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璞紀念專輯】「散文是,以我的筆寫我的心。」-畢璞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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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真好!

路過人家的牆下,偶一抬頭,看見一棵結實纍纍的柚子樹。一顆顆碩大的黃綠色柚子,沉甸甸垂吊在枝頭。這景色不見得很美,但卻是一幅秋日風情畫。

我是個生長在都市,從來不曾享受過田園生活的俗子。除了木瓜樹以外,所有結實纍纍的果樹,都只能夠在圖畫、照片、電視和電影中看到。今天第一次看到這棵收穫如此豐碩的柚子樹,霎時間,心頭充滿了喜悅與新奇。

第一次真好!第一次的感覺真奇妙。細細回想:在你的生命中有多少「第一次」值得你低迴品味?有多少「第一次」使你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幾年前,家中第一次養了一籠十姊妹。當母鳥第一次生下了幾顆玲瓏剔透、比小指頭還小的鳥蛋以後,我和孩子們便眼巴巴地等候小鳥孵出來。有一天,我們正在吃午飯,孩子忽然大叫:「小鳥孵出來了。」我驚喜地走到鳥籠邊一看,在鳥巢裡面的所謂小鳥,只是兩團小小的粉紅色肉球,僅僅具有鳥的雛形,身上只有稀疏的幾根毛,兩隻黑黑的眼睛卻奇大。第一次看到剛孵出來的雛鳥,但覺牠們的樣子很難看,竟因此而吃不下飯。可是,等到牠們漸漸長大,羽毛漸豐,一切都具體而微以後,我喜愛牠們又甚於那些老鳥。

第一次生孩子時,護士把包在襁褓中、只露出一張紅冬冬小臉的老大抱來放在我的身邊。我第一次看到從自己身體中分出來的骨肉,第一次看到如此鮮嫩的、才出生不到一個鐘頭的嬰兒,心情非常複雜,又興奮又新奇又緊張,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唯恐這脆弱的小生命隨時會消失。

第一次的感覺真奇妙。第一次看見雪;第一次去露營;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做大學生;第一次跟男孩子約會;第一次自己動手做飯;第一次拿到薪水袋;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用鉛字印出來;第一次坐噴射機;第一次……第一次的經驗不一定都愉快,但是卻新鮮而刺激,使人回味無窮。

想起已故的男高音馬里奧蘭沙所唱的一首歌:「For the prima, for the prima……」歌詞中所歌頌的「第一次」指的是初戀;然而,生命中無數的第一次,不是也都值得詠讚嗎?

生命中的第一次愈多,生命也就愈多彩多姿。願你珍重第一次。

首頁圖來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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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閉的窗子

冷氣機真不是好東西,雖然能夠給人以清涼,但是也會使人得冷氣病、易患感冒;又使得窗戶雖設而常關,遮斷了窗外的景物,把人變成斗室中井底之蛙,患上了禁閉恐懼症。

自從冷氣機普遍化以後,大都市的居民便變成了從這一間不見天日的冷凍庫走到另一間不見天日的冷凍庫的動物。假使他是有車階級,那就更會變得四肢不勤、蒼白、貧血、運動官能衰退、日漸癡肥,甚至百病叢生。文明的代價這麼大,人類實在是夠悲哀的。

在臺北,經過乾旱、燥熱、炎陽幾乎把人烤焦的六、七月後,到了應該更熱的八月,卻幸而由於一道鋒面的徘徊而有了幾天的下雨和清涼,使我得以暫時關掉冷氣機,推開久閉的窗戶。

啊!原來久違了的窗外視野是這麼廣闊;藍天白雲就在眼前,而我卻一直把它們關在外面。遠山雖然被樓房擋住,然而兩棵枝葉繁茂的綠樹卻比我的窗子還高,枝椏都快伸到窗口來了。樓下人家院子裡的草坪修剪得多麼整潔。那株高大的番紅花開得多麼燦爛,真是如火如荼,惹得好些粉蝶兒在花間翻飛著,戀戀不去。

