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即聰慧有成
汪精衛祖籍婺源,原籍紹興,當時都是浙江之地。紹興是個出師爺和訟棍的地方。汪精衛的父親汪省齋就是一個師爺。
汪省齋年輕時寒窗苦讀,卻屢試不第,便絕了仕途的念想。與同鄉、鄰人們一樣,汪省齋操起了師爺的行當。道光末年,汪省齋攜同為浙江人的妻子盧氏,出東海南下,一路遊歷至廣東,在三水縣衙謀了份差事,一家人便在此安頓下來。
盧氏為汪省齋生了一子三女四個孩子。1871年,盧氏病逝。年近50的汪省齋,續娶了17歲的廣東姑娘吳氏為妻。吳氏一口氣為汪省齋生了三子三女六個孩子。汪精衛即為吳氏生於三水縣衙之中。汪精衛是汪省齋十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誕生於1883年5月4日。在男孩中排行第四,故稱「四哥」。按照祖譜,父親給他取名為汪兆銘。這老生子汪兆銘與老大汪兆鏞,整整差了22歲。生母是廣東籍,自己又出生於三水,汪兆銘便認定了自己是一個道地的廣東人。
汪省齋身為師爺,所俸有限。操持這樣一個大家庭談何容易,吳氏每日起早貪黑,朝夕忙碌。儘管生活困頓,汪省齋對兒子的讀書和學習要求嚴苛。他希望兒子們將來都能及第入仕,出人頭地。汪兆銘5歲便入私塾讀書,每日放學後,父親還親炙他朗讀王陽明的《傳習錄》和背誦陶淵明、陸游的詩。
自汪兆銘13歲時起,家庭生活發生了重大變故。這一年,辛苦操勞的母親去世。第二年,年邁的父親也駕鶴西去。失怙的汪兆銘只好前往粵北投奔大哥汪兆鏞。
汪兆鏞早在1889年便考取了舉人,此時正在樂昌為官。「老哥比父」,汪兆鏞對小弟的學習依然嚴苛,他找到當地最有名的老師為汪兆銘講習文史經世之學,以備將來科舉之試。
汪兆銘智力超群,刻苦好學,古文水準大有長進。15歲那年重陽節,他偷閒登臨了樂昌西北、相傳六世祖小憩過的西石岩,寫下了一首工整而清雅的七律:
笑將遠響答清吟,葉在欹巾酒在襟。天淡雲霞自明媚,林空岩壑更深沉。
茱萸棖觸思親感,碑版勾留考古心。咫尺名山時入夢,偶逢佳節得登臨。
汪兆銘明白寄人籬下的道理,他要想方設法減輕兄長的負擔。17歲時,他便去私塾教書,以補貼家用。汪兆銘曾自嘲,年紀輕輕便成了「子曰先生」。
1902年,汪兆銘與二哥汪兆鋐赴番禺縣試,不但雙雙考取了秀才,而且同為案首。這足以寬慰汪省齋的在天之靈。
廣東水師提督李準聽聞汪兆銘的文采,聘他為家庭教師,教導自己的幾個孩子。相見深談之後,李準十分欣賞汪兆銘的才華,破例每月給他雙倍薪水。
汪兆鏞也時來運轉。兩廣總督岑春煊聞得他的文功吏治,招他做了幕僚。一時間,汪兆鏞也成了廣州城裡的一個頭面人物。
汪家似乎蹇盡順來,再顯門楣了。
為革命壯士斷腕
1904年,兩廣總督岑春煊奉召在廣州招考赴日本法政大學速成科的公費留學生。錄取50名,清政府為每位留學生每月資助30日元。這筆錢可以在日本生活得比較寬裕。汪兆銘興致勃勃地前去報考,結果如願入圍。和他一同考取的還有胡漢民、朱執信等人。
赴日之前,汪兆銘僅有樸素的反清思想。赴日之後,接觸到了盧梭、孟德斯鳩、斯賓塞的政治、民主思想後,汪兆銘有了變法求新的意識。真正給他革命影響的是孫中山。
