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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蜀水潤隆溪 ——瑞典皇家人文科學院外籍院士張隆溪教授印象(下)
圖片來源/《世界華人週刊》
張隆溪 院士證書
實至名歸:瑞典皇家科學院外籍院士
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引來舉國關注的時候,很少有人知道,與頒發諾貝爾獎的瑞典皇家科學院平行的機構,瑞典皇家人文、歷史及考古學院還有一位獲選華裔外籍院士張隆溪。作為觀照,後者獲選的學術含量更為厚重。對此,隆溪先生介紹:「瑞典皇家人文、歷史及考古學院和皇家科學院是兩個並行的機構,都成立於18世紀,前者更傾向于人文學科類的研究。2009年2月,他們先發給我電郵,通知我當選了,然後又邀請我去斯德哥爾摩演講。因為候選人都是國際上知名的學者,而入選的只能有一兩個,所以從提名到評選過程都很保密。學院會要求現任院士們閱讀推薦人的學術作品,然後一半以上投票通過才行。我在國外出版了一些英文著作,比如《道與邏各斯》、《強力的對峙》以及《走出文化的封閉圈》等,還有一些發表在刊物上的論文,主要談中西方跨文化理解的問題。當選院士,是學院認可了我的學術成就。」
對於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引來一些媒體的炒作,隆溪說:「我個人認為不太正常。諾獎只是瑞典這個國家設立的,並不能代表全世界,人家也沒說要代表全世界。尤其文學獎,由很小的一個委員會決定。這些委員不可能去讀全世界所有的著作,他們懂德文、英文、法文、瑞典文,所以文學作品有沒有翻譯成這些文字,是能否參評的首要條件。關鍵的是,這個獎是獎給個人,而非一個民族和國家。中國作家能得諾獎,這肯定是值得高興的事,但不用上升到沒得獎就是中國人受了歧視、得了獎就是中華民族受到了尊重的高度。聽說有人建議莫言領獎時穿唐裝揚我國威,這就有點過了。近代歷史上,中西方文化不平衡,我們一直處於弱勢,所以期盼得到別人承認。不過我們現在已經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了,國人應該對自己更有信心,把這些事情看得更淡,不緊張,也不狂熱,心態更加從容。」
作為溝通東西方文化的學者,隆溪還說:「很多美國人對中國的印象並不壞,因為在二戰時,他們就知道中國人是盟友。其實我更關注的是西方對中國形象的另一種誤讀,即『停滯的中華帝國』,說到中國,不是孔夫子,就是兵馬俑。要改變這種印象,最根本還得中國自己有變化。我曾經出過的小冊子《走出文化的封閉圈》,希望我們能超越一切學科、語言、文化和傳統的局限,使視野儘量開闊。一旦跨越文化差異,我們就會發現過去不曾注意的細節,找到文化源源不斷的創造力,最終改變這種誤讀。」
章學誠先生曾說過:「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沉潛者尚考索之功。」(《文史通義》「答客問」)我讀隆溪書,觀察到的「獨斷之學」勝於「考索之功」,因此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高明者」。他看重思想的力量,他的學問是活學問,不是死學問,根底來自五十年如一日的文本典籍閱讀,並由此結出了碩果,洋洋灑灑的四卷本文集,構成了張隆溪學術的主體結構。他撰寫的那些文論,牽涉學術的事理,如同錢鍾書說「善述」不亞於「善創」,與文獻研究庶幾近之,遠非浮詞空論所能比並,應該就緣於他早期的讀書記憶。
隆溪治學:從立言走向大家
2013年,筆者的臺灣文友、秀威出版公司總編輯蔡登山先生慧眼識珠,傾力出資,出版了《張隆溪文集》(四卷本)。之前,還延請武漢大學博士、作家韓晗先生擔任主編,文集的封面設計及裝幀精美,學術品位甚高,由此匠心凸現。這四卷本文集囊括了隆溪先生早年從事西方經典文論研究以來,幾乎全部有代表性的漢語學術著述,其中包括《二十世紀西方文論評述》、《道與邏各斯》、《走出文化的封閉圈》、《中西文化研究十論》、《同工異曲》、《比較文學研究入門》等,宏觀地展現了隆溪的學術思想發展沿革。
