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詩壇有個很有意思的公案。1961年,羅門前往菲律賓馬尼拉,見到二戰美軍公墓McKinley Fort,感慨之下寫出名詩〈麥堅利堡〉。
〈麥堅利堡〉之後,還有不少漢語詩人前往憑弔。例如余光中就寫過一首〈馬金利堡〉,洛夫也寫過〈白色墓園〉,都吟詠了McKinley Fort,有著與羅門〈麥堅利堡〉較勁意味。
但詩家咸認,以McKinley Fort為歌詠對象的作品中,還是羅門寫得最好。
這種詩人以作品「比腕力」的情況,在詩歌史上,例子不少。
例如李白就找過崔顥「單挑」。
崔顥完勝李白?
相信大家都讀過,甚至能背誦李白相當有名的〈登金陵鳳凰台〉: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首詩的出現有個很有趣的傳說,據說李白曾登上武昌的黃鶴樓,被壯觀的景色所陶醉,詩興大發正欲題詩,見到壁上崔顥的題詩,遂擱筆,並說出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他的感歎是,崔顥的詩已夠好,他很難再寫得更好,故擱筆不寫黃鶴樓了,去了金陵(今天的南京)看到鳳凰台,才又提筆寫了這首〈登金陵鳳凰台〉。
我們來看讓詩仙李白也為之大贊的崔顥的〈黃鶴樓〉,這首詩也是耳熟能詳: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任何人一看都會有同感:這首詩與〈登金陵鳳凰台〉簡直就像「雙胞胎」一樣,長得像極了。
這兩首詩我都能背,但有時(或說常常)背了〈黃鶴樓〉前四句,會直接轉到〈登金陵鳳凰台〉的後四句,也就是說,兩首詩會搞混在一起。
南宋詩人劉克莊,在其《後村詩話》中就提到李白見崔顥題詩的典故,並直言「古人服善」,意思是李白也承認崔顥的詩寫得好,故去了金陵後另外寫了一首「擬之」。
但清代乾隆時期的考據學家陳詩(1748年~1826年)曾進行考證,結果得出,李白擱筆云云,根本沒這回事。陳詩還特別說明了為什麼會有這一傳聞。
陳詩認為,李白的確去過武昌,也見了崔顥〈黃鶴樓〉詩作,覺得寫得真好,不再寫有關黃鶴樓的詩(因嘆服不復作),所以跑去金陵的鳳凰台,寫他的〈登金陵鳳凰台〉。
其後有個禪僧用此事,作一偈:「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本是藉李白歎服崔顥的事而寫下這四句,也就是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根本就是個和尚寫的,並非李白寫的。流傳一久,大家都信以為李白寫的。
事實上,李白並未避寫「黃鶴樓」,他還是有以黃鶴樓為背景寫的詩,〈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和〈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都是著例。
古代人寫詩,不像現代人寫詩,多半會標記寫作時間,李白和崔顥都沒有標記寫作的時間,因此,我無法確知前舉的〈送孟浩然之廣陵〉和〈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是否是在其見了崔顥作品之後。
其實,李白有否因崔顥詩而擱筆,並不重要,陳詩的考證,倒是可以確定一件事: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成詩時間在崔顥的〈黃鶴樓〉之後,側面證實了劉克莊講得沒錯,李白是在「模仿」(擬)崔顥的詩。
回頭來看這兩首。
先不說兩首的主題都不脫「懷古」和「懷鄉」(李白以『長安(當時的首都)不見使人愁』,或許還有政治的意涵),畢竟「懷古」和「懷鄉」的母題一向是詩人的最愛,但令人驚訝的是,看了崔顥的詩之後,李白再寫〈登金陵鳳凰台〉,竟不避嫌的連結構與手法,都學步崔顥。
寫〈登金陵鳳凰台〉時的李白,早已詩名滿天下,且其年紀(701年~762年)也比崔顥(704~754年)略長,雖然算是同輩,但以李白詩名高前古,竟會模仿他人的作品,多少還是讓人稱奇。
崔顥頭三句連三個「黃鶴」,李白的「鳳凰」差一點就連三(第一句『鳳凰』出現兩次,第二句只出現了『鳳』),基本上就是崔顥的追隨者。其次,雖然崔顥沒有明顯緬懷的朝代,但第四句「白雲千載空悠悠」,則擺明了是懷古,而李白的第三、四句,「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也明說了懷念的是哪個朝代;更「巧」的是,兩詩不但押的韻腳相同,也都以「使人愁」做結。
這裡不擬比較二詩的異同與優劣,我感興趣的無寧是,李白在寫〈登金陵鳳凰台〉時,難道沒有想過要避開崔顥的表現方法,而獨創一套懷古和懷鄉的詩作?
詩人單挑,就像拳手對決,對方勾拳獨步拳壇,你拿勾拳跟對方硬拼不是雞蛋碰石頭嗎,應該用你最厲害的其他步數回應啊!
