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牡丹亭》
1
下弦月從東牆頭羞羞答答地探出臉,透過「福」字格玻璃花窗,把一團銀輝灑進室內。方磚地上立刻印上了一方剪紙似的銀灰色圖案。
韋惜玉從黑黝黝的天棚上收回目光,側身向外,久久凝望著皎月的流光所繪出的圖案。不知為什麼,她想從那色調清晰、複雜而多變的柔和線條中,尋出那個蘊藏在其中的「福」字。自從能搖搖晃晃扶著奶媽的手在地上挪步起,她就住進了這間房子。如今滿十七歲了,從來沒想到,要找一找那「福」字究竟藏在哪裏。今晚,她忽然一心想從中尋出那個實實在在的「福」來。這究竟是什麼原因,連她自己也不能回答。可是,左看,右看,一遍遍地將線條重新組合,卻始終也沒有發現那個所盼望的字形。
她失望地長長籲了一口氣。一口氣未嘆完,立刻下意識地向奶媽睡覺的外間,瞥了一眼。那裏正發出均勻的鼾聲。奶媽已經睡熟了。她放了心。唉,奶媽太辛苦了。每天三星當頭,她就躡手躡腳地起床,打掃,涮洗,端飯、洗衣。一整天腳不沾地,什麼事也不准別人動手,將自己跟媽媽,太太小姐般地供奉著,卻從不見她有疲累的神色。媽媽常常勸她休息一會兒,她總是兩手一攤:「嘿,太太,這點營生,昨累得著人!」奶媽不但不知累。也不知愁,很少見到過她鎖眉低目,臉上掛霜。一天到晚,總是像歡白靈似的,兩隻嘴角高翹著,仿佛煩惱和憂愁,從來跟她攀不上緣……。
「噹,噹!」西牆邊長几上,自鳴鐘的兩聲長鳴,把她從胡思亂想中喚了回來。躺到床上已經兩個多鐘點了,怎麼還毫無睡意呢?往常可不是這樣,總是一挨枕頭就能睡去。
她用力閉上眼睛,竭力驅趕兜上心頭的雜念。可是,眼皮合到了一起,眼珠兒卻在下面打轉兒,像擦上生髮油似的溜滑鋥亮。右側身子壓得隱隱發痛了,前胸濕潤潤,分明急出了細汗。她用力撩開被子,露出半個身子,焦躁地翻到左側。過了許久,雙眼仍然沒有半點酸澀。莫非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反夜」?
記得有一次,她半夜起來小解,聽到外面有動靜。趴上窗臺一看,媽媽披著棉襖,夜遊神似地,正繞著院子裏那棵彎曲的玉蘭樹轉圈兒。她隔著窗戶喊起來:「媽媽,半夜三更,放著好覺不睡,繞那孤樹幹啥?」媽媽停下腳步,低聲喝斥道:「嚷啥!我睡足了。睡你的去!」第二天,她問媽媽:「你真是個怪人—覺怎麼還能睡足呢?」媽媽轉身朝向穿衣鏡,扶扶髮髻上的點翠金釵,裝作沒聽見。後來,她聽奶媽說,那是媽媽「反了夜」。並說,媽媽不斷地「反夜」,—反起來,就屋裏屋外,走個不停。但當她問媽媽為啥愛「反夜」時,媽媽總是回答:「睡足了唄。」有一次,她聽奶媽勸媽媽:「太太,俺打聽來個方兒,要是再反了夜,你就在心裏數數兒,保你飛快睡著—聽說靈得很呢。」後來,當奶媽問媽媽,「試過那法兒靈不靈」時,媽媽很認真地回答說:「嗯,是挺靈驗。」
既然那方子「挺靈」,惜玉索性試一試。一、二、三、四……她暗暗數了起來。數著,數著,數目字斷了線,竟忘記數到了哪裏,只得從頭另數。不料,反覆了好幾次,也沒數過一百,仿佛退回到了連數兒也不識的童年。她忽然明白過來,這生平第一次「反夜」,分明是被昨晚看的那場戲攪的。