7月30日,孫中山與各派代表前往黃興住所拜訪,共商聯合大計。汪兆銘作為留日學生代表參加了會議。會議決定,聯合各派革命力量,成立「同盟會」。會議推舉黃興、陳天華、汪兆銘負責起草同盟會章程。
8月20日,100多名革命黨人在東京赤阪區霞關日本眾議院議員阪本金彌住宅內召開了中國同盟會成立大會。推舉孫中山為中國同盟會總理。同盟會下設執行部、評議部、司法部三部,黃興為執行部長,汪兆銘為評議部長。評議部相當於西方民主國家的立法院。而這一年,汪兆銘僅僅22歲。這足以表明,孫中山對他的欣賞和器重。
革命黨人歷來以宣傳為看家本領之一。同盟會成立之後,立即創辦了自己的機關刊物《民報》,以批判康有為、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上所宣揚的君主立憲、維新變法理論,主張以暴力革命、武裝起義,推翻昏庸清廷,建立民主共和之國。
汪兆銘一展他的犀利文筆,從《民報》創刊號起,連續發表了30多篇文章,揭露滿清政府在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的黑暗統治,宣揚資產階級的民主、法治思想。汪兆銘的文章,均署名「精衛」,以明心志。傳說炎帝的女兒遊東海時不幸淹死。死後變為「精衛鳥」,每日銜西山木頭、石塊以填東海,決心變滄海為桑田,永不貽害人類。後人用「精衛填海」來比喻一個人的毅力和決心。「汪精衛」之名便由此傳揚開去,以至替代了他的本名汪兆銘。
汪精衛在《民報》上的革命宣傳,令清政府大為不滿且憂懼日深。清廷發佈通緝令,懸賞捉拿汪精衛歸案。按大清律,鼓動推翻政府是殺頭之罪,並將誅連九族。
通緝令發佈之後,在兩廣總督岑春煊府上任幕僚的汪兆鏞整日嚇得提心吊膽。他不僅擔憂弟弟的性命,也為自己的前途和全家的命運憂慮。一天,岑春煊藉著幾分酒意,拉下臉來,向汪兆鏞發出通牒,把弟弟交出來,否則對你不客氣!
汪精衛在日本得知這一消息後,以「家庭罪人」之名,主動給哥哥寫了一封信:「罪人兆銘在日本從事革命之事,已被朝廷發覺,謹自絕於家庭,以免相累……吾為革命流血,志矢不渝,謹請諒鑒。罪人與劉氏曾有婚約,但既與家庭斷絕,則此關係亦當隨之斷絕。請自今日始,解除婚約。」
汪兆鏞接信後,馬上寫了一份「驅逐逆弟永離家門」的狀子,遞到番禺縣衙存檔,以撇清與革命黨的干係。然後跑到劉家商討解除婚約之事。劉女名叫劉文貞,知書達禮,長得亭亭玉立,也是殷實人家,門當戶對。汪兆鏞與劉文貞的哥哥是好朋友,便由兩位兄長訂下了這門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不在,兄主其事。這便是法定婚姻,不可更改。汪精衛要退婚,劉文貞卻還一往情深。她請哥哥轉告汪精衛:「不管他是不是形式上的退婚,我仍願堅貞守候著他,決不改嫁。」劉文貞果然不食其言,她走出閨房,發憤讀書,中學畢業後入醫學院求學,成為一名婦產科醫生,曾任廣東省立醫院婦產科主任,醫道醫德均好,名噪一時,但卻終身未嫁,孑守一生。
汪精衛為了革命,與家庭與婚姻決絕了斷,在革命黨中傳為佳話,奉為楷模。
延伸閱讀
汪精衛的退婚與結婚
刺殺之舉引爆革命
1909年,在南洋奔波了兩年多的汪精衛回到了東京。而就在此刻,他的革命思想發生了重大轉折,主張以暗殺行動打擊政府,喚醒民眾,促成革命早日爆發。
汪精衛文質彬彬,儒雅淡定,一向反對以暗殺促革命,怎麼會突然冒出這種過激想法呢?
