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歌女周璇的流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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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戚童年

周璇踏入演藝圈之前,是最難描述的一段時間,同時也是想像力最容易揮發之處。由於與一般大眾是同樣沒沒無聞的孩子,當然沒有報章報導,因此這裡僅採用《周璇自述》所收錄她自己寫下的回憶。

她自己的記憶,是由六歲開始: 

我首先要告訴諸位的,是我的身世。我是一個淒零的女子。我不知道我的誕生之地(只知道是常熟,不知道哪一個村落),不知道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氏。

當我六歲的時候,我開始為周姓的一個婦人所收養,她就是我的養母。六歲以前我是誰家的女孩子,我不知道,這已經成為永遠不能知道的渺茫的事了! 

正因為身世的謎團無解,當她走紅之後,眾說紛紜的小道消息當然也就多如過江之鯽。多年之後,長期投身廣播界的方翔整理出四種最常見的說法:

一、出生於民國七年(一九一八),師太在除夕夜把周璇抱給一個廣東女人,女人回給師太紅紙包的袁大頭。

二、出生於民國七年底,江蘇常熟城縣外的尼姑庵裡,尼姑生下了周璇。

三、出生於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八月初一,原籍江蘇常州,原名蘇璞,家庭溫暖,三歲時被不務正業的娘舅賣至金壇縣,四歲時轉送至上海周家,養父周留根、養母葉鳳妹。她被取名為周小紅。

四、出生於民國七年,由於家道貧寒,兄弟姊妹眾多,出生後即被遺棄,後為周姓婦女收養,取名小紅。

以上四條資料中,前兩條大致上是重複的,反覆強調:周璇可能是從尼姑庵裡抱來的女娃兒,而最後一則則籠統而無法提供任何可靠訊息。總之,在這些空穴來風的訛傳中,唯一有「後續發展」的是上列第三種說法。周偉在《我的媽媽周璇》一書中,認為他找到了母親的原家庭,因此確定了周璇出生於一九一九年的農曆八月初一,周璇原名蘇璞,乳名義官,出生於常州,父親蘇調夫畢業於南京金陵大學文科,在嘉興教堂當牧師;母親顧美珍曾在常州市武進醫院的護士班進修,之後擔任護士長,應算是小康家庭,周璇排行老二,上有哥哥蘇杰(傑)。一九二五年左右,母親把蘇璞留在常州的外祖母家,卻被舅父顧仕佳誘拐轉賣至上海。

由她後來的住院病卡得知,她登記的資料上寫的是「周玉芳」一名,應該是收養之後所取。紛雜的資料中,並沒有任何確切關於周璇被收養的過程,而周璇自己描述的身世,大半著重在童年時期物質缺乏的生活情況: 

我的養父,家裡另有大婦,大婦很喜歡我,但是和我的養母卻不很和睦。不久周姓的家道漸漸中落。所以我在被養母收養之後,也還是過著困苦顛連的生活。

八歲的那一年,養母將我送去寧波同鄉會設立的第八小學讀書。那時養父為了大婦的約束,已斷絕了我們的供給,所以我的求學費用和日常所需,都是養母辛勤地操作得來的。我現在不至於成為文盲,完全是養母的培植,這一點,我是深深感激養母撫育之恩的。

恰恰相反,我的養父卻很不爭氣,吃喝嫖賭不說,還染上了吸毒癮頭,把自己手頭幾個積蓄敗個精光。我的養母原是廣東人,當過粵劇演員,年輕時還紅過一陣子,慢慢人老珠黃,也就一文不值了。後來,我們家境越來越窮困,養母被迫去幫傭度日,那個被鴉片燻黑了肚腸的養父竟喪心病狂要把我賣去妓院當妓女,幸虧養母及時搭救,才免去我一場更大的災難。當然這些底細我原先是不知道的,那時只知道日子越來越苦,往往餓著肚子呆呆地坐著,口水直往肚裡咽,不敢說也不敢哭,否則養父會窮凶惡極地打我,用缺德的方法折磨我,捉弄我。 

