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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九時三十分。
「轟」一聲,沉重的鐵柵門關上了。
生與死從此分開了。
貼牆放著兩張雙層木床,一張白色,一張灰色。中間一張小木桌,上面放著一碟青菜、一碗蛋湯、幾個肉包子。這便是優待死囚的一頓晚餐。
三個人全是小伙子,最小的那個不過是十五、六歲模樣。監獄衛兵李由看守死囚室二十年,眼前這小子可以說是他見過的最年輕的死囚了。
這幾天槍斃的人多,昨天是個大姑娘,前天是兩個大漢,犯人們都是由普通刑警押送來監獄的。但是今晚就不同了,公安局楚局長和監獄長親自率領七、八個刑警押送,場面之大,規格之高,實在是歷來少見。
牢門外,所有的衛兵排成一直線。身材魁梧的楚局長目光炯炯掃視著說:「今天晚上,大家要特別小心。這三個人是江青同志親自點名槍斃的!」
李由站在隊伍中紋風不動,心裡吃了一驚,三個人年紀輕輕,竟然罪大惡極,要驚動江青?
「這三個人屬於一個地下反革命組織,」楚局長憤慨地向大家說著:「叫著『自由與民主的呼聲』。只要聽聽這名稱,便知道他們有多麼反動……」
囚室內,那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猛地站起來,身上的鐵鐐鏗鏘作響。他揮動血肉模糊的拳頭,憤怒地吼叫著:
「反動的是江青!她害死多少人?文革害死多少人?」
楚局長臉上掠過一絲冷笑,沒有理睬他。
「今夜,誰負責看守死囚室?」
「我。」
李由從隊伍中向前跨出一步,腳後跟用力一碰,揮手向楚局長敬了個軍禮。局長打量著他,眉頭皺了起來。
李由今年快五十歲了,頭髮斑白,滿臉皺紋;雖然他竭力挺直腰桿,仍然掩飾不住微駝的背脊。
監獄長一眼瞟見局長不悅的表情,立刻湊近他,微笑著說:「李由是貧農出身,大字不識一個。他看守監獄二十年,一次事故也沒發生過。我們單位評選模範共產黨員,老李年年榜上有名……」
監獄長是出了名的冷酷,從來不誇獎手下。李由臉上一陣發燒,今晚自己真的太有面子了。
楚局長滿意地點點頭:五十歲人,妻兒一堆,不會亂來;鄉下出身,大字不識一個,也就不會看地下傳單,不會看任何刊物,這種人沒有自己的思想……
「要得!」楚局長放心地拍拍李由的肩膀:「剛才這小子惡毒攻擊文革,你來反擊。」
李由保持著標準的立正姿勢,中氣十足地回答:「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得很!五、六年再來一次,很有必要!」
男孩子咬著牙,要撲到牢門上來。兩個同伴立刻抓住他,用力把他拉回床邊。
楚局長好像打了場勝仗,率領著刑警們沿著走廊凱旋而回,走廊兩旁,一間間的牢房,各式各樣的囚犯都擠在牢門上,向外張望著。他們大都看過「自由與民主的呼聲」的傳單,有的人就是因收藏傳單而關在這裡的。
八面威風的楚局長望著走廊兩旁的犯人,臉上浮現出傲慢的獰笑。他停下腳步,回轉身,向著死囚室一字一字地大聲宣布:
「死刑明晨執行!」
* * *
夜,十時。
三個死囚坐在床沿,吃著他們的晚餐。他們吃得很慢,很慢,慢得不像在吃東西。
李由穿著軍大衣,在牢門外踱著。二十年了,看慣一個個的死囚押進來,看慣他們一個個押上刑場。他從來不會替這些人難過。並不是因為大家互不相識,而是因為他知道政府不會錯,政府要殺的人一定是該死的!