1907年至1908年間,同盟會頻繁舉行的武裝起義,無不以失敗而告終,優秀會員如徐錫麟、秋瑾等接連犧牲;孫中山被送出日本後,同盟會群龍無首,相互責難,大有分裂之勢。汪精衛看不下眼了,拍案而起,決心以「一死」使清廷震動,國人驚醒。
汪精衛與黃復生、喻培倫、黎仲實、方君瑛、曾醒、陳璧君等7人組織了一個暗殺小組。暗殺小組在香港設立了祕密機關,他們往來於東京和香港之間,籌集錢款,購買炸藥,製造炸彈。
胡漢民知道了他們的活動後,立即加以勸阻,並寫信告知了遠在歐洲的孫中山。但汪精衛孤注一擲,決心已定。他回信對孫中山說,他拼死的決心不能挽回。如果有人阻攔他,他就以陳天華為榜樣,蹈海自盡。
●胡漢民,圖片來源:維基百科,由天竺鼠上傳
暗殺先需要高品質且威力強大的炸藥。汪精衛將這個任務交給了喻培倫。喻是四川人,讀過工業學校,懂得化學知識,且聰明機智,肯於鑽研。喻培倫經過一段時間實驗,終於製成了一種威力強大而且便於攜帶的炸藥。這種炸藥看上去很像朝鮮生產的一種糖粉,在海關檢查時可以魚龍混珠,蒙混過關。
炸藥有了,在哪兒下手又頗費斟酌。汪精衛第一想暗殺的是廣東水師提督李準和兩廣總督張鳴岐。儘管李準當年對汪精衛有識才之賞,但革命就是這樣水火無情。因同盟會正在廣州謀劃又一次武裝起義,為了不打草驚蛇,只好放棄這個目標。汪精衛又決定刺殺慈禧的外甥、兩江總督端方。因端方在兩江總督任上,大肆搜捕革命黨人,汪精衛對他恨之入骨。恰巧端方奉調直隸,於是汪精衛等人便決定在端方北上時炸死他。汪精衛、黃復生、喻培倫帶著炸藥趕到漢口,住在革命黨人、湖北共進會負責人孫武處,在大智門火車站做好了暗殺準備。誰知端方行動詭秘,突然改變了北上路徑,由武漢取水道赴上海,改乘海輪去了天津。汪精衛等人撲了個空,只好將炸藥和鐵殼等物暫存孫武處,悻悻返回。
幾經不順,汪精衛決定,徑直去北京刺殺清廷要員,掀起更大的革命波瀾。臨行前,汪精衛咬破手指,血書八字贈胡漢民:「我今為薪,兄當為釜。」
「釜薪觀」是汪精衛的發明。他曾這樣表述他的觀點:「革命之事譬如煮飯。煮飯之要具有二:一曰釜,一曰薪。釜之為德,在一恒字。水不能蝕,火不能熔,水火交煎,皆能忍受。此正如我革命黨人,百折不撓,再接再厲。薪之為德,在一烈字。炬火熊熊,光焰萬丈,顧體質雖毀,借其餘熱,可以煮飯。此正如我革命黨人,一往獨前,捨生取義。」汪精衛自忖,北京之行,必死無疑。而且,他正是想以自己的一死,喚起革命黨人戰鬥的信心。他在《告南洋同志書》中說:「弟雖流血於菜市街頭,猶張目以望革命軍之入都門也。」
1909年秋天,北京暗殺行動正式啟動。黃復生先行入京,在東北園租了一處房屋設立機關。隨後,喻培倫攜帶在香港購買的照相器材來到北京,在琉璃廠火神廟夾道胡同設立「守真照相館」作為掩護。汪精衛北上到達後負責留守。黃復生、喻培倫則前往東京,將炸藥裝在棉背心裡,穿在身上帶到北京。
按照汪精衛的計畫,本想炸死總理衙門大臣奕匡。但偵察發現,奕匡侍從如雲,戒備森嚴,無從下手。汪精衛又聽說皇族載洵、載濤兩貝勒從歐洲考察海軍回國,便決定在火車站刺殺他們。載洵、載濤回國之日,汪精衛手提一把裝滿炸藥的大鐵壺,在前門火車站等了半天,但見火車站上紅頂花翎一片,不知哪兩個才是襲擊的目標,只好作罷。
一不做,二不休。焦急的汪精衛決定謀殺攝政王載灃。載灃是光緒的親弟弟,溥儀皇帝的生父。其時溥儀只有4歲,朝中大權全在攝政王載灃手上。載灃住的醇親王府在什剎海北岸,每日上朝必經什剎海東岸的一座小橋──銀錠橋。汪精衛決定,就在銀錠橋下埋炸藥,在載灃路過時引爆炸彈炸死他。
1910年3月31日夜,行動開始前的頭一個晚上,4人【編按:暗殺行動由暗殺小組喻培倫、黃復生負責在橋下埋炸彈,汪精衛躲在銀錠橋北的一條陰溝中引爆炸彈,另一位女同志陳璧君負責聯絡協調】把酒話別。根據炸彈的埋設地點,如果行動成功,汪精衛很可能與攝政王載灃同歸於盡;如果行動失敗,則命運難以預料。今晚之聚,有可能是生死相別。
