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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家路新詩集《深呼吸》全球虛擬研討會】之七:解碼與感悟米家路新詩集《深呼吸》
Photo by Patrick Hendry on Unsplash
◆ 之一 ◆ 裂感的本體詩學:解碼米家路的詩《裂》
聶雅婷(長榮大學應用哲學系副教授)
〈裂〉/米家路
(二月某日清晨驅車路上,
偶然瞥見一棵大樹從中劈開,
其扭曲的斷枝弧形般聳立,在積雪的大地上,
裂變的曲折美令人詑異。)
從垂直的向度,以勢不可擋的
渴望,撕裂皮與肉
毫不畏懼墜落,向下,向下
朝崇高反向剝離
──裂必是一種低度的誕生
掙脫軀幹的瞬間
緣於地心的暴力,扭曲
釋放刻受銘心的痛,聳立的
糾纏塑造生動的大地
──裂必然呈示大道的生成
誰曾瞥見這劇變的時辰?
它或許發生在天地混沌的暗夜
或許發生在天地開啟的黎明以弧弦的姿勢,持續彎曲
直至意志力在零點折斷
裂的碎聲從何處濺出
是從軀體內的筋絡處
還是從騷動的根莖處?
涅槃的葉嗖嗖拍聲
斷枝間懸空的積雪
裂必是一個純然的動詞
它不及物的開放溶解塵土,撩撥
腐爛的氣息,令折翅的
羽毛自由下墜,真空無限的輕
水銀般彌漫,擦擦一束束的光芒
這道詩透顯出在天地萬物之下,人是渺小地像個螻蟻,驚顫於神聖宇宙之力的現象觀察。
作為知的存有者,人對無限浩瀚的宇宙總是充滿無限渴望激情,意欲去掌握整體的無限性,在存在遮蔽處點亮一把燭火,照亮在黑夜雪地裡的光芒,而這樣的整體超越性是在崇高中實現出,在裂的那一剎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力拔山河與宇宙之力抗衡,一種光明與黑暗之中的爭戰,天與地之間的存在崩裂綻出希望之光。康得說:「自然的美關係到存在於受限制中的對象的形式,與此相反,崇高卻可以在無形式的對象上見到,如果這對像自身表現出無限性,或者由它的感召而表現出無限性,同時這無限性又被想像成一個整體的話。」
劇變時刻在一切不確定潮流中,來回往返於暗夜與黎明之間,以逼現界限經驗既視感,詩人體會天地間存有的摺曲彎曲變形以致於呈現無盡漩渦的迷宮狀態,摺曲的世界有如巴羅克的世界,我們可以使用柏尼尼(Benini, Gian, 1598-1680)的雕塑名作〈聖泰瑞莎修女之出神狂喜〉來說明,這名作當中對於衣服、身體、頭髮之曲折波動的誇張刻劃象徵著神祕內心之起伏波動,都在等待著某個都是為了「特異點或奇點」,詩人談到劇變時刻就是指這奇點,在暗夜與明之間存有無限摺曲到直到神聖的斷裂時刻,就符合了德勒茲講到巴羅克美學時說到線條的摺曲,不斷做出摺曲,將摺曲推到無限,在「摺曲之上摺曲,摺曲循著摺曲」(pli sur pli, pli selon pli)。」(Deleuze, 1988 : 5)直到神聖的斷裂事件產生。