如今,隆溪已成為人文學界為數不多的,享有世界聲譽的華裔學者之一,至今仍是瑞典皇家人文、歷史及考古學院唯一健在的華裔院士。2013年9月,他又獲得另一項榮譽,被選為歐洲學院的外籍院士。只可惜國內學界對於其學術思想的介紹、述評的文章仍然相對比較匱乏,有待於今後的改善。宏觀地來看,隆溪的學術思想發展有跡可尋,早期的讀書經驗及至從北京大學到哈佛大學,並獲得了美國加州大學的教職。在這一過程中,他既完成了學業,也轉變了身份,逐漸從一名「中國的外國文學介紹者」發展為「海外的世界文學研究者」,在這期間,他的代表性著述就是由三聯書店於1986年出版的《二十世紀西方文論述評》。這本文集是隆溪先生早年在中國大陸《讀書》雜誌上刊登文章的結集,也是上世紀80年代有代表性的國外文藝理論譯介著述之一,該書較為系統地論述了從佛洛德的精神分析到伽達默爾的闡釋學的20世紀歐美文論,顯示出了他豐富的外語閱讀、深厚的中文功底與對於新理論的好奇,亦反映了他對當時中國大陸學界現狀的瞭解。
迄今為止,《述評》仍是隆溪的代表性中文著述之一,儘管在隆溪三十年的治學生涯中,一直未曾放棄中文寫作,用中文寫作的時間並不多,只有進入北大的1978年至1984年這短短七年,從1986年開始,張隆溪逐漸開始用中英雙語發表一些關於傳統文化的研究成果,其中包括《傳統:活的文化》(1987年)、《他者的神話:西方眼中的中國》(1988年)等等,在這些成果在當代中國與西方學界均產生了一定反響。但縱觀今日張隆溪的學術寫作,我們可以看到,在第一個階段中,張隆溪已經開始從「述評」轉向了專門領域研究,儘管這種研究依然是一種探索性的。
1989年以後,隆溪受聘於加州大學河濱分校,在二十多年來的學術生涯中,他主要用英文著述,出版了多部英文專著和多篇英文論文,這些著述奠定了他在國際學界的聲譽和影響。他也兼有中文論著。2006年出版《走出文化的封閉圈》,從中國傳統文化入手,力圖站在人文科學的高度來詮釋文化的差異性。縱觀隆溪在這一時期的學術的脈絡,其開端以對錢鍾書(1910—1998)的研究與評價為主。其代表著述包括《游刃於語言遊戲中的錢鍾書》(1991)、《自成一家風骨:談錢鍾書著作的特點兼論系統與片斷思想的價值》(1992)與《懷念錢鍾書先生》(1998)等。但實際上由於20世紀最後十年世界格局的斗轉星移,使得張隆溪的跨文化研究體現出了對錢鍾書「中西文化中共同存在著邏各斯中心主義」這一學術思想的賡續。
經歷了這些思考與積累,隆溪開始從「闡釋學」的角度來詮釋中西文化,試圖以跨文化研究為範式,進入到世界性的學術語境當中。這既得益於他對本土經驗的審辨,也是他基於國際視野這個大背景下的思考。
宏觀地看,隆溪在晚近時期的主要學術思想,主要由《走出文化的封閉圈》到《中西文化研究十論》再到《同工異曲:跨文化閱讀的啟示》(下文簡稱《同工異曲》)這三部學術論集所串聯,充分反映了張隆溪對於東西方文化衝突的反思。張隆溪主張超越中西文化差異,試圖以「求同」來尋找總體規律,這反映了他的學術思想已臻成熟。在《西方闡釋學與跨文化研究》(2004)、《滄海月明珠有淚:跨文化閱讀的啟示》(2005)、《天與人:基於跨文化的視角》(2009)、《世界文學時代的來臨》(2010)與《中西交匯與錢鍾書的治學方法》(2010)等篇什中,可以看出張隆溪摒棄了對文化差異、衝突的關注與分析,轉而建構「求同」的價值取向。
事實上,這一價值取向與世紀之交的東西方文化碰撞息息相關。它們彼此也並非各自獨立,而是有著難以詳細界定並相互影響的模糊性,作為發展的脈絡,它們共同構成了隆溪的學術思想體系,形成了張隆溪學術思想的鮮明特點。
作為一位華裔學者,與其它非華裔學者相比最明顯之處在於:本土經驗會貫穿隆溪學術思想的始終。因此在隆溪學術思想中,中國古典美學、傳統文化乃至中國民族性、國民性的研究一直佔有很重要的分量。早在1979年,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也談湯顯祖與莎士比亞》就反映出了他較好的國學功底。赴美之後的張隆溪,雖然將大量時間與精力致力於西方文論的研探索與述介中,但仍未曾放棄對中國傳統文論及其學科史的研究。不但先後撰寫了朱光潛、楊周翰與錢鍾書三位學者學術思想的研究論稿,亦將傳統詩學的若干觀點、傳統文本的重新解讀納入到了自己的研究範疇中,完成了如《文學理論與中國古典文學研究》(2007)、《中國古代的模擬思想》(2006)等著述,形成了其學術思想中較為獨到且重要的一面。
張隆溪文集第一卷
張隆溪,中西文化的擺渡人
