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兒(2)

2019/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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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兒(2)

 

  2

 

  晚飯時間已經過了,原本她想把自己的晚餐分一點給顏又愷;但想到在那之前他不分青紅皂白就攻擊人,念頭一轉,便把剩餘的一小份烤蔬菜吃掉了。

   拿平底鍋去廚房洗的時候,右手一直無法拿穩沾有清潔劑的海綿,試著慢慢抓握幾次才總算能好好洗鍋子。沈予恩看著刀架上亮晃晃的刀子,腦中已經不知冒過幾次「這就是報應」的想法。作惡無數的下場就是殘廢,自那時起她對未來人生是否光明完全不抱有一絲希望;換言之,其實是她自己選擇了背道而馳。

  回房間做了一點回家作業後,她從脫在床上的制服裙子口袋裡拿出立可拍,若有所思看起照片畫面中的陌生人——是的,陌生人。她並不認識黃力祥,只是恰好知道顏又愷的好朋友叫什麼名字罷了,現實中她根本沒和他接觸過,也不算有印象。

  當然,這張照片也不是她拍的。

  立可拍放在直式白色信封袋:是文具店或便利商店常見的那種制式規格,沒填寫收件人,也沒寫寄件人,更別提地址。信封袋上什麼都沒寫,今天一大清早靜靜躺在她家的信箱,像是憑空生在那滿是塵灰的狹窄空間。

  也多虧這封信,她出門前順便把信箱給清了乾淨,雖然她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信寄過來,自己也不是很期待。

  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白色便條,在上面寫下一串位於北邊的座標,放在書桌右手邊。除了黃力祥生死未卜的詭譎畫面,立可拍背面還寫有目標地,她打算明早過去探探。

  沈予恩想知道是誰做的;肯定不是那個變態,那個變態沒有用藥的本事。

  恍惚之中黃力祥緊閉的雙眼似乎突然睜開了,充滿怨恨的雙眼瞪著她,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沈予恩沒有被嚇到,她只是默默把立可拍放回信封內,用紙膠帶貼在書桌旁的書架側面,一點都不害怕。她很清楚自己沒有反應的起因,大概是某部分壞死了。但是哪部分壞死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


  沈予恩旋開房門握把,悶熱的空氣迎面撲來,夾帶著淡淡怪臭,令人不禁皺眉掩鼻,退卻三分。老早習慣的她連一絲不悅都沒有。

  她開了燈,室內一隅亮起冷冷的白熾燈光,雖然房間實際上是悶熱難耐的,燈卻照得一室陰冷,好似那盞光的存在是襯托陰影更加黑暗,無光以後再也沒有希望。畏罪的光。

  半背光下的顏又愷微微傾身看著前面的地墊發愣,光讓他濕濡的黑髮、泛油光的側臉邊緣看起來狼狽。沈予恩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開了一瓶礦泉水遞到他面前,見對方沒什麼反應,便默不作聲將瓶口湊到他嘴邊。

  有些乾澀的嘴偏移了瓶口:「妳要什麼?」顏又愷低聲問道。

  「照片。」

  「妳講得太籠統,是什麼照片?」

  「不清楚。」

  表示不清楚實在有點不負責任,但她只是實話實說,真的不清楚。時隔十幾年,她不斷去想當時的證據有沒有留下來,最後找到了這裡,可也僅能想起這個證人,和當時他手持器械可能的證據。

  「……妳認真的?」

  沈予恩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那妳為什麼要把我綁來這裡?」

  沈予恩聽到這個問題,思考了一會兒,覺得先要到照片是要緊事,和他解釋自己要做什麼,或者解釋一切來龍去脈實在是太多餘。她不想浪費時間,只想趕快了結。

  沒有回答對方的提問,她直接站起身離開悶熱的陰冷,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支手機。她點了點螢幕幾下,將畫面轉塞到顏又愷眼前:「記得嗎?」

  螢幕顯示的是誘拐女童案,嫌犯逃逸無蹤。細看報導標題下方,時間是民國九十四年一月。這是十幾年前的新聞。

  顏又愷把頭轉正面對沈予恩,搖搖頭,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

  沈予恩收回手機,盯著螢幕想,為什麼他想不起來?他怎麼可能忘掉?她連當天的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但他卻連一點點都想不起來?

  說謊!