詩人有著道家思維,它說到「道生」概念,這意謂著在摺曲之後突然有個空白斷裂,這裡斷裂在後面字句中暗示著「大道生成」,大道生成在時空展現是一個無限折疊與彎曲的介面,曲折離奇到無限的突出斷裂事件發生,詩人聆聽著斷裂響聲想像著大自然中宇宙身體伴隨著生命意志激情衝力伴隨死亡欲望,跟著存有極致彎曲延展,直至斷裂那剎那,方死方休,一切斷裂歸零,爾後重生,一片綠意。「誰曾瞥見這劇變的時辰?/它或許發生在天地混沌的暗夜/或許發生在天地開啟的黎明以弧弦的姿勢,持續彎曲/直至意志力在零點折斷」
樹的裂聲召喚出無限生命之重之反省,猶如米蘭昆德拉在「布拉格之春」的反史達林民主運動中反省到在沉重血腥歷史之下,人們所扛的十字架是不得不被迫在無奈之下做出選擇,在歷史巨輪之下,誠如負重之羽般,之重之輕在傾刻之間藉由物件的抒寫達到顛峰,「偶然瞥見一棵大樹從中劈開/其扭曲的斷枝弧形般聳立」,那無聲地卻響徹詩人心靈空間,彷彿召喚著詩人品味那藉由無限神聖之力拔升卻無能達頂之後,去而復返的無力沉淪,無能為力達於造物者之下的崇高感受挫卻無損於人之所以為人之意義所在,「渴望掙脫軀幹同時/緣於地心的暴力、扭曲/這崩裂卻呈示於大道的生成。」,兩種力量的拉扯,「渴望掙脫軀幹同時/緣於地心的暴力、扭曲」,欲力使得這扭曲/崩裂發生了,而這後一句說到「卻呈示於大道的生成」。
這裡我們看到兩種斷裂比喻,第一種斷裂是:一個時間的斷裂,時間的斷裂以暗夜到黎明的弧弦的折曲方式展現,第二種斷裂另一個是空間的斷裂,這裡的空間斷裂藉由積雪重壓後導致樹木的斷裂,而樹木的斷裂則是在疑似筋絡、根莖或葉的聲音的方式來展現。
關於第一種時間斷裂,我們不禁想到布朗肖。布朗肖《災異的書寫》談到「太陽下無邊無際的空間並不是為了見證白晝,而是為了那些從星星中解脫出來的夜晚,那多重的夜晚。」,追求無限整體的存有者泅遊於太陽下無際無際的遼濶空間,為得是「那多重的夜晚」,「以弧弦的姿勢」、「撕裂」、「墜落」、「剝離」「掙脫」,黑夜與黎明之間來回往返以弧弦姿勢呈現存有的摺曲延異,持續彎曲,以致於無以復加浸潤於時間迷離中,終至不可復返。
往上拔升與往下沉淪之間這種神魂之間追索與失落感彷彿是日光忽隱忽現在內外在之間,永遠不在場的日光之幻影,使得每位知的追求者朝向這樣看似無意義的有意義的方向追索,追索於「一個介於域外之夜和域內之夜的恆定不在場證明讓他們得以終其一生都擁有日光之幻影。」──布朗肖《黑暗托馬》
關於第二種空間斷裂,我們可以這樣看待:由於不能化分的整體卻仍要被某種介人唐突力量,於是不可分於是與非之間,藉由斷裂而有所逃離,逃離了確切可見之真實的、飄忽不定的虛無,誠如詩人被斷裂聲吸引,「裂的碎聲從何處濺出/是從軀體內的筋絡處/還是從騷動的根莖處?/涅槃的葉嗖嗖拍聲/斷枝間懸空的積雪」,世界的本體與我本體之間互相滲透參贊化育成為宇宙生命流動,這種處在世俗時空當中的身體感,被驚蜇斷裂感拉回隱密時空中,如同生命流的激發而濺出,在斷裂處身體與之呼應,扣問天地間發生存有的綻出,與之激盪而奮起。
詩人尋聲發出疑問,陷入自身與大自然之間物我兩忘的迷離感,由自身軀體到樹枝、根莖及葉之間去探問這裂聲由何而出,自身與大自然互為完形生命之流,生命意志衝力在時間斷裂時,那段空白迷離處尋聲發問,那聲由何而來?騷動的葉或者涅槃的葉或者懸空的積雪呢?那「裂的碎聲」由何而出?