因此,張隆溪基於「跨文化」的「求同」思想,為傳統中國學術在今後指明了一個重要的方向,已足可開闢一個學科:張隆溪研究。即如何在與西方學術碰撞、比較的過程中,尋求到普遍性的共同性並加以審理、總結,使其成為人類文明智慧的普適規律,並促使傳統中國學術迅速融入到世界語境當中,而不是刻意強調並放大「非此即彼」的差異性,造成文化傳播、人際交流中更大的溝壑。
長期以來,我們編寫「世界文學史」鮮有將「中國文學」置入這一範疇中。尤其是「中國現代文學史」長期以來被當作是對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否定與超越,卻少有學者認為這應是世界現代文學運動的重要一環。如施蟄存與卡夫卡(Franz Kafka)、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與李金髮等等,彼此相差不過二十年左右,但之間許多共性卻被忽略掉了,或者說單純從微觀的某個共同點出發,忽視了他們在早期全球化語境下的共性,但實際上基於「求同」的視角完全可以看到中國文學參與世界文學現代化進程的功績與努力。
隆溪先生曾如是論述這一問題:「文、史、哲不僅要包括中國文化的內容,而且必須包括中國之外其它文化的內容。我們脫離世界範圍來孤立瞭解中國文化,就不能對中國文化的性質和特點有真正的瞭解,也不能對我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和時代有比較全面的認識。」
在這個問題上,可以看出張隆溪與錢鍾書有著明顯的師承關係。張隆溪自己也認為,「(錢鍾書)總是超越中西語言和文化界限,絕不發抽象空疏的議論,卻總在具體作品和文本的互相關聯中,見出同中之異,異中之同。」並且,他還引用了錢鍾書的名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來表明自己基於歷史與時空的學術觀。
所以說,張隆溪是一位「站在先賢肩頭的思考者」。除了錢鍾書之外,張隆溪還繼承了陳源(陳西瀅)「跨中西文化」的研究思想,但卻超越了作為新壁壘的「雅俗」之辨;也延續了陳寅恪對「歷史觀念」的源流的比較,並從中「求同」,但對於「跨語際」的研究又從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的闡釋學的層面提出了自己新的見解,形成了自己獨具一格的學術觀。這讓筆者不由得想起了林語堂先生的語錄「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幽默文風和治學宗旨,謹以這番話語來寫照隆溪先生的學術歷程,表達筆者的感佩之意于萬一。
在廈門會議期間,筆者有機會與隆溪先生多次交談請益,感受大家風采,並深切體悟到,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是一位幾近於虔誠的讀書人,愛書,讀書,評書,譯書和寫書是他最大的人生樂趣,官宦仕途與他無緣。在當今不少國內大學裡正氾濫著學術泡沫與學術浮躁之風時,隆溪先生在學術上的踏實用功,一步一個腳印地朝前走,而且越走越好,成就斐然,尤顯空谷足音。
隆溪先生是一位為人厚道的學長,從他篤學慎思,寬容謙讓的品行,讓我感悟到了中國儒家傳統中人文精神的積澱。我以為正是這樣平和的用世心態,不阿世,不媚俗,使隆溪先生把握住了真正的治學之路,用大多數國內學人一生浪費掉了的光陰成就了今天作為海內外知名的中西語言文化研究家的一世功名。
人傑地靈的巴蜀大地是隆溪先生的故鄉,正是那塊土地養育滋潤了他的學術靈氣和思想。應該說他是已走出盆地,走向了世界,領軍士林,與國際學者展開廣泛對話,為數不多的幾位當代中國人文學者中的一員。這自然是四川,作為地理意義上的內陸大省的驕傲,因為幾千年來的四川文明發展史,應該有她代代承載並向外傳播交流的許多因子。
2014年8月6日謹識於加拿大溫哥華楓林穀聽濤齋
備註:本文輯錄的張隆溪先生話語,多為根據廈門會議訪談的錄音資料整理而成,因為時空所限,發稿前未來得及字斟句酌,向先生當面請教並核對。如有文字瑕疵,筆者願承擔疏漏責任,敬請方家指謬是荷。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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