由上面文字看來,周璇與作為二太太的養母的生活是「困苦顛連」、「斷絕供給」,養母「人老珠黃」、「一文不值」,相對養父則為「不爭氣」、「吃喝嫖賭」、「吸毒癮頭」、「積蓄敗個精光」、「窮凶惡極」、「缺德」、「折磨捉弄」,以及「喪心病狂」的要把她賣給窯子,周璇所用的形容詞極為強烈,而其中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飢餓的感覺。周璇自己以文字表達生活的苦難、以及物質的缺乏,這樣的文章比任何她詮釋的歌曲或電影更能激發出觀眾的共鳴,以字句營造出一個孤苦伶仃、命運悽楚的「明星前傳」,也使讀者對她尚在稚齡便拋頭露面討生活,油然產生同情。在形象的塑造上,周璇的確是成功的引起觀眾對她的情感投注,如同一九三五年《歌星畫報》中的專欄〈四字吟〉:「周璇~可憐孩子」,她對自己不明身世的毫不避諱,造成了「苦命」的色調從始至終地擺布了她的演藝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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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的起點

一、進入明月社

無法繼續升學的周璇憑藉著音樂才能,在黎錦暉充滿抱負與理想的聯華歌舞班(後改稱明月歌劇社,簡稱明月社)的學習,開啟了她不一樣的人生。黎錦暉新創樂種「兒童歌舞劇」,目的是以音樂宣揚國語教學,並以音樂教導兒童各種思想──例如,《麻雀與小孩》鼓勵友愛動物與誠實,《小小畫家》宣導因材施教、鄙棄封建。然而因為社員眾多,經營不易,後來黎錦暉也開始寫作牟利容易的愛情歌曲,這些歌曲成為現代「流行音樂」的濫觴,也捧紅了多位社員。當周璇進入明月社之時,明月社已歷經國語附小歌舞部、中華歌舞專門學校、美美女校、中華歌舞團等各個階段,團員多人已在電影界與歌唱界小有成就。黎錦暉的女兒黎明暉是首先以歌唱出名的,還有以歌舞表演出名的「四大天王」黎莉莉、王人美、薛玲仙、胡笳。

從黎錦暉的歌舞劇看起來,明月社中的訓練包括歌唱與舞蹈的表演,王人美也在回憶錄中提到了社員們學習的內容,包括音樂理論、歌唱發聲、樂器彈奏、舞蹈動作等等。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變後,周璇演出《民族之光》之中的主題歌曲:合唱曲〈民族之光〉,因為其中一句歌詞「往前進、周旋於沙場之上」唱的十分激昂慷慨,受到眾人的激賞與鼓勵,當場由團長黎錦暉替她改名為周璇。同年,天一公司首開先例,招攬了明月的四大台柱王人美、黎莉莉、嚴華、譚光友,拍攝第一部有聲歌舞片《芭蕉葉上詩》,後來明月團加入聯華影業旗下,更名為聯華音樂歌舞學校,團員順理成章成為聯華影業旗下的電影演員。之後由於電影業的衝擊,明月社被迫解散,周璇回憶這個事件時如此記錄: 

……我熱愛這樣的生活,心裡總是甜滋滋的。
然而好景不常,甜美的生活只持續了一年,明月社突然解散了!雖然不久另有新月社的組織,但時間很短,很快就停辦了。我開始徬徨起來。我僅有一個養母,全仗她做些針線養活她自己,我一旦失業,勢必加重她的負擔,我怎忍心呢?於是感到前途黯淡……幸而時隔不久,由金佩魚先生投資,與嚴華合作,辦了一所新華歌舞社。我便加入了這個新的組織,總算生活有了著落。也就因為這層關係,我對嚴華的好感逐漸增加起來。 

據王人美的回憶,到一九三三年春,明月社已走散了五分之四的社員。明月社與新月社的接連倒閉,斷絕了周璇的生計,幸賴嚴華另組了新華歌舞社,這是她參加的最後一個歌舞團體,也因此拉進兩人的關係。

對於周璇的演藝生涯而言,明月社是功不可沒的。在黎錦暉的苦心經營下,明月社培養了旗下社員們基本的歌唱、表演與舞蹈技巧,可以說明月社供應了初始蓬勃的中國電影界一群會演會唱的歌舞明星,周璇則為當中最惹人注意的一位。

