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芳定: 顧肇森生命與作品的美學再現
1980年代因寫活一系列華人異域謀生群像,從而蜚聲文壇, 令讀者驚豔的顧肇森,其作品向來被歸類為「留學生文學」與「移民文學」。但也因其小說創作不乏同志題材,因而某些作品亦被納為「同志文學」範疇。其實顧肇森是一全方位作家,短篇小說、散文、報導文學都有相當傑出的成就。
主客觀因素的交相紛呈,華人世界的「顧肇森研究」,有單一化與偏向化的局限:多半聚焦單一篇章、單一集冊的討論,或同志文本的探討,較乏全面性的觀照其文學作品的美學經營與成就。
在本書中,作者做了很多突破,特別是研究範圍的拓展與研究方法的創新。研究範圍方面,就顧肇森已發表的文學作品﹙短篇小說、散文、報導文學﹚之直接資料與間接資料皆在討論之論。
研究方法方面,作者突破傳統研究模式,交叉使用多種研究方法,闡幽發微詮釋並彰顯顧肇森的文學成究。如使用「文獻分析法」、「採訪法」,歷時性、共時性雙向比對其與其他同質性文學的共性與殊性,並參閱心理學、性學等相關理論精髓,研究顧肇森個人生命歷史,特別是其身心狀態育其作品關聯性研究。核心作品研究,則採「文本分析法」,觀照剖析其作品之主題內涵與藝術表現,就中並兼採「敘事學理論」與「新批評」解讀顧肇森作品的多義性與象徵性。此外還專章審視其文本的疏離性及其報導文學,以深化並凸顯其移民書寫,前者參考「後遺民寫作理論」,探討其國族想像與家國情懷。後者,除應用傳統報導文學批評方法外,還注入新聞學與人類學的理論元素,揭示顧肇森獨特卻具代表性的文化視野。
我個人特別肯定其書末的年表整理與呈現,這對於作家、讀者與研究者來說,毋寧說都是一種功德,利於作家的被定位、讀者的閱覽與研究者的後續研究。
本書展現出作者的視野寬闊、理路清晰、思維理性、文筆暢達,尤其文本解讀與詮釋,能入乎其中並出乎其外,兼顧客觀性與超越性。篤定的說,本書將會是「顧肇森研究」的經典之一。
蔡芳定
世新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
前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前國立臺北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人文學院院長
消失的文壇明星
自十九世紀中期起,留學生放洋海外,或因生存問題,或因追求新知,或因尋索一個充滿希望的樂土,其中或多或少肇因於對於未來美好的憧憬。留學生寫作族群則自二十世紀初期形成。滿懷夢想的留學生,經歷的不僅是空間的巨大位移,更還包括異文化的洗禮,以及人倫關係的變化,加上時間的歷練與現實的衝撞,他們以華文書寫思鄉情懷、異國生活、眾生群像、社會觀察、生命反省、國族情感,已成為一個值得長期觀察的特殊寫作族群。
近代留學生的華文書寫,從清末、五四至抗戰,留學生文學反映出知識青年另一種文化視野。
臺灣戰後,旅美留學生小說蔚為大觀:1960年代著名旅美留學生作家多為外省籍,作品中充斥著對中國的熱情與美好想望;1970年代,保釣運動風起雲湧,海外中國魂熱烈燃燒,但隨之而來的是對文革中國的巨大幻滅。祖國神話破滅之後,海外作家進入一個務實的,重塑認同的時代。1980年代以後,周腓力、保真、顧肇森等人將小說題材轉至「具體生活層面」,作品中展現旅美華人為「求生存」的種種掙扎和艱辛。其中,旅居美國的腦科醫生顧肇森(1954~1994)於華文報紙副刊先後發表一系列以在美華人為主角的短篇小說,深刻地型塑出一張張異鄉客的扭曲臉譜。這一系列的作品,題材廣泛,不再侷限於留學生與校園,而是描寫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的華人在異地求生的艱辛,可說是1980年代以降聚焦「旅美華人」的代表作。顧肇森寫出了「美國夢」落實在現實生活的殘酷面,呈現冷靜的社會觀察。
1980後葉,顧肇森以一系列都會藝術家為主角,創作《月升的聲音》系列。〈冬日之旅〉、〈風起時〉、〈秋季的最後一日〉、〈月升的聲音〉諸篇形塑出令人屏息的藝術家形象,死亡、欲望與創造交織著人類亙古以來的大哉問:生命的意義?