久閉的窗門打開以後,一抬頭就可以看到眼前的美景。有了這幅活動圖畫作裝飾,我這間小小的屋子也因之而美化活潑起來,整個人的情緒也變得比較愉快,不容易感到累了。越想冷氣機越不是好東西,它不但使得我們屋子的窗戶關閉起來,甚至心裡的一扇窗子也因此而關閉,欣賞不到天然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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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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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我大概從初中的時代就開始寫日記。現在,早年在大陸上所寫的,都因戰禍散失了,來臺後早期的也因為歷次的搬家而沒有留存。如今,櫃子裡堆放著的,已是這十幾年的「近」作。

近十幾年,是我一生中最安定也最缺少變化的時期。偶然翻翻這些舊日記,竟發現許多日子十多年來都過得幾乎一樣,不禁為自己生活的平凡、刻板而感到慚愧。

像過年、家中每一個人的生日、母親節、父親節、中秋節、結婚紀念日等,雖然這些年來家裡有好幾個人相繼出國,但是也添了新的成員,為什麼慶祝的方式年年一樣呢?還有好些場合,也總是年年、月月出席,碰來碰去的又都是那些人,多貪乏無味的生活!

少年時代的日記是一本本成長的紀錄,充滿著新的希望。中年以後的日記難道只是生活的流水帳和複印本?

二十世紀的德國詩人里爾克在《馬爾泰手記》中這樣寫著:

「每當春天來臨的時候,重讀往日的日記,新的一年對我似乎總是像一種責難……呵!也許我仍是屬於已經死去的往年。也許,這是新的難題,我們必須忍受年的輪迴以及愛。

花與果實自然成熟、下墜,禽獸互相追逐、相親,滿足於牠們之所有。只有我們人類,曾受神諾,卻永遠不能滿足。我們將自然無限地拉長,我們需求更多的時間,對我們而言,一年是什麼?百年、千年又是什麼?……」

一年又一年生活足跡的重疊,我是不是正像書中馬爾泰那樣「屬於已經死去的往年」?花果自然成熟、下墜,禽獸滿足牠們之所有,人類卻是「忍受年的輪迴」、「需要更多時間」,這到底又因為人類是萬物之靈之故,還是人類的悲哀呢?

我一面翻閱自已那些少有變化的生活流水帳,一面想到里爾克這本唯一的小說《馬爾泰手記》;既為自己的不長進悲哀,也為人類的被賦有思想和對時間的貪婪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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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樹

世間上有許多事往往費盡心力去追求而不可得;但是,也常會在無意中得到企盼已久的事物。這種「失」的惆悵和「得」的驚喜,不論事情的大小,在身受者的心中多少會形成一種衝激,使得平淡的人生,泛起了微微的波瀾。

日前,曾經為了避免人潮,在花季開始之前,與女友數人前往陽明山欣賞早梅。然而,也許花期未到,那些光禿禿的,不知是梅還是櫻的枝頭上,只不過點綴著疏疏落落、怯生生、瘦伶伶的幾朵單薄白色花兒,一點兒美感都沒有,使得我們乘興而去,敗興而返。

前兩天,偶然從我家附近一條我極少經過的小徑走過,偶一抬頭,那幢深院大宅的高高圍牆內,赫然聳立著一樹艷紅的繁花,使得它旁邊的群樹完全失色。喝!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何必迢迢遠路跑到陽明山去人擠人的看花呢?如此艷麗的一株花樹,不就在距離我家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內嗎?

隔著圍牆,我癡癡地向內抬頭眺望。那棵花樹起碼有兩丈高,枝椏濃密,開滿了紅灼灼的小花,這些小花一叢叢、一簇簇的倒垂著、盛放著,我一看,就確定是櫻花,而且一點疑惑也沒有。

冰雪之姿的梅花不是這個樣子的,即使是盛開,也只是綴在枝頭而不會成簇地垂吊著;比起來,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梅花,在格調上比櫻花高雅得多了。正如東瀛少女也有楚楚動人的,但總嫌小家子氣,哪有我們中華美女的國色天香、雍容華貴?

儘管如此,在鬧市的路旁,這樣滿枝紅雲的花樹,還是占盡風情,極其出色的。我癡立牆外好一會兒,把這一樹怒放的櫻花端詳夠了,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在它們還沒有凋謝之前,我還會再來的;我怎能放棄這個在市廛賞花的良機?