酒後行動,豪氣干雲。這一晚月黑風高,寒氣襲人,正是天賜良機。喻、黃二人在橋下挖坑之時,驚動了周邊居民家的狗,犬吠四起,令人膽戰。他二人怕暴露,只好趕緊撤離。第二天晚上,坑挖好了,炸彈埋下了,可臨時發現,引爆的電線太短,扯不到汪精衛藏身的陰溝處,只好返回。如此這般到第三天晚上,喻、黃二人正在接電線時,忽然發現有人在橋上偷看。喻培倫、黃復生大驚。喻趕往汪精衛藏身的清虛觀通知他暫不前往。黃復生則躲在一棵大樹後觀察動靜。只見早先那個偷看之人提著燈籠來到橋下,邊照邊看,然後匆匆離去。黃復生情知不妙,衝下橋底,想將大鐵罐拿走。無奈鐵罐連同炸藥實在太重,他搬不上來,只好作罷。不一會兒,眼見著偷看之人引著員警向這邊趕來,黃復生便一溜煙地躲開了。
銀錠橋下發現炸彈的消息,經北京的報刊披露之後,一時沸沸揚揚,萬人注目。汪精衛、黃復生躲在京城茫茫人海當中,自以為平安無事。可他們低估了員警的能力。清廷派要員檢測後發現,炸藥是國外進來的先進產品,而裝炸藥的鐵罐卻是就近製造的土貨。於是,員警在京城的鐵匠鋪中拉網式排查。騾馬市的鴻泰永鐵鋪認出了鐵罐出自他們鋪子,是守真照相館的人訂制的。4月中旬,黃復生剛剛打開守真照相館的大門,便被早已守候在此的員警逮捕。接著,汪精衛也鋃鐺入獄。
汪精衛本無生意,入獄之後,從容鎮定,他口占了幾首五言絕句,以明心志。其中一首云: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無論是當時還是今日,讀起這首詩,總讓人有熱血沸騰,慷慨悲歌之意。
遠在星洲的胡漢民,讀到汪精衛的〈被逮口占〉,已是熱淚濕襟,他提筆寄情:
挾策當興漢,持椎復入秦。問誰堪作釜,使子竟為薪。
智勇豈天用,犧牲共幾人?此時真決絕,淚早落江濱。
汪精衛在北京巡警總廳偵訊期間,寫下了一篇長達四千言的供詞,對埋放炸彈一事供認不諱,聲稱此事全係他一人所為,與他人無涉。汪歷數了他之所以進行暗殺的原因,痛斥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他說:「欲達民主之目的,舍與政府死戰之外,實無他法。」
按照大清律,謀殺朝廷要員,是要拉到菜市口砍頭的。負責審判的肅親王善耆認為,現在革命黨人遍天下。殺幾個革命黨人不足以撲滅革命,只會激起更多的人鋌而走險。朝廷正在進行改革,探索君主立憲,不如輕判以收買人心。最後,善耆判汪精衛、黃復生永遠監禁。對於這個判決,汪精衛始終心存感念,以至30年後仍不能忘懷。汪說:「救我命的是肅親王……我的能免一死,也許有一種政治的作用;但是,我每回憶到這個時候的事,總能想到這位清朝末期的偉大政治家。」
陳璧君為救汪精衛出獄,不惜異想天開。她甚至提出了「挖地道」的辦法。正在眾人論證這一計畫時,他們接到了胡漢民轉來的孫中山的指示。孫中山告訴他們,救出汪精衛的唯一辦法,就是趕快發動革命,推翻清朝政府。他們聽從孫中山的勸告,南下廣州投身於革命運動。
辛亥革命的意外爆發,居然是汪精衛的無意為之。
當斷不斷給蔣介石崛起機會
孫中山逝世後,南北和解【編注:1924年直皖大戰,馮玉祥倒戈殺入北京,並邀孫中山赴北共商國是,孫中山北上途中被確診為肝癌末期,不久後即逝世】就此擱置。段祺瑞入主北京,北洋政府繼續統治著長江以北的大片領土。
汪精衛等退踞廣州。按照孫中山的生前願望,國民黨決定建立廣州國民政府,以集聚力量,適時北伐,奪取全國政權。