「准成是那麼回事,錯不了。咳,都怨那多事的陳寶生!」
2
陳寶生是丹桂戲園的案目。昨天,他來到韋惜玉家。韋家是他的老主顧,隔不上三天五日,他總要笑嘻嘻地走來,用軟綿綿、脆生生的吳音官話,把新來的名角兒,或新排出的連臺本戲,活靈活現地大加描繪形容一番。逗得人心癢難耐,恨不得立刻紮進戲場,一飽眼福。即使你手頭有事情擺脫不開,或者心裏不清爽,沒興致;他也能把死人說活。讓你要出口的謝辭話,梗在嗓子眼裏說不出。
韋惜玉的父親韋宗吉,原是上海洋行的買辦。這是一個有著勃勃野心的精明夥計。他的精明,表現在善於揣摸東家的心理。在東家面前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他總是做得恰到好處。他能把自己經辦的、一件平平常常的買賣,描繪得歷盡艱辛,機關算盡,來之不易。更能把同事辦的同樣性質的一樁買賣讓東家相信,那是碰了巧,走了運,並非辦事人的精巧。因此,他這「買辦」便日益得到東家的青睞。不但薪水隨著年月長,年關、節下,總有豐厚的紅包悄悄塞到他的手裏。別看韋宗吉如魚得水,活得十分輕鬆,殊不知,他更有著深藏心底的重重心事。從進洋行的第一天起,他就瞄上了東家屁股底下那把寬大的高背皮轉椅。哼,先馱著那「肥豬」吧。總有一天,我要叫你馱馱我這瘦削的身軀。因此,他雖然收入豐厚,卻時時警戒自己,緊緊併攏雙手十指—靠汗水和心計換得的銀子錢,來之不易!那些破財毀家的勾當,他幾乎從不染指。為了交際,雖然常常陪朋友吞吐雲霧抽幾口,小打小鬧玩「八圈兒」,甚至叫個「條子」,吃吃花酒,那是躲不開的交際應酬。拾得起,放得下,不上癮,不入邪—他要一文一文地將錢積起來,成就一番大事業。他唯一的嗜好是看戲。不管角色孬好,常常帶上妻子女兒泡戲場。花上三百、五百文,換個半宵快活,不但健身養心,還明曉天下文臣武將的功略,人情世事的厚薄。只要酒壺嘴上省一省,零碎錢少花幾個,並不妨礙錢櫃的進項。於是,他就成了陳寶生的老主顧。等到他積足了自己經營的本錢,便去香港和廣州各設了一爿店。為了不讓家務纏身,妻小仍舊留在上海法租界安樂里。「先生」雖然早已遠去港穗,陳寶生對韋家母子的照應,卻一如既往。
昨天,他又來到了韋宅。僕人范五給他開了門。他走進上房,向迎出來的韋太太長揖至地,請安問好。立起身,輕輕在紅木嵌雲石靠背椅上落了座,扯平雙膝上的長衫下擺,眉飛色舞地開了篇。韋惜玉當時遠遠躲在母親的臥室門內,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韋太太!阿拉上海人眼福勿淺哪!京朝聘得來首屈一指的『三慶班』頭牌臺柱子,當今武生泰斗。韋太太,儂勿曉得,這位楊老闆可不是平平常常的伶人。」陳寶生左手擼擼右袖口,伸出右手比劃著,「人家是大名鼎鼎的同光十三絕,頂兒尖兒的角色。了得嗎?自打唱紅了大半個中國,莫說北京城裏的名戲場,就是皇宮裏頭的大戲臺,也成了人家獻藝的地方。連最難伺候的慈禧皇太后,幾天不看楊老闆的絕招兒,唱著蜜水都是苦的。只要楊老闆『出將』門口一亮相,她老人家又是叫好兒,又是拍巴掌。大元寶流水般地往下賞。一場戲唱下來,人家楊老闆臉不紅、氣不喘,那位老佛爺可是喊啞了嗓子,拍腫了手掌哪!」