斷裂之聲是無聲之聲之斷裂,這斷裂感感猶如托馬的目光望向的是黑夜中的無聲的爆裂之聲,是安靜也是窸窣的存有之聲,不可現顯的表像最深處的「有」(il y a)揭露之聲。斷裂聲在空間迴盪,它召喚諸存有脈絡回應存有本體,它召喚出「神聖空間」,以垂直的下墜方式,接引眾靈力向上拔升朝向崇高致敬。
樹木由根源或者經脈筋絡處斷裂開來,軀體的裂感,這「裂感」說明生命現象狀態,在天地之間,在神聖與世俗之間或者說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域內與域外之間,流離與安住之間呈現不穩定碎裂狀態,在切割的過去歷史中,在海外留學與家園之間,斷裂枝葉之間重生與接肢的未定狀態。未定生命緣起與幻滅,既是接合又是斷裂狀態,既是寂滅又是重生,是不斷失魂落魄又重新得力的狀態。它成為了容器,也呈顯為通道狀態,是無限開放的可能性,雖然它呈顯為裂的狀態。
「裂必是一個純然的動詞」,斷裂通過黑夜黎明弧弦般光啟,至地平線折曲成為存有的裂變,劈開的大樹,聳立斷枝聲音形構出瀕臨死亡的界限經驗,而無聲之聲的斷裂召喚遊魂,或說是世間流浪兒迴旋於此靈力空間內回應斷裂存有之聲的召喚,爾後宣告著,「如今,我存在著如同道也存在於我乎」。
所有裂變乃是大道生成過程,必駐足挽回不可挽回的結局,詩人於是提醒著:「裂必是一個純然的動詞」,所有成住壞空是必然動態歷程,莊子言:「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詩人不經意驚鴻一瞥,如同詩上所「偶然瞥見一棵大樹從中劈開,/其扭曲的斷枝弧形般聳立,在積雪的大地上,/裂變的曲折美令人詑異。」
詩人強調「裂必然呈示大道的生成」,道如太陽,光照萬物,無私於己用,潤澤於大地,這樣的斷裂美感體驗,是由身體而出發,感到宇宙大地擴然充斥於詩人心中,它是「不及物」,意謂無所偏私於愛,詩人對大地愛意無拘執佔有的方式還情於大地,且溶解於大地塵埃之中,且「撩撥腐爛的氣息」,精神逍遙自在卻還願己成為「折翅的羽毛下墜」,何等願力與悲憫如詩人般,本應無關世俗的煩瑣,卻仍無不厭其詳來回穿梭。詩人使用兩個「必」,一個必是「裂必然呈示大道的生成」;一是「裂必是一個純然的動詞」,由詩人口中召喚出必然救贖之道,這道如同「真空無限的輕/水銀般彌漫」,而做為觀眾的我們只「擦擦一束束的光芒」,雖然我們未曾像詩人在二月清晨臨視這斷裂感,但藉由詩人「裂」,存有之光在即在裂中綻出。(草於2019年12月10日淡水)
◆ 之二 ◆ 呼吸與冥想──詩人米家路《深呼吸》讀後
李同路(愛荷華州立大學世界語言文學系副教授)
詩人米家路雙語版詩集《深呼吸》的出版(臺北:秀威資訊,2019),我是在菲絲布柯(「臉書」這個翻譯著實缺乏詩意與想像力)知道的。承蒙米兄眷顧,送我一部。書在途中屢經顛簸,入手已是一月之後了。當然,與該詩集涵蓋的三十餘年(1981-2018)比較,這幾乎只是一瞬,不值一提。古人說三十年為一世,我們凡人一生大概也就三世而已。但米兄以這本400餘頁的集子,清晰而真誠地記錄了他在此期間的生命痕跡,便非常人所能及了。
到手之後,便慢慢閱讀,時有感興。好的作品,便是使人生出無名感興的作品。我非詩人,對現代詩更是不敢染指,只是將這部書當作一個認真生活的人的心路歷程看待,當作分行的文章去理解。我的感興,也僅基於對第一輯《天涯離騷》的粗淺印象。米兄作品包羅萬象,有時震撼到讓我沉默,有時陌生到讓我失語。如此,便只能隨興所到,姑妄言之。