  她快速掐住顏又愷冒汗的脖子收緊:「說謊。」微微震顫的聲音透露出她的憤怒,她也從對方的眼裡看見自己逐漸失控,但是那無所謂,「說謊,說謊。」她反覆。

  顏又愷緊閉雙眼滿臉苦痛,扭動上身試著掙脫沈予恩的怪力,卻是徒勞無功。

  一滴汗滑到她的手背,她將視線落向顏又愷冒汗的髮與肌膚之間,緩緩浮現的潮紅讓她意識到了什麼,毫不猶豫就鬆開手。

  呼吸獲得自由的顏又愷大咳特咳,白光下他看起來異常虛弱疲累。他才剛來到這邊沒多久,是演戲嗎?還是真實的生理反應?過往的教訓深植她的腦海底層,過了那麼久依然難以分辨清楚。她自覺感到些微混亂。

  沈予恩的手伸了回來卻愣停在半空——她的右手無法活動,異樣又鈍重的痛感僵住她的手掌,無法收攏也無法動半根指頭。

  砰!砰砰!

  她甩動手臂將被不明痛感包覆的右手往地上甩打,發出巨大的拍打聲響。

  砰!砰!砰!

  像是要奮力甩掉痛感那樣,她又甩打地面幾次,力道大得使手背微微發紅。

  沈予恩的怪異舉動嚇得顏又愷驚愕不已,他雙眼瞪著沈予恩甩打坐墊地面,完全不明白她到底在做什麼。

  她停下動作後看向吃驚的顏又楷,說:「對不起。」她在為剛剛差點把人弄窒息的事道歉。

  「呃、我……」

  無視顏又愷的不知所措,沈予恩再次將水瓶湊到他嘴邊。這次不給對方選擇,瓶口逕塞進微啟的唇瓣,卡進雙排牙齒間,將瓶底略微往上抬,冰涼的水就這樣咕咚咕咚灌進顏又愷嘴裡。

  「夠了。」在水流失近半瓶後,顏又愷咬住瓶口推低水瓶不讓水繼續溢流,含糊要她停止。飲水細細從他嘴角流下,滑進衣領裡。

  沈予恩緩慢地眨了眨眼,才將水瓶收回並關好,往後丟到韓紹易的位置,水瓶擦過他的腳鍊,落到偏牆角的暗處,些微晃了下,才慢慢滾停在地墊之間的凹縫。

  為什麼你們什麼都不肯說?說出來就可以解脫啦。

  沈予恩在心底納悶,她的常識沒能消化這些。

  「給你時間,明天晚上。」

  有些搖搖晃晃地步出房間,軟座墊地面在她腳底發出排氣嘶嘶響,她關了燈,把光塞回黑暗裡。


  ※


  她總是睡不好。

  沈予恩經常在夜裡夢見以前的事,令她不太舒服,過了十幾年依然無法習慣。凌晨老是冒冷汗驚醒讓她有想一頭撞上旁邊的牆壁了結一切的衝動,然而她深知那是無濟於事的,亦無法達到她的目的。

  在把顏又愷綁到那個房間後的晚上,她夢見剛進幼稚園的時候,有個小朋友故意作弄她,被她無意識抄起旁邊的厚書弄瞎一隻眼;事後她問老師們為什麼她會這樣做,現場一片鴉雀無聲,沒有人能回答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長成了什麼樣的怪物。

  凌晨五點她再度驚醒。略略用面紙擦去薄薄的冷汗後,她打開衣櫃換上運動服裝,刷牙洗漱後便帶著手機出門。臨行前還調準座標位置,傳了條訊息給某人。

  氣候異常,明明尚未夏至,四月卻熱得跟去年暑假一樣;但早晨似乎不是如此,薄薄的光與聞起來清爽的空氣,一點都不悶熱。

  沈予恩騎著腳踏車來到火車站附近的機車停放處,將腳踏車鎖在其中一格,便依著鐵軌旁的道路緩緩跑了起來。

  放空意識跑不知多久後,她來到目標所在範圍,緩下腳步往四周望去。左邊是人工植樹林,右邊是荒蕪的土地和高至腰部的茂密草叢,呈現分佈規則不平均的樣子。在一旁的草叢前她發現一塊沾滿污土、髒兮兮又從中斷裂一大半,卻還不至於分家的白色告示牌,上面用紅色油漆寫著:私人用地,請勿擅闖。