韋王氏笑著插話道:「陳先生不愧是闖世界的,死人能讓你說活,活人準讓你說神……」
「勿是的,勿是的!」陳寶生連連擺手。「韋太太,阿拉一向討厭瞎奉承。有了真神才念經。儂想喲,連西太后都誇楊老闆是『活趙雲』、『活美猴王』,會假得了嗎?要不,怎麼稱得起是『武生泰斗』呢?!」
「一個唱武生的,『抬鬥』幹啥哪?」
「太太,那是說,人家的名氣大得不得了,就像泰山、北斗星一般出名和耀眼。」
「陳先生,今晚的泡戲,不知是啥戲碼?」韋王氏被說動了。
「開鑼戲是武打戲《兩將軍》,連下來是青衣唱工戲《宇宙鋒》,壓軸好戲是楊老闆的長靠名戲—《挑滑車》!」
韋王氏一聽,連連搖頭:「原來楊老闆唱的也是摺子戲呀—沒根沒梢的,硬是讓人心裏頭犯急躁。陳先生,改天再說吧。」
「太太,儂莫小看這『摺子』,那可是長靠應工的重頭戲。俗語說:『不演長、挑、取,羞穿高靴底』。」陳寶生為自己的杜撰很得意。他進一步解釋道:「哪個穿高靴底的長靠武生,倘使拿不起《長板坡》、《挑滑車》、《取洛陽》這類硬功戲,勿得多少香湯好喝。人家楊老闆一齣不漏都帶了來,教阿拉滬上戲迷開開眼。太太只要去看上一眼,儂就信服小人的話啦。人家玩藝兒地道:靜如處子,動如飛燕,閃展騰挪,一招一式—脆,帥,絕!要不,班子初到,訂座兒的,踏斷街,擠破門。弄得阿拉這作案目的,都無那哈個哉!」
「哦,有那麼多貪看楊月樓的?」韋太太來了興致。
「咳,」陳寶生歎一口氣,接過王媽遞過來的水煙筒,咕嚕嚕,深吸一口。仰頭吐出長長的煙縷兒,搖頭晃腦地說道:「這幾年,阿拉上海人看戲漸漸入了門徑,硬是親上了『京派』的玩意兒。擠破腦殼,也要佔先,爭個先睹為快。不過,爭歸爭,搶歸搶,鬼頭、蛤蟆眼,靠邊兒候著。勿成讓阿拉陳寶生冷落了老主顧?」陳寶生探身向前,放低了聲音:「韋太太,三天泡戲,花樓上的包廂座兒,一眨眼,全有了主兒……」
「那就過幾天再說吧。」
「不,韋府是老主顧,勿敢冷落喲!儂跟小姐的雅座,小人早就留下了呢。呶,就是花樓左廂居中的三個座兒,正對出將門,那可是上座中的上座喲!韋太太,看戲對了台,才算勿白來嘛!那地界兒,不光對台,省力,楊老闆一掀門簾,九龍口上一亮台風,儂就是睡著了,也逃不出儂的眼角梢兒……」
韋王氏被逗笑了。惜玉知道陳寶生舌尖上的能耐。哪怕戲園請來的是軟皮豆腐般的角色,排出的是讓人倒胃口的戲目,也能讓他形容得蛟龍升天,彩鳳落地,麒麟送寶,天花亂墜。即使身子不舒坦,心裏不安逸,也總是被他「誆」進戲場去挨時辰。花了錢,沒好戲看,只能嗑瓜子兒,嚼荔枝,耐著性子喝半宵苦茶。不過,平心而論,那也怨不得陳案目。人家端的是「板凳腿」的飯碗,能不搖動巧舌做賣瓜的王婆?怨也只能怨母親看戲的癮太大。她真想掀開門簾近前連說幾聲,「武生戲吵死人,不去!」又怕姑娘家越禮答話,有失體統。只能在心裏暗暗詛咒為陳寶生提供口實的京朝名伶楊月樓!