但是今晚,他心情不知怎地格外傷感。
那個男孩子拿著一個肉包子,好像捨不得吃,放在鼻子前輕輕聞著。
「他是用左手的。」
李由的心一陣抽痛,小山也是用左手。
「如果小山活著,今年也跟這個男孩一般大了。」
李由想起死去的兒子,眼睛濕了……
三個死囚都停下來不吃了,桌上的東西幾乎沒有動過。
李由回頭看看衛兵室牆上的日曆,今天星期二,明天星期三,他們的生命就要結束了。在這種時刻,誰還有心情吃得下東西呢?
李由不忍心再望著這三個年輕人,他轉過身,準備回到自己的衛兵室去。
「老伯,老伯。」
那個男孩子站在牢門邊,溫和殷切地問:「老伯,昨天這裡是不是關著位姑娘?她叫金蓮。」
李由默不出聲地望著男孩。他從來不跟死囚交談,這是避免犯錯的最好方法。不過昨天關押的那個金蓮,他的印象可深刻了,是她太漂亮,還是她的遭遇太悲慘?
「老伯,你告訴我,她有沒有受到虐待?你說啊!」
李由咬著嘴脣。昨夜,死囚室中的慘叫聲曾經刺痛他的耳膜。
男孩看見李由的表情,傷心地垂下了頭:「我知道,她一定像我們一樣,遭到拷打。」
不,不是拷打!李由幾乎忍不住要喊出聲。她是被強姦的,被一隻披著人皮的禽獸!
「無論如何,」男孩驕傲地說:「她絕不會出賣組織的!」
是的,是的,孩子,你說得對。她本來有機會逃過凌辱、逃過死刑,只要她肯屈膝投降。
「老伯,請你告訴我,昨天晚上,她睡哪張床?」
他臉上流露著哀求的神情。李由情不自禁地指了指左邊那張白色的床。男孩子拖著受傷的腿,用手撐著牆,艱難地走到雙層床前,緩緩地躺在下面一層。
多麼堅強的孩子,到了生命最後一刻,他關心的仍然是別人。李由呆呆望著他,忘記這是一個反革命份子。
「天啊!這是最後的晚餐啊!」
躺在床上的男孩子突然發出一聲驚叫。
兩個同伴本來坐在另一張灰色雙層床上,聽到男孩的叫聲,他們都撲到白色床前,跪了下去,伸手摟著男孩。三個男孩的頭緊緊依偎在一起。
看到這淒涼的一幕,李由只覺得喉嚨梗塞,鼻子一酸。他回到衛兵室,顫抖著坐在一張大椅子上。
「老伯,請你熄了燈吧。」
整個監獄的電源開關都在衛兵室,李由拉下了總開關,所有的電燈都熄滅了。
黑暗中,傳來了三個年輕人低低的、含糊不清的談話聲。也許,他們在回憶自己的童年時光;也許,他們在回憶自己的親人;也許,他們在討論地下組織的成敗……。不管怎樣,那個男孩似乎已經克服了死亡的恐懼。
李由覺得稍微放鬆一些,他裹著軍大衣,斜倚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 * *
晨,五時。
「有鬼啊!」
一陣淒厲恐怖的嘶叫聲震撼監獄,嚇得李由從椅子上滾到地板上。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扳上總開關,借著刺目的燈光,他看見死囚室的鐵門內兩個小夥子滿臉驚惶,魂不附體地駭叫著:「鬼殺人……」
李由一個箭步竄到門前,伸長脖子張望著。
白色雙層床的下層,那男孩子一動也不動,四肢僵直,兩眼圓睜;臉上出現血斑,嘴唇烏黑……,他死了。
他的死刑本來定在上午,是誰提前在夜裡執行了?