1990年,顧肇森已是成名作家,卻匿名參加第十二屆聯合報文學獎。顧肇森以〈素月〉獲短篇小說的二名(第一名從缺),〈最驚天動地的愛情〉獲極短篇小說獎。一個成名作家卻以匿名的方式參賽,顧肇森迥異於一般作家的行事風格,讓筆者對這位作家的個性、身平以及作品產生極大的好奇。《貓臉的歲月》系列中,〈張偉〉被視作經典的男同志文本,繼而於1991年,發生文壇上喧嚇一時的「紫水晶」事件【編按:請見下文詳述】,據顧肇森友人指出,顧肇森不惜與文界交惡,重金聘雇律師跨海打版權官司,皆因同志傳言造成其社交困擾。綜觀顧氏短篇小說,自少作《拆船》便不乏同性情誼,顧肇森一直被文壇默認為「未出櫃的同志作家」。但是,這卻與顧氏友人說法有所出入。顧氏小說中的同志情節是真實自我投射?或可另外解讀?筆者欲就此一風波探究顧肇森的創作以及生命歷程,並就顧肇森的人格特質來探析此一風波,以更精確品讀顧肇森的同志文學。
顧肇森長期在太平洋彼岸生活,與臺灣文化圈較為疏遠。1994年,顧肇森病逝於美國紐約,而且,為不讓白髮老母遽聞噩耗,刻意隱瞞死訊。因此,1994年之後,關於顧肇森其人其作之討論漸罕,綜覽海峽兩岸留學生小說、移民小說研究,對顧肇森作品之著墨並不多見。但是,顧肇森的才華以及他寫作上的努力成績,文壇多有美譽。王德威先生〈似曾相識的臉孔―評顧肇森「季節的容顏」〉有這麼一段文字:
顧肇森是海外華人作家最有潛力者之一,他的題材廣、想像力強……顧肇森式的言情小說,很可以占一席之地。但九○年代中期後他銷聲匿跡,是海外華文創作圈的損失。
隱地曾於《人間福報》寫下:
一九八九年,顧肇森在圓神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三本短篇小說集《月升的聲音》。顧肇森和蕭颯,曾經是兩位我看重的明日之星。有一段時間,鍾玲還在香港教書,她來臺北,我曾請她在「福華」中庭吃早餐,記得那時她關心臺灣文壇,總會問我一些出版現況,她要我告訴她,臺灣最有前途的小說家是誰?那時,蕭颯的《我兒漢生》和顧肇森的《貓臉的歲月》,都是我極為看好的作品,於是在鍾玲面前大力推崇這兩位小說家,沒想到不過七、八年,顧肇森於一九九四年就過世了,蕭颯出版《皆大歡喜》(一九九五、洪範)之後,再也沒有新作產生。世事多麼難以預料,如今若有人問我,文壇新銳是誰,我再也不敢用肯定句做答案了。
鄭樹森憶及替顧肇森隱瞞死訊的往事:
他自忖病情已到最後關頭(電話後兩天便不治),加上事母至孝,亟思拖延噩耗,我拗他不過,祇能勉強答應。肇森去世後大半年,開始有點傳言,臺北中時副刊楊澤主編,憑直覺認定我一定知道內情。但楊澤是「詩痴」,和他大談一頓希臘詩人Constantine Cavafy的新譯本,他已忘卻來意,我總算沒有違背諾言。
可見顧肇森創作才能頗得文壇肯定,許多文壇知音關心他的創作,並期待著他的新作。這樣一位曾被矚目的海外華文作家,最後卻「神秘地」消失,徒留知音無限扼腕。
「紫水晶」事件
顧肇森因〈張偉〉、〈風景103號〉〈未完〉、〈去年的月亮〉、〈太陽的陰影〉諸作的同志情節被文壇影射為同性戀者,1991年甚至因〈張偉〉被林燿德選入同性戀短篇小說集《紫水晶》一書,憤而訴諸法律,此為臺灣文壇喧嚇一時的「紫水晶事件」:
1991年三月底,顧肇森為領取聯合報小說獎返臺,逛書店時發現〈張偉〉被收錄於《紫水晶》。之前,時任「尚書文化」編輯策劃的林燿德曾兩度寫信給顧肇森,希望能將〈張偉〉收錄選輯中,而顧肇森皆以「這篇作品以編年體寫成,不盡理想」回絕,豈料,〈張偉〉還是被錄進《紫水晶》。顧肇森要求「尚書文化」把所有市面上的書收回,並在報上刊登啟事公開道歉,否則提告。最後,與「尚書文化」發行人吳添丁達成協議,「尚書文化」賠償新臺幣二十萬元,其中十萬元用以連續三天在兩大報副刊刊登道歉啟事,《紫水晶》一書需銷毀,不得上市。可是,《紫水晶》卻已在地下流傳,顧肇森也被臺灣文壇傳為同志作家。「紫水晶事件」之後,顧肇森重金聘請版權專業律師跨海大打官司,積極與臺灣出版社交涉,收回個人著作版權。顧氏因《貓臉的歲月》享譽,九歌出版社主持人蔡文甫先生對其有知遇之恩,雖然在臺灣版權法尚未成形的時空背景下,若與九歌對簿公堂也不無勝算,顧氏亦念蔡先生當年提攜,因此,顧氏作品版權只有《貓臉的歲月》與九歌出版社共同持有,其他皆為顧氏收回。
顧氏訴諸法律收回著作版權的作為固然是其黑白分明、究理重實的性格使然,然則,顧氏不願被歸為同志作家的心理反應亦值得重視。第一,從顧氏作品可看出顧氏對於同志十分尊重。第二,顧氏於1978年赴美,1984年發表〈張偉〉,此一時期正逢美國同志平權運動盛世,來自封閉島嶼的留學生,浸染了美國紐約自1969年「石牆起義」起沸沸揚揚的同志平權息氣―1969 年,紐約警察突襲檢查同性戀聚集的「石牆」酒吧,同性戀者不堪這些經常性的騷擾,以武力展開反擊,並號召全世界同性戀者「站出來」為自身權益戰鬥(「石牆」酒吧位於顧肇森所就讀的 紐約大學一側);1970年六月,一萬多名同性戀者在紐約、洛杉磯、芝加哥舉行「石牆起義」週年遊行;「起義」後四年,全美同性戀團體由五十個激增為八百個,許多州紛紛宣佈同性戀合法化;聯邦法院禁止政府解僱同性戀的政策;1973年,「美國精神病學聯會」從診斷手冊中刪除「同性戀」這一「疾病」;1977 年,美國著名同性戀領袖哈維.米爾克當選舊金山市督政,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同性戀高級政府官員。1978年11月27日代表保守勢力的督政丹.懷特,由於私人恩怨,槍殺了舊金山自由派市長喬.莫斯康和同為督政的米爾克。1979年5月21日,袒護凶手 的陪審團以較輕的「蓄意殺人罪」而非群眾預期的「一級謀殺罪」判處懷特七年零八個月的徒刑。當晚,舊金山的同性戀者發動攻擊市政府的暴動,史稱「白夜暴動」,官方估計損失達一百萬美元,但是所有同性戀領袖皆拒絕為這場暴動道歉。隔天,紀念米爾克誕辰的生日集會如期舉行,兩萬名同性戀者在歡快的迪斯可舞曲中慶祝自己的勝利。1984年,一部描寫米爾克的紀錄片「哈維.米爾克時代」獲奧斯卡最佳記錄片獎。―如此社會氛圍,一向對社會議題、人性與正義極富敏感度的作家,以同志議題作為題材,或思索公義、或探索人性、或批判社會是相當自然的事。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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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臉的歲月》刻劃移民辛酸