陳寶生從韋王氏浮上一層欣喜雲霞的臉上,看透了老主顧的心意。急忙站起來說道:「韋太太,今晚的機會好比齊天大聖下凡界,千載難逢。」他拖腔拉調,像在念台詞兒。說了一句,忽然改變腔調,一本正經地補充道:「太太,儂老人家,莫忘囑咐小姐當心自家的手掌拍腫,腳板跺疼。不痛惜自己的尖腳兒,也該體恤園子裏的地板呢。哈—」
韋王氏一面拿手帕兒捂著嘴笑,一面答道:「好個陳先生—讓你逗死了!」
陳寶生一聽,急忙扯扯袖頭,深深一揖:「韋太太,恕小人不能久留。儂是頭一家受請,阿拉還得張羅別家去。儂歇著。今晚準六點,在戲園門口,小人恭候太太小姐大駕光臨!」
3
吃過晚飯,老僕范五雇來的亨斯美馬車準時來到韋宅門前。王媽將打扮得簇然一新的韋太太和惜玉姑娘扶上車,然後自己坐上前面的座位。車伕輕吆一聲,馬車便悄無聲息地向丹桂戲園奔去。
丹桂戲園大門前,已被裏三層、外三層的短褂長衫,擠了個水泄不通。這些焦急等待的觀眾,享受不到戲園案目親自登門送座兒的自在,只能擠在戲園門口,想靠僥倖,爭得個臨時加的散座兒,過過名角癮。
觀眾的踴躍,證明楊月樓的蒞滬獻藝,端的是驚動了十里洋場。看來,陳寶生的賣關子,並不是瞎吹。
因為街上人擠,馬車在離戲園大門很遠的地方,便停了下來。大腳板的王媽第一個跳下車,伸手扶下太太,再把惜玉小姐扶下地。三人走了不遠,陳寶生便快步來到了面前。
「韋太太,韋小姐,小人等侯多時了。」陳寶生恭敬地拱手施禮。「小人已經安排妥貼,快請裏面入座吧。」
韋王氏急忙答道:「謝謝陳先生費心。」
「勿客氣,勿客氣!太太、小姐請!」
陳寶生在前面帶路,嘴裏「勞駕」、「借光」地不斷喊著,兩手輕輕地推搡著,把韋家主僕三人領進了戲園。登上花樓左側包廂,主顧一落座,便走來一位年輕夥計。他一手擎著一隻托盤,一隻托盤上放著一把茶壺,另一隻上放著盛乾濕手巾的兩隻瓷盤子,恭恭敬敬放在韋家主僕面前。陳寶生給客人斟上茶,向夥計招呼一聲「好好伺候」。便拱手告辭,匆匆下樓照顧別的主顧去了。
包廂座前的紅漆窄几上,已經擺好三隻白瓷茶碗和四隻瓷盤,盤裏分別盛著金桔、乾龍眼和黑白瓜子。丹桂戲園雖然座落在租界內,仍沿習老規矩,不售戲票,也不單收戲價,而只收「茶費」。這茶費自然包括戲價和茶點價在內。倘是特意留下的好座位,還得給看座兒的付小費。韋王氏是戲園常客,自然懂得這規矩。她用濕手巾擦了手,又用乾手巾揩乾。便從捏在手裏的紗巾中,取出一塊銀洋,放在托盤上。低聲向小夥計說道:
「拿去,不要找了。」
「喲,太太,太多啦,太多啦—用不了這麼多嘛!」夥計的聲音很響,附近的觀眾席上都聽到。這話的含意很明白:「瞧,人家多大方,都該學著點!」韋太太很湊趣,也略微抬高了聲音答道:「多餘的,小哥買壺茶喝吧!」「阿拉謝謝你啦,太太。謝謝,謝謝!」夥計連連鞠躬,倒退著退了下去。
剛才進戲園的時候,因為人擠,韋惜玉只顧低頭看路,未看到門外高懸的「門報」。此時才注意到斜對面廊柱上懸著的「堂報」。原來今天的夜戲共有三齣:《兩將軍》、《宇宙鋒》和《挑滑車》。這三齣戲,韋惜玉都沒看過,她從戲名上判斷,一準都是武戲。心裏更加後悔,不該前來。特別在「挑滑車」三字下面,還有「楊月樓老闆領銜主演」,一行醒目的大字。韋惜玉記得,以前不論「門報」還是「堂報」,都只寫戲目,並不寫伶人的名字。對京朝來的角兒,戲園竟也大加巴結起來。她覺得很可笑。武生戲不過是翻跌撲打而已,真猜不透,他「楊老闆」能好到哪裏去!