* * *
晨,六時。
楚局長睡眼惺忪趕到監獄來的時候,已經有幾個刑警比他先到一步。屍體已經送到公安局法醫部門去了,現場嚴密封鎖。衛兵室成了臨時辦公室,女警珊珊正在盤問李由。李由到現在仍然驚魂未定,雖然死囚見得多,真正的死人他可從來沒見過。
另外兩個死囚看起來比他更害怕。他們也被押到衛兵室,由刑警隊長親自審訊。
「恐怖啊!一個女鬼,披頭散髮,舌頭三尺長,眼睛噴著綠火,『唰』的一聲,從地上升了出來,用手一指,我們兩個全身被定住了。女鬼伸出雙手,沒有肉,全是白骨,就扼住吳國強的脖子,把他扼死了。恐怖啊!」
兩人面無血色,但又繪聲繪影地描述著凶案經過。
「簡直就像一篇『聊齋』故事。」刑警隊長目瞪口呆。
兩人一個叫方志達,另一個叫吳國輝的,是死者吳國強的哥哥。從他們兩個極度驚駭的樣子看來,又不像在說謊。
「咚、咚……」走廊裡傳來了轟鳴的腳步聲,這是楚局長那雙四十四號大皮靴產生的效果。看見巨無霸似的局長身影,所有刑警都鬆了口氣。
楚局長從事偵破工作三十年,破的案子比大家看的偵探小說還要多。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自從楚局長調來本市之後,局裡刑警們的工作便簡化成三部曲:看熱鬧、寫報告、睡大覺。
楚局長來到走廊的盡頭,左邊是死囚室,右邊是衛兵室。擂鼓似的腳步聲停住了,他走到死囚室的鐵柵門前,凝神注視著裡面。
「凶案現場一直嚴密封鎖著,」刑警隊長走到局長身後,向他報告著:「我們人手不足,只能先盤問兩個死囚和衛兵,現場尚未展開搜索。有關凶手的線索尚未發現……」
楚局長緩緩轉過身來,微微一笑:「不必搜索現場了,根本沒有凶手,吳國強是自殺的。」
隊長和在場的刑警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楚局長剛剛到了不足一分鐘,死囚室也沒進,證人的證言也沒聽,只是那麼一站,他就能破案?
「你們看看那碗蛋湯,」楚局長指著死囚室內:「滿滿的,原封不動。如果是謀殺,死者一定掙扎反抗,放在那個位置的蛋湯一定會打翻的。再看看牢門,鑰匙是由監獄長親自保管,門上也沒有破壞過的痕跡,凶手怎麼進去的呢?這間死囚室在監獄的心臟地帶,而這監獄的設備是全國最先進的:兩道電網,五道關卡,一百多名衛兵,閉路電視網,不要說人,就是老鼠也鑽不進來。
「大家都知道死囚是最可怕的,假設真的有一個凶手,他怎麼敢進死囚室?這裡頭有三個死囚呢!假設凶手是很多人,為什麼只殺掉吳國強而放過另外兩人?最不合邏輯的是,吳國強定在今天上午槍決,凶手夜裡殺死他,只不過提早幾小時而已,根本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真是鐵證如山,令人信服。吳國強一定是害怕面對行刑的槍口,所以寧願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那個女鬼的故事又有什麼作用呢?」
刑警隊長像小學生請教老師似的舉手發問。楚局長仔細聽了他的全部匯報,然後哈哈大笑:「這三個人一向揚言『為了民主不怕死』,現在突然怕死自殺了,傳出去面目無光,只好說成是被殺。但是他們也清楚,根本沒有人能夠進入死囚室行兇,所以只好編造女鬼殺人的故事啦。」
* * *
晨,八時三十五分。
法醫的驗屍報告送來了。刑警們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敢拿去給局長,最後硬是塞給女刑警姍姍。
姍姍是楚局長最寵愛的人,本來是美術學院的模特兒。局長認識她之後,硬要把她調到公安局來。美院的譚院長堅決反對,不到三天,他的兒子被抓起來了,據說是調戲婦女,譚院長只好乖乖放人。珊珊就這樣當上刑警,除了那一身制服外,她一點也不像吃這行飯的。局裡同事都說她查案也有三部曲:見了犯人惱,見了傷者跑,見了死人就昏倒。
姍姍拿著驗屍報告,向二樓的監獄長辦公室走去。
楚局長坐在監獄長的沙發上,一邊品著香噴噴的龍井,一邊觀看著窗外的景色。
一塊綠油油的青草地,如果擺在湖濱公園,一定是情侶們談戀愛的好地方。但是擺在監獄裡,它只不過是槍斃犯人的刑場。
「做草木也要講究運氣啊。」楚局長感嘆著。
運氣這玩意兒實在很奇妙,「自由與民主呼聲」這個專門反江青、反文革的組織,已經成了老百姓的精神支柱,他們的傳單被大家爭相傳閱。儘管花了很多時間和人力,公安部門卻始終無法破獲這個神祕的組織。後來,江青把他從福州調來本市,給他半年時間破案。這本來是個燙手的山芋,很多人等著看他怎麼倒楣。不料在上個月,突然有個叫司馬劍的青年來自首,原來他正是「呼聲」的支部負責人之一。司馬劍供出了方志達和吳氏兄弟,也供出了金蓮。這個重要情報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不是運氣是什麼?