誰來擔任第一位國民政府主席呢?廖仲愷、胡漢民、汪精衛各有優勢,都是合適人選。但廖仲愷的左派傾向十分明顯,國民黨右派堅決抵制。胡漢民屬右派代表人物,孫中山北上時,曾代理大元帥之職,勝算較大。但胡漢民尖酸刻薄,素好罵人,黨內人緣太差。如此一來,汪精衛的優點就越發顯露出來。儘管汪也有左派傾向,但他溫文爾雅,待人謙和,善於協調,處事圓滑,獲得黨內普遍認同。1925年6月30日,在國民黨中執會上,與會11名委員全票選舉汪精衛為第一任國民政府主席。7月1日,廣州國民政府宣告成立,汪精衛意氣風發,履新就職。
●廖仲愷,圖片來源:維基百科,由Magnus Manske上傳
國民黨右派感到大勢已去,心有不甘。8月,國民政府成立剛剛一個多月,他們便安排殺手,在國民黨黨部門前,刺殺了國民黨左派代表人物廖仲愷。調查發現,刺殺名單上還有汪精衛、陳公博等左派人士。主謀者居然是胡漢民的哥哥及堂弟。汪精衛面軟心慈,他不想讓這場爭鬥,破壞了國民黨的統一。而且,汪精衛與胡漢民,不是一般的手足關係。當年,汪深陷大獄之時,聞聽廣州黃花崗起義,胡漢民英勇犧牲,含淚賦詩云:「馬革平生志,君今幸已酬。卻憐二人血,不作一時流。忽忽餘生恨,茫茫後死憂。難禁十年事,潮上寸心頭。」後知胡漢民之死為訛傳,才破涕為笑。對於刺殺廖仲愷事件,汪精衛明確表示,胡漢民對此只負政治責任,然後將胡漢民委以國民政府特使,派往蘇聯考察。汪精衛的軟弱,埋下了國民黨黨內紛爭的第一個隱患。
三個月後的11月23日,戴季陶、林森等一批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和中央監察委員,在北京西山碧雲寺孫中山靈前,召開會議,反對聯俄聯共,反對汪精衛「左傾」,宣佈開除汪精衛黨籍半年,以觀後效。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西山會議」。
汪精衛的懦弱再一次顯現。他沒有對分裂國民黨的「西山會議」派採取嚴厲的制裁措施,甚至保留了「西山會議」派骨幹分子的黨籍,有人更當選為新的中央委員。
汪的當斷不斷,讓蔣介石看在了眼裡。蔣介石是一個死硬的反共分子。他反對在軍隊中設立黨代表制度,更抵制蘇聯軍事顧問對他的箝制。1926年3月18日,蔣介石口頭命令中山艦由內河開至黃埔,19日,又命中山艦由黃埔返回內河。20日清晨,蔣介石以中山艦意欲炮轟黃埔軍校、圖謀造反為藉口,出兵包圍了蘇聯顧問駐地,逮捕了中山艦艦長、共產黨員李之龍。這就是史稱「三‧二○事變」或「中山艦事件」。
20日一大早,睡夢中的陳公博被衛兵叫醒,告訴他不遠處的蘇聯顧問別墅被軍隊包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無所知的陳公博趕緊趕往汪精衛住處。汪精衛頭天晚上犯了眩暈病,仍臥病在床,對外界的情況也是毫不知情。消息不斷傳來,才知蔣介石擅自調動軍隊,採取了行動。少頃,蔣介石派人送來了他給汪精衛的親筆信,大意是共產黨意圖謀亂,所以不得不緊急處置,請求主席原諒。
汪精衛火冒三丈:「我是國府主席,又是軍事委員會主席,介石這樣舉動,事前一點也不通知我,這不是造反嗎?」汪精衛起身要去找蔣介石論理,一陣眩暈襲來,他又一頭栽在床上。
汪精衛環顧圍在床前的軍長、參謀長們,問,你們誰去看看,你們的軍隊能動嗎?眾人顧左右而言他。不是言電話不通,就是說交通被控,等等,以搪塞汪精衛。
汪精衛明白,他這個主席是幹不下去了。3月22日,汪精衛抱病在家裡主持了國民黨中執委會議後,便稱病閉門不出。兩天後,他向國民政府提出辭呈,帶著陳璧君赴歐洲「養病」去了。
廖仲愷死了,胡漢民、汪精衛出走海外,黨內勁敵已不復存在;通過「三‧二○事變」,又驅逐了蘇聯軍事顧問,撤銷了軍隊中的黨代表,蔣介石一時在國民政府和國民黨內的權力如日中天,無人與其爭鋒。
從抗日轉向議和
「一‧二八淞滬抗戰」之時,汪精衛還是堅定的主戰派。對日本妥協的最初方案,形成於1935年夏天。這一年的夏天,汪精衛的糖尿病和肝病一齊復發,他遵從醫生建議,去青島休息、養病。