丹桂戲園像個要出嫁的新娘,打扮得通體簇新。乳白色油漆散發著帶辣油味的香氣,連戲臺的佈置,也跟往日大不相同。四盞大玻璃自來火水晶吊燈,比往常明亮許多。舞臺上通常安設的機關佈景不見了,一面被稱作「守舊」的、水青色彩繡大錦幔,遮滿了整座戲臺。錦幔正中橫繡著四個大隸字:「借古鑒今」。大字下面是一頭銀光閃閃的巨象。象背上馱著一隻大寶瓶,寶瓶中安插著的東西,既像花枝,又像靈芝。韋惜玉不明白那到底繡的是什麼。白象上方還有四個隸字:「太平景像」。在出將門和入相門的朱紅門簾上,也各繡四個大隸字。那是一副對聯:「萬國來朝,八方向拜。」帷幔和門簾的四周,那用金線繡出的曲形圖案,在玻璃水晶燈的映照下,發出耀眼的光芒。戲臺前方的朱柱上,是一副新鐫刻的黑漆金字對聯:「同向祥風調鳳管,共依愛日耀霓裳。」字跡遒勁、莊重典雅,與五彩奪目的繡幛交相輝映,把整座戲臺裝飾得金碧輝煌。
「哼!喊聲高,準成貨色低。賺錢的行當,誰不如此!倘使貨色好,哪在門面光鮮上?」韋惜玉是個任性的姑娘,今晚看戲不情願,看著什麼也不順眼。
4
空無一人的舞臺上,走上來四個人。他們來到舞臺左側,安置文武場的地方,各自抄起鑼鼓傢伙、咚咚嗆嗆地敲打起來。開始,鑼鼓聲還輕柔舒緩,漸漸地,急驟高昂起來。一陣「亂錘」,又接上「急急風」。越敲越急,越急越響。已經震得人頭腦轟轟,耳鼓嗡嗡,敲打的人仍不肯歇手。韋惜玉聽說過,這叫「喚客鑼鼓」也叫「靜場鑼鼓」。倘使光顧戲園的客人太少,座兒不滿,聽到這火爆熱烈的鑼鼓長鳴,總能吸引來幾名新看客。如果看客已滿,鏗鏘一敲,也可壓下嘈雜的吵嚷聲,以便讓戲迷們聚精會神地聽戲。
韋惜玉討厭死了這「靜場鑼鼓」。往常的經驗告訴她,這吵死人的「靜場鑼鼓」,必須敲過三通,才能開戲。俗話說,「懶人閒話多,壞戲鑼鼓多」。這種只跺樓梯不見人,故意拖延開戲時間的勾當,真叫人難捱難耐。大概「虛張聲勢」這個成語,當初就是從這鑼鼓經上取的。「靜場,靜場!」倒不如說是「吵場」,「鬧場」!心裏煩,越覺得耳鼓裏吃不消,而敲鑼鼓的人卻都像在跟她作對,一個個使盡全力,猛敲猛砸,似乎不把人的耳朵震聾,不把戲場的屋頂震塌,便決不甘休。直到韋惜玉被震得太陽穴隱隱脹痛,兩耳嗡嗡作響,那仿佛叫喊累了的、咚咚轟響的堂鼓,才好不容易讓位給「叭達、叭達」脆響的「皮鑼」。節奏終於緩慢下來。緊接著,墊戲開了場。
一位黑臉虯鬚大漢,手挺丈八蛇矛,正跟一位拿槍的白袍小將在對陣廝殺。兩人旗鼓相當。來來往往,拼殺了許久,仍不見勝負。後來,兩人的兵器都打掉了,竟撕扯到了一起,雙雙從馬上滾到了地下,但仍然扭打不止……
韋惜玉掉頭看看媽媽和王媽,她們都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連眼睛也不捨得眨一眨。哼!不過是兩隻鬥鵪鶉,你撕我打的,有啥看頭?也不知那來這興致!她不解地歎口氣,低頭嗑瓜子,不再抬頭。一面默念起剛剛讀過的《牡丹亭》中的曲子:
「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
一唸起心愛的曲牌,耳畔的吵鬧聲立刻低了下去……
「阿寶快看,換了青衣戲哪—《宇宙鋒》!」母親在低聲提醒她。
抬眼望戲臺,果然有一位淡妝女子斜站在戲臺正中。她素衣素裙,面帶愁容,左手扯起右袖頭,半遮粉面,用悠長悲切的長腔,唸起了「引字」:「杜鵑枝頭啼,血淚暗淋漓……」哦,原來《宇宙鋒》不是武戲。可是,一上場又是「杜鵑悲啼」,又是「血淚淋漓」,也真夠瘮人的!今晚活該晦氣。不是讓人心煩的武鬥,就是惹人悲傷的啼泣,大概別想有開心的戲出可看咯!她抓起一隻金桔,使氣地剝了開來,撕下一瓣,填到嘴裏,用力地嚼了下去。不料,桔子又酸又澀,毫無往常的甜美。強忍著咽下去,將剩下的大半個桔子,狠狠扔到座位底下,暗罵了一聲「煩死人」!
見惜玉不專心看戲,韋王氏拉過女兒的左手握在手裏,一面不住地低聲提醒她注意戲臺:「喂,阿寶,皇帝秦二世來了……喲!他一眼就看上了趙豔蓉。壞了,要選她進宮『陪王伴駕』!這可叫她怎麼辦呀?哦,啞吧丫頭真機靈—她在教導小姐裝瘋呢……嗨,裝得還真像哪!好,老頭子相信了……」
「媽!吵死人—我自己會看嘛!」惜玉忍受不了媽媽的嘮叨,話一出口,又覺得太掃媽媽的興,只得歉歉地補了一句:「媽.你說話別礙著人家看戲,我都看得懂嘛。」這是實在話。她已經開始擔心趙豔蓉的命運了。咳,這可不是光騙過她父親就行,生殺予奪大權握在皇帝手裏呢!不知她老子怎樣向秦二世交待?幸好,趙豔蓉的「金殿裝瘋」很成功,不但騙過了那個粉臉皇帝,還狠狠地把「貪淫酒色、不理朝綱」的「無道昏君」,罵了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趙豔蓉抹了一把冷汗,退了場。韋惜玉吊在嗓子眼裏的一顆心,才落回到胸腔裏。她不由高興地在心裏罵:「好個見了漂亮女人就垂涎的皇帝!打不著黃鼠狼落一腚臊—活該!」她從一本彈詞小說上曾讀到過,說男人像採花的野蜂,見一朵,愛一朵,採一朵,扔一朵。女人則像條繩子,一顆心空蕩蕩,不容易有著落,一朝有了著落,不但捆得你緊緊地,還要打上個死結結,解都解不開。但她從來不信那會是真的。那無非是不懷好意的人,編造出混話去作賤男人。要不,為什麼許多傳奇小說上寫的都是相公多情,佳人忠貞?!可是,這秦二世原來比那些見異思遷的男人,還壞千萬倍。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外加上數都數不過來的妙齡宮人,供他玩弄,還不滿足。一旦見了絕色的女子,仍然餓鬼似地,恨不得搶過來就啃。哼,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人王國君」!難道越是心術邪,才越是有高位讓他坐?還是因為坐上了高位,才變得昧盡了良心呢?韋惜玉努力想尋覓出答案,一時卻尋不到。看來,還是貧寒能使人潔身淨心。只有布衣寒士,才捨不下茅舍醜妻。高官厚祿,腰纏萬貫的人,十有八九靠不住!