  她一邊踏步慢慢前進一邊甩手扭手,覺得自己做這些無意義的動作很沒必要,但是沒辦法。沈予恩裝作心不在焉往那幾堆草叢看去,眼角捕捉到一微弱的亮點。

  不能馬上行動,否則嫌疑肯定大大增加。那傢伙的話她記得很牢,不得不說雖是個變態,但腦袋還是挺聰明的。她朝那細細的亮點觀望一會兒,才邁出腳步踏進去。

  撥開草叢後,是一個人。正確來說,是一位全身赤裸躺在草叢間的陌生人,他的臉長得和照片上一模一樣,差別只在於這人經過了低溫的夜晚,嘴唇凍得更紫了,全身上下綴有幾滴水珠。她好奇地把手伸過去想探探此人的鼻息……

  「呀!那是什麼?」沈予恩背後突然冒出一聲尖銳的驚叫,狠狠刺進她的耳膜。就在她惱怒並下意識要旋過身給後面壞事的小姐一拳時,又突然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領往後扯,她就這樣一屁股跌到地上。

  「妳看到了嗎?妳看到了嗎?那是什麼!」在她斜後方的女性雙手緊緊抓著衣襬,神情慌張得都忘記她看到的可能是昏迷的人。

  她的尖叫引來一對早晨運動路過的中年男女側目。他們耳語交談一陣,女士推著男士的後背前來,細聲問道:「請問……發生什麼事了?」

  「有人躺在那裡。」沈予恩坐在地上回答他們,手指向草叢。

  喂,你去看看啦。什麼?為什麼是我?聽到可怖的回答後,他們互相推拒著誰才要過去看一眼;最後女士以「你是在場的唯一男性」為由強迫男士,男士這才不情願地往草叢走過去。

  「等一下!」

  年輕女性出聲喚住男士的腳步,嗓音顫顫:「我們、我們先報警,在警方到達以前先不要亂動現場。」

  「喔……」

  男士收回腳步,退回女士身旁,見她已拿出手機對著草叢,並瞪著自己,抱怨為什麼要乖乖聽那女的話,去看一眼又不會死。「那位小姐說得沒錯,我們不該亂動現場。」男士沒好氣地單手插著腰,一手抽走女士的手機,「妳居然在錄影,會不會太誇張了?」

  女士怒駁要傳到群組啊,不然最近一些鄰居媽媽都不太理她。沈予恩不知道這意義到底在哪。

  她站起身,拍拍沾滿微濕土壤的手,正要拿出自己的手機解開保護程式,旁邊就遞來一支手機,抬起頭見那名年輕女性輕搔臉頰,滿臉不好意思提出要求:「呃、可不可以由妳幫忙報個警?我怕我會講得很亂……」

  沈予恩盯著那張笑臉,心裡有些不悅,有點後悔自己二月時答應和她合作,還不如自己一個人行動呢,反正十一月那時在 I 市也沒什麼大問題,像現在這樣綁手綁腳地……

  戳。

  剛遇見王亞璃那時的畫面突然冒了出來。

  她胸口被纖細的手指戳了幾下。戳,稍微用力地往心臟的地方戳,每一下都越來越用力,像是隱隱警告她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和妳合作,我也要找那個人。王亞璃比她高一點,略帶著不容反抗的眼神緊緊攫住她無法具名、無處可安放的鬱悶。


  妮妮說,為什麼她得留在這裡受苦,而妳卻可以逃跑?「為什麼我非得留在這裡受苦,而妳卻可以逃跑呢?」很無力地,她記得那封信的確有這句話,她好難忘記。


  沈予恩沉默接過手機撥上號碼。

  「啊,說『有人看起來失去意識倒在路邊』喔。」

  這句話讓沈予恩的意識頓時跳回現實。明明就可以正常地說嘛,裝什麼裝。沈予恩冷眼瞟了年輕女性一眼,聽聞電話接通的聲音才將注意力轉到與警方對話上;途中對方詢問位置時,她差點報上在立可拍背後的那一串座標,隨即改口問旁邊的人,才結束對話。因為離火車站近,警方大概十分鐘後到。