偶然看到盛開的櫻花是一次驚艷,想不到,另一天,我又在另外一條馬路旁,意外地看到了滿樹變紅的楓葉,湊成了兩次驚艷。

楓樹本來就是我最喜愛的樹,它夏天裡茂密的濃蔭和秋冬後斑斕的彩葉都是我所欣賞的;可惜,在寶島上難得看到紅葉,偶然一睹,雖則紅而不艷,又只是孤零零的一棵,我仍然感到狂喜。徘徊樹下良久,很想掇拾一兩片回去作紀念,楓樹卻是吝嗇得連一片枯葉都不肯飄下。

滿樹繁櫻和變紅的霜藥都是我一直渴望看到而沒有機會看得到的;如今,卻在兩日之內無意中看到了,人生的得與失,又豈能逆料?兩次小小的驚艷,在別人眼中也許只是微不足道;而我,便已深深感謝大自然的賜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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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診室中

生平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等候。等公車、火車或公路車不準時開車;約會的人不守時;音樂會或晚會之類不準時開始等等,都令人火冒三丈。在有限的人生中把寶貴的光陰虛擲在等候上面,那真是一種最折磨人的痛苦經驗。

而在種種令人煩厭而無奈的等候當中,在醫院中等候看病,更是其中最不堪而難耐的一種。在醫院的候診室裡,坐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間,彼此大眼瞪小眼,真是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不論大病小病,身體不適需要就醫的人,心緒總是多少有點不寧的吧?彼此無言地相看著,又哪能不厭?

忘記了隨身帶一份讀物,時間在乾耗中慢得如蝸牛,幾乎每五分鐘就看一下錶,而錶面的長短針竟都彷彿靜止不動。罰坐,什麼都不能做,原來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囚禁啊!

在這種無形的短期囚禁中,唯一受不到限制的是心靈,那就海闊天空去遨遊吧!翻翻皮包,一枝原子筆是常備的,小本子卻沒有(為了保持皮包的輕,我儘量不帶不常用的東西)。

還好找到一小片白紙,就在上面記下一些思維的片段。這倒是很好打發時間的方法;然而,這與眾不同的舉動,也會引起那些曾經跟你大眼瞪小眼的人的注意與窺伺,只好訕訕地又把紙筆收了起來。

又看看錶,才過了十幾分鐘,還要再等半個鐘頭醫師才來哩!我不明白此間的醫院為什麼都規定上午的門診從十點開始而不是九點。一般醫師又往往不守時,喜歡慢個十分十五分才姍姍來遲,而在候診室中苦候兩三個小時的病人,進去一兩分鐘就算看完病。有些馬虎的醫師一看到病人,只問一聲哪裡不舒服就開始處方,根本就沒有診視,難道他是神仙嗎?我相信,在這種不合理的醫療制度下,不知道有多少病人被誤診和吃錯藥。

好不容易,醫院的大鐘終於仁慈地指到十點,而候診室中的病人也越來越多。有一些穿著白袍的醫師走進來了,有幾科的護士也開始在叫號了,我們這一科的醫師卻遲遲不出現。

又苦熬了十幾分鐘,這位少年郎才在眾多熱烈期待的眼光中傲然地走進室中。我掛的是十五號,就算他兩分鐘看一個病人,我大概也還要等半個小時吧?果然,半個小時後輪到我,這時已將近十一時了。

拿藥,又是一番苦等,拿到了藥,十一點廿五分。我在這家醫院已足足待了兩小時半,而且我還是用電話預約的。我幾乎花了半天的時間,只換來兩分鐘和醫師面對,而他一共只跟我說了三句話:「哪裡不舒服?」「不要緊的,我開點藥給妳吃。」他如此輕描淡寫,而我還得千謝萬謝。

等車、等人、排隊、候診……人生似乎就消耗在無窮盡的等候中,想來真不是味道。等候,足以考驗一個人的耐力,我是個急性子,對等候也就最為不耐。等公車,得碰運氣。等人,得看對方守不守時,自己似乎都無法控制。唯一在醫院候診這一方面,卻是事在人為,院方可以想辦法改善的。一個人生病已經夠不幸的了,還要他苦候半天才看得到醫師,這不是一種折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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