楚局長看了看手錶,不到半個小時,吳國輝和方志達槍決之後,他就可以寫個請功報告給江青了。
「局長,驗屍報告。」姍姍清脆悅耳的聲音把楚局長從升官美夢中拉回現實來,他接過報告翻了起來,臉上的微笑尚未消失,他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吳國強是被人勒死的。」法醫的報告同樣鐵證如山。
現在,有兩個鐵一般的事實擺在面前,一、吳國強不是自殺,是被謀殺的;二、沒有任何人能夠進入死囚室行兇。凶手,看起來肯定是吳國輝和方志達了。但是……
楚局長坐在沙發上,點著了一根香煙。這三個人是他親自逮捕、親自審訊的。十五套酷刑,每一套都比死還難熬,這三個年輕人不僅熬過來,而且都爭著把罪名朝自己身上攬,盡力替其他兩人開脫。不得不承認,這三個人實在不可能自相殘殺。
吳國輝和方志達也是判了死刑的人,再多一條殺人罪也同樣是一死。如果他們是凶手,一定會坦然承認,何必編造荒誕的女鬼故事?
退一萬步來說,即使由於未知的動機,兩人一定要殺吳國強,反正吳國強早上就要槍斃,提前在夜裡殺死他,根本沒有必要。
楚局長發現,自己面臨一個尷尬的難題:明明知道是這兩人殺死吳國強的,卻怎麼也找不到他們的犯罪動機。
「趕快把李由叫來,我要了解昨夜的情形。」楚局長知道到了這地步,必須老老實實展開調查工作了:「順便通知全體刑警,都到這裡來開會。」
「那麼,」姍姍盡量婉轉地問著:「吳國輝和方志達的死刑怎麼辦?快九點了。」
「他們兩個是破案關鍵人物,先把他們隔離,做進一步審訊。」楚局長無力地揮了揮手:「死刑暫緩執行。」
* * *
午,十二時。
盛夏的太陽當頭曬著,辦公室像個大蒸籠,大家的衣服全都濕透了。地上布滿菸頭,室內一片煙霧,刺鼻的菸味和刺鼻的汗臭味,就連電風扇也無力驅散。
「他本來今天早上就槍斃了,」楚局長聲音沙啞地問著:「為什麼兩個人迫不及待,要在夜裡下殺手呢?」
這個問題他不知道問了多少次了,沒有一個刑警能解答。
「會不會是他們精神錯亂而殺人?」
「你才精神錯亂!」楚局長向說話的刑警瞪了一眼:「怎麼會兩個人一起精神錯亂?怎麼兩人不自相殘殺?」
「會不會方志達和吳國強有私仇,痛下殺手?」
「放屁!」楚局長破口大罵:「吳國輝就在旁邊,他怎麼會眼睜睜看著弟弟被殺呢?」
「也許……他睡著了?」
「死囚是睡不著的!」
在角落裡,李由冷冷地補了一句。從早上到現在,他被迫蹲在這個大蒸籠裡,接受一次又一次的盤問,實在倒楣透了。
差不多大家都被楚局長罵了,刑警們都垂頭喪氣。
「會不會真的有鬼呢?」姍姍膽怯地開了腔:「金蓮是昨天清晨槍決的,昨天夜裡,他們就看見女鬼,是不是她……」
楚局長向她苦笑了一下。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這裡八個刑警,連個臭皮匠也頂不上。
「李由,把昨夜的情況再講一遍。」
李由長嘆一聲,這是第十一次了!他有氣無力地把昨夜所見到、所聽到的又從頭講了起來。反正講了這麼多遍,大家幾乎都可以背誦了。
「……最後,我聽見吳國強說:『天啊!這是最後一頓晚飯了』……」
這句證言的唯一作用是引起大家的飢餓感。早飯、中飯都沒吃,昨晚那餐真的是最後一頓了。楚局長的大肚皮傳出了巨響……
「大家吃飯吧。」楚局長無可奈何:「吃了飯都到死囚室去,一寸寸地給我搜!」