  「會是誰做出這種事呢?」年輕女性抽回手機,微微皺眉不時瞟著草叢。

  「妳叫什麼?」沈予恩瞪著同樣前方的草叢,語氣略抱著敵意。

  「什麼?我嗎?」好像刻意要讓另外兩人聽見似的,她稍稍提高音調,接著又回復兩人才能聽見的對話音量,「我姓王,王亞璃。下次要問別人名字前要說『請問您貴姓』喔,直問全名或名字太沒禮貌了。」她伸出修長的食指在沈予恩面前左右晃。

  不耐地揮開礙眼的手指,沈予恩盡量不讓自己露出嫌惡的樣子,低聲說:「那,『王小姐』,下次不要再碰了,很討厭。」

  「欸?那裡沾上土啦,拍一拍比較好吧。」

  儘管原因得體,最後她還是忍不住瞪了滿臉友善笑容的王亞璃一眼,心裡直唸她變態,幸虧警方的人提早到了,才得以從她身邊脫身;不過和警方交談時她還是湊了過來,但至少不會毛手毛腳。

  「妳們的關係是?」八塊錢原子筆端指向兩人,其中一名警員問道。

  「沒有。」沈予恩搖頭簡略回覆二字;「沒有關係,都是運動路過這邊的。」王亞璃跟在其後補述詳細。

  沈予恩其實不懂為什麼王亞璃要她一起演出不相識這種戲碼,但她這麼做定有她的理由。變態歸變態,在計劃上王亞璃可是比自己精明好幾倍。

  想起王亞璃先前「生動」的反應,她心底有些微慍,明明自己和她一樣是人,為什麼自己就是做不來?明明兩人都是共犯,為什麼計劃這種事,自己就做得那麼草率?心裡的自我厭惡感又上翻了一層。

  現場拉起了封鎖線,目擊者不用問也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事。那對中年男女在做完筆錄後臉色很不好地離開了,原本想拍照的女士也默默收起了手機。

  沈予恩和王亞璃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回去。在牽車的時候收到王亞璃傳來的訊息,內容不意外是早上要她出門的抱怨。「等等經過早餐店記得幫妳家的人買早餐。」抱怨完後她寫。沈予恩果斷拒絕,但王亞璃一句話就說服她了:「他們餓死我們就找不到線索了。」

  非常合理,對此她想反駁也無法,只好在回家的路上進一家早餐店買兩人份的早點。看見店家從冷凍櫃拿出數個生肉排令她想迴避,陰暗的記憶悄悄竄升,味道似乎跟著記憶濃郁起來,讓她差點在店門口前反胃。她臉色不太好地抓了擺在櫃臺上的兩個肉鬆蛋三明治付帳,匆匆騎著腳踏車駛離。

  回到家後她先去沖了個澡,整理書包換上學校制服,把兩個三明治放到監禁兩人的房內。一點尿騷味讓她感到不悅,她拾起落在顏又愷身邊的水瓶前去處理掉,回到房間時又拿了一瓶水放在三明治旁。

  看著兩人倒臥在房內的情景,她想起從前自己的境遇,甚至認為他們現在這樣真好命,然後帶著一股散不去的悶氣騎車出門上學了。

  「好了,請解釋為什麼那裡有具屍體?」

  「晚點學校說。」

  沈予恩的家離學校騎車大概十五分鐘,騎進校內車棚時瞥見門口有兩名員警和教官在說話,神情很嚴肅。停車時她在車棚最旁邊看見顏又愷的腳踏車,被簡單地鎖在警衛室旁,不少人往那邊看了過去,大多認為那屬於校外違規停車的學生。

  進校門期間,也有相當多提早到校的學生走出校門,到附近的早餐店或便利商店買早餐:光是在校門對面就有很大一間便利商店,右邊則有一攤賣飯糰、一攤賣鬆餅的,左邊是連鎖早餐店。沈予恩和一些學生出了校門,在斑馬線與許多有說有笑的學生擦身而過。

  「嘿!小美女早安啊,要什麼?」她走到賣飯糰的攤位,點了一顆素食加荷包蛋的,又點了一杯去冰紅茶。這家賣飯糰的在她轉學過來前聽說就在了,老闆夫妻開著一輛小卡車一大早來這邊賣早餐,老闆娘負責捏飯糰,老闆負責裝袋和收錢,兩人都非常親切。