│離散在天涯│
按照時下的流行話語,米兄應屬於離散作家之列。所以翻開詩集,首先吸引我這個同樣是異鄉人的,是那些具有揮之不去的 「天涯」流離之感的作品。米兄不遠萬里,從蘇軾的故鄉跑到波士頓,經歷一個又一個暴雪彌漫的冬季,一個又一個春暖花開。其中滋味,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作為異鄉人,難免故鄉之思。這種漂泊途上的懷鄉之感,或許也是古今詩人最具共情之處。正所謂雪泥鴻爪,行止無常:「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此類感慨,不一而足。
這世上,大約除了故鄉的麻將與火鍋這些物件的永恆牽引,最容易激發我們思鄉情緒的,或許是對寄居之地的疏離感。《夜行紐約》(第122-124頁)中的那個中國人(作者自況?),在這個號稱世界之都的地界,看到了什麼呢?怪獸般的霓虹燈,豔女郎的紅唇,鴉片的氣味,皮條客,兜售假名牌的……一切都嘈雜,晦暗。在此篇中,罪惡與繁華同在,多元與排外共生。所以這個中國人不會對此地產生歸屬感,他會孤獨與傷感,會匆匆逃離,更會思念老家的麻將,火鍋,江水,陽光。米兄這類作品,可以說是全球化版的懷鄉詩。
異質文化帶來的陌生感,也使白居易所謂「吾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的追求變得極為困難:在異鄉,我們內心不是一塊隨時可以融化的冰,而是一塊保持故鄉溫度的頑石。當然,在怪獸般的都市得不到的歸屬感,或可轉而訴諸自然。所以,當詩人發現一隻站在阿卡迪亞礁石上的海鷗時,便如遇故人,對其吐露心聲,將自己的漂泊經歷,慘澹生涯,思鄉之情,自嘲式地一一羅列。海鷗無言,卻成為最佳的傾聽者。在它面前,不用焦慮,無須偽裝。海鷗賦予了礁石溫情。詩人棲遲零落,卻得以鷗鳥相親,陶然忘機,何其幸運(《一隻站在阿卡迪亞礁石上的海鷗》,第116-118頁)。
│飄雪的時日│
流散天涯中,詩人所思所感最深廣的,似乎還是自然與日常景觀。其中,雪成為詩集中一個最凸顯也不斷重現的題目,單第一輯中便有7首。這大約也是拜新英格蘭地區氣候所賜吧。雪已經下了千百萬年,也被無數古今詩人書寫了無數次。似乎日光之下,本無新事。然而眾所周知,詩作並非自然景觀的鏡子。相反,它只是我們個人內心世界的鏡子。我以為,米兄望雪,玩雪,思雪,在與古今人物精神對話中(比如《讀柳宗元〈江雪〉》的調侃,第94頁;《雪中迷蝶》中莊周的影子,第28頁),鑄就了自家本色:主體色彩強烈卻不失畫面感,動感十足卻能從容安寧,機鋒盡顯卻又凡常可親。
詩人說,讓日子平常如初 (《菩提花開》,第110頁)。我想說,讓日子在書寫中平常如初。看似卑微,這其實是個很高的要求。尤其在書寫被政治壟斷,被神祕化甚至神聖化的時代,日常生活被極度邊緣化,除非作為宏大歷史書寫的佐料,腳手架,隱喻,或象徵。這種文化傾向,也給許多人造成了神鬼附體般的慣性:每一閱讀,首先便要尋找中心思想,終極意義,找不見便惴惴不安,空空落落。《2012年冬天第一場暴雪紀事》(第144-146頁)讓我最震驚的,便是其中非常純粹的日常性:雪很大,看見了松鼠,跟女兒去滑雪,女兒跟玩伴去滑雪,雪把門封住了,明天還去滑雪。此處,我們看不見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但這種凡常,這種對凡常的書寫,卻充溢著對事物本身的情有獨衷。
