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我的父親
父親像一首出塞曲,總愛縈繞在我
每夜讀書的窗口,許多懷鄉的情愁
都隨季節的嬗遞而益加蒼茫了……
(詩說)
很慚愧,直到父親大去,才發現,我為父親寫的詩竟是如此之少,翻遍了舊作,才在一組三行詩中,找到這首〈輕喟〉。
「出塞」本是唐代詩人寫邊塞生活常用的題目,如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席慕蓉也依據這樣的思維寫下她的〈出塞曲〉(盡管她後來承認,蒙古就是她的故鄉,詩題應是〈還鄉〉而非〈出塞〉,見2014年11月20日聯合報修瑞瑩報導)。
父親少小離開廣東蕉嶺的老家,跟著軍隊走南闖北,一九五○年代隨軍隊從海南島撤退到台灣,在我眼中,父親本身就是一首出塞曲,在國共內戰中,他選擇了某一邊,隨歷史遠戍到大陸之外的島嶼,最後,仍無法選擇命運。
然而,隨著一年一年過去,十年十年走來,終於等到了兩岸開放。開放之初,父親回過幾次蕉嶺,但人事已不完全是他離家時的人事了,他的父母早已成為祠堂牌位上的名字……
父親過世前幾年,因為種種因素,未再回到少年的故鄉,做為子女的我們,好幾次想再陪他走一趟蕉嶺,他總推說怕痛風老毛病再犯,弄得遊興大失,要不就說,很怕飛機起飛或降落時,耳朵因氣壓的驟變而不舒服……
父親在蕉嶺的家人,雖然還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妹妹,但父親從小就比較常與唯一的弟弟玩在一起,家族中,兄弟倆的感情也最好。奈何因國共內戰而於1949被世局分隔兩岸,再相見竟是四十年後,父親印象中那活潑的小弟已是白髮蒼蒼、經歷過動盪、滿臉寫著滄桑的老人,唯,再見面時,就像是再次開封的陳年好酒,感情顯得更加醇厚。
只是,在台灣生活了超過半世紀,父親的根早已牢牢抓住了這裡,回蕉嶺,其實就像是旅遊一樣,總還要再回到台灣,與先來後到的台灣人民一起呼吸繼續生活;復因叔叔在跨進21世紀不久,就罹癌過世,之後,父親對於回大陸這事兒,便顯得意興闌珊了!
半個多世紀前的「他鄉」(台灣),半個世紀後,成了真正的故鄉。那個年代,他「出塞」來台灣,到後來,他到廣東探親,再回台灣,卻是「還鄉」,而廣東那塊故鄉,也就真的是「故」鄉了。
父親從未告訴過我們,他如何看待這兩個故鄉,想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命運如此,為之奈何?
在寫這首詩時,我心中想的,大約也就這麼多:少年故鄉的形象在父親那一代人的記憶中,隨著時光無情的流逝,早已變得模糊,而且蒼茫了。
世局在變,人心在變,夢想,也會變。
我也許不瞭解父親,但,我瞭解做為遊子的父親,因為,如今啊,我自己也是遊子了;在面對生我養我的故鄉時,那感覺是熟悉或者陌生,竟已逐漸恍然。
之二。我的母親
●傷逝
我們為母親整理衣裳
她要去旅行,地點是陌生的國度
三十年前從印尼,經香港到台灣
結婚、生子,陪著我們長大
從未出過遠門
這次她得一個人走
仔細地,我們為母親翻找她最愛的衣裳
我們為母親整理衣裳
她好愛那款淡紫色旗袍
有父親久違的愛情
有六○年代的流行與風華
而那件咖啡色大衣
是十多年前故去外婆嫁女兒的心情
我們為母親翻找她記憶的衣裳
我們為母親整理衣裳
「去最美的地方,要穿最美的衣裳。」
我們嬉笑著逗她
「我知道,可是……」
母親流著淚:「我捨不得,放心不下!」
但是……
沈默地,我們堅持為母親翻找她熟悉的衣裳
我們為母親整理衣裳
差點忘了她那青春亮麗的洋裝
少女的夢都編織在上面
一襲深色尼龍外套,驀然想起六歲那年