「局長,」姍姍親熱地挨近:「我們到『東方紅』去吃吧?」
「不行,我得到湖濱公園找司馬劍,他在那兒當清潔工,有事到那裡找我吧。」
司馬劍?李由又覺得耳膜發疼了。前天夜裡,監獄長帶著司馬劍來到死囚室,說是要審訊金蓮,結果就在這個死囚室強姦她。金蓮的慘叫聲直刺入李由的心,他躲在衛兵室,兩手掩耳,依然聽得見……
「局長,」監獄長攔住問道:「死囚室要搜查,吳國輝和方志達怎麼辦?」
「關到別的囚室嘛!」楚局長不耐煩了。
「整個監獄全滿了。」
「沒關係,哪間牢房擠得下就塞進去,」楚局長果斷指示:「加上重銬,加派衛兵,我才不信他們能越獄。」
楚局長用力一捶桌子,咬牙切齒:
「三天之後,即使案子不破,二犯的死刑照樣執行!」
* * *
午,一時二十分。
湖濱公園垂柳依依,綠波粼粼,即使是酷熱的中午,也有三兩情侶被吸引到這裡。
長長的石凳上,楚局長和司馬劍坐在一起,面向湖水。這時候是休息時間,司馬劍吃著自己帶的盒飯,楚局長手上抓著一條麵包,用力啃著。
「局長,在這裡見面,很容易暴露我的身分的。」
楚局長拍拍他的大腿:「連吳國輝他們都不知道你是叛徒,別人更不知道啦!放心,我做事很穩當的。」
「叛徒」這兩個字很刺耳,司馬劍不由得瞟了楚局長一眼。這個打仗出身的局長,說話實在沒有修養。
「昨天夜裡,」楚局長咬著麵包:「吳國強被暗殺了。」
司馬劍嚇了一跳,一聽到「暗殺」他就神經緊張。自從他叛變以後,整日裡提心吊膽,生怕被「呼聲」發現,把他暗殺。
「你跟他們熟,方志達和吳國強有沒有私仇呢?」
「私仇?不可能,阿丁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阿丁?」楚局長猛地抓住他的手:「誰是阿丁?」
「哦,我們四個人在支部內都以代號相稱,我是甲,吳國輝是乙,方志達是丙,吳國強年紀最小,是丁。」
「金蓮呢?」楚局長一直不能忘懷這個漂亮的女囚。
「只有支部負責人才有代號。金蓮是支部和總部之間的連絡員,沒有代號。」
「你剛才說有恩,是怎麼一回事?」
「紅衛兵武鬥的時候,方志達在火線上受傷,誰也不敢去救,是吳國強在槍林彈雨下把他背到醫院的。」
「嗯……,會不會跟愛情有關呢?」楚局長絞盡腦汁,手中的麵包不由得得緊緊的:「那個金蓮長得漂亮,他們三個會不會因爭奪女人而吃醋?」
司馬劍搖了搖頭:「這三個人都是書呆子,滿腦子是傳單啊、大字報啊、自由啊、民主啊;就是沒有女人!」
楚局長不禁微微笑了起來。身邊這個司馬劍,加入「呼聲」是為了追金蓮,出賣組織也是因為追不到金蓮。當他來公安局自首的時候,楚局長問他要什麼好處,他竟然回答:只求強姦一次……,他滿腦子都是女人。
「女人……」楚局長興奮地咬了一大口麵包,瘋狂地嚼動著:「對了,最近又看上哪個女人了?」
「金蓮死後,總部又派了個新的聯絡員,叫劉端妯。希望破案之後,局長照樣……」
一對情侶從石凳前面走過,司馬劍立刻低下頭,用飯盒遮住臉,不停地扒著飯。誰曉得這兩個是不是「呼聲」的人?萬一被他們看見他跟公安局長坐在一起,那就完了。
楚局長可不在乎,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那女的。可惜,這女的長得難看,不忍卒睹,他趕快把視線移到湖面。
方志達看起來不可能殺吳國強了,難道吳國輝有什麼動機要殺弟弟?
