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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邦立:飛鴻留爪了無痕---回憶我的航空醫學生涯
邁入航空醫學領域是因緣際會
對於父叔的訪談告一段落,小編便將話題正式引入何邦立老師的專業:航空醫學以及飛行。這時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老師的情緒從一開始的正經肅穆轉為興奮雀躍,不但打開了話匣子,還露出了像小孩子一樣的笑容。老師說他們剛到台灣來的時候很辛苦,雖非眷村子弟,卻在眷村裡長大(遼寧街光復東村),家中三個兄妹他是老大,想幫忙減輕家中負擔,於是便決定去念軍校,「我從小對飛行有興趣,本來要報考空軍官校,但家中 (舅舅、媽媽) 認為我成績很好,又是老大,他們不好講(當飛行員)危險,也沒有講希望我不要去空軍,(他們說)你對弟弟妹妹要做一個好榜樣。」那時國防醫學院接受美援支助頗多,條件很好甚至超過台大,「長輩們說,既然你想念軍校,那就報考國防醫學院嘛。父親也認為我心地善良,適合習醫,講些仁心仁術,救人濟世的道理鼓勵我,並且以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古訓相期許,這成就了我習醫的初衷。」父親滿腦袋裡國家民族,就這樣去念國防醫學院了,那年老師17歲。
「國防醫學院畢業,先抽籤分軍種下部隊兩年,然後再回到總醫院,接受正規的臨床住院醫師訓練,你想鑽研哪一個領域,就接受該專科訓練,這是常規的醫師養成教育。造化可不弄人,我當時一抽就抽到空軍,我本來就想當空軍嘛,現在正合我願,好不興奮! 分發空軍的醫官,均需先接受航空醫官的專業訓練,九個禮拜的訓練在岡山航空生理訓練室實施,非常有趣。其中一項低壓艙航訓練,用以體會 25000呎,35000呎高空缺氧的感受 (搭民航客機最高飛行高度為四萬呎,因有座艙增壓關係,乘客無需使用氧氣,或個人裝備)。訓練中挑一位學員穿上分壓衣,示範 65000呎高度的缺氧, 這是U2飛行員,或104高空偵照時穿著的衣服,飛的高度,我搶著做 (天竺鼠),自願體驗穿太空衣,遨遊虛空的感覺。我飛到六萬五千呎,要是沒穿這特別的加壓衣,全身血液裡面溶解的氮氣,都會跑出來,體液沸騰,好像水煮開了,會死人的。」對於這段經歷,老師感到很驕傲,「在台灣飛到六萬呎以上,除了U2飛行員外,大概就是我了,現在總人數不超過十人。」
●穿上分壓衣後攝 (1969.03)
航醫訓練結業,何老師被分發到空軍屏東基地,參與第一線照顧飛行人員的工作,他熱愛飛行的個性,結交了一些好友。還參與了中美反潛作戰演習,在海面低空執行搜索任務,同乘飛行了四個多小時,也體會到戰情任務對飛行員身心的壓力。當時軍方剛好有航空醫學培訓計畫,老師便去報考。「那是1969年太空人登月,阿姆斯壯的一小步,人類一大步的時代,航空醫學雖是冷門,但上太空卻很先進。父親也非常支持我出國進修,誰也不曉得這條路,對個人未來發展有極大限制(退休後賺不到錢),我學醫本就不是為賺錢,我家三代都一樣,錢看的很淡薄,這是父親身教的影響。」
拒絕申請綠卡進NASA
當時冷戰進入太空競爭時期,1957年蘇聯的無人人造衛星比美國先發射,為了扳回面子,美國特令空軍航太醫學校校長提前退休,轉到俄亥俄州立大學,在民間負責為NASA培訓醫學人才。何邦立老師適於1971年進入俄亥俄州立大學就讀,「我們的系主任原是空軍航太醫學校校長,曾經是駐韓美軍顧問 (韓戰時),對東方人極為友善。他主動要替我申請綠卡 (因NASA工作需要) ,他沒想到我會跟他說NO,我說是國家送我出來的,NASA學的東西我也有興趣,但回國後完全沒用,因為我根本不打算要留下來,我說最想學的是臨床航空醫學,飛行員適飛性的評估研判,國內環境無論軍航或民航都用的上。基於這個原因,畢業後他替我安排到梅爾診所進一步研究,這是後話。在俄亥俄州立大學念的兩年多的時間,在學校航空系的機場兼學飛行,我從每月250美元生活費中,省吃儉用自費學飛,我認為將來有助於我航空醫學事業的發展。」事實上我後來專精於航空事故的調查與預防工作,得力於此甚多。「在我學成回國前,空軍駐華府唐副武官,得知有一位航空醫官居然自費學飛,為此甚為動容。」當時何老師是而立之年,這也是他認識前行政院長唐飛先生的始末,源於四十餘年前的習飛因緣,人生真是太奇妙了!