我看見她穿著,奔進風雨交加的夜裡
為我帶回一盒甜蜜的巧克力蛋糕
我們為母親翻找久年的衣裳
我們為母親整理衣裳
知道她總愛漂漂亮亮,這次遠行
她會去眾神的居所
有牛奶的河與鮮果鋪綴的大地
我們圍繞在她身旁,滿心歡喜
卻又如此難捨
輕輕地,我們為母親換上她心愛的衣裳
啊!我們擁有一位最美麗的母親
她在水溶溶的月光裡,踏上旅程
帶著我們綿長綿長的思念
與千千萬萬的祝福
悠然中
依稀見她頻頻回首
一天花雨,遂叮嚀般落了下來……
(詩說)
母親1938年出生於印尼蘇門答臘的巨港(曾是印尼的石油產地),當時印尼還是荷蘭的殖民地,1945年,印尼在蘇加諾(Sukarno,1901年-1970年)的領導下脫離荷蘭獨立建國,蘇加諾順理成章成了印尼的第一任總統,也成了印尼的國父。
搞不清楚他跟華人有什麼樣的糾葛。1960年前後,蘇加諾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排華行動。這次排華行動,名不見經傳,世界史中也很少提及,母親曾告訴我,蘇加諾下令要趕走華人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成立,並與中華民國分據台海兩岸,蘇加諾倒是並未強迫你要往哪裡走──只要離開印尼,愛去哪去哪。
外祖父母遂帶著13個子女(母親排行老二),一家15口乘船經香港到台灣,母親並未提過,是什麼因由讓外祖父選擇了台灣,但她倒是提過,有兒時的玩伴選擇去中華人民共和國,當海上的旅程結束後,還要再跋涉那動亂的環境和年代。
由於這次的排華行動,是和平進行(遣送華人的船隻也是印尼政府出資雇用),比起1965年陸軍將領蘇哈托(Soeharto,1921年-2008年。後來當上第二任總統)血洗印尼共產黨,並處決了黨內不少華人的「九三O事件」,和1998年以民間為主、軍方也參與攻擊華人,導致成千上萬個華人被殺害的「黑色五月暴動」來講,母親一家被趕出印尼,今天來看,算是幸運的,但嚴格說,1960年的排華,正是印尼後來幾次排華運動的序曲。
由於印尼對華人和華文教育的敵視,加上家中食指浩繁,母親未能受太多教育,但為了給外祖父母減輕養育那麼一大家庭的負擔,母親倒是念完了一所職業培訓學校的裁縫專業,還在1958年以優異成績通過了巨港那邊舉行的裁縫考試,獲得證書。
證書上有母親20歲的照片,年輕的臉龐,透著陽光一般的神采。
因為學過裁縫,母親製衣裁衣的手藝一流,同時,也是為了省錢的理由,我和弟弟妹妹小時候所穿的衣服,除了學校規定的制服,幾乎都是媽媽親手縫製。母親自己的衣服,像旗袍這種正式禮服(對那個年代而言,女人的旗袍就如同男人的西裝一樣,平時難得一穿),雖然還是得找成衣店訂製,但一些小的縫補,母親還是會親力為之,而她更愛為自己裁製洋裝和日常的服飾。
記憶總會帶我回到那一年大年初六凌晨,在與癌細胞鏖戰多年後,母親像個疲憊的戰士,倒了下來。
終於發現伴著我們成長的母親就這樣走到人生終點,心思相當慌亂,而護士則淡定的叮囑我,趕快回家去拿幾套母親生前最愛穿的衣服,好陪伴母親到另一個世界。
我惶惶然跑到熟睡的大街上攔了輛計程車回家。
打開衣櫃,衣服們像是知道了母親辭世的消息,哀戚地瑟縮在衣架上,但每一件都想告訴我,它們與母親之間的故事,彷彿想繼續陪伴母親似的……
我與它們對望了許久,傾聽很久也靜默了很久很久……唯這首詩,就獨自窩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輕聲啜泣!
~~2016.5.2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