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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我老是無可避免地會揣想起這些問題,在人潮擁擠的鬧市、電影街、在醫院、在歡喜時、在憂傷中、在大地萬物都已闃寂下來的夜裡,在難眠的窗前:
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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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想起六千五百萬年前的某一刻,曾有一場劇變在地球上某一處發生,可能是未經同意便自外太空闖進來的一塊隕石嗎?或者某個病毒在那些龐大的動物體內,慢慢啃噬牠們的肉體與靈魂?或者全球的火山群像是相約好了似的,集體爆發……
總之,大多數的生物就此滅亡。
因為那畢竟太久了,久到遠遠超出我們視野可及的空間,於是我們的想像力便跳出來了,跳出來告訴我們,這世界可能這樣可能那樣,我們甚至可以藉由想像力「遙控」遠古遠古的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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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力是多麼奇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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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有了電影「侏儸紀公園」。
一個有錢的闊老、一座島、一群科學家與一隻(或多隻)在侏儸紀時代叮咬過恐龍的蚊子,便捏造出了令人驚歎的故事──恐龍復活了。
不過,整部電影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話,是侏儸紀公園的保母們對前來參觀的科學家驕傲的說:為了控制島上恐龍的數量,他們製造出來的恐龍全是母的。
全是母的,因此,牠們別想、也不可能繁殖。
真的嗎?
演得很嬉皮那位數學家伊恩,皺著眉頭說:「生命會自己找出路。」如果生命有強烈延續的欲望,它自然也會培養出一種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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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還是在,保母們用青蛙的DNA,來彌補因太老而有所缺憾的恐龍DNA鏈……某些西非樹蛙在外在情況改變下(如氣溫),會自體變性,從母的變成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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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多麼奇妙啊!
然而我們又是怎麼開始的?從哪裡來?曾有一堆癖好相同的人信誓旦旦的說:外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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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來,「ID4星際終結者」就成了另一種震撼。
數十年來,人類一直試圖探索太空,探索在浩瀚宇宙的某一個角落,是不是有其他生物,甚至是另一種人類……存在著,像我們,會呼吸,吃喝拉撒睡,(更重要的)會思考?是我們的祖先?我們的親戚?朋友?
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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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的想像力,仿如本能般的,開始催化了。
首先,當然得從離地球最近的太陽系出發囉!這一系列圍繞著太陽運轉的九大行星裡,「可能」與地球有相同環境的,理論上該是火星了,然後,天文學者與畫家們聯手合作,想像那邊的生命會是什麼樣子,再藉著畫家的生花妙筆勾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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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那些畫家們畫的「火星人」,長得什麼樣子並不重要,在我們思維的迷宮中,某個方格子裡,都躲著一個小小的火星人(或外星人)──腦袋以人類的為藍本放大幾倍,眼睛魚眼似,也比我們的大一些,沒有嘴,或有,但小小的,手細細長長的,像竹竿,腿也是……
(他們躲在哪裡,不知要做什麼?也許偶而會趁我們思維狂亂的時候,跳出來支配我們的行為?)
我還曾在腦海中畫過這樣的版本,他們生得像章魚,從身體的中心──頭部延伸出去的五、六肢,或七、八肢,或十幾二十肢,有手有腿……
也曾想過,他們的體形可能根本就看不見,不不,不是隱形的,而是細菌般大小──會思考會使用會操作大型機器(如飛碟)的──細菌……(同理可證,我們的生命都來自一粒或兩三粒……細菌?)
所以,五○年代初在美國新墨西哥州,乃至二十世紀初在西伯利亞墜毀的不明飛行物是真的,而美蘇兩大國「不約而同」地表示,沒發現什麼外星人,極可能也是真的,那些對著老天發誓確信自己看到了來自外太空的飛碟的善良人們也不必耿耿於懷……
因為那些所謂的外星高等生物,根本就是尋常人類肉眼看不見的細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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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了嗎?
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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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本來就該是令人愉悅的事。
無論來自歐洲、非洲、美洲、亞洲或外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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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像「ID4星際終結者」那樣,外星人光臨地球的目的,只是為了要佔領地球、毀滅地球(人類),以延續他們的生存空間、他們的生命……
委實就令人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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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難以想像:
一個生命的存在,竟要藉著犧牲另一個不相干、無辜的生命作為前提才能成立……
我偷眼覷向窗外的滿天繁星,不禁有種寒意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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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曾經茹毛飲血,現在吃肉下飯,又是怎麼回事?