  「昨天收到一封信,信裡有照片,照片背後有座標。」

  「什麼照片?」

  「我們學校的失蹤學生。」

  她貼了一條熱騰騰的新聞連結給對方。

  「不是妳綁的嗎?」

  「才不是。」

  我還想問是不是妳的傑作。沈予恩想,但沒有把已經打好的字傳送出去。

  「那是誰?」

  正要打上第一個字,這時老闆笑瞇瞇遞來沉甸甸的黃色塑膠袋:「飯糰和紅茶好了噢,這樣四十五。」她只好暫且關掉手機接過。

  在她要轉身離去時,有個男人也來攤位買早餐。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人人都要吃飯,但就是那個男人的聲音:「老闆早,一個海苔的,大杯冰奶。」

  沈予恩瞪大雙眼,硬生生停下腳步。在那一刻,曾經聽到不想再聽的熟悉嗓音在腦海冒出,和那男人的嗓音有八九分相似。

  騙人。騙人。騙人。

  他怎麼會在這裡?不,我就是為了找到他才來這裡,但是他不可能不認得我,他怎麼可能冒險來這邊?他怎麼、他、我、他、我……

  「同學!不要站在路中間!」愣在馬路上的沈予恩沒注意到行駛過來的車輛,被老闆叫回神後,她慌忙看向四周尋找男人的身影,顯然男人在她佇立馬路時已經拿到食物離開了。

  「那個人呢?」沈予恩轉身劈頭就問正在幫另一位客人裝袋的老闆。

  「什麼?」被這樣突然一問,老闆嚇了一跳,更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投以困惑的眼神。

  「剛剛,有一個男的。」

  「妳是說在妳之後的客人嗎?」

  沈予恩連忙點頭,老闆摳摳下巴擠出努力思考的表情,隨後指了一條有些許學生走過來上學的街道。一得知方向後沈予恩想都沒想就往指示的方向奔跑,路上不少學生紛紛看向她:奇怪怎麼有人往學校的反方向跑,是忘記什麼必需品嗎?

  這條街道她只經過一兩次,兩次都是要前往 N 市的文化中心,兩次都是和王亞璃有約。

  街道途經市區醫院的停車場,接往兩條分岔的小徑,一條前往文化中心,另一條則是前往住宅區。她決定先往文化中心那條前進。今天是平日,也許那個人會去上班而不是回家。憑著算清晰的記憶,她知道文化中心再過去一點有商店林立,或許那個男人是到那邊了。

  跑了一陣子,沈予恩在馬路邊的人行道停下,遠望幾間林立的商店;她沒去過那裡,暗暗決定放學後騎去那邊繞繞,說不定可以找到跟丟男人的身影。

  快步走回校園時鐘聲已響起,她在校門關上的最後一刻鑽入,無視教官和糾察隊的注目步向她帶走顏又愷的途經之路。

 

  「喂,誰啦?不要已讀不回喔!」

  「剛剛考試。」

  沈予恩甫踏入教室,科目小老師正要發考卷給大家做早自習小考,她只好先寫考卷,等下課再回覆約莫被已讀惹到心情不佳的王亞璃。「我不知道是誰。」她說,「有誰知道我在做什麼?」

  「……會不會有人察覺妳就是連續失蹤案的兇手?」

  「誰?」

  「我怎麼知道。」對方傳了一個聳肩、表情誇張的兔子貼圖。

  「他為什麼要殺死黃?為什麼寄照片?」

  「呃、挑釁?或預告什麼吧。」

  「有可能。」

  「似乎有非善類盯上妳了,有頭緒嗎?」

  ……有的,是有的。打從今早看見那具屍體開始,某人討厭的微笑就在腦裡漾開來。沿著眼縫劃開極細且微小的痕跡暴露在眼角,估計眼珠也是被一併劃開的,她熟知那是某人的惡趣味。沈予恩盯著聊天室最後一個訊息,心裡有些掙扎該不該告訴對方,畢竟王亞璃還不知道那個人與她算是「舊識」;若現在告訴她,她肯定會非常生氣吧,而且一定會做出很衝動的蠢事,到時她的聰明機智也救不了她們,所以待時機成熟再說也不遲。她簡短回覆三字:「想不到。」