早在上一年,心灰意冷的陳公博【編注:民初政治人物,後任汪政權立法院長,抗戰勝利後被槍決】多次提出要辭去國民政府實業部長之職。8月初,黃紹竑要乘專機赴青島彙報對日和平方案,汪精衛打電報讓陳公博一同來青。
在青島,汪精衛與陳公博單獨見面後,劈頭便問:
「你真打算辭職嗎?」
「怎麼不是,我真是一天也挨不下去了。」陳公博決然回答。
「唔!你打算什麼時候辭職?」
「汪先生什麼時候回南京呢?」
「我大約15日回上海,20日南京,聽說蔣先生也將回來,他要約我相見。」
「汪先生如果20日回南京,我準備25日上辭呈,希望在9月1日交代。」陳公博急忙說。
兩人無話。陳公博興奮地退出,約上青島市長沈鴻烈,每日豪飲,一醉方體。第五天中午,陳公博宿醉未醒,仍在床上睡大覺。陳璧君趕到東海飯店,將陳公博硬拉了起來:
「汪先生有事找你,怎麼你喝得這樣醉?」
「我面上太紅了,等今夜再去罷。」陳公博也有點不好意思。
「不行,他有事等著你呢!」
陳公博踉蹌趕到八大關韓復榘別墅,見汪精衛一個人在房中發呆。
「你真打算走嗎?」汪精衛又一次問陳公博。
「汪先生不是已准我辭職了嗎?」陳公博一時很詫異。
「我決定了,我是不走的,我勸你也不要走。」汪精衛一時面色凝重,「也許我在病中,我的說話是帶病態的說話。我們要中國復興,起碼也要30年。不止我這年紀看不見,恐怕連你也看不見。我今年已50多歲了,我沒有其他報國之道,只有中國再不損失主權和領土,就是我畢生的工作。」
「我可不可以說幾句呢?」陳公博問。見汪精衛點了頭,陳公博藉著酒意,張口道來:「我現在翻歷史,承認秦檜是一個好人。因為國家到了危亡關頭,終要找出一個講和的犧牲者。但一個人的犧牲很容易,而時間也飛得太快。我想秦檜當日何嘗不想自己暫時犧牲,受人唾罵,等南宋設法中興,然而秦檜是犧牲了,終於無補南宋之亡。就是清朝的李鴻章,過去的袁世凱和段祺瑞,也都想一面妥洽,一面設法復興,然而李鴻章死了,中國還是那樣不振,至到今日國難更嚴重。我想今日與其說是賣國,不如說是送國罷,因為賣國,私人還有代價,送國是沒有代價的。可是今日送國大有人在,黃膺白優為之,張岳軍也優為之,又何必你汪精衛去送國。」
「不過黃膺白他們送國是沒有限度的,我汪精衛送國是有限度的。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兼外交部?我什麼都不願幹,難道稀罕一個外交部長?就因為別人做外交部,蔣先生不會聽話的,我做外交部,他雖也不聽話,可是我打一個電報去,他終要考慮一下。這樣或者對於國家可以得多少補救,這是我的意思。」汪精衛做了番自我解釋。
「不過我對於這種無計畫的犧牲,總覺得不值。」
「說到犧牲,都是無計畫的,有計劃便不能算犧牲,我決意做這犧牲品,我已50多了。」汪精衛深思了一會兒,再一次表示了決心。
「我和汪先生做了十多年朋友,沒有聽過汪先生這樣決心的說話。好,既然汪先生決定要跳水,難道我好站在旁邊看嗎?我不走就是了。」陳公博終於被汪精衛說服了。
下得樓來,陳公博見陳璧君由海邊游泳回來,又發了一通感慨:「汪夫人,我從來沒聽過汪先生那樣決心的說話,十幾年來今天還是第一次。」
汪精衛要下決心搞他的「和平運動」,以「曲線救國」了。
企圖用和平手段保存中華民國
叛逃之後【編注:決定與日本議和的汪精衛以宣傳抗戰為由,1938年12月從重慶出逃】的汪精衛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發表通電聲明。27日,他派陳公博、周佛海、陶希聖三人,攜帶擬好的電文,由河內飛香港。29日,電文刊發在由改組派骨幹林柏生控制的《南華日報》上。這一天的代電韻目是「豔」字,汪精衛的「和平運動」聲明便被稱為《豔電》。