二、播音歌唱的成名

此時約為一九三四年,除歌舞社外,她同時在青島、友聯與新新電台,以「上海歌劇社」之名播音歌唱。 

新華歌舞社成立後,我幾次被邀請在金城大戲院登台表演歌舞劇。此後的大部分時間卻放在播音上。那時播音業很發達,因為新華歌舞社擁有我和徐健、歐陽菲莉、葉紅、嚴華等幾個歌唱人才,所以陣容較強,在當時幾乎成了播唱歌曲的權威。那時,我們每天要同時在好幾家電台播音,擁有很多聽眾,輿論界也給了我們很高的評價。 

從一九三四年起,周璇的名字開始盤據大眾眼前。每一日的《申報》增刊中,都有「播音節目表」,寫著歌唱社名稱、頻道周波、播唱時間、播唱曲目、歌唱者。正如周璇所說,「那時播音業很發達」,除了她的「上海歌劇社」之外,到了一九三五年,歌唱社團少說也有數十個,比如姚莉主導的大同歌劇社與飛音社、主唱者為曼傑的曼傑社、中國玲音音樂歌詠社、美玲團、玫瑰團、星光社、薔薇歌詠社、電音歌劇社等,還有由前明月團員白虹、張靜、黎明健等共同組成的明月社。這麼多的播音團體全都像沙丁魚般擠到上海,爭取發展與演出機會,難免在報上看到這樣的新聞:「前曾轟動一時的青春社,奇音社,大陸社,百佳社,倪氏社,維也納社等,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了。」由沸騰一時的播音節目順勢而生的,是《大晚報》在一九三四年主辦的「播音歌星競選」,不但有助於歌星的名氣,也會提昇歌唱社的聲勢。選舉結果出爐,代表「新華社」參選的周璇由揭曉前一天的第七名,到最後以約三十票之差,僅次於第一名的白虹。總計前十名的票數就高達七萬多票,可見平日電台聽眾人數之眾多。

由眾人票選的比賽結果可知,年輕的周璇的確走紅了,並開始被冠上「金嗓子」的稱號。我們可以由後來成為她丈夫的嚴華晚年時對交往過程的回憶中,了解她知名度的攀升: 

那時正當上海的播音事業剛剛興起,我們除了公演歌舞之外,又在「友聯」、「利利」、「福星」等電台擔任了幾檔歌舞節目,很受聽眾歡迎。就這樣,我和周璇慢慢走紅了。但是周璇的「紅」絕不是偶然的,沒有人給她捧場,唯一憑藉的是她那副甜甜的歌喉,被人稱為「金嗓子」,周璇是當之無愧的。 

從一九三四到三六年,周璇與上海歌劇社的廣受歡迎是不容置疑的,從一事便可看出:當招考社員時,出現了報名者「日必數十名」的現象,許多人爭相報考,顯然上海歌劇社高漲的氣勢正如周璇所說,是當時「播唱歌曲的權威」。而周璇則儼然是播音明星的代表,許多播音社員都想與「周璇」二字沾上邊,比如,星光社有周璐,漢英歌詠社有漢璇,再由漢璇再發展出漢璐、漢玨、漢瑛、漢瓊、漢琪等,還有一位偶而出現在播音明星消息「餘音」欄上的徐璇。而周璇也不斷地為自己的歌唱事業提昇知名度,一九三六年元旦的《申報》上出現這一段消息: 

周璇……這幾天……在滬江照相館,印了兩百張的照,聽說預備新年送給愛護她……的先生小姐們。 

這樣的做法,有如三○年代早期好萊塢每一年提供世界各地超過一百萬張的影星照。周璇主動宣傳自己、以各種方式經營事業,以照片與歌迷建立關係:不只耳聽歌曲,手中還握有最摩登的歌星獨照可供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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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跨入電影界

民國二十五年,我接受了藝華公司的聘請,開始了電影演員生活,這是我期待已久的願望,如今總算實現了。當時心裡多麼高興!