顧肇森自述大學期間便對生物、化學極有興趣,1977年赴 美留學,攻讀理學博士。1981至1985年期間於臺灣各報副刊先後 發表〈王明德〉(1981,《聯合報》副刊)、〈李莉〉、〈林有志〉(1983,《中華日報》副刊)、〈曾美月〉(1983《中國時報.美洲版》副刊)、〈卜世仁〉、〈梅珊蒂〉(1984,《中華日報》副刊)、〈張偉〉(1984《中國時報.美洲版》副刊)、 〈小季及其伙伴們〉、〈王瑞夫婦〉、〈胡明〉(1985,《中華日報》副刊)等短篇小說,這些作品,於1986年由九歌出版社集 結成《貓臉的歲月―旅美華人譜》一冊。這一系列小說,刻畫了一張張因追求美國夢而扭曲、變形的臉譜。
顧肇森說:「出國後,由於課業壓力大,花在功課上的時間非常多,雖然聽到看到一些事情,卻沒有想到動筆,一直到我讀完第一個學位後,有點時間了,才開始寫《貓臉的歲月》。」這段話,註解了作家1979年至1981年間小說創作之空白,也交代了《貓臉的歲月》故事的寫實性。此系列作品展現顧肇森自少年起便十分濃厚的社會觀察氣質。
貓臉,catface,為醫學術語,意即因後天外傷而造成臉部增生之畸形肉瘤紋路。顧肇森自言「貓臉的歲月」一詞出自瘂弦詩〈深淵〉,〈深淵〉以沙特之言「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開展。此輯所描繪的人物,彷若瘂弦詩裡那些在深淵中掙扎著的生命―〈深淵〉裡求生不易,欲望奔騰,官能刺激與謊言、腐爛、死亡疊相交纏:
沒有什麼現在正死去,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歲月,貓臉的歲月/……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掉的人再被殺掉……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分……
瘂弦這首詩反映出生存之嚴酷,以及生命本相之虛無,顧肇森以為此詩情境與這一系列小說的主題頗能切合,創作這些小說時,便是懷著這樣的感觸:異國恰似「深淵」,海外華人在異國掙扎出一段「貓臉的歲月」,故以《貓臉的歲月》為題,總括他筆下旅美華人的異國生活。
《貓臉的歲月》系列之成功,在於作者雖有悲憫,但在敘述上刻意保持距離,所有篇章皆以第三人稱書寫,以全知者的角度,俯看著筆下的芸芸眾生。
寫華人老醫生卜世仁與他的老凱迪拉克:
這部車大約是卜醫生此生首次為自己下的大手筆,一開十二年,眼下隨時有解體的危險,他卻是捨不得另換一部。像所有的典型老中國人,捨舊取新,簡直浪費得不堪。他的幾個孩子適應美國生活比爬蟲類適應溫度還快,常常對他曉以大義:美式經濟是一建築在更新的消費上,何況保養舊車比買新車還不划算。可是卜醫生有他的邏輯,根本充耳不聞。
作者「俯視」儉吝的卜世仁,不但刻畫出卜世仁節儉成習、固執守舊,與美國消費經濟格格不入的形象,也將華人移民家庭上一代與下一代因觀念歧異漸行漸遠終至無法溝通的窘境暴露無遺。作者冷眼旁觀這個角色,筆端含批判性。寫具有東方婦女傳統「美德」的卜太太,也「保持距離」觀察她「失敗」之由:
卜太太結婚四十年,一直是大樹蔭裏的一棵蕨,小心翼翼的活在卜醫生的陰影下,一步不多走,一字不多說,總是氣急敗壞的在先生和女兒們中間做不成功的魯仲連。而到頭來多半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卜醫生嫌她沒有做母親的威嚴,女兒們嫌她唯命是從,是女性主義者眼中的一大恥辱。她夾在他們之中,感覺自己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如此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家庭,以夫為貴,以子女為重的「賢妻良母」夾在食古不化的丈夫與迅速西化的子女之間,竟是「徹底失敗」的女人。作者以旁觀者俯瞰著這一家人:卜世仁是食古不化的大樹,卜太太像一棵躲在樹蔭下的小蕨,他們的子女適應力比「爬蟲類」還快,作者審視這一家人,就如同觀隔著一層玻璃觀察動植物園裡的生物一般,保持距離,冷靜觀察,客觀評論,不蓄溫情。
