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兼有詩人、散文家、翻譯家、學者等多重身份的楊牧於2020年3月13日過世,他的過世,在我心目中,大概就是台灣全部現代詩最後一家熄了燈的酒店了。
如果把1949之後台灣現代(1949以還)詩的發展視為一個單獨發展出來的文類,與中國(從五四以後)做切割的話,這大約70年間最棒又含融了不同風格的作品,只表現在八個詩人身上。
周夢蝶、余光中、洛夫、羅門、鄭愁予、商禽、瘂弦和楊牧。
其中瘂弦早就斷筆了,鄭愁予近年亦無作品,因此,可以說,在楊牧之後,1949年到2020年的現代詩基本已完成了。
此後,當然,還是可以有人繼續寫不管是否被認同或是否有爭議的詩,但那就不該叫現代詩了,就是自由詩,因為連一行都能成詩的話,詩還有不自由可言嗎?
■因為詩的面貌不同,也培養了不同的讀者,但是我始終相信,人類對詩的「美」,在感知上面一定有個公約數,那就是經由文字和詞句組成的作品,至少得讓讀者能進入第一層,即,哪怕是最膚淺的「認知」(文字表面的意義)。
舉個老掉牙的例子,李商隱的〈錦瑟〉,中間四句,四個典故,並不一定都懂,更別說李商隱舉這個典故的背後用意,但即使讀到(打個比方)「滄海月明珠有淚」,腦海中會浮現月夜的海邊,一顆在貝殼裡的珍珠流下涙,或珍珠就是貝殼的淚(試想珍珠形成的過程)……
懂了這最「膚淺」的一層,才有可能進一步探究詩要表達的意義,不管最終詩要表達的東西,是明朗或者是晦澀。
商禽的詩,可能有人視之為「困難」(按陳芳明〈快樂貧乏症患者──商禽詩全集序〉的說法),但商禽將我前面提的「第一層」經營得相當好,坦白說,至少從《商禽詩全集》(印刻)中,要找「困難」的詩,還真「困難」。(現今真正『困難』的詩,在各種社交媒體上最多,不贅言。)
非要我找一首的話,〈逃亡的天空〉勉強算,特別是「逃亡的天空」,字詞語意不明,但它用舊詩詞的「頂真格」,而大體上每個詞組又不難懂,讀下來趣味十足,詩意是什麼,也就不是太重要了。
〈天河的斜度〉前四句也勉強算,「在霄裡的北北西/羊群是一列默默/是盼望的另一種樣子/在另外一種樣子裡」,在讀者的腦海裡的確不容易重構,但因為整首詩的主題在「天河」(銀河),氛圍肯定是在夜間,開頭四句彷彿就在塗鴨一個「不清楚」的世界。
最重要的是,一路讀下來,夜的場景經營得相當優雅而寧謐。
如果說瘂弦詩有「甜味」,商禽詩可說是有「苦味」,是屬於涵納多種中藥的「苦茶」那種苦,當你飲到一定的程度,會有一絲絲甘甜,因為,商禽不少作品就吸取了古典詩文中的一些元素,你又找不到其所由,取一首短詩〈近鄉〉為例:
昨晚簷角風鈴的鳴響
分明是你叮噹的環珮
別以為我不知道有人夜訪
院落裡的殘雪仍留有餘香
「殘雪」有「餘香」,牽動有人「夜訪」的猜想。「雪香」的意象最早可見之杜牧〈對花微疾不飲呈座中諸公〉詩:「盡日臨風羨人醉,雪香空伴白髭鬚!」
但這裡「餘香」的意象,卻比較暗合(傳說中)宋徽宗為宮廷選畫時所用的考題──「踏花歸去馬蹄香」的意境。
如果讀商禽詩只著眼在其「困難」處,會錯失很多「甘甜」的滋味。
再舉一首〈歲末寄友人〉
久遠了,很想念
忽然憶起
麥高文街雙柳園
庭前參差的草地
此時該已為白雪擺平了
春來又會飄着黃雪
那便是蒲公英
它們總會領先
早我一步抵達你門前
便對遲到的我說:
下次別再呆在橋上看
逝者如斯的愛荷華河水……
德布克的小山岡
我是去過的
只不知圍繞着你們新居的
會是什麼喬木,葉落盡
枝輕了。雪會把它們——
彎來你們的窗前嗎?
(藉著雪)將樹枝「彎」下來的意象,在前舉〈天河的斜度〉中也有,詩中第二段:「祇一夜,天河/將它的斜度/彷彿把寧靜弄歪/而把最最主要的/一片葉子,垂向水面/去接那些星」,把(跟著樹枝的)葉子「垂向」水面,就是「彎」的造型,就如同雪把枯枝「壓低」到窗前的形象,相當美!
千萬不要被那些詩評家給忽悠了;讀商禽,不管你讀不讀得懂詩後面的意義,但,說實話,還真沒什麼困難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