我的處女作是《花燭之夜》,袁美雲主演。我雖處於配角地位,但是因為我還能演戲,藝華當局是器重我的。

民國二十四年……周璇經丁悚和龔之方的介紹,加入藝華公司擔任配角。每月薪水五十元,這個數字在當時的幣值和物價來說是不算少的。她的第一部處女作為與袁美雲合拍的《花燭之夜》,她擔任配角,戲不多,但很上鏡頭,從此也就得到公司的賞識,被列為可造之才。 

上面的前一則是周璇所寫,下一則說到她進入「藝華」過程的文字,則是嚴華的敘述。拍攝《花燭之夜》的正確時間應按嚴華而非周璇的記憶,這齣戲在三六年一月上檔,由當時連續多日的廣告與報導對她的不斷提及,的確可見到藝華公司對她的賞識。 

比對一九三五與三六年的電影,會發現周璇與王人美、黎明暉等明月社員甫跨入電影界便可又歌又演的過程不大一樣。她自己在事隔多年後的一個「歌唱影星座談會」裡回溯這個過程: 

……我開始水銀燈生涯的第一部影片是《花燭之夜》,在裡面演個小丫頭。其後,又拍過《化身姑娘》。在《狂歡之夜》中開始有插曲,那是由胡萍和我合唱的;不過,事實上並不是我們唱的,是由郎毓秀小姐配音的。自從《馬路天使》起,我才真的在影片中有歌唱鏡頭。 

她的敘述透露出一個現象,我們可以把周璇的演出分成兩種狀況:第一種是沒有唱歌情節的角色,就算有歌唱的需要,也是由別人代唱,如《狂歡之夜》是由胡然、郎毓秀與黃友葵代替演員們歌唱。第二種是客串唱歌、跳舞,而沒有戲演,如《風雲兒女》與《美人恩》。總之,初上大銀幕的周璇一次只能有「發聲歌唱」或「角色扮演」其中一種表演方式,她必須一步一步、比同樣背景的歌舞明星們更努力地證明自己的表演能力。 

六年不到的時間,周璇由籍籍無名的平凡女孩,到飛上枝頭變鳳凰,明月社正是改變她命運的玻璃鞋。歌舞團的訓練與公開演出,使她沿著電台播音的路徑,逐步邁向全方位──能演,能歌,由此展開了電影與歌曲作品數量極大的演藝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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巔峰時期

一、名利雙收的歌唱會

一九四二整年,周璇都處於半退休的狀態,雖然有新戲上映,但都是年前所拍,並無新作。處於孤島上海的周璇,當年只演了一部電影《漁家女》,於片中飾演因愛情受挫而發瘋的漁家女,導演卜萬蒼解釋漁家女發瘋時所唱的〈瘋狂世界〉,「實際上是對淪陷區的現實世界的否定和詛咒。」

雖然一九四三年只演出《漁家女》、四四年《鸞鳳和鳴》與《紅樓夢》、四五年《鳳凰于飛》,然而《漁》《鸞》《鳳》三部片卻創下極高的票房收入。這三片各有四首、六首、九首歌曲,隨著電影的上映,插曲隨即受到聽眾的喜愛。瀏覽當時的《申報》,杜美舞廳請了歐陽飛鶯、逸敏等「百代勝利紅星」「每場獻唱《鸞鳳和鳴》插曲」,四姊妹咖啡樂府以交響樂隊伴奏陳琦演唱《鸞鳳和鳴》插曲〈討厭的早晨〉,就連日偽政府製作的電影《蝴蝶美人》也在「休憩時間播送……周璇……最新流行唱片」。在戰爭接近尾聲之時,周璇的電影與插曲在上海引起了此般盛況,應著順水推舟之勢,她在三月二十九至三十一日於金都大戲院舉行了三天六場的「銀海三部曲:周璇歌唱會」,由嚴俊報告、關宏達報歌名故事、秦鵬章演奏琵琶,還有上海交響樂隊伴奏,而黎錦光與陳歌辛擔任樂團指揮,演唱的歌曲便是《漁》、《鸞》、《鳳》三部片的插曲。根據周璇友人蒲金玉女士的描述,由於戲院中的音響不比錄音室清晰,加上周璇音量本來就嫌小,平常在電台或在錄音時都是緊靠著麥克風唱的,雖然她的咬字清晰,但是台下無法聽得仔細;話雖如此,要價高達三千圓舊幣的門票仍然銷售一空,場場爆滿。之後,她又接連在「仲夏音樂歌唱會」與陳歌辛的「昌壽作品音樂會」中演唱這三部電影的插曲,包括〈真善美〉、〈可愛的早晨〉、〈鳳凰于飛〉、〈漁家女〉等,更空前絕後地演出了國聯劇社的舞台劇《漁歌》,且是「名歌新譜」,可見當時之風光火紅。