任職語言學校的胡明在書報攤買了兩份雜誌,將色情雜誌夾藏在標榜「自由平權」的《村聲周刊》中,一同購買,「胡明是一個不徹底的自由派,好像初一十五才吃素的佛教徒,雖然把《村聲周刊》十年如一日的當聖經捧讀,對於剝削女性肉體的印刷品倒也愛不釋手」一心想交白種人女友的胡明「他這些年來與白種女人的性關係,除了讀《閣樓雜誌》手腦並用之外,便是金錢交易的結果,像撞了便逃的車禍,若不是因之得了兩回淋病,根本沒有蛛絲馬跡可供憑弔。交個平起平坐的白人女友,簡直不堪設想。」作者以嘲諷的角度看胡明這一「中國」男子對於白種女人的幻想與渴望,形容胡明與白種女人金錢交易的性關係像「撞了便逃的車禍」,並刻意以「因金錢交易的性關係」強調「召妓」的本質在於「利益交換」,還特別以胡明因此「得了兩回淋病」,透露這些白種女人處於社會極底層。這些「沒有蛛絲馬跡可供憑弔」的性交易極具嘲諷性,語言敘述與主角保持距離,充滿批判意味。
以冷筆白描人物是顧肇森在《貓臉的歲月》系列作品技巧上的突出之處,冷筆的運用,使筆下的人物如同「標本」,帶點距離地一一陳列在讀者之前,讓讀者與作者一起「觀看」這些紐約客的荒涼面貌,充分呈顯出作為資本主義指標城市紐約的人情之冷漠,黃種人居於劣勢的現實之冷酷,極力突出這群身處異鄉的紐約「客」的寂寞與悲傷。
作家的最後身影
1990年之後,顧肇森頻頻參加臺灣的文學獎,自述參加文學獎,多少有「詩賦動江關」的盼望,但是,1994年,顧肇森卻在小說精選集《冬日之旅》言「我既無『詩賦動江關』的念頭,也不想留名」。一個在文學上不斷求精進的作家,短短四年,前後變化如此之劇,引發筆者極大疑惑:究竟,顧肇森何時知曉罹癌之事?
顧肇森素以科學人的「效率」自許,甚至連吃飯都分秒必爭,自〈慢食之樂〉一文,可知顧肇森留學美國後,確知自己罹患胃潰瘍―「我從小便是個急驚風,做任何事都怕拖。……匆匆二十多年趕來趕去,終於趕出胃潰瘍,痛得我半夜在床上倒立。」戴文采談及顧肇森1992年之後偶請病假在家休養,並開始暴怒、摔她電話,頻頻改住址、換電話、退她信件,推測顧肇森於1992年罹癌。但是,這應屬朋友間的誤會使然。
筆者訪談鄭樹森教授,談及顧肇森人生的最後旅程,顧氏確知自己罹患胃癌,是1994年初之事,因為直至1993年底,顧肇森仍在生活上、文學上滿懷熱情,興致昂揚:
1993年中,顧肇森計畫年底遊香港,請當時在港籌畫香港科技大學人文部的鄭樹森代訂旅館,探問購玉訊息。
1993年12月初,顧肇森自紐約乘頭等艙飛往香港,顧氏此行有兩大目的:一是親身體驗道地港式美食。當年,鄭教授陪同顧氏去了鏞記酒家、利園酒店頂樓彩虹廳、陸羽茶室等名館。席間,顧氏胃口奇佳,葷素不忌,反倒是鄭教授因胃疾忌口,吃得保守。