「喂,」他用肘撞了撞司馬劍,幾乎撞掉他手上的飯盒:「吳家的背景怎麼樣?是不是黑五類?」
「他們的父親曾經在羅布泊工作過。」
「羅布泊?」楚局長吃了一驚:「我國的原子彈基地?」
「是啊,他父親本來很紅,文革一來,名字就被倒寫了。」
「倒寫,什麼意思?」
司馬劍指指湖邊一塊大標語牌:「打倒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劉少奇三個字就是倒寫的。
「紅衛兵的習慣,叛徒的名字一律倒寫,」司馬劍解釋著:「在『呼聲』內部也這樣規定。」
「他們的父親怎麼成了叛徒呢?」
「聽說是寄了篇論文到蘇聯科學院,後來跳樓自殺了。兩兄弟從高幹子弟變成黑五類子弟,他們逃了出來,四處流浪,兩人相依為命,感情很好……」
又是毫無頭緒。楚局長滿頭大汗,雖是坐在柳蔭下,但中午的天氣實在太熱了。
「局長,下星期『呼聲』要召開總部大會了。」
楚局長渾身一震。「呼聲」的組織很嚴密,總部與支部只能由聯絡員連繫,所以司馬劍也不認識總部的人。
「你能參加?」楚局長緊張地問。
「能,我現在是支部唯一負責人,劉端妯已經通知我了。」
「時間?地點?」
「要到開會前一小時才通知,到時候我馬上轉告你,就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了。」
「要得!」楚局長把手上的麵包用力扔向湖中。
「呼聲」總部,這個讓所有公安部門頭痛和丟臉的地下組織,現在就要由楚局長一個人來破了。
「蓋世奇功啊!」他心中樂開了花:「公安部副部長會不會太小呢?也許,向江青要個八三四一部隊政委當當?」
「嘟!嘟!」一陣急促的喇叭聲把他從升官美夢中拉回到現實來。回頭一看,一輛吉普車停在石凳後。姍姍從車上伸出頭來:「局長,發現吳國強死前留的記號了!」
楚局長立刻跳上車去。司馬劍涎著臉:「局長,那劉端妯……」
「放心!」局長大笑。他知道司馬劍很會挑女人,那個金蓮果然是漂亮,在交給司馬劍之前,他自己已經強姦兩次。至於這個劉端妯……
吉普車捲起滾滾煙塵,飛快馳去。司馬劍看看自己的盒飯,一層灰,他也把盒飯拋入湖中,蕩起一圈圈水波……
* * *
午,二時。
白色的床板上刻著一個「鈾」字。床是雙層的,吳國強睡下層,字是刻在上層床板朝下一面。很像是吳國強躺在下層,伸手用指甲刻下的。
楚局長彎下腰仔細觀察著,用指甲在木板上刻字,痕跡不深,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覺。
「這字怎麼讀?什麼意思?」
「鈾,放射性元素,原子彈就是用鈾做的。」
原子彈?吳國強的父親曾經在羅布泊原子彈基地工作,他臨死刻下這個字,難道跟寄到蘇聯的那篇論文有關?不,如果是這件事,吳國輝一定會支持弟弟,也不可能編造女鬼的故事來掩護凶手。至於方志達……,反正他們三個同樣判處死刑,他又何必殺人呢?到底這個「鈾」字,有沒有別的涵義呢?