二、港滬往返的佳績

一九四六整年,周璇沒有新片上映,然而上海的國片二三輪戲院仍得見她的作品。 

這些影片的重複上映,不斷提醒觀眾記得周璇。同時,周璇雖然不以新片女主角之姿出現在銀幕上,卻仍活躍在各種活動裡:三月九日,出席建成電台的「全滬歌星、影星、名伶聯合義務大廣播」;三月十日,為中聯廣播電台開幕剪綵;七月二十五日,參與上海時疫醫院主辦的「播音勸募醫藥經費」;八月,上海小姐舞星、歌星、平劇、名媛選舉,周璇現身選舉會場,雖推辭競選電影皇后,但同意為救災舉行義唱。

當年最為重要的活動在四月左右,她應大中華影業之邀至香港拍戲,其中有多支插曲的《長相思》是她沉寂之後的第一部片,當中歌曲提昇了以往的音樂水準。唱片銷路方面,電影雜誌這樣記載: 

茲據百代唱片公司的負責人某君談起唱片的銷路,也說逢到外地來購買唱片時,他們都異口同聲指定要周璇灌唱的影片《長相思》中的〈夜上海〉、〈黃葉舞秋風〉等片,銷路之暢,突破以前各片記錄。就是舊的,也是她占最大多數,單單她的版權收入,一年也要近兩千萬元之數。 

周璇唱片的暢銷程度委實驚人,居所有歌手之冠,記者對這個現象的觀察如下: 

「聰明的導演先生必在片中加以插曲,而作號召。同時,作曲家製成了歌曲,為了生意眼而每多請她灌唱,因此在唱片公司灌唱的片子(,)周璇是特別的多。」 

這段時期,周璇在電影之外灌錄的流行歌曲的確數量龐大,包括一九四六年〈送大哥〉(黎錦光改編)、〈不要唱吧〉(黎錦光曲、李雋青詞)、〈兩條路上〉(嚴折西曲、李雋青詞),一九四七年〈告訴我〉(嚴折西詞曲)、〈永遠的微笑〉(陳歌辛詞曲)等等,是周璇音樂作品的高峰期。

《長相思》之後的電影《各有千秋》,是周璇除了《馬路天使》外唯一提過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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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片和她其餘的電影作品相較,沒有歌唱情節,且非她一貫演出的悲劇電影,其廣告數日便下檔,顯然票房不佳。此片在《申報》上的廣告詞為「寫物價與環境的關係 寫環境與人生的問題」,影評羅林則認為:「……(《各有千秋》)成為日常生活的寫照,以生活裡有趣的細節,表現母女間思想的距離……觸及這個動亂的現實環境,描寫人在生活裡遭受的種種痛苦……」,而香港電影資料館的影片檔案中,記錄這一片的結局為「(女主角)慨嘆……男女始終無法平等,而女性只是依附男人生存的可憐蟲。」周璇演過的電影中,這是惟一論及男女平等的影片,或許正是這點觸動了作為「職業婦女」的周璇的情感,使她對《各有千秋》情有獨鍾。

拍完《各》片,周璇又再次被義父柳中浩聘為國泰電影公司的台柱。她由香港回到上海拍攝《憶江南》及《夜店》兩部影片,其中周璇在《憶江南》這一部片中展現了她作為演員的天份及紮實的演技,同時扮演採茶女與香港小姐兩個性格迥異、結局也截然不同的角色,憑著她的演技受到了觀眾的支持與讚賞,《申報》裡「影壇一週」的主筆李箴,便寫了〈推薦《憶江南》〉:「如果說本片導演(應雲衛與吳天)有著優良的成績,那我們更要推薦女主角周璇,她對於謝黛娥與黃玫瑰這兩個角色賦予了不同的性格與不同的典型,創造了如此明確分野的兩個角色,確是難能可貴的。」,而《憶》與《夜》兩部影片也被海外媒體選為周璇一生的代表作。