從現有的成品來看,李白真的想跟崔顥都用勾拳分高下。
李白沒有留下寫作〈登金陵鳳凰台〉的因緣和相關背景資料,但從他另外一首詩作,可以看得出李白好勝心強,的確想找崔顥「單挑」的心情。
這首詩名就叫〈鸚鵡洲〉:「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崔顥〈黃鶴樓〉的第六句(芳草萋萋鸚鵡洲)就出現「鸚鵡洲」,李白從這裡出發,再學步崔顥,從結構上來看,比〈登金陵鳳凰台〉模仿得更厲害。
〈黃鶴樓〉的「黃鶴」出現在前三句,每句各一次,而李白〈鸚鵡洲〉的「鸚鵡」也出現在前三句,也一樣,每句各一次。
甚至第三句(崔顥『黃鶴一去不復返』,李白『鸚鵡西飛隴山去』)都有「飛」的意象。
據說,這首〈鸚鵡洲〉,李白也自覺寫得沒有〈黃鶴樓〉好(其實不用李白覺得,大家都看得出來),直到去了金陵的鳳凰台,才又再模仿〈黃鶴樓〉寫下〈登金陵鳳凰台〉,雖然詩也寫得相當好,但學步的痕跡太過明顯,結尾都是「使人愁」,如果讀者是裁判,大概都會判定崔顥「完勝」李白。
正是因著詩仙李白一直想找崔顥「比腕力」,且接連寫了兩首「模仿」的作品,都沒能壓下崔顥,難怪有人說,全唐詩中的七言律詩,要排名次的話,〈黃鶴樓〉當是第一名。
這種詩人「比腕力」的情況,在文學史並非唯一,元朝也有另一起「單挑」事件,但這回的戰局與李白VS崔顥不同。
■馬致遠秒殺白樸?
應該不少人讀過元曲,馬致遠一首曲牌名「天淨沙」的〈秋思〉(註):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這首詩厲害的是,前三句用九組意象,每句三組,鋪排出秋意蕭瑟的景況。在夕陽西下之後,一個「斷腸人在天涯」的動作(斷腸人停駐在天涯,其實是一種『動態』的感受)把秋涼的氣氛渲染得更濃也更愁。
但熟悉元曲的讀者,應該也會對另一首〈天淨沙〉,印象深刻,先來看看:
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
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這首曲子寫的題目就是〈秋〉,作者是白樸。
白樸的曲子,也是勝在用不同的意象並置,鋪排出秋意蕭瑟的景況,唯一不同的是,他並置的是11個意象,放在前兩句和後兩句,而帶有「動作」的句子(一點飛鴻影下),則放在第三句,不同於馬致遠擺放在最後一句。
基本上,寫作的手法相同,甚至其中有幾個意象也是一樣的,例如老樹、昏鴉/寒鴉,而「人家」與「孤村」,以及「夕陽」與「落日」,基本上也能視為同一種意象。差別在,馬致遠因一個「斷腸人」(先不管因何事斷腸)而帶入了感情,但白樸的作品,純粹寫景,沒有置入人間的情感。
也許有人會說,寫秋意不都是得靠這些意象嗎?
我們來看也是以「天淨沙」曲牌寫秋天的一首,作者是張弘範:「西風落葉長安,夕陽老雁關山,今古別離最難。故人何處,玉簫明月空閒。」也有西風和夕陽,但你不會覺得很像,是因為「故人何處」擺明著這是一首有「對象」的作品,而不僅僅是寫景。
不過,雖說馬致遠/白樸,和李白/崔顥的作品像「雙胞胎」,但兩組人馬還是有點不同。
李白學步崔顥,仍敵不過崔顥,但這兩首〈天淨沙〉,如果看馬致遠(1255~1321)和白樸(1226~1306)的年紀,白樸年長馬致遠29歲,算是前輩,因此,馬致遠學步白樸的可能性較大,不管如何,馬致遠將「斷腸人在天涯」放在最後一句,放入了感情,又比白樸純粹摹景更勝一籌,算是「青出於藍」吧!
不管是李白學崔顥「以點數落敗」,或者馬致遠「力壓」前輩白樸,把他們當成文學史上有趣的公案,可以增加我們讀詩學詩的樂趣。
(註)曾有一座元代古墓出土了14幅壁畫,其中一幅書有〈西江月〉,內容是「瘦藤高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已獨不在天涯。」並寫著「維大元至大二年(1342)歲次己酉蕤賓(農五月)有十日建」,時間比馬致遠和白樸晚,卻沒有題目和作者,故有學者認為〈天淨沙.秋思〉非馬致遠所作。否則古墓中引用馬致遠的詩,為何沒有說是「馬致遠」的作品。
但我認為,古墓裡的〈西江月〉明顯是「抄襲」〈天淨沙.秋思〉,且句式不同,「瘦」字無來由便用了兩次,不像是「正牌」的詩家所為,故沒有寫題目和作者名,是很正常的。在沒有更有力證據之前,我們還是認定〈天淨沙.秋思〉的作者就是馬致遠。
~~明道文藝482期(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