「很奇怪,」姍姍挨近局長:「吳國強臨死刻字,他當然是預先知道凶手要殺他,既然有時間刻字,也就有時間呼救,只要他一喊,衛兵老李就在門外,馬上可以救他……」
楚局長恍然大悟,他瞟了姍姍一眼,不要以為這個女人沒腦子,她這句話就點醒自己跳出「原子彈」。
楚局長拍拍手,把七、八個刑警都召集到他的面前:「平常上理論課,我常告訴你們,死者留下的記號,通常指……」
「指凶手的名子……,但是沒人名叫『鈾』的啊!」
楚局長含笑用手遮住「鈾」字的「金」字旁,只露出「由」字。
「由?」刑警們異口同聲叫了起來:「李由?」
「哦,難怪吳國強不呼救,原來凶手就是衛兵李由。」
「我們一直盯著囚室內,誰知道凶手原來在室外。」
「唉,小說上不是常說,最沒嫌疑的人就是凶手嘛?!」
「但是,」刑警隊長懷疑地問:「李由為什麼要殺他呢?」
「為了錢,」楚局長解釋:「金,代表金錢。『由』帶『金』,吳國強分明在暗示李由收取金錢賄賂而殺死他」
「錢?誰給他的?」
「地下組織。」楚局長胸有成竹:「這個支部被破獲,肯定有人告密,但是司馬劍又成功地騙過了他們。『呼聲』總部可能得到錯誤情報,認為吳國強是叛徒。這樣,他們就懷疑我們的死刑是假的,他們自己要執行死刑。吳國輝和方志達都很忠於地下組織,他們不敢反抗總部的命令,但是也不忍心殺死吳國強。於是總部就賄賂了李由來殺人。雖然死囚室的鑰匙由監獄長保管,但是李由看守二十年,總是有機會複製的。吳國輝和方志達編造女鬼的故事,正是為了掩護李由。」
真是鐵證如山,令人信服。刑警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李由現在在哪兒?」
「中午散會,我放他回家休息了。」監獄長回答。
「地下組織不可能送錢到監獄來,」楚局長冷笑著:「李由一定會跟他們在外面接頭,馬上派兩個人,嚴密監視他!」
楚局長輕鬆地伸了伸懶腰,他的兩手幾乎摸著囚室的天花板,看起來真像樣板戲中的英雄人物。
「局長,」監獄長請示道:「那兩個死囚怎麼辦?」
「別急,」楚局長獰笑著:「等抓到李由和接頭人,他們的死刑一起執行!」
* * *
午,五時。
李由提著個菜籃子在市場逛著。小虹就要放學了,他喜歡親手炒幾樣菜,和老婆、小虹一起坐在小桌邊吃著。
小桌子是四方形的。從前,桌子旁邊坐著四個人,李由老是埋怨小山用左手。後來,江青號召大家「文攻武衛」,紅衛兵們互相廝殺。小山被分配去碾磨火藥。
有一天,不知怎地爆炸了,小山全身燒傷。等到李由趕到醫院,奄奄一息的小山抓著他的手,只說了一句:
「我不想死,我不要文革,我想讀書。」
從此之後,四方桌邊就剩下三個人了。
「反動的是江青,她害死了多少人?!」吳國強的呼喊深深震撼著李由的心靈。
李由腳步蹣跚地走著,市場上幾乎沒有東西賣。菜籃子底,只有一些發黃的油菜。他逛了三條街,唯一的收獲就是發現有兩個穿深藍色衣服的人也逛了三條街。
李由沒有理睬他們。這年頭,這種事,這種人……
斜陽照著崎嶇不平的石板街,李由拖著條長長的黑影,慢慢走回家。他的背看起來更彎了。
剛剛走到街口,就見老婆驚慌失措地跑來:「小虹,小虹沒回家!已經放學很久了……」
學校離李由的家只有五分鐘的路,小虹怎麼會……?李由把菜籃子扔了,撒腿就跑。校長室在三樓,他一口氣跑了上去,老遠就聽見小虹的哭聲。
「為什麼欺侮小孩子?」李由咆哮著:「有事找家長談嘛!」