之後,香港的影片公司又再度催促她,儘快回港拍攝《莫負青春》、《歌女之歌》、《花外流鶯》、《清宮秘史》等。一九四八年上映的《歌女之歌》與四九年上映的《花外流鶯》都有著大堆頭的插曲,至今不少歌曲一再被翻唱。一般而言,周璇數十部電影作品中,口碑最好的作品要屬在一九四八年最後一天上映的《清宮秘史》,改編自姚克的舞台劇《清宮怨》,描寫的是慈禧太后、光緒皇帝與珍妃之間的關係,突破了當時中國電影的技術與美學,部分清宮實景是用背景放映合成方式所拍攝。另外,從《清宮秘史》的廣告中,也顯示出特別用心的精緻設計,不同於一般常見的廣告中放上男女主角的畫像與內容簡提,其廣告各自標出演員與角色的名字,劇中扮相也一一畫出,且畫工細膩,呼應著製作與宣傳上的高規格。趙士薈在《周璇自述》的開篇便把這部《清宮秘史》,與《馬路天使》、《憶江南》與《夜店》並列為周璇的「代表作」,我認為這部電影之所以被選出,可以從插曲的演唱中得到演技的印證。她唱的〈冷宮怨〉,口吻細膩,聲音色調充滿冷冽的絕望,同時帶有大家閨秀矜持的端莊氣質,戲劇性詮釋了珍妃複雜的心緒,換句話說,周璇以聲音表演出角色,我們也可以從歌曲聽見她的演技。

三、八卦不斷的情史

根據屠光啟的文字,周璇在一九四五年接受了朱懷德的追求,許多影劇記者在周璇與話劇出身的明星石揮的情事上大加著墨,尤其在一九四七至四八年之間最多。根據趙士薈所編的《周璇自述》,一九五○年之前共十二篇雜誌刊文都在探問她感情的下落,不論是與國華老闆柳中浩、其子柳和鏘、影星韓非或石揮。在周璇風光無比的銀色生涯中,眾多報刊記者的專訪絕不只書中收錄的二十九篇報導,八卦流言成為白紙黑字的比例必定極高,因為觀眾對於單身明星的婚戀,時常抱持著熱烈的期待與想像,不管事實真假,只要有噱頭賣點,都無法逃過無冕王的筆頭。然而,這也是女明星所擁有的大眾形象,自從二○年代中國的女明星制度形成以來便是如此。

四、精神狀況的不穩定

一九四三至四四年拍片期間,周璇已經表現出精神衰弱的症狀。《漁家女》男主角顧也魯回憶,周璇在拍這部片時已經明顯的流露瘋狂的跡象,比如看見夫妻恩愛就被激怒,拍攝長鏡頭時也常忘記台詞和動作。相較於舞台與銀幕上的成功,她的精神狀況已然出現警訊,這樣強烈的對照著實戲劇化。到了一九四八年左右拍《歌女之歌》時,周璇的精神狀態已顯恍惚,時時緊鎖眉頭,離病發似已不遠。

從這幾年的相關報導中旁敲側擊,約略可見她的精神狀況的不穩定。矛盾但也合理的是,周璇越是神秘、冷酷,越引起大眾對她的喜愛。以下前兩則報導中,顯然她的精神狀況已現異樣,卻一直以為(或讓觀眾以為)她患的是神經方面的毛病。而〈周璇答讀者問〉口氣的冷淡,可以見到她敏感緊繃的自我保護:(以下均為問答的節錄) 

〈周璇答二十一問〉

問「常常哭嗎?常常生氣嗎?用什麼方法發洩?」
答:「不常哭,不生氣,不響。」

〈與周璇小姐談天〉

(記者問:)「有什麼天然缺陷使你不滿意嗎?」
「我患有神經衰弱症,最近眼睛沒有神……」

〈周璇答讀者問〉

問:你自從走上螢幕生活後,感到有什麼特殊的進步(除唱歌外)?