飛行經驗是一生難忘的回憶
何老師的飛行執照是在美國拿的,那時候教他飛行的是一為退休老將軍,經過多次起落訓練後,好不容易熬到放單飛,「當時我太興奮,也沒聽得很清楚,(恰好跑道頭正在整修施工),他也想偷懶一下,在那裡就跳下來,讓我自己飛,連著飛了七個起落,(事實上他只讓我飛一次),他在下面,又不在塔台,沒辦法叫我,看我飛的還不錯,(他) 就想看這小子什麼時候才肯停下來,這段趣聞後來被刊登在大學的學報上,很好玩。」老師說著自己年輕時飛行的糗事,笑得很開心。然後又想起另一件轟動整個校園的大事,「那是學校航空系自己擁有的小型機場,離萊特兄弟(發明飛機的地方)大概百餘哩。離哥倫布市國際機場就在鄰近,一天夜裡一架環球航空TWA707的糊塗駕駛,要落在哥倫布國際機場,卻錯降到我們的小機場 (跑道對707嫌短了),因為沒有設施 (扶梯),乘客下不來,好不容易把客人弄走,他們也覺得很丟臉,所以公司派了最資深的機師來處理,乘夜半月暗星稀,偷偷起飛跑掉了,但已留下了丟人的紀錄,該校機場餐廳,隨後被改名為707餐廳,以資紀念。」
●彈射椅訓練時攝 (1969.03)
發現心理因素也會影響飛安
身體有大問題的飛行員要停飛,搞不清楚還讓他飛,那就非常危險。反過來,若飛行員的醫學問題,未涉及飛安卻貿然停飛,那是人力資源的浪費,飛行員養成不易,培訓成本極高,因此航空醫學的專業適飛性研判,極其重要。何老師在梅爾診所 (Mayo Clinic) 【編注:美國極負盛名的醫學中心】與指導教授合作,以620位停飛的民航飛行員為對象,做了一個飛行人員因醫學理由停飛的適飛性研究,該流行病學的調查有驚人的發現,「停飛者中,心理精神(方面)的問題佔百分之二十,這方面過去一向被低估,未受重視。1974年,我在美國航空醫學會年會中宣讀這篇論文報告,引起廣泛的注意,各大航空公司開始加強心理精神方面的掌控。」由於飛安問題攸關乘客性命安全,老師強調飛行員的航空體檢一定要落實,「前陣子德國不是出事【編注:指德國之翼墜機事件】?一個精神病(副機師)把門一鎖,(阻止正機師入艙)推機頭下去,把飛機栽了。精神有問題的人怎麼能做飛行員?照理檢查出來立刻就該停飛,這涉及公共安全的問題,應屬強制性,而不是影響駕駛員個人工作的權益,有所妥協。馬航失蹤不也是一樣,最近剛找到機翼殘骸,證明完全偏離航道,這個駕駛也是心理精神方面有問題。連續兩個例子,說明每半年一次的民航體檢,若流於形式,變成橡皮圖章就很糟糕。所以一定要尊重專業,飛安工作嚴格的執行與把關,才是關鍵。」
用事故調查專業解開歷史之謎
除了實際應用,何邦立老師的航空醫學專業,也幫他解開了抗戰時期空軍馬丁重轟炸機墜毀的歷史迷案。1937年,兩架馬丁機於深夜起飛,準備執行夜炸任務,卻不幸雙雙撞山墜毀,「大家都以為是載重過重、或機械故障所致。但是我看現場目擊者佟彥博的口述,還有另外一位斷臂將軍石邦蕃,他是地面的站長(的記述),(判斷)這就是一個眼重力錯覺(所導致的憾事)。」眼重力錯覺,這個生理現象是1946年之後才在英國發現的,是指飛機加油門起飛時,在沒有目視參考物的情況下,會誤以為機頭拉過高,下意識壓低機頭,導致飛機撞毀於跑道頭的事故。「英國冬季霧大,或在暗夜起飛時,幾年間大概有十來架飛機出了事。經過航空醫學的調查研究,發現都是眼重力錯覺惹的禍。當時馬丁雙機,全載重,暗夜編隊起飛,轟炸上海日軍陣地,油門加得過猛,憑感覺誤以為機頭上揚爬升 (怕失速),下意識的壓低機頭,就這樣越飛越低,終於撞山。」很不幸,我們的事故早於世界文獻紀錄十年,當時還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就是這份專業能力,幫助他解開了多年的歷史迷案,終於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1938年,二一八武漢空戰的考證,還原了戰史的真相,憑的是何老師事故調查的專業。至於1946年戴笠大雨中,南京撞山墜機空難失事,眾說紛紜,經過老師的抽絲剝繭剖析,人為因素是主因,有如福爾摩斯探長在辦案。【編注:何老師的 《 航空事故調查四十年》 預計2016年出書,精彩可期,敬請期待。】
●老師提及空軍相關史事,手上所拿即為《筧橋精神》
用專業引導航空事故調查