  「我在想,搞不好是我們都在找的那個人。」王亞璃說。

  不愧是變態的腦袋,非常敏銳,但有個矛盾點:「他不認得我們。」……事實上,這點她無法肯定,自從她來到 N 市後總有股奇異的視線如影隨形,她不管再怎麼小心翼翼,或在奇異感來襲的當下四處確認,始終找不到任何證據。

  某人可能、或許正悄悄監視著她們,但意圖實在曖昧不明。黃的屍體擺明要讓她們陷入險境,照片又讓她有了可以要脅顏又愷的利器。沈予恩的記憶力好歸好,卻無法理解其行動。

  一向快速回覆的王亞璃已讀了幾分鐘後回了:「唉,妳說得對。」暫時束手無策。

  飯糰冷掉了,味道仍舊不差,餡料從一些縫隙露出來,微焦的荷包蛋邊也出來打招呼,香鬆的滋味襯托其他配料更升一個層次。有時候沈予恩沒什麼胃口就會在下課時間默默啃完,就像今天一路啃到了午飯時間,在廚房素食供應處盛了個湯就結束白天的進食。

 

  也不算意外地,沈予恩在午休時被傳喚到教官室。

  教官室除了主任教官、班上的國防課李教官,還有早上站在校門口與教官對話的兩名員警。沈予恩悄悄在員警們臉上掃過一遍,確定沒出現在早上的案發現場過,心中懸起的石頭便暫時放下,不過仍保持著警戒,只是不形於顏色。這也算她的長處之一。

  「沈同學嗎?來這邊一下,我們有點事要問妳。」李教官在教官室另一邊朝她招招手,拍拍旁邊的座位請她坐下。對面三人的視線試圖給來人先下馬威,沈予恩在進門後就感受到了,但她倒是什麼緊張的感覺都沒有。

  「這幾天學校發生了一些事,派出所的人想先問幾個同學,照妳的想法回答就好了。」李教官投以試圖安撫學生焦慮的神情,大概是前幾個學生莫名被叫來都顯得慌亂緊張吧,但面對寡言不善表露情緒的沈予恩而言也是白搭。

  「沈予恩同學,妳好。等會兒要麻煩妳配合接下來的問題做回答,無論再小的事都請告訴我們,好嗎?這些都會讓最近的事件有所進展。」其中一名警員露出和李教官差不多的表情,不過感覺就僅止於表面。沈予恩點點頭,往他的名牌不經意瞄了一眼,此人姓林。

  「我們根據前天以及昨天放學後留在學校的學生進行調查,別緊張,只是問點話而已,不會耽誤到妳的休息時間。」

  「好。」

  「妳有參加任何必須在放學後留下來練習的社團嗎?」

  「沒有。」

  「那妳平常放學是直接回家,還是有留在校內自習或做其他事?比如運動之類的。」

  「直接回家。」

  「前天是直接回家嗎?」

  「是。」

  林警員握著筆的手頓了一下,應該說上半身輕輕頓了些,這細微到不行的身體反應全被沈予恩看在眼裡。坐在一旁的警員眼神銳利,面無表情地悄悄在筆記本上書寫、劃記。

  「那昨天也是直接回家嗎?」

  「是。」

  這次林警員放下手中的筆記本,直直盯著沈予恩的雙眼將近一分鐘有,然後緩緩脫口道:「有晚自習的同學看到妳和顏又愷經過排球場往後門方向離開。」

  沈予恩沒有移開視線,也不曾動過半分、或是顫抖,維持著剛剛的姿勢和眼神面對他們,以及有些僵持的氛圍,在不遲也不快的恰當時間點蹙眉、歪頭。

  「……你們去了哪裡?」不等口頭上的回應,林警員決定繼續試著探問。

  「我昨天直接回家。」沈予恩說。依舊蹙眉。

  「但是昨天有人看到妳放學後和顏又愷在一起。」眼神銳利的警員小幅傾身湊過來,看似是想靠威嚴逼人,「妳要說他們看錯了嗎?」

  「可能。」

  「可能什麼?」

  「可能看錯。」

  沈予恩太直接的回答讓兩位員警錯愕、瞪大眼,更多是來不及消化這預料外的答案;明明在她來到這裡前好不容易獲得關鍵的線索,以為能靠這點讓她心虛,產生言語上的錯位或肢體上的不自然。

  「有人可以證明妳是放學後直接回家嗎?」

  「我騎車。」

  「我是問有誰可以證明——」

  「監視器。」沈予恩吐出最危險的三個字。她知道並沒有人可以為她作證,就算班上也有同學是騎車回家的,但未必有印象,搞不好知道調查的實情後還會故意扯她後腿。這是她幾個月來在學校班級生活下的小小提防,雖然那些都只是不痛不癢的私語:「車棚有監視器。」

  太直白了,所有人都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明白她指的是車棚有拍到她,要教官們調監視器影像佐證。兩名員警心生疑惑,看了看彼此,想了很久,仍得不出沈同學為何要這麼做。難道她真的是局外人嗎?