如果說其它意義,我以為這是對於傳統書寫模式的突圍。傳統過於強大,意義無所不在, 卻又似乎是魯迅所懼怕的無物之陣。唯一的出路便是回到日常,回到瑣碎,回到柴米油鹽,方能有「忽然撞著來時路,悔叫平生被眼瞞」的通透。真正的禪意,便是運水搬柴本身的滋味。換言之,這種純粹的日常書寫,是一種將高度體制化、神聖化書寫模式再民間化、再世俗化的極佳策略。
│瀆神的愉悅│
《政治波普詩》三首(第148-154頁)所表達的,則是完全超乎古典詩歌能力的愉悅。如莫言所曾感慨的,政治,發生的時候是人命關天的嚴肅事業,是對未來認真而天真的願景。但時過境遷,就似乎輕如雲煙,甚至荒誕無稽。幸運的成為漁樵閒話,街談巷議,小說家言。不幸的,就此消失於人類記憶。古人不厭其煩地詠史,或許就是在抵抗遺忘吧。
政治也往往喜歡跟人玩笑,甚或將美夢流變為噩夢。但政治波普詩,則如同北京798的政治波普畫一樣,呈現的是完全不同于古之詠史派的調子,而是平添了一種瀆神的惡作劇式的快意。自然這種非聖無法也是古代所不敢有的。或許這種輕鬆的戲謔色彩,才是歷史記憶應有的底色,才是創傷完全治癒的標識。自然,對於熟悉古典詩歌的讀者,要欣賞這類詩歌,估計得徹底放棄傳統詩學方可,無論是溫柔敦厚,還是空靈無跡。
這類詩的寫法,似乎也沒有一定之規。《抄〈毛主席語錄〉》與《聽寫》便是從重複「正確」內容開始,在重複中不斷將內容顛倒,錯置,最後弄得面目全非。在此過程中,語言剩下的惟有形式的相似性,而神聖的意義,則隨著顛倒錯置造成的語義的不可解得以徹底消解。這與前現代的重複是不同的。祥林嫂惹人厭煩的「我真傻,真的」,可以說是創傷症候的本真再現,但不是政治波普:創傷仍在時,戲謔是一種殘忍。《給毛主席點煙》,則是另一種策略,即虛構個人故事,將偉人的日常習慣細節作為宏大歷史細緻地書寫,以此種反差凸顯歷史進程與歷史記憶的荒誕感。
如前所述,很長時間內,日常生活不具本體性意義,除非其能與宏大歷史、與偉大人物發生關聯。但也總有人如同張中曉一樣前赴後繼地試圖證明,「世界並不是裁判所,而是生活的地方」。生活就是生命,所謂俗人,就是吃穀子的人,而欲望,不過是穀子欠缺。放下世界,拿起筷子,方能品味生活。所以,政治波普能夠存活的時代,是幸運的時代。
│跳動的字元│
內容之外,米兄在詩的形式上也多有實驗,以跳動的、狂放不羈的字元,賦予形式獨立於內容的意味。自胡適之博士「兩個黃蝴蝶」的嘗試性大作發表以來,現代詩在百年間經歷了不斷的形式實驗。去古甚遠,對其無法撼動的古典,時而赧然,時而俾倪。當然,也有人試圖把詩關在籠子裡,或給它帶上腳鐐讓它跳舞,或去山寨民歌小調。幸運的是,詩歌形式的國家標準迄今還沒有制定出來。
有兩首作品的形式尤其使我觸動。如詩人所言,《裂》(第44頁)是見到路旁從中劈開的大樹,及其聳立的扭曲斷枝有感而寫。詩的前半部分,7行就是一個「裂」字,排作十字架狀,造成強烈的視覺衝擊,形式直接成為內容。而從內容說,這是關於死亡但超越死亡的思索。萌蘖,初生,成長,斷裂,死亡,皆為生命之一環。而撕裂的毀滅的生命,似乎更具有內在的動感與張力,隱藏了更多關於生死的密碼。所以,我們會與荒原秋山,枯藤老樹心有靈犀,以之入詩入畫。
