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限之日@陳慧文

2021/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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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限之日@陳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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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生日報副刊2018.9.30)

 

大限之日@陳慧文

 

    作家小D在衣櫥翻找一條想繫的領帶時,無意間看到一個扁平的木盒。以為妻子可能特別收納小型衣物,他打開了木盒,只見裡面擺放著兩張泛黃的、寫滿了毛筆字的紙,和一個以妻子名字開戶的存摺。 

    「這傢伙有私房錢啊!」小D皺起眉頭,略感不悅地翻開存摺。依存摺顯示,在十年前--也就是在他們結婚的那一年,妻子存入了一百二十萬,之後每個月一日匯出一萬元到某個神秘帳戶,十年來無間斷,現在帳戶裡只剩下一萬元和些許利息的零頭了。 

      妻子在嫁給他之前,曾在貿易公司做過幾年工作,結婚後就專心持家,照顧公婆,生兒育女。小D從來不知道妻子有這筆積蓄。回想起十年前,他還不像今日是個有名的作家,當時收入不穩定,生活頗拮据,有時甚至因付不出五千元的房租而躲著房東。而妻子竟瞞著他有這筆錢,令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把妻子叫來詢問,妻子卻淚眼汪汪、支吾其詞,他不禁怫然大怒,提高了聲調大吼大叫起來了。 

    「兒子,你別怪媳婦了,那筆錢其實是我們兩老交給她處理的啊!」小D的母親來到房門口如此說著,父親也在母親身後搖頭嘆氣。 

    這是小D沒料到的發展,沒想到父母也知道這筆錢的存在。看著默默拭淚的妻子,小D餘怒未消地說: 

    「那她為什麼不肯說,每個月匯一萬元給誰?有什麼用途?」 

    「爸爸!您不要欺負媽媽,」九歲的女兒跑過來抱住媽媽,對爸爸說:「媽媽也是為您好,才不說的啊!」 

    小D簡直快氣瘋了,他發覺他可能是這個家中唯一被瞞在鼓裡的人。他本就是容易想太多又情緒激動的人,此時更是極端戲劇化且口無遮攔地大肆發揮,把自己說成了全世界最可悲孤絕、狠遭無情背叛排擠踐踏的人,見家人仍不肯鬆口,他甚至一下拿菜刀揮舞、一下跑到陽台作勢跳樓,大吵大鬧到里長和警察都按門鈴來關心了。最後老爸終於說了: 

    「事到如今,還是告訴他實情吧!張道長說不能讓他知道他的大限之日是那一天,那麼其他的部分,告訴他應該沒關係吧?」 

    聽到這小D終於靜下來了。張道長他是知道的,道行高深、鐵口直斷,他們家婚喪、命名、搬遷等大小事情幾乎都要向他請教的。回想起剛才看到的木盒中,那兩張他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的毛筆字,大概就是張道長批卦算命的紀錄了。他說:「張道長說了什麼?」 

    母親娓娓道來,原來父母在小D和妻子將要結婚前,將他們的生辰八字交給張道長占卜吉凶,張道長卻看出了小D雖是文曲星下凡、才氣縱橫、即將震驚文壇,卻是天妒英才、天不假年。張道長因與小D家世代相交,兼以惜才,願意耗費元氣,替他作法消災解厄,但必須以每個月一萬元為代價,且不得將張道長算出的大限之日告訴當事人小D,否則前功盡棄。--聽到這裡,儘管小D從小對張道長有某種程度的敬重,也不禁懷疑這是江湖道士的謀生伎倆。母親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嘆口氣說: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尤其聽到張道長如此篤定地說出你大限之日的確切日期,怎不令我們心驚膽跳,我們不想等到白髮人送黑髮人才後悔,寧可拿出當時畢生的積蓄,花錢消災啊!」 