  李教官和主任教官連忙去調出昨日下午放學時,車棚監視器的紀錄。觀看一陣子後,他們要找的人從監視器右下角出現,在人群中穿梭至畫面中央上方偏右,蹲下身解開一臺腳踏車的鎖,跨上車身,和其他同樣騎車的學生往畫面左下角滑過去。

  但,僅有這樣是不夠的:「這只能說明妳騎車從學校離開,放學後妳是不是直接回家、是否在外逗留,還有待商榷。」

  沈予恩對眼神銳利的警員一番話表示同意。空氣中瀰漫一股僵硬的尷尬。

  「那、沈同學妳可以回去了。」李教官拍拍她的肩,表情卻一臉複雜。

  就在沈予恩數著自己的步伐,確認規律不紊亂地走到教官室門口時,眼神銳利的警員突然叫住她:「等一下。」

  她依言停下腳步,逼自己把視線轉過去面對出聲的人,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就像一般常人樣對聲音的反應。

  「妳剛剛為什麼沒有否認妳和顏又愷在一起的證言?」

  「不,她已經說了她直接回家啊。」李教官說。看起來像在積極替沈予恩開脫嫌疑。

  「但是她沒有『直接』否認證言本身,而是用另一個『事實』來取代回答。一般人都會說,自己沒和誰誰誰同行,或是不認識誰誰誰。」他邊說邊走向沈予恩,在距她一公尺處停下,問,「妳為什麼沒有直接否認?」

  警員的身高高出她一顆頭,沈予恩微微仰首,和那雙眼神利到不行的眼睛對視。對方在觀察自己,想揪出一絲破綻,這樣就能趁隙而入,擊潰好不容易戴起的假面。

  沈予恩內心一邊告誡自己眨眼次數不能太多次,呼吸要保持規律,不能太大或太緊促;邊讀著秒數讓自己漸漸繃緊的腹部試著放鬆……三、四、五,好,夠了。

  她小幅度傾斜頭部,不疾不徐答道:「比較快。」

  「什麼?」

  「直接說,比較快。」

  午休結束的鐘聲響起,沈予恩趁勢轉身就要離去。

  「等等!那妳認識顏又愷吧!」

  「不認識。」微微對慌亂顯露的警員搖了頭,她踏出門口走往廊外,隱約聽得他們在說要調學校周圍一帶和排球場周邊的監視器,要學校教官暫時密切注意沈予恩的動向。

 

  午休時間雖然到了,大部分的人卻依舊趴在桌子上休息,少部分的人早在鐘聲響起的那一刻便抱著籃球,一群人轟轟轟地衝往籃球場鬥牛。沈予恩從書包裡拿了十塊錢和手機,踱到不遠處的飲料販賣機投了瓶鋁箔包果汁,在兩棟大樓間的川堂石椅坐下。

  她傳了訊息給王亞璃說明方才午休的狀況,但果汁喝了一半,對方還是沒有回,便關閉手機螢幕,轉而看著牆外綠樹藍天的風景喝果汁發呆。

  那時候的景色,沒有天空。

  她突然想起那時幾乎要一年多沒看到天空,從窗內望出去的景盡是濕暗、令人不安的樹蔭。偶爾會見著一點陽光從葉縫間溜進來,卻很快被灰影吞沒,那裡大部分時候都照不到陽光。多數時間陪伴他們的只有慘澹的人工白光,和寧靜中潛伏害怕的黑夜。

  消不掉的記憶拉著她回到那段黑暗時期,她閉上眼與它們拉扯。經過這麼多年她已經學會如何暫時擺脫那些痛苦的過往,但也只是暫時,光是要從裡面抽離,往往要費很大的功夫。有好幾次不小心摔落了,都會在深夜裡弄傷自己,毫無知覺地。