更別提有一些原始民族,迄今還保留著以活人祭神的殘酷儀式!
我也想起有些皇帝曾以活人殉葬的事,在號稱擁有五千年文化的中國。
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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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同事,因為一個小意外而流產,據說胎兒已有六個月了,同事們都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我也是!
最近老是看到她落寞的身影,總會準時在下午五六點下班時分,大部分的工作都已底定時,立在長長的窗前,隨著日影西斜,越發變得銳利,刺向暗紅暗紅的黃昏……心裡彷彿也跟著有一種惆悵……淡淡的……
坦白說,我想得更多的,是那個流失的孩子,一個小小的生命──它很不幸,還沒來得及接觸這個世界,便被命運剝奪了;但,也可能幸運,它不需要面對這個濃濁的社會,不快樂的成長;或快樂的成長,以沈淪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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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憶起大約七八歲那年,八月初的一個颱風夜,父親是不常回家的軍人,家裡停電了,母親叮嚀我與弟弟不可亂跑,之後,她就頂著狂風暴雨出門去。
我與弟弟縮在棉被裡不敢亂動,直到母親像是經歷了一場電影「法櫃奇兵」似的大冒險般,從外頭奔回來,惡風的手爪在她背後猶猙獰地揮舞著……
她用盡力氣把客廳門推上、鎖上,手中提著一盒小蛋糕。
我與弟弟興奮地鑽出來。
「祝你生日快樂!」
媽媽在我臉上輕吻了一下!
我很高興,那時我只想著有好吃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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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該在八月出生的弟弟,忍不住過度的好奇,而提早了兩個月──在六月底便來到這個世界。
那是一九六三年。
數十年後,弟弟人在美國求學,復輾轉到新加坡工作,爸爸總在夜深人靜,忍不住想念弟弟時,會緩慢地向我思想起當年他以毛毯包裹只有巴掌大的弟弟,與媽媽輪流守夜,呵護弟弟,怕他凍著(儘管那是初初入夏的時分),還要照顧到一旁雖已睡熟,但沒事又喜歡突然醒來大哭大吵大鬧……的我!
我總是遙想那個年代,爸爸媽媽手中懷抱的,不僅僅是骨肉,還是一個隻手盈握的生命,那其實是人類的本能……生命,一直都有足夠的能力與智慧,讓生命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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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在上小學之前,體質一直很脆弱。
父親喜歡拿著我與弟弟小時候的照片以及近照給親朋好友「比較」:「你們看,弟弟小時候就這副樣子,像個小獮猴似的,腦袋發育也一直不健全,可是你們看你們看,他現在壯得跟頭牛一樣,還在美國讀到博士耶!」然後回頭望著滿屋子的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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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有足夠的時間,生命,給人的驚喜,總是多過於遺憾吧!
只不過,即使是小小的遺憾,一降臨到自己頭上,仍舊是難以消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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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微閉著眼,熟睡在床上,月光靜悄悄地爬進來,半個世界沈默地窩在黑暗裡,像闖下了大禍似的,只有父親在外頭,怕吵醒了她。
弟弟在她枕畔,輕輕撫摸著她已少得不能再少的頭髮,妹妹為她整理衣裳,我則一如以往,暱在她的臉頰旁,親吻她……
我很想說些祝福的話,心中卻是難捨得很……
到最後,我們都沒有任何言語了,千言萬語,想母親都已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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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凌晨,母親在一陣沈重的喘息聲中與我們,與這個世界訣別了。
母親罹患的是乳癌末期。
意思是,曾有一大群一大群「另類生命」在她體內繁衍、滋長、茁壯,並且侵蝕、吃掉了其它的「另類生命」,在不斷的吃與壯大當中,轉移陣地,繼續地吃繼續地壯大,直到提供它們生命源泉的母體萎落,並且徹底崩潰……
在近半年的鏖戰後,母親終於倒下來了,像個疲憊已極的鬥士,當護理人員帶走了母親的遺體,我們緩緩跟在後頭,心情隨著電梯直往下沈,經過了產房那個樓層,電梯門打開,有人進來,背後竄來一陣哭聲……
我怔住了許久……
愕然想起了母親與父親輪流呵護著早產的弟弟的那年夏夜,還有我生日的那個颱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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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後,生命──
便成了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