韋惜玉忽然想到已經兩年多未回家的父親。當初,父親在上海作買辦時,對妻子女兒,可以說是關懷倍至。母親有個頭疼腦熱,不惜花重金請名醫。對自己,更是克盡慈父之責。時新衣料,可口的點心糖果,用不著自己開口,父親總是按時送到她的手上。看戲時,幾乎從頭至尾握著她的小手,親手剝好了香蕉、桔子送到她的嘴裏—一個多麼使人依戀的慈父喲!誰知,自從到香港和廣州開了店,坐上了經理的高座,便立刻變了樣子。開始,每隔半年幾個月,還回來看一眼。漸漸的,很少見到人影。好不容易盼來一封「萬金家書」,雖是了了草草幾句話,卻從來忘不了「照看著兩爿店分不開身」那句老話。後來才知道,原來父親在廣州和香港,安了兩個新窩。一人開著兩條船,自然是分身不得了。哼!陳世美當了駙馬,便殺妻滅子;父親一朝成了闊老,也忘了妻子女兒。發了財,人就變壞了!害人的財富喲……
5
一陣高亢嘹亮的歌唱,把韋惜玉從沉思中喚醒。她不由地抬起頭來,只見戲臺上亭亭站立著一員氣宇軒昂的年輕武將。只見他,高鼻方口,寬額玉面,兩條濃黑的劍眉直插鬢底,一雙炯炯的明目凝視著前方。他頭戴銀色大額子將軍盔,身穿銀色戰袍,背插四杆銀白靠旗,通體銀光閃灼。手持一杆大頭槍,一面揮舞,一面威風凜凜地高唱著,正準備迎擊蜂湧而來的敵軍。「唉,又是殺、殺、殺!」她真想抽身就走,一人跑回家去。可是,不知為什麼,卻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瞪大雙眼注視著戲臺。想把那小將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看個徹底,並牢牢地記在心裏……
哎喲喲,多麼勇武的將軍!那麼多番兵番將,竟敵不住他手中那桿玉龍翻飛的大頭槍!好,番兵死的死,逃的逃—小將果然得勝了。她高興得直想喊。可是番兵又生出了新花樣,從山頂上放下了八輛鐵滑車。下滑的鐵車,像滾木擂石一般,向小將飛衝而來。嚇得她一顆心縮得緊緊的,差點喊出聲來。不料,滑車被大將用槍挑到了一旁。一輛、二輛、三輛、四輛……啊!好一位神力無邊的天將!她興奮的直跺腳。喲,不好了,他累了。不,是馬累了。哎呀!戰馬累倒在地上了。任他怎麼抽打,再也站不起來了。不好,又一輛滑車朝他衝了過來,他躲不開了……
「天哪!」韋惜玉高喊一聲,低頭俯身,兩手緊緊地捂上了雙眼……
散場的喇叭響了。緊接著,暴出了驚雷般的掌聲。韋惜玉慢慢放下手,抬起頭,只見那小將正站在戲臺前沿,向台下鼓掌還禮。一群熱心的戲迷,踴到戲臺跟前,又拍手,又拱手,向他致謝。韋惜玉不由自主地一面猛拍手,一面站了起來。她要走上前去,仔細看看這位叱吒風雲的英雄,向他道幾聲辛苦,喊幾聲「好」。可是,她剛一抬腳,卻被媽媽拉住了。猛然記起,這是在樓上。咳!即使在池座裏,一個姑娘家,也沒有在大庭廣眾面前,上前去跟伶人致謝的道理呀!
