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堡
戍守的人已歸了,留下
邊地的殘堡
看得出,十九世紀的草原啊
如今,是沙丘一片……
怔忡而空曠的箭眼
掛過號角的鐵釘
被黃昏和望歸的靴子磨平的
戍樓的石垛啊
一切都老了
一切都抹上風沙的銹
百年前英雄繫馬的地方
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
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
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
我的行囊也沒有劍
要一個鏗鏘的夢吧
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
自琴弦……
●野店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黃昏裏掛起一盞燈
啊,來了
有命運垂在頸間的駱駝
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
是誰掛起的這盞燈啊
曠野上,一個矇矓的家
微笑著……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燒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
●牧羊女
「那有姑娘不戴花
那有少年不馳馬
姑娘戴花等出嫁
少年馳馬訪親家
哎 那有花兒不殘凋
那有馬兒不過橋
殘凋的花兒呀隨地葬
過橋的馬兒呀不回頭……」
當你唱起我這支歌的時侯
我底心懶了
我底馬累了
那時
黃昏已重了
酒囊已盡了……
●黃昏的來客
是誰向這邊馳來了呢
這裹有直立的炊姻
和睡意矇矓的駝鈴
你也許是來自沙原的孤客
多情而爽朗的
邊城的孩子
你也許帶看被放逐的憂憤
擰著鞭子似的雙眉
然而,你有輕輕的哨音啊
輕輕地——
撩起沉重的黃昏
讓我點起燈來吧
像守更的雁
讓我以招呼迎你吧
但我已是老了的旅人
而老人的笑是生命的夕陽
孤飛的雁是愛情的殞星
◎充滿歷史情懷的邊愁/〈殘堡〉、〈野店〉、〈牧羊女〉、〈黃昏的來客〉賞析
大約是漢朝以後,隨著中國文治武功的發展與延伸,外國(所謂的『蠻夷之邦』)與各朝代的政治外交往來,一直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開疆拓土不但可以增加本朝政治或經濟的發展空間,更重要的,它有展示一國軍事實力的無形意義。
正是為了展現實力,各朝代對邊疆軍事的布置自然也就格外謹慎。當然,各個朝代的情況不盡相同,像宋朝,其國運幾乎是與契丹、遼、金、蒙古等「外族」相扣合在一起的,連兩宋的敗亡都是栽在「外族」手裡(北宋亡於金、南宋亡於蒙古)即可見一斑。
於是,邊塞兵防,便成了各朝代重要的政事之一。
然而,對老百姓而言,邊疆,卻是心中的傷痛;在兵荒馬亂、戰禍頻仍的年代,塞外固然可能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即使在太平盛世戍守邊疆,拋妻別子到遙遠的大漠草原,也不是舒服的事,因此,歷來的邊塞詩作,表現的不是生離,便是死別的苦楚,「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邊塞的意象,就是在這種灰色與傷感中被接續下來。
有了這層認知,再來看鄭愁予這四首詩,別具意義,因為鄭愁予並非以一個戍守邊塞的軍人身份來寫邊塞,而是以一個流浪人身份來寫。
以軍人的身份來寫,由於邊塞已儼然成了一個「家」,鄉愁交織著對「人」(親人、妻子)的思念,再加上一點點死亡的陰影,譜出了因擔憂(家、親人與自己的命運)而生的悲愴曲調。
但流浪人就不一樣了,邊塞對一個流浪人來講不過是個驛站,他不需要去面對死亡,甚至,有可能他也無需去面對鄉愁(如果他的流浪是有意或自願的話);然而這不表示鄭愁予會以輕鬆的心情去面對,對20世紀50年代的詩人而言,他恐怕要更多的去面對歷史,在那裡,有多少次戰役被挑起,有多少個英雄壯士埋骨於此,又有多少個朝代來來去去……,這些,詩人非常清楚。
百年前英雄繫馬的地方
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
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
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
我的行囊也沒有劍
要一個鏗鏘的夢吧
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
自琴弦……
~殘堡
在面對遼闊的邊城荒野時,一種對歷史的懷想很自然地會湧上鄭愁予的心頭,只是,詩人也了解到(詩中的)自己不過是個旅人,並非戰士,因此「行囊中沒有劍」。隨即在〈野店〉一詩裡,愁予便順利帶出了「流浪」的意象,而讀者也可以看到,詩人的流浪似乎也在複誦著寂寞與宿命等等「不快樂」的主題。