    聽完了這番話,小D環顧了一眼老淚縱橫的父母、抱頭痛哭的妻女,和坐在沙發上自顧自玩著手機、從頭到尾事不關己的六歲小兒子--然後無言地轉個身回到書房。冷靜下來整理思緒後,不禁也有些感動。自己生性我行我素、喜怒無常,對父母實談不上孝順。與妻子新婚時雖然恩愛,婚後五年他因一系列都市怪談小說爆紅後,卻與一個年輕貌美的書迷搞外遇,當時小D情迷心竅,毫不留情地與髮妻大鬧離婚,連父母的苦勸、兒女的哭嚎都不顧惜,只因後來那小書迷甩了他,此事才作罷。即使在那段時期,妻子仍每個月一日匯錢為他祈福保命,無怨無悔,不曾間斷,想想也真難為她了。 

     繼而又想,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如果人的壽命冥冥之中真有定數,張道長也未必就回天有術。如果他真的不久於人世,倒是頗有未竟之志想要實現,比如到埃及訪金字塔,到杜拜欣賞世界第一高樓哈里發塔和世界第一高的音樂噴泉……(小D雖常把雲遊四海的夢想掛在嘴邊,實際上總是因天氣啦、工作啦、家人啦、健康狀況啦等等理由而作罷。)想到這裡,他越來越想知道張道長鐵口直斷的大限之日究竟何日,雖然天機不可洩漏,但若只是隱約知道個梗概,應該沒問題吧?……突然,他打了個寒顫,難道就是因為他一旦知道大限之日,便會急著在生前四處遊歷,因此增加了發生意外的機率?那本存摺的存款已所剩無幾,是否意味著當初張道長預言的大限之日已經不遠了? 

    小D本就是個孤僻古怪的人,大部分時間都在書房構思或書寫著懸疑驚悚的題材。自從知道這件事後,顯得更加詭秘了。偶爾走出書房,不是為了細故大發脾氣,就是旁敲側擊著關於大限日期的事。有一回他故作隨口地問起,最近有需要再存錢到那本帳戶嗎?妻子緊張而顫抖地回答:「沒錯,這一兩天就會再去存款。」有一回他去問了在客廳玩手機的小兒子:「你也聽阿公阿嬤和媽媽說過吧?每個月要匯一萬元給張道長,讓爸爸在『那天』不會死掉……」小兒子漫不經心地回了兩聲「嗯」,小D又問:「過了那天就不必再匯錢了吧?是不是快過了?」小兒子點點頭說:「快過了!快過了!」聽到這句話,小D如墮夢中,恍恍惚惚地走進書房,沒看到小兒子正因塔台手遊過了一個關卡而高興得手舞足蹈。 

    日復一日。家人們那小心翼翼、閃爍其詞,既怕惹他生氣、又怕洩漏天機的模樣,讓小D感到極度厭煩難耐。彷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何日要撒手人寰,唯獨隱瞞著身為當事人的他。他開始不想見到任何人,覺得每個人都像在等著看他離世。妻子把收藏存摺的木盒換了地方,使他無從再窺見存摺後來的收支情況。他開始疑心這是一個騙局,其實妻子的帳戶在供養某個小白臉或私生子,或者是某件不可告人之事的封口費,而父母兒女或是也被蒙騙,或是竟幫襯著妻子來欺弄他。又或許張道長所言為真,而家人們或許是覬覦他成名後累積的財富,或許是厭倦他自私暴戾的脾氣,竟打算就此不再匯錢給張道長,任他自生自滅。又或許家人們表面上好心地不敢讓他知道大限之日,卻只是受制於彼此的目光才三緘其口,實際上個個內心巴不得他得知天機,讓張道長作法失敗。他整日胡思亂想,動輒胡言亂語。有時突然好似看破紅塵,淡定超然;有時又突然又哭又笑,如瘋似呆。有一天,他毅然決定去找張道長問個明白,家人們卻用各種理由阻止他出門,力勸他改天再去,如果一定要今天出門的話,他們就要陪著一起去;家人們那故作輕鬆、卻難掩緊張的反常神色,使他突然警覺到這就是那命定的一天,這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的那一剎那,便引發了心肌梗塞,一命嗚呼了。 

    文壇彗星驟逝的消息成了當天晚間新聞的頭條。張道長捋著他那又長又白的鬍鬚,搖頭嘆氣道:「我縱使能闖陰間、鬥牛頭、戰馬面、改生死簿,也難敵人類的心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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