像一尊木雕似的,她怔怔站在那裏。下意識地拍著掌,一面目不轉睛地盯著進了後臺,又一遍遍走出來答禮的將軍。直到確信他再也不會露面了,才被母親和奶媽,一人扯著一隻手,拉著下了樓。
「阿寶,信了吧?名不虛傳哪。真得好生謝謝陳案目!」
女兒終於聚精會神地看完了一齣戲,韋王氏高興得捏著女兒的小手,捨不得鬆開。陳寶生站在戲園門口,向老主顧施禮送行。韋惜玉沒聽清他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怎麼上的馬車。一路上,她輕輕合上雙眼,眼前卻依然飛舞著「神將」的銀盔銀甲和大頭槍……
「今晚不該看樓座……」奶媽扶她下車時,她低聲嘟嚕了一句。
奶媽只當她在說「今晚不該看戲」,反問道:「咋不該?人家才是真功夫哪!咳,真難為了楊老闆,那樣的好腿腳,實在叫人看不夠!」
「多虧了陳案目,過兩天得好好謝謝他。」韋王氏又補了一句。
咳,媽媽說要好好謝謝陳案目,奶媽也說楊老闆叫人看不夠!莫非我也是跟她們一樣,中了楊月樓的「邪」?不就是一個唱武戲的優伶嗎?到底有啥與眾不同之處?身材?扮相?武功?還是歌唱?似乎都跟別的武生一樣,分明又都不一樣。到底哪裏「不一樣」呢?韋惜玉一時弄不清,辨不出。只覺得銀盔銀甲將軍的影子,黏在了眼皮底下,趕不走,驅不開。閉緊了雙眼,他仍然清晰地站在面前。
往常,她伴隨母親,看過許多新奇的戲目,見識了不少頂兒尖兒的名角色。連自己最愛看的粉面小生(想到這裏,她用手摸摸發燙的臉頰),也見識了許多:風流的,儒雅的,英俊的,勇武的……他們的功夫高下不一,人才神韻有別,有的堪稱神采飛揚,光豔奪目,連那些綠荷出水般皎潔婉麗的青衣,彩蝶迎風般清新嬌豔的花旦,也被映襯得黯然失色。自己也曾目不轉睛的貪看過。甚至看得心頭輕輕的跳,臉腮微微的熱。為千金小姐後花園的佳會而歡欣,為落難公子中狀元的償願而慶幸。但是,一走出戲場,很快也就忘記了。做戲,做戲,哪能當真格的!
可是,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她仿佛被那「天將」的劍眉朗目,方面朱唇,騰挪身姿,迷眼歌舞,攝去了魂魄,驅走了夢寐。像觀看旭日出山,彩虹橫空一般,那灼目的五彩光焰,將自己裹脅其中,一時間神旌飄搖,迷失了南北西東。俗話說:「女要俏,須帶三分孝;男要美,須帶三分威。」莫非是楊月樓的那三分威嚴在作祟?不,豈止是「三分」,在他身上,說不清哪是威嚴,哪是美。通體上下,威與美溶成了一體,塑成了這個驚倒滬上戲迷的武生泰斗。就像江米粉摻上冰糖薄荷做出的年糕,使人分不清哪是糯,哪是甜,哪是清爽。只是吃過之後,那韻味久久留在舌根上,使人還想再吃一次。大概《牡丹亭》裏的杜麗娘,在默念「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時,正是這種感覺……
呸,我在發神經喲!那楊月樓不就是一個刀攢槍刺,滿台翻滾的粗嗓武生嗎?有啥值得丟不開?況且,他的臉上塗著粉彩,焉知那使人著迷的眉眼身姿,不是來自騙人的粉飾與裝束?他的真面目,還未看真切呢,怎麼就……
唉!莫非是自己今晚中了邪祟,鬼魅?
「噹,噹,噹!」西洋自鳴鐘敲響了三下。
「去你的吧!粗野的莽武生,與我何干?我要睡!不然,失了覺,讓媽媽和奶媽看出來多羞人!」
拉起青緞繡花被蒙上頭,韋惜玉用力地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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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往事:凝聚在時光中的那些美好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