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六十年前第三勢力早已預見國民黨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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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徐訏

首頁圖來源:維基百科

有人以為國民黨的失敗是沒有照三民主義做,我覺得三民主義哲學基礎的不穩,「黨」與「民」的矛盾,是註定國民黨不會也無法照三民主義做的。──徐訏(1908-1980) 

半年前臺灣的九合一大選,百年老店中國國民黨遭遇前所未有之大敗局,於選戰中慘敗,不僅痛失中央,連在立法院的席次都變成少數。論者多半聚焦於時政:包括檯面上著名政治人物的權謀角力,各懷鬼胎、台灣公民意識的覺醒、經濟大環境惡劣、中國因素等等。而筆者在此想提供的,則是另一個,從針對國民黨內部「精神面」的解釋。 

或許,國民黨的失敗,某種程度上是因為他迄今還在延用上個世紀的邏輯與內造結構。也就是說,儘管經過解嚴、民主化與二次政黨輪替等等「政治演化」,國民黨在精神思想上,還是沒有真正的與時俱進。 

這話該怎麼說呢? 

我們可以從六十年前,一位多產的文學作家兼評論家徐訏的著作當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寫到這,今日的年輕讀者或許會先這麼問:「徐訏是誰呢?」 

徐訏(1908-1980)是浙江人,北京大學哲學系與心理所畢業。抗戰時仍孜孜不倦地耕耘寫作,寫出了膾炙人口的《鬼戀》與《風蕭蕭》等小說著作,《風蕭蕭》更是中國抗戰時期國民政府在重慶等大後方賣得最好的暢銷小說之一。一九四九年國府內戰失利後,支持自由主義的徐訏並未隨國民黨政府遷台,也未留在大陸支持新中國、新政權,而是選擇前往當時仍由英國政府治理的香港定居。他在香港繼續創作小說與文藝評論,獲得了藝文界的崇高讚譽,儼然與余英時等海外自由派學者,形成了一股文壇上的「第三勢力」。 

徐訏在一九五○年代初期,便犀利地批判中國共產黨,批判其黨性對個人自由的戕害。對照後來在中國相繼發生之反右鬥爭與文化大革命運動,徐訏的真知灼見真可謂先知。而對於「轉進」臺灣的國民黨,徐訏的砲火亦未曾短少過。儘管在意識形態與個人情懷上,徐訏是較為同情國民黨的,但是他也針對國民黨的諸多缺陷,提出批判。 

不能否認的是,徐訏所評論的,是六十年前的中國國民黨;物換星移之後,今日之臺灣國民黨在很多地方確有改變,與昔日不可相提並論。只不過,當年徐訏所看重的,並不是政黨一時的領袖人物與行為,而是深入觀察其「黨性」「黨魂」,也就是一個政黨背後運作的根本理念,或說精神。這種東西是長時間的、結構性的且不易改變的,換言之,讀者或許還能在今天看到當年國民黨身上的「黨性」。 

這位與魯迅、張愛玲齊名,被評論家譽為「文壇鬼才」、「海派宗師」的文學大師,在其一九五○年代所寫的文藝評論集──《在文藝思想與文化政策中》裡,首先用這樣一句話來評論當年他所認識的國民黨: 

國民黨的失敗,在宣傳三民主義的人太多,實行三民主義的人太少。 

徐訏首先針對國民黨的精神來源,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以及徒然只知道抱著這一套「論述」光說不練的國民黨,進行批判: 

孫中山先生說他是三民主義的發明人,是先知先覺;後知後覺的人應當宣傳三民主義;不知不覺的人應當實行三民主義。如果人類的發明家是先知先覺,而後知後覺不過是摹仿地做,那麼人類歷史就不會有進步。人類歷史之所以進步,就因為有後知後覺者對先知先覺不斷的懷疑,因懷疑而反對或補充貫通,就成了新的先知先覺,於是又被後知後覺懷疑,又由懷疑而被反對或補充。……

國民黨黨員信仰三民主義,國民黨同志就都是後知後覺;以後,後知後覺就只有摹