《豔電》美化日本帝國「對於中國無領土之要求,無賠償軍費之要」,「不但尊重中國之主權,且將仿明治維新前例,以允許內地居住、營業之自由之條件,交還租界,廢除治外法權,俾中國能完成其獨立」。汪精衛在《豔電》中描繪了和平運動的前景:「吾人依於和平方法,不但北方各省可以保全,即抗戰以來淪陷各地亦可收復,而主權及行政之獨立完整亦得以保持」,「謀東北四省問題之合理解決,實為應有之決心與步驟」。《豔電》強調:「中國抗戰之目的在求國家之生存獨立。抗戰年餘,創巨痛深,倘猶能合於正義之和平而結束戰爭,則國家之生存獨立可保,即抗戰之目的已達」,「不可再失此良機」。
蔣介石本來對汪精衛的出逃嚴密封鎖消息,對外宣稱汪因身體不適,留昆明休養。《豔電》一出,紙已包不住火。1939年元旦,蔣介石主持國民黨中央執行委、監察委緊急會議,決定永遠開除汪精衛國民黨黨籍,撤銷其一切職務。但蔣介石起初並沒有將面對汪精衛的大門徹底關閉。他顧忌汪在國民黨內和中國革命中的歷史地位,沒有對汪精衛下達叛國通緝令,而是對汪的行為表示「惋惜」,希望他「幡然悔悟,重返抗戰隊伍」。為此,蔣介石請黨內元老寫信勸慰,並派人遊說汪精衛。
行政院長孔祥熙先致信河內,力勸汪精衛回心轉意。汪覆信說:
弟此行目的,具詳豔電,及致中常、國防同人函中,無待贅陳。弟此意乃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敢出者。弟覺得緘口不言,對黨對國,良心上,責任上,皆不能安,故決然言之。前此祕密提議,已不知若干次,今之改為公開提議,欲以公諸同志及國人,而喚起其注意也。
1月中旬,蔣介石派外交部長王寵惠到河內勸汪精衛返回重慶。王寵惠說:「委員長三番五次對人說,汪先生只是赴河內治病,現在回去,仍然名正言順。」汪精衛回答說:「謝謝重慶方面目前還給我留條退路。我還是不能回去,為什麼呢?我這次離開重慶,只是對政局有不同意見,並不夾雜其他任何個人意氣在內,這一點請你轉告中央,請他們理解。在重慶,我要發表個人意見很不容易,我不離開重慶,這份豔電就不能發出,和平工作就難以開展。我的和平主張能否採納,權操中央,我絲毫不勉強。如果政府出面主和,改變立場,我可以從旁做些協助工作,或者退出山林不問國事都可以,但如果政府不轉變立場,那我只能出面來談和了。」
時過一月,至2月中旬,蔣介石又派汪精衛過去的心腹谷正鼎,帶了汪精衛、陳璧君、曾仲鳴三人的出國護照和一筆鉅款,赴河內遊說。谷正鼎轉達了蔣介石的意見:「汪先生如果要對國事發表主張,寫寫文章,發發電報,任何時候都很歡迎。如果有病需要到法國等地療養,可先送50萬元,以後隨時籌寄。但不要在上海、南京另搞組織,免得被敵人利用,造成嚴重後果。」
汪精衛聞聽此言,感情衝動地對谷正鼎說:「以前我因蔣介石的兇殘暴虐自私,我反對他,他用盡各種方式來危害我,中傷我,下流到要綁我及璧君的票。我被他苦迫出國,去來何嘗要過他什麼護照?」汪精衛要谷正鼎轉告蔣介石:「他如把黨國搞得好,我便終身不回國亦得,如搞得不好,我去了,還是要回來。」谷正鼎自知遊說無望,告辭而去。
谷正鼎剛走,汪精衛就警告陳璧君、曾仲鳴說:「我們今日以後,要小心點,他要消滅我們三個人了。」
汪精衛執意組閣,陳公博實在不好偏寓南疆作壁上觀了【編注:此時陳公博以照顧年邁母親為由避居香港,一方面也希望藉由此舉減緩汪精衛投日的步伐】。他給兒子留下一封算是「訓詞」亦算是「遺囑」的信,自我標榜「蔣介石的抗戰是用武器,我們的抗戰是用人格,蔣介石打敗了還可以跑,我們打敗了只好犧牲性命」,「到了這個地步,死生有何足惜」,離港北上,入閣南京政府,做他的立法院長去了。
汪精衛陷入了一個認識誤區。他認為,只要能救國,用什麼辦法都可以。豈不知,中華文明幾千年的沉澱是,國家再敗亡,人民再苦難,屈辱偷生尚可,漢奸賣國賊萬萬做不得!一入「漢奸」深似海,千年萬年無解脫!