何邦立老師是台灣唯一擁有飛行執照的航空醫官,對老師來說,飛行除了是興趣,也是必備的技能;此外,航空醫學的專業素養,使他對重大飛安事故的調查,得心應手。「要想把工作做好,我必須要曉得他們的語言 (航管通話),飛行的技巧,管理的知識。除了飛行執照外,我還兼具航空調查與事故之醫學調查兩項調查的專長,一個人兼具兩個,這是非常少見的。因為這樣我佔了很大的便宜。通常到(飛機失事)現場,要從飛機遺骸與黑盒子找證據,黑盒子的研判少說要半年、一載才公佈,相當耗時。可是從人體的證據解析失事原因,既快速又正確。人是活的,生前或死後的受傷型態是不同的,所以從遺骸的證據,可倒推撞擊發生時的力道、大小、方向,與受傷的先後次序,有助追朔當時,飛機上發生了什麼狀況。所以我從遺體(檢查)上發現,再看看現場,大概可以指引出調查的大方向,八九不離十。」何老師他以2002年華航澎湖空難為例說明,「(當時)我人在國外,在報紙上看了一些報導,與敘述資料,用我四十年的航空事故調查經驗研判,隔月我在《中外雜誌》發表一篇文章,再隔兩個月又一篇,已經大概把事故的故事都講出來了,憑的是航空醫學專業。」
老師說,事故調查最怕的就是跳躍式的結論,跟刑事辦案一樣,等到最後發覺方向錯了,遇到瓶頸,再回頭重新另起爐灶時,發現現場已遭破壞,案子辦不下去了。因此,「先列出事故所有可能的原因,同時再用證據一個一個排除。」用排除法絕對會有真相,這就是他專業的辦案方式。
落實航醫業務促進飛安
航空醫官一定要感覺飛行,各國空軍都有規定每月最低飛行的時數,若未達標下個月必須補齊,否則便停發飛行加給。感覺飛行是為了落實飛安業務而設,讓他們 (航醫) 深入飛行中隊,照顧好飛行員,「你假如不跟他生活在一起,不跟他一起感覺飛行,你怎麼曉得他的問題?如何掌握狀況。我自己到部隊去視察的時候,乘便就在那邊感覺飛行。記得有一次去花蓮,剛好飛機出了事,單位全部停飛,我就坐搜救機的後座感覺飛行,同時也幫忙搜尋任務(失踪者)。早期我還參加過中美反潛聯合演習,通常坐在上面,海面低空飛行,一飛就是八、九個小時,我是真正參與飛行部隊(一起飛行)的航空醫官。」
何老師在總部擔任醫務技術科長,負責全軍的飛行安全與預防保健,要求每個中隊都要有航醫駐隊,「他們就覺得有了冷氣,有了好房子,你們航醫就來(分一杯羹)。」我就跟聯隊長講,沒有一個醫官願意住在這裡,在外面還可以兼差,是我要求的。目的就是生活在一起,航醫才能夠掌握狀況,協助部隊長防微杜漸。因為我一看數據,都沒有感覺飛行,大家反映部隊忙不過來,(航醫) 排不上飛行。「假如航醫駐隊的話,作戰官安排第二天的飛行任務,雙座機後座若有空位,隨時都可以讓航醫(壓艙),怎麼可能一個月都飛不滿這些基本時數,顯見業務 (飛安) 沒有落實。」
何老師每年會全軍各基地 (對飛行員) 巡迴演講,「我記得有一次的主題是飛行錯覺,報告中國空軍十年的錯覺調查研究,他們才曉得過去有同事,在打地靶拉起來時摔掉,都以為拉晚了,不是,是錯覺惹的禍。」因為老師對飛安的深入,贏得大家的信任,「講完後部隊長反過來要我幫忙,騰出房間,要我督導(這些醫官)駐隊去。」飛安工作要靠有心人,專業,溝通,相互了解,才能夠讓業務落實。
●何邦立老師負責空軍低壓艙航生訓練時與同仁合影 (1987.02)
何邦立老師所作中國空軍十年彈射逃生的調查研究,與美空軍作一對比,改變我空軍傳統保飛機,不肯跳傘的錯誤觀念。針對英阿福島戰爭的先勝演習,了解空軍執行作戰任務時,每日飛行之最大起飛架次,減少飛行疲勞對飛安的影響。飛機機堡遭炸時,震波之生物效應評估與防範等等。「 何老師從事的軍陣醫學研究,這些完全不同於臨床醫療作業,展現出對國家戰力發揮的重要性。」但當事人需要有高尚的情操,與犧牲小我的胸懷,當然還要有賢內助無私的支持 (大家看著師母,一陣大笑)。
閒雲野鶴的休閒生活
訪談到了最後,小編當然要服務一下讀者,打聽一下何老師的休閒活動,老師說他退休後興趣就在歷史考證,平常的休閒活動就是登山、旅遊,說到這裡又偷偷地放了一下閃光,「(還有)跟著老婆走。」小編們聽了都哈哈大笑。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知與行的互相應證,或許就是何邦立老師能一直保持源源不絕的寫作熱情的秘密吧!
●小編和老師、師母大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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