現代詩的開放性,可以使形式完全跟著感覺走,隨物賦形。《曼哈頓懸日》(第156-158頁)以每行一二字,間以三五字的句子構成都市叢林般的垂直感與下墜感。(這個就不為難編輯,在此進行複製了。)從句子中獨立出來的單字,頓時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夕陽如火,色彩絢爛,動感十足,由此造出一種形而上的震撼。而最後幾行,則回到常規排列,書寫都市凡常而具有荒誕感的喧嘩。這已經不是懷舊式的夕陽西下,日暮鄉關之感,而是將我們熟知的凡常景象陌生化,神聖化,使我們麻木的神經得以蘇醒,再次感受近乎神性光芒的籠罩。
│回到深呼吸│
總之,如米兄詩中所展示,我們生活在一個幸運的時代:詩不再是經國之大業,也不再需要負拯救蒼生的責任。但同時,詩還是可以一端連結自我,另一端連結更深廣的世界:小到心靈冥想,日常生活,大到社會歷史,宇宙自然,皆是一體。這是我在閱讀《深呼吸》過程中不斷感受到的。
模糊地說,詩可以看作道的隱喻。自古「道」與「言」總是冤家。道不可言,不必言;卻也不得不言,故以隱喻「強為之容」。道的運行不需要人工干預,但對道的認知則不得不然。正如呼吸,我們都不學而能,但「深呼吸」則需要努力,調息以冥想,就更是另一個境界的功夫了。這樣說,絕不是戲弄大道,故作玄虛,而是指出一種生存的可能:通過詩,在熙熙攘攘的世界中尋回片刻安寧,在橫流的物欲與血腥爭鬥之上深入存在的機微,在憧憧魅影中識得自家本來面目。或者如周作人所言,「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刹那間體會永久」,以「得半日之閒,抵十年的塵夢」。要如此,當如米兄所建議:「把耳朵罩住。把雜音濾除/深深地呼吸,讓肺葉擴張/耳花盛開,傾聽內心的梵音」(《鑿道三行 · 三十》,第138頁)。
如此說來,所謂的詩,便是柴米油鹽的凡人世界與神祕玄遠的冥想境界之間的門檻。所以它凡俗而超越,可解但不完全可解。但現代生活常是神經質地分裂的,人們習慣以門檻為高牆。莊子有言,分則成,成則毀,忘掉成與毀,使生活「複通為一」,如此,方能恢復盧卡奇所說人類存在的整體性。我以為,米兄的《深呼吸》,為我們提供了一道值得反復跨越、無論從哪一方向望去都充滿光芒的門檻。(2019年11月初雪夜,於愛荷華州立大學)
◆ 之三 ◆ 致敬米家路《深呼吸》
凌嵐(旅美華人作家)
最初接觸老米的詩是在30年前的北大,那是他還是小米,米佳燕。一個月之前偶爾通過校友的網路群認識他,他已經是米教授了。30年年前,在當時大學生油印的詩刊上,讀到《風拂過手掌》:「我不能消磨這無端的寂寞,/群鳥遠飛天際,我卻匍匐在地上 /我只能舉起雙手, 把呼吸拋向空中 /讓呢喃的燕子翔飛潤濕的江南。」
這首詩準確道出了了我們當時青春的苦悶,是慘綠少年心理理彷徨的寫照, 在中文系同學中流傳。閱讀米教授的詩集《深呼吸》, 我常常感覺到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生動有致。老米為人熱情,才華橫溢,人在海外除了學業精進, 事業有成,37年來一直堅持中文詩歌的創作,這本《深呼吸》是海外中文詩歌寫作中纍纍碩果中的一枚。它記錄了我們這些60後,70後的留學生一代人,從中國到美國,從亞洲到世界去的心靈路線圖。就像他詩中寫到的那位詩人:「策馬/千里迢迢/與大道競跑/呼吸/迎風撲面的顫慄/那是繆斯的呼召」。「那麼多/依賴一團藍色的呼吸/併發繁星/銀花旁邊是一個/空籃子」這個空籃子就是教授詩心裡的靜謐,在繁華洗淨後的人生回望。