有命運垂在頸間的駱駝
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
~野店
「命運」垂在駱駝的頸間,彷彿說的是駱駝之無法掌握未來,但事實上,也是詩人心情的投射,旅客面對蒼茫的前程,在曠野上,家卻是「朦朧」的,這種「寂寞感」是可想而知的。
〈殘堡〉與〈野店〉寫於1951年愁予18歲時,而這兩首詩透露出的悲愁,竟是那麼動人,不知有沒有人會想到「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不過,個人以為,就這幾首詩來看,唯一與「年輕」有關的語詞,大概只有「英雄繫馬」、「壯士磨劍」、「行囊」等,至於「流浪」、「悲愁」,應是鄭愁予當年寫這幾首「邊塞詩」的心情。
年少的鄭愁予「隨父轉戰馳徙於大江南北」(見洪範本封面褶口)而後輾轉到台灣,這一曲折的路基本上即是一種「流浪」的路程,而當年的國共之爭鬥,仍是混沌未明,到台灣的「大陸人」(或『外省人』)並不確知是否真能很快重返神州,更不知道在台灣島上能待多久,對命運的疑惑,對寂寞的感觸,幾乎成了這些人的「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了,那麼,愁予會在他的詩裡頭暗示這種情結,並且選擇使用「邊塞」(歷史、時間與空間都在這裡獲得延伸)做為主要舞台,就可以理解了。
特別是「舞台」(platform,其實就是詩裡的背景與場景)的搭設,一向是鄭愁予最擅長的。用「邊塞」做為流浪的場景,很有悲壯感。正如前面提到,歷史、時間與空間都在這裡獲得延伸,時空一延伸,渺小的人類在獨對廣袤的天地(沙漠或草原所組織起來的邊塞)時,那種蒼茫感與無力感便輕易被烘托出來。
同樣是流浪,如果選在都市裡,在人潮洶湧的鬧區,你與四周擦肩而過的人彼此陌生,會有寂寞的情緒,但絕對尋不出歷史的痕跡或時間的冷然。
在這種情況下,流浪人自然不會太快樂了,所以,在〈牧羊女〉中,他對著「夢」中的情人說:「當你唱起我這支歌的時侯/我底心懶了/我底馬累了」,當一切一切都跟著沈澱了的時候,那時,「黃昏已重了/酒囊已盡了……」。這在另一方面其實也暗示流浪人意識到歷史的龐大而呈顯出的疲憊與無可奈何的憂鬱感。
在〈黃昏的來客〉裡,鄭愁予又跳脫出來,看這流浪人:「你也許是來自沙原的孤客/多情而爽朗的/邊城的孩子/你也許帶看被放逐的憂憤/擰著鞭子似的雙眉」無論是「孤客」還是「被放逐」,都不好受,尤其是在邊塞,在模糊蒙昧的時間風口。
在閱讀這四首現代「邊塞詩」時,上面的認知是有必要的。
除了宿命與寂寞的悲情外,在這四首「邊塞詩」裡還隱藏著一個主題,細心的讀者可以感受到,那就是思念。
「思念」在四首詩裡分別表現在四個層次。
在〈殘堡〉中是對歷史的思念:
一切都老了
一切都抹上風沙的鏽
在第一段中,詩人已點出了對歷史的眷戀:「戍守的人已歸了,留下/邊地的殘堡/看得出,十九世紀的草原啊/如今,是沙丘一片……」,可是他又走不回歷史,走不當年,所以,隨後他才會說:「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那麼,就「要一個鏗鏘的夢吧」,只有在「夢」裡,他才能走進那一「鏗鏘」的年代!
在〈野店〉中,是對「家」的思念:
曠野上,一個朦朧的家
微笑著……
遠離了家,唯一能夠吸引流浪人的眼神的,就只有「黃昏裡掛起的一盞燈」了(當然,也只有詩人才會對這盞燈感受特別深),「燈」之所以讓人感動,是因為它象徵著一種「等待」,「等待」著歸人。然而,「流浪」既是事實,那麼,只好權將「有松火低歌的地方」與「有燒酒羊肉的地方」當家了……,在這裡,是流浪人「交會」的地方,他們在這裡溫暖的相處,也無奈地交換「流浪的方向」……盡管愁予沒有明說,但「思念」的氣氛縈迴全篇!
在〈牧羊女〉中,愁予又很清晰地說出對「愛情」的思念:
那有花兒不殘凋
那有馬兒不過橋
殘凋的花兒呀隨地葬
過橋的馬兒呀不回頭
殘凋的花與過橋的馬,都暗示著與過往的訣別,時間在此斷絕,於是,詩人所剩下的,便只有思念了,思念那一門親;然而,對「流浪的」詩人來講,思念,也只是思念罷了,他挽回不了。
在〈黃昏的來客〉中,鄭愁予又說出了對「年輕」的思念。對「現在」而言,過去種種(哪怕是前一秒鐘)永遠都是「年輕」的,比現在「年輕」,難怪,愁予會寫出「但我已是老了的旅人」:
而老人的笑是生命的夕陽
孤飛的雁是愛情的殞星
事實上,鄭愁予所思念的四個對象:歷史、家、愛情與年輕,一被落實至大漠邊疆的場景,便不得不顯得虛弱無力,特別是對一個流浪人來講;因為在那裡,做為一個「人」,已被挖空到只剩下「活下去」的意義而已!
同時,也因了這些思念,使得愁予回過頭來扣合住了古往今來所有邊塞詩的大主題,早先我們提出的「宿命」與「寂寞感」,又因這層層的思念而再被拉回,豐富了彼此的意義與精神特質。
愁予所開鑿的「現代邊塞詩」在現代詩史上,無疑是極具啟發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