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不相忘
黃昏的光輝從窗外斜照在先生半白半灰稀疏的頭髮上,他專心低頭吃飯,我也看得專心。怎麼有人能這樣專注的享受食物,心無旁騖的像在完成人生一樁重要的任務,我感動得一時眼眶都潮濕了。
內心忽然一驚,怎麼我都跟這人相處五十年了。窗外一隻藍雀從石墩上喝完水振翅高飛,時光就是這樣飛著過去的。
我們都老了。
一天黃昏時分,我們倆在廚房飯桌邊對面坐。桌上的燈還沒有開,窗外的光隨著陽光的殞落已經暗沉。他忽然說一句:「太太這樣看著,臉面輪廓還是很美好的,跟年輕的時候沒什麼不同。」
這話聽著有些陶陶然,如果他沒有立刻換景上演下一段:「臉上的皺紋、斑點都看不清楚了。」
都是從年輕走向年老,都有陰影裡和陽光下差異的臉面線條。
那天晨走,忽然看到先生的肩頭拱起一塊,像多年前女士們流行的墊肩,不過先生的是連背都墊高了,像扛著個絲綿薄枕頭。心裡暗暗吃驚,怎麼肚腩上的贅肉長到肩背上來?我從後面叫一聲:「要挺胸啊!」
那枕頭不是一天扛上去的,也就不是一天放得下來。
年輕時一次約會他來晚了,遠遠看著他穿著筆挺服役的軍服,快快小跑步過來;那樣直挺身材,從不覺得有一天背上會有歲月添加的包袱。
偶爾他會拍打我的肩膀叫:「挺起腰來。」彼此都知道我們老了,老得不能忍受對方變形的身材。
常常利用走路的時間,背誦一些平日耳熟能詳的詩詞。以前記得滾瓜爛熟的,現在記得零零落落。有一天他說:「沒關係,什麼都能忘,只要我記得妳,妳記得我就好。」
男女朋友十分親密的時候,現在也只記得幾個影片的片段。陽明山歸來的黃昏時分,風吹得輕柔,他不經意的把手搭在我的肩頭,唱起他喜愛的那首〈憶江南〉。最後一句歌詞是「離別時我們都還青春年少,再見時又將是何等模樣。」那一個黃昏的柔風和他傷情的歌詞,這麼些年沒有淡忘。
那時不覺得自己會跟他白頭偕老,我的朋友們都不看好這段感情路,她們覺得他比我年輕,臉面出色一對桃花眼很招蜂引蝶的。
竟然沒有跟他離別,從青春年少走到了年老的模樣。年少時有過年少時的彆扭,經過一生歲月的磨合,磨走了彼此的稜角,溫溫順順的過起老人家的靜好歲月。
每天清晨我要提醒他喝杯溫開水,量血壓,吃心臟藥。他會問我:「昨晚胃酸鬧得可還好?」晚上更像山歌對唱:「吃藥,吃藥,藥吃了沒有?」
兩個人的世界有了些碎碎唸,屋子裡有了唱和的聲音,雖然沙啞卻是熱鬧的。老伴間的熱鬧透著一種熟悉的親切。
不久前的一天,先生感慨的說:「妳說婚姻的事情真是奇怪的緣分,當初不被看好的一對也一起走過了一輩子。妳倒是怎麼東挑西選的就選到我了呢?」
都一起過了五十多年,他還問這沒有答案的問題。
當年不看好我們未來的朋友們,也都一對對走到了老年。我們一年回台灣見一次面,看望彼此老了的樣子。
偶爾也會傷春悲秋感歎歲月的消逝,在舉杯動筷間笑看彼此臉面風霜,細數走過河山。是誰一聲吆喝:「來!人生幾何,理當對酒高歌。」
我和先生互相舉杯。想起先生說的那句:「什麼都能忘記,只要妳記得我,我記得妳就好。」
他也許早忘了說過這句話,我卻是一直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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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老來不相忘-郁思文集》,秀威出版(秀威資訊)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