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睿文《字裡行間:華人作家對談錄》訪談作家陳栢青的創作歷程【原文刊於迷誠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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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自己筆下的紅衣小女孩

我是自己筆下的紅衣小女孩,是記憶空白和錯亂的產物。
我相信我這一代作家或多或少跟我有一樣處境。
我們同時作為第一代人,也是最後一代人,
我們是夾縫的一代。

──陳栢青

※以下粗體字為白睿文提問、其下為陳栢青回答。

Q:您的第一部小說《小城市》是2011年出版的──那時您還是用筆名葉覆鹿──它獲得一些重要的文學獎,比如九歌百萬長篇小說獎,並且用了某些類型小說的素材,比如鬼故事。您能談談您如何在小說中縱橫嚴肅文學和類型小說之間,以及它們彼此的關係嗎?

教授問得真好。我寫的第一本小說叫《小城市》,講述的是一個紅衣小女孩的故事。那是90年代的台灣,流行一個都市傳說,叫「紅衣小女孩」。當時靈異節目播出民眾登山的錄影帶,裡頭拍到了沒人認識的小女孩,穿著紅衣服。下山後,登山隊伍中有人死掉。這也是我們電視世代共同的記憶。

後來我看到台灣有一個文學獎,就是九歌文學獎,獎金高達200萬台幣。我當時想,天啊,200萬可以買多少衣服啊!(笑)於是帶著這個願望,我趕快去投稿。當時我並不明白什麼是文學,只是想把最吸引我的故事講出來,那就是紅衣小女孩的故事。

我那時也知道,如果我只是講紅衣小女孩的鬼故事,可能不夠有趣。所以,我用了很多方式去寫它,現在想起來,就是本能地知道,「怎麼說」比「說什麼」還重要,例如,我嘗試從多個視角來寫故事,我試著從不同時空切入。甚至寫到最後,我連文類的變換都要玩一下,我讓讀者發現,小說乍看是鬼故事,但最後一頁揭露的卻是,這是一個科幻故事。原來紅衣小女孩是未來世界用來控制人們記憶的裝置,紅衣小女孩的誕生,其實是一個由於記憶系統錯誤而產生的「bug」。如果每個人的記憶都是正確的,便不會有鬼。但記憶錯亂了,所以才出現紅衣小女孩。

我覺得這樣的設計可以讓讀者在最後一刻都有種「我在玩遊戲」的感覺,會覺得文學真的很有趣,而對一個寫作者而言,這也讓我覺得,講故事就是在玩。我寫作時始終保持這種遊戲心態。所以,有沒有200萬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吧」這樣的心情對我來說更重要。教授提到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文間的關係是什麼?在台灣,我們把它稱為「純文學」和「通俗文學」,它們曾經很分裂,我想,九歌百萬小說獎舉辦時,就是台灣意識到想要溝通兩個閱讀市場,想要讓它們有互通的可能,創造更多市場上以及文學審美的利多。

獲得了這個獎的榮譽獎後,我也會去思考,嚴肅文學需要什麼?而通俗文學又是如何構成的?事實是,我到現在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我的每一本書都嘗試引入更多通俗元素,我依然想要去打破某種規範,無論是文類,或是文學的分野,我想要創造驚奇。不過最讓我驚奇的是,我這樣做的結果,經常流失兩邊的讀者。所以,如果你問我最新的體悟,我會說,現在的我,倒是想試一次,就是,把嚴肅文學做到最嚴肅,把通俗文學做到最通俗。我想知道兩個市場最極限的部分是什麼,然後去突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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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那本書如何改變了您的命運呢?

那本書的改變主要有兩方面。首先,它讓我意識到我可以成為一名作家。寫作讓我覺得是世界上最有趣的遊戲。再來,如果連紅衣小女孩都能夠進入文學獎的殿堂,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它也激勵了我,寫任何你可以寫的,寫任何你喜歡寫的。並且,永遠不要害怕別人說不可能。

Q:您是1983年出生。1987年台灣解嚴,再過十年就是1996年第一次自由選舉,這與上一代作家的文化氣息完全不同,可以說您是解嚴後的第一代作家。您覺得在寫作方面,這對您的風格帶來了什麼樣的變化?比如說與朱天文、朱天心等前輩相比,您這一代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提到朱天文和朱天心,之於我,她們是兩位文體家,分別創造了某種時代的文體。我抄寫了她們的小說好幾年,我尤其喜歡朱天文。有一次我認識一個男孩,我去他家時,他忽然向我表白了,「你要和我在一起嗎?」那時我凝視著他,忽然瞥到他身後的窗戶打開了,朱天文正好走過窗前。我立刻大聲喊,「Yes!」對我來說,與其說和他交往,不如說,是答應要和當時心中的文學之神在一起吧。後來我才發現朱家就在這男孩家附近。「神總是在你身邊」,我總是想起那段時光,我在物理上,也在精神上靠近文學。

就像剛才提到的,我是解嚴後的第一代人,但我一直覺得,我就是自己筆下的紅衣小女孩吧。我的故事中,紅衣小女孩是控制我們記憶的裝置。但我何嘗不是被控制了記憶。畢竟,我這代人,從小讀的課本是由國立編譯館統一發行,我腦中的歷史,是由國家統一書寫,那意味著,我是解嚴後的第一代人,但我也是被政府控制記憶的最後一代人。要到我17、18歲,去了台北,才知道什麼是228事件、什麼是白色恐怖。

關於台灣土地上發生的現代史,多暴力血腥,課本都不會記載:白色恐怖,黨外風起雲湧,美麗島事件,80、90年代社會運動,野百合運動,這些我完全不知道。比起我的上一代,他們真的經歷過;我的下一代,他們會在不同版本的課本上讀到──我一生都有一種記憶空白的恐懼。我是一個被製造出來的失憶者。

我是自己筆下的紅衣小女孩,是記憶空白和錯亂的產物。
我相信我這一代作家或多或少跟我有一樣處境。
我們同時作為第一代人,也是最後一代人,
我們是夾縫的一代。

我覺得我們整個80年代的作家都是處於夾縫之中,新的還沒有來,舊的還沒有毀掉,我們到底是誰?我們就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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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裡行間:白睿華人作家對談錄

知名華語電影研究學者白睿文從2000年代初即開始訪談各個領域的創作人,對象從導演到作家,又從音樂家到藝術家,二十餘年間,漸漸累積成為一個宏大的文化口述史。「白睿文訪談錄」就是從這些訪談中萃取出來的精華。

繼前幾冊對賈樟柯、崔子恩乃至各個華語電影人的對談後,《字裡行間:華人作家對談錄》收錄的是白睿文與華人作家的對話,因訪談內容豐富,又分為《中國及海外卷》與《台灣卷》兩部,收錄〈中國文學的寫實與魔幻〉、〈華文創作的國際視野〉、〈島嶼談藝錄〉三輯共二十篇採訪紀錄,組合成「白睿文訪談錄」的第四和第五部。「台灣卷」受訪者包含白先勇、林懷民、龍應台、駱以軍、吳明益、舞鶴、陳栢青、陳思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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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深度訪談,讓讀者追隨作者們的閱讀和寫作的旅程,了解他們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是從何處而來,聆聽他們作品中從沒有說出的祕密。本書收集的對談錄不是集中而是雜散,受訪的作家來自不同的地方,代表不同的輩分,作品也呈現不同的視角和文類,包括政治小說、同志小說、歷史小說、科幻小說、後現代小說、紀實文學、懸疑小說……等等,同時還包括彼此殊異的文學觀,但放在一起,足以見證華人作家的多元性和眾聲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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