答:沒有!
問:你的人生觀如何?
答:做人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要好好地做像一個人。
問:你從影以來喜歡和哪位男演員合演?
答:演員以「服從」為天職,怎容私見呢?
問:你的簽名照可否送我一張?這是我最希望的!
答:暫時無以從命!
問:你現在住在哪裡?芳齡多少?幾月幾日是你的生日?
答:我現在住在上海。虛度20以上,30以下。生日在陽曆九月間。不知你問此何用?
問:你平時喜歡和什麼人接近?你討厭哪一些人?
答:人人為我,我為人人,說不上喜歡和討厭。
問:你同李麗華、徐瓊玉是義結三姊妹嗎?
答:你聽誰說的?
問:小姐本名為周小紅嗎?周璇藝名為何人所取?
答:叫周小綠也未嘗不可,璇乃自己所取。 

很明顯地,文字的口氣相當不客氣,並且非常保護自己,許多答案大打太極拳,毫不留情地拒絕回答,任何與自己有關的資訊都吝於提供,但她的謎樣與冷若冰霜,更加引起市井小民對「大明星」的好奇。在這些高姿態的對話之後,觀眾親眼見證著周璇的演藝事業在一九五○年嘎然終止,高低的落差太過劇烈,當然,風雨欲來的流言四圍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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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海最後的零星火花

一、最後的電影作品

最後的八年中,周璇僅拍了三部電影。這些電影的命運多舛,一九五○年主演的《彩虹曲》是中國首部彩色歌舞片,卻拖到五三年才上映,而五七年的《春之消息》插曲〈風雨中的搖籃歌〉由於影片過長而剪掉。唯一按時上映的,是五一年的《和平鴿》,然而卻在影片拍攝的過程中,刺激到她的精神狀況。導致她崩潰的理由眾說紛紜,接下來五年時間,她住進了精神療養院。

關於周璇的晚年時期,最重要的參考資料是她在從一九四九年至五一年寫給作曲家李厚襄(她稱「大李先生」)的七封信。相較之下,她的情緒起伏比之前〈周璇答讀者問〉時激動,此處題綱列出信中描述之事,按照日期排列如下: 

一九四九年
七月二十五日:從香港回到上海,唱片、股票寄放於李厚襄處,自己手上有公債票。上海平靜如昔。

一九五○年
二月十二日:播音時不明究裡得罪人。為孩子才能生活下去。
二月十八日:休息中,不想拍戲。想再到南洋及香港唱歌。
三月十四日:向李厚襄按月借款。情緒很壞,總想大哭。暫時不工作。受到壓力。
五月八日:王人美背後破壞。「某人」不是好東西。拍戲時發病,(以為是)神經問題導致眼睛受傷。

一九五一年
一月十八日:小孩三個月了。與朱決裂。
四月二十一日:在大光明拍戲,有收入,暫不向李厚襄借款。嚴化去世,因而感到害怕。
九月二十五日:因失眠症病倒了,兩星期後從虹橋療養院出院,兒名周敏,寄在影劇托兒所。叮嚀李厚襄要收好借據。已與姓朱的決裂了。
十月三日:打了王人美耳光。堅持自己精神已正常,沒有病。記憶力尚未恢復。被欺騙因而生氣。請李厚襄把版稅匯來。「倒楣、痛苦、灰心、氣人、他們有惡意。」 

據此,再加上他處資料,可排出事情大致梗概:這幾年間,周璇把錢財寄放在李厚襄處,並向他按月借款。一九五○年拍攝《彩虹曲》時發病,十月生下長子周敏(後改名周民),一九五一年拍攝《和平鴿》時又發病,卻堅持自己精神正常。這七封信中,多次表達氣憤不平的情緒,並一直以為自己得的是「神經問題」與「失眠症」。因著精神狀況的不穩定,她在枕流公寓的房間裏燒東西,還想要把孩子從窗口甩出去,公寓居委會的幹部通知黃宗英等人去處理,先安撫精神紊亂、煩躁不安的周璇,再送入虹橋療養院,而其子周敏先被送進扥兒所,後交由趙丹與黃宗英撫養。將近五年的時光,精神耗弱的周璇住過上海虹橋療養院、第一醫學院、上海精神病療養院等處接受治療。

