何讀者讀了都會起雞皮疙瘩。
我僅引用其摘錄的最後一段：「獻忠滅後，旗兵在川一時未能設官治理。彼時川人不甘服旗人權下者，逃往他處聚集人馬，抵抗旗兵，如此約有十載。至一六六○年間，川省稍定，始行設官。所有官長，皆無一定地點居住，亦無衙署，東來西往，如委員然。」
大意是說，張獻忠死後，四川人不想投降清朝（旗人），至一六六○年稍定，為什麼搞了十三年才（稍）定，這就是書中的「空白」處，但用膝蓋想也知道答案──川民的誓死反抗，逼清朝痛下毒手……
也就是說，真正屠川的，不是張獻忠，是清朝順治皇帝。用《明史》抹黑了張獻忠，就同等於洗白了自己。
至於《聖教入川記》指責張獻忠殺人和屠川的可信度如何，我就講利類思和安文思這兩個作者的行跡，僅供判斷。
一六四七年張獻忠敗亡之前，這兩個傳教士一直在他身邊，且被張獻忠封「天學國師」奉為上賓。
張獻忠死後，這二人被清軍抓到（一說是投降，whatever），後被肅王豪格留在軍營，帶去西安。
一六四八年，二人到北京，先後受到順治、康熙皇帝的禮遇，還替他們建立了北京東堂（現在的王府井天主堂），讓他們的傳教工作順順當當的。安文思與利類思分別於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年）四月，及康熙二十一年(一六八二年)十月，先後在北京過世。
他們在清廷中吃完香喝完辣後，寫的《聖教入川記》講張獻忠的事，還能有多少可信度，給你一個眼神，自己去體會！
（註）清代學者彭遵泗，所著《蜀碧》一書，曾記載張獻忠留下了「聖諭碑」，謠傳內容就是〈七殺詩〉，但一直沒有找到這個碑。
直到一九三四年，才由英國傳教士發現，原來碑上寫的是「天有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大意是「老天創造萬物讓人使用，但人類呢，就沒有什麼獻給老天爺的。鬼神都很清楚，所以呢，人們要自己多想想，反省反省」，一點殺氣也沒，反而充滿了謙卑。
可見得〈七殺詩〉，也是用來污衊張獻忠的「爛詩」。
～明道文藝489期（2023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