顧氏赴港另有一要事:購翡翠贈母。顧母喜玉石,但當時臺灣甫開放,與東南亞玉市的交易尚不熱絡,顧氏特至香港覓好玉,並拜託鄭教授介紹店家,經顧氏這麼一鬧,鄭教授向家人打聽,才知「喜萬年」盧老闆與鄭家為累世之交,便帶著名片登門拜訪,盧老闆當場承諾:只要顧氏看上的商品,皆對折出售,顧氏嘩的一聲,以英文脫口而出「暴利」,鄭氏擔心盧老闆聽得懂英文,不便回話。顧氏環顧商場,不滿門面商品,要求看更高價的貨色,於是,盧老闆另開一小門,一行人進入密室,顧氏選了對折之後要價三萬美金的高檔貨(當時可買一個小公寓),所攜現金不足,以旅行支票支付餘款。事後,顧氏坦白,自己其實不懂玉,只是巡了一遍展場標價後,覺得自己還負擔得起,便猜想還有更珍奇的寶貝。
採買完畢,一同至旅店,顧氏將首飾鎖在旅館保險箱,並取出當時仍罕見的小型攝錄影機,隨後,兩人搭地鐵去威靈頓街的「鏞記酒家」用晚餐。顧氏一路拍攝,一路錄音,以英文講解,讚賞著香港地鐵整潔,也抱怨著紐約地鐵髒亂,並告訴鄭教授要將這些影片放給美國的同事、朋友們看。他也拍了香港著名的夜景、中環街市等,新潮之舉,引人側目。
顧氏整個香江行精神矍鑠,興致極高,再加上從美東登機後吩咐空服員不要吵醒他,一路睡到香港,下了飛機完全感受不到時差,直奔旅館健身,還報名參加當地的一日遊旅行團四處攬勝。在大啖港式美食之餘,日日早起游泳、健身,也雇請專業的按摩師,進行鄭教授一向覺得極其「恐怖慘痛」的健康按摩,按完,顧氏直呼過癮,爽朗愉悅。所以,直至1993年底,顧氏渾然 不識胃癌陰影。
1994上半年鄭教授曾於一月、四月、六月短暫赴美,並多次於西岸撥電話給東岸的顧肇森。
一月,顧氏提及胃部有一些狀況,須再作詳細檢查。
四月,顧氏告知胃部確定罹癌,病變的位置藏在胃鏡照不到的死角,顧氏說當初為他做檢查的醫生是其紐約大學醫學院同學,這位昔日同窗十分自責,目前已拜託醫學院教授積極治療,但癌細胞擴散,不能開刀,只能以化學藥劑控制病情,治癒機率微乎其微。鄭教授回憶著顧氏數月前遊香江時活蹦亂跳的身影,不敢置信,並時予關心。
六月通電話時,顧氏身邊已雇請專業看護照料,顧氏說即將由救護車接往醫院化療,時間急迫,不談文學,先談病情以及其他要緊的事,顧氏當時判斷,最少應該還有數星期的壽命,但鄭氏以為顧氏說話中氣十足,不覺情況那樣悲觀,但顧氏急於交代後事,懇切要求鄭氏隱瞞死訊,並要求鄭氏銷毀顧氏之前與他多次交換意見的中篇小說,鄭氏極力阻止此番決定,一再以「聲譽學」的角度說服顧肇森,要作家別妄自決定作品傳世與否,力陳作品的價值應交由時間考驗,但顧肇森對自己的小說創作極無安全感,對舊作評價尤低,還擔心身後有出版商擅自出版他的作品,一再強調若發生此事,要鄭氏幫忙代發存證信函,鄭氏安慰顧氏臺灣新版權法即將通過,要他莫多心。鄭教授述及顧肇森最後電話時數度哽咽,顧肇森不僅焦慮著自己的作品的不完美,更擔心著太平洋彼岸的老母親,久未接獲愛子來電必定產生懷疑,不知死訊能瞞多久(顧氏在紐約行醫,一向固定打越洋電話給母親),尤其忌諱死訊見報。感於顧氏一片孝心以及未竟的文學抱負,鄭教授雖覺顧氏要求不近情理,仍應允隱瞞死訊、毀稿之事。聊到最後,鄭氏明顯感受到顧氏聲息逐漸虛弱,氣力不足,電話那頭響起救護車來接的言語,顧氏說兩天後化療結束再致電鄭氏,便中止談話。
經過難安的兩日,鄭氏撥打電話至顧氏紐約住處,撥了數次,總無人接聽,最後,電話被接起來,顧氏從外地飛來紐約處理後事的親人確認是鄭教授之後,告知鄭氏,顧肇森沒撐過化療。死亡時間1994年6月19日星期一。
本文節錄自《漂泊與追尋:顧肇森的文學夢》,原作者陳榆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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