必須承認,米教授和我這樣的一代人,在全球化,地球村的時代開始之前離開中國。我們對時空隔離的感覺非常強烈,故土,遠離故土的寂寞,時代劇變中對母語經典的珍惜,漢語古典詩歌意象的熟悉和運用,都是我們這一代的文學標識,米教授的詩把這些特點做到了極致。比如他的詩中大量繁複華麗的辭藻比喻,讓短小的新詩讀起來有屈原楚辭的風格,一杯小小的綠茶, 他寫出:「清新而又充沛,如綠茶/舒卷,從高山的霧氣/吐露雨水的甘甜/醒過黑夜的困頓/滋潤凡人的心間/醒茶面向晨光 ,/玻璃杯頓生暖流 /茶葉千回百轉/光合的輻射,催生/又一次輪迴轉世。」綠茶這種典型的積累深厚中華底蘊的物產,卻寫到輪迴轉世,隱喻詩人在故土之外的心聲寫照。
而《麋鹿》這首,從原本是中原之物的麋鹿進入西方,來寫照族群的全球離散:「蹄聲踏出江南,隨洋流/遷徙英倫,如鬥星轉移/神父的紅棕披風翻飛,那蹄聲/又踏回濕潤的江南,麟角呼啦/穿越風風雨雨的一百年。」神父的紅棕披風翻飛,讓我想起聖誕老人聖尼古拉斯,在每年的12月24日晚這一夜,在夜空中駕著12匹馴鹿拉的馬車,四處給孩子送禮物的美麗傳說。耶誕節這些年在中國大熱,是國內許多大都市裡年輕人熱烈慶祝的一個節日,一百年後,麋鹿隨著節日之夜的傳說,再次踏回江南,這不不能不說是一個全球化時代的傳奇。
我祝願米家路,以及進入中年的我們,繼續寫出更多美好的中文作品,讓中文這件我們多年不能忘懷,「隨身攜帶的行李」成為作家最好的護身符。(謝鈴嵐 2019.6.2於紐約上州)
◆ 之四 ◆ 《深呼吸》感言
吳逸仙(紐約市立大學副教授)
詩言志:詩歌說的是詩人的志向,詩人的思想, 詩人的抱負。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歌可以激發熱情,可以提高觀察力,可以結交朋友,可以抒發不滿。
米老師的詩集,分成三部分,我個人最喜歡的,是第一部分天涯離騷。在座的各位當然都知道離騷在文學政治各方面的指涉。而我相信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部離騷,而且都可以在米老師的離騷之中找到共鳴。在這一部分的作品中, 詩人成了雪中迷蝶,詩人像一棵被劈開的大樹,撕裂,詩人在颶風中,看到了「曼哈頓黑/百老匯暗/時代廣場空/自由火炬滅。」詩人的心是何等沉重?
天涯離騷詩篇之中, 我偏愛〈量詞操練──四行大白話〉。按理說,詩歌是最精煉的語言,絕對要避免大白話,可是這一組大白話太有力了, 畫面感特強,反而製造出非常震撼的效果。這一組詩分成十四段,幾乎每一段的前兩行都是「真誠可愛」,但是第三行轉折, 四行則完全幻滅。但是幸好,在悲哀之中還是有希望, 第十二段:
小時候我在一棵大槐樹上
刻下一個「米」字
多年以後槐樹不見了
可「米」字卻長了出來
大樹雖然隨著歷史消失了, 但是新的價值(「米」)長出來了。這個世界還是存著希望。(2019.6.2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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