汪精衛混然不覺,或曰全然不顧。南京政府期間,有人給他畫了一幅《木蘭夜策圖》,汪精衛一抒心境,在畫上題詞曰:「風四號,月半吐,此時攬轡涉長路。風與馬,同蕭蕭,月與人,同踽踽。拼將熱血保山河,欲憑赤手回天地。戈可揮,劍可倚。一干一城從此始。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真是下定了事敵媚外的決心。
身後墓穴被毀,屍骨無存
1944年11月9日,美軍對名古屋實施大轟炸。在爆炸的火光和房屋的顫抖中,陳璧君和子女將病重的汪精衛抬入了醫院的地下室中。天氣寒冷,地下室又無暖氣設備,如同冰窖一般。第二天清晨,汪精衛的病情急劇惡化,體溫升至攝氏41度,脈搏每分鐘128次,呼吸極為困難。雖經日本醫生全力搶救,終因回天無術,1944年11月10日下午4點20分,汪精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客死日本。
余英時以文人論詩、論政,優雅得可愛。他認為,汪精衛的舊體詩詞,在他那一輩人當中,是寫得最好的一個。「在我的認識中,汪精衛在本質上應該是一位詩人,不幸這位詩人一開始便走上『烈士』的道路,因而終生陷進了權力的世界。這樣一來,他個人的悲劇便註定了。」余英時親筆為汪精衛的《雙照樓詩詞集》作序,「決定要把他搬回詩的世界」。
●秀威出版《不負少年頭──汪精衛雙照樓詩詞稿揭秘》封面
葉嘉瑩女士窮幾十年之精力從事詩詞的研究和教學,自稱「對於政治全然是個門外漢」。她認為,汪精衛在他的詩篇中所表現的、在他的生活中所實踐的,是終生不得解脫的一種「精衛情結」。最初讀汪精衛詩詞時,葉嘉瑩曾口占絕句一首,多少年後,她一直認為,她初讀汪精衛的感覺沒有變:「曾將薪釜喻初襟,舉世憑誰證此心。未擇高原桑枉植,憐他千古作冤禽。」
1944年年末的陳璧君及其子女,卻沒有這種閒情和雅興。他們忙著將汪精衛的遺體運回國內,又忙著擇地埋葬。陳璧君選中了與中山陵遙遙相對的紫金山南麓梅花山。她知道汪精衛日後難免被人毀棺棄屍,便親自佈置,親自督建。她命人將5噸碎鋼鐵摻在混凝土中,澆築成厚厚的墓殼,封閉了汪精衛的棺木。
抗戰勝利後國民黨還都南京之前,蔣介石命令陸軍總司令何應欽設法炸掉汪精衛的墳墓。蔣介石當然不想在他回到南京的時候,這裡還有一座「漢奸」的陵寢。炸墳是祕密進行的。軍隊先封鎖了通往中山陵的陸路交通。工兵用時三天,分兩步爆破。先炸開外層混凝土墓殼,再炸開內窖。1946年1月21日,汪精衛的棺材被打開,見汪精衛的屍體上覆蓋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中華民國國旗,身穿南京政府的文官禮服:黑色長馬褂,胸佩綬帶,頭戴禮帽。屍體用過防腐劑,時過一年又兩個月,尚未腐爛。棺內沒有任何陪葬品,只在屍體上衣口袋裡找到一張三寸長的紙條,上書「魂兮歸來」四個字。這是陳璧君在名古屋帝國大學醫學院汪精衛去世時手書的。
起出的棺木被裝上軍用大卡車,運到清涼山焚屍揚灰。工兵營當夜平整好墳地,在墳場上建了一座小涼亭,兩邊修建了長廊。隨後,又種上了花草樹木,成為了山中的一處風景點。後世之人,誰也不會想到這裡居然埋葬過聲名遠播的汪精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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