  下午第一節課的鐘聲敲在她後腦勺,斷了她與那些記憶的纏人連結。她喝完剩下的果汁,抓著鋁箔包起身回教室。

  班上同學摸著下課甫發下的小考考卷,睡眼惺忪地作答。沈予恩回到座位卻發現自己桌上沒有考卷,只好坐下來不發一語翻起當科目的課本;任課老師一進教室見到此景便不敢置信,責怪沈予恩為什麼考試公然作弊。「沒有考卷。」她如實已告。老師只好再回辦公室拿沈予恩那份,順便帶課程額外教材。

  「老師對妳真好啊,資優生。」坐在隔壁的女同學對她說,絲毫不在意現在是考試的安靜時間,自顧自告訴她為什麼沒考卷的理由,「剛剛妳被叫去教官室,大家以為妳可能下午就不在了。」

  沈予恩對她的一番話沒什麼太大反應,其因是無法理解,只好點點頭又將注意力轉回課本上。

  「六班的顏又愷失蹤了,該不會和妳有關係吧!」女同學見沈予恩的平淡反應有些惱羞成怒,不顧老師在快回來的路上,就對著她大聲起來,許多同學紛紛停下筆往這邊瞄過來。

  沈予恩什麼話也沒回,甚至頭也沒抬,對此一點反應都沒有。又被無視的女同學氣得想再攻擊幾句,無奈老師剛好踏進教室,只好收手作罷。

  接下來只要老師不在教室,她都會聽見那位女同學和其他幾個人故意在自己座位附近大聲談論顏又愷和黃力祥的失蹤案,並胡亂闊論大膽推測;她們在言談中暗指沈予恩就是失蹤案的兇手。她聽到這裡,沉默閉上了眼,心中無法不去否認自己現在是 N 市鬧到沸沸揚揚的案件兇手。我在這裡,這裡有兇手,兇手就是我。

  誰快來殺死我吧。

  流言持續著,沈予恩下課去廁所時經過走廊,總覺得有好幾雙眼睛盯著自己,卻也沒誰有太大動作。他們單手遮住嘴巴,湊近另一個人耳旁,兩眼不時瞄過來,在沈予恩經過自己旁邊時不約而同閉緊嘴巴,眼神移往他處,或生硬轉到另一個話題。

  她想起去年還住在 I 市時,鄰居們在母親背後那微妙的神情,還有補習班老師憐憫地望著她,說:「真是可憐的孩子。」當時她被作為不知情的可憐小孩,現在她則能稍微體會到母親的有苦說不出了。差別只在於母親並不是骯髒的罪人,母親一點錯也沒有。

  放學後她騎車前往早上想去的那條路,在離開校門時不意外地有幾雙眼睛緊緊盯著她,直到過了一個彎。

  她來到那條路,眼睛掃過數個招牌大字,多是吃的,還有錄影帶出租店、文具行和一間小書店。近晚餐時間,路邊被機車、高中生和許多飢腸轆轆的人們佔據。沈予恩稍稍放慢速度,經過一間又一間店家,透過玻璃門可以看見用餐點餐的人們,他們的樣子被收進大腦影像資料庫,妥妥地排列保存。但這樣是沒什麼用的,她只記得那男人的聲音,其他一概不記得,才無法完全吻合記憶中的模樣。

  只能慢慢一間一間找了。她騎到一間麵館,進店外帶一碗麻醬麵不加肉燥,點餐時她仔細把老闆和工讀生的聲音記下來,和那男人的聲音比對。完全不符合。她又去了旁邊的麵包坊,很不幸,店員是個女的,唯一的男性是正在清點品項的送貨員。她買了一條白土司和巧克力瑞士捲,有些不甘心地騎回家。

  現在她更不甘心了。

  吃麵時一串陌生的電子信箱地址寄給她一封信,標題是「為妳我所做的一切」。信件內文只有兩張照片,一張是 N 市高中的大門口照,一張則是兩名員警坐倒在看起來有些狹窄的地方,左頸部被深深切開一道致死傷痕,大量大量的紅血浸濕他們的制服,一看就知道斷氣了。

  沈予恩放大檢視其中一名警員的名牌,立刻認出他們是中午盤問她的那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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