二、下一代演出的戲外戲

羅生門上演於周璇住進精神病院之時。長子周民與五二年生下的次子唐啟偉(後改名周偉),對於他們的母親在《和平鴿》拍攝時認識、並為他產下一子的唐棣,五十多年後兩人爭執不下。周民:「趁人之危的卑劣行為……法律上、還是在道德上,唐棣都是罪孽深重,不可饒恕的……流氓本性……他是周璇一生中的最大的災難和不幸。」,周偉:「……他(唐棣)那溫文爾雅的風度,落筆生輝的畫技,特別是他年過三十而童心猶存,學識豐厚卻呆氣十足,都向磁石一樣吸引著她……」。周民不只對唐棣抱持著輕鄙的態度,同時充滿對周偉的排斥:「……周璇本人並沒有對任何人提到過這個次子。」。此外,一九八六年周民針對周璇的傳記、電影等這樣表示:「我從來認為對周璇這樣的女演員完全不必太認真。她既不是英雄,也不是罪人,文藝家們沒有必要為她浪費自己的才能。」,但當《周璇日記》當作商品出版時,周民卻大有轉變:「閒談中,他(周民之友)知道我有一本周璇日記,他就接著前面的話題開下去:值錢啦……並且講了一個『大數目』……。那何不試一試呢?……我(周民)原先的設想有二:有這麼回事,看看究竟值多少錢,成不成交另當別論」。由文字敘述,我們可以稍稍窺見兩人對於周璇的態度,以及對彼此的觀感。

關於周璇生平最後幾年的資料,較之前面越來越雜亂無章,最令人惋惜的是見到周璇之子在成年後攻訐與訴訟,兩人夾雜著恨意與憤怒的論點,使得她原本就精神失常的最後歲月更顯渾沌。從周璇的身世、婚變事件、精神異常、一直到八十年後兩子鬩牆,解不開的謎團如烏雲圍繞著周璇。從各個角度來看,周璇形象所呈現的,的確就是這種「命運多舛」與混亂紛濁的氛圍,這個一貫的基調,直到她逝世多年之後,仍隨著未曾滑落的知名度,為人繼續認知著。

三、迴光返照的〈四季歌〉與〈搖籃歌〉

在上海精神病療養院院長蘇复的回憶文章中,他談及周璇在精神病院裡的生活,認為她長期呈現的精神狀況為「不言不笑,不與外界接觸」、「情感淡漠,脫離現實」、「有時與她交談,她則沉默不語,或是答非所問,言語支離破碎」,直到五七年一月才開始好轉。當年五月左右,她已能接受報社記者的採訪,還為廣播節目錄了音。蘇复寫道: 

……上海人民廣播電台記者來訪時,當場錄了音。她講得那麼自然流暢,談了住院期間生活,談到了出院後再拍電影的願望,希望在銀幕上與大家見面。為了感謝國內外影迷朋友對她健康的關心,那一回還特地為大家唱了一首〈四季歌〉。雖然由於長期沒有演唱,與病前的金嗓子相比略有遜色,當電台多次播出後,仍給聽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國內外同志、朋友及影迷們更是紛紛來信,向她表示祝賀…… 

即使蘇夏記錯了歌曲,不是〈四季歌〉而是〈天涯歌女〉,然而對周璇而言,同樣都帶有美好舊日時光的標記,並且想要再次證明自己的康復與演藝的能力,於是接演了電影《春之消息》。很難想像大病初癒的周璇能夠立即扮演起劇中角色,由屠光啟轉述李厚襄的話可知,這部電影共四首插曲:〈冬風雨合唱〉、〈風雨中的搖籃歌〉或〈搖籃曲〉、〈布榖〉、〈冬之葬曲〉,都是陳歌辛作詞作曲。〈風雨中的搖籃歌〉可說是周璇歌唱生涯的最後作品,她的聲音回復如早年一樣尖細,卻氣息微弱,唱到「睡呀,睡呀,嗯……嗯……」極具淒涼之美,全曲不脫精神衰弱的氛圍,引人心神無比震盪。

就在打算復出之際,周璇意外告別了人世。蘇复大致寫下了她發病至逝世的過程。七月十九日因發高熱,她再度住進了醫院,開始斷斷續續地陷入昏迷狀態。當年九月二十二日病逝華山病院,死亡診斷為「中暑性腦炎」,得年四十歲。周璇在復出後猝然劃下了人生句點,前後歷經的轉折與波動,絕對遠遠超過她所演的任何一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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