校長為難地托了托眼鏡,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爸爸,他們說你是壞人,要我揭發你,平時跟誰來往?我說爸爸是好人,他們說我不老實,不准我回家……」
小虹哭得像淚人兒,兩隻小手緊緊摟著爸爸的脖子。李由兩眼噴著怒火,拳頭得發響,對準校長的眼鏡。
「老李,」校長吞吞吐吐地說:「這件事其實跟校方沒關係,是公安局楚局長打電話來,要我們這樣做的。」
公安局?李由一個箭步撲到玻璃窗前,向下望去。
校門口,兩個深藍色衣服的人,像幽靈似地默默站著。
李由猛地推開窗子,伸頭狂吼:「他媽的,有啥事我一個人頂著,別為難一個九歲的女孩子!老子替你們賣命二十年,現在就站在這裡,有種的話你們上來抓啊!」
兩個幽靈一下子不見了。
李由渾身虛脫,緊緊抱著女兒哭著……
* * *
夜,七時。
「葵花向陽」、「一顆紅心」、「五洲風雷」……文革以來,「東方紅」餐廳的菜式全換上新名字了。
「沒關係,換個名字而已。」美院譚院長熱情洋溢:「菜還是楚局長最喜歡的那幾道。」
「謝謝,謝謝。」坐在楚局長旁邊的姍姍笑容滿面。楚局長不客氣,挾起一片鮑魚,馬上塞入口中。
「譚院長,怎麼突然請客啦?生日?」姍姍笑著問。譚院長總算當過她的上司,禮貌上應該寒暄一番的。
「哦,我明天上調福州,這一餐算是跟你們辭行。」
雖然他上調,寶貝兒子還留在本市,不能不求局長關照關照,以免「調戲婦女」的事件重演。
「哦,老譚,」楚局長好不容易吞下那片鮑魚:「你這一餐可算是最後的晚餐了,哈哈。」
姍姍趕快提醒他:「局長,多不吉利?!」
「嗯?」楚局長莫名其妙:「他明天調福州,這一頓是最後一頓晚飯,沒錯啊?」
姍姍笑著:「說『最後一頓晚飯』跟說『最後的晚餐』是不同的。」
「哦,這麼講究?」
「可不是?『最後的晚餐』是達芬奇的一幅名畫。畫的是耶穌臨死前舉行的一次晚餐。耶穌發現猶大是出賣他的叛徒,所以晚餐充滿了悲傷的氣氛……」
「哦,果然不吉利。老譚,別見怪啊!咱是大老粗,資產階級那一套咱可不懂,哈哈!」
「哪裡,哪哩,」譚院長誠惶誠恐地說:「楚局長是江青同志最賞識的公安奇才,威名遠播……」
「湯來了。」一位女服務員捧著碗香噴噴的海鮮湯放在桌上。
「這道湯叫啥名字?」
「河深海深不如黨的恩情深。」
「名字是長了點,倒也貼切。來,來,來,楚局長,嚐一嚐。」譚院長撈起一塊海參,送到局長碗裡。
楚局長的眉頭突然皺了起來。
譚院長的心臟幾乎停頓:「難道他討厭海參?」
楚局長呆呆望著滿桌佳餚,仔細回味著姍姍的話。
「最後一頓晚飯」和「最後的晚餐」是不同的!
吳國強臨死前,同樣說過「最後一頓晚飯」,但是這句話是經過李由轉述的。李由大字不識一個,自然是用他自己的口語來轉述。
對了,吳國強的原話一定是「最後的晚餐」。
那麼,他是不是像耶穌那樣,也在暗示出現叛徒?
叛徒?對了,一切都跟叛徒有關!
楚局長終於發現,破案的線索他其實早已掌握了,解謎的鑰匙一直擺在自己的口袋裡。經過達芬奇的啟示,原先孤立、分散、毫無聯繫的碎片,現在只是重新排列一下,馬上形成了一幅完整、清晰的圖畫了。
「姍姍,快走!」
他放下筷子,踢翻椅子,拉著姍姍飛奔而出。
多虧姍姍的美術常識……不,多虧我把她調來公安局。
轉眼間,楚局長拉著姍姍跑出餐廳了。餐桌邊,只留下渾身發抖的譚院長。
本文節錄自《死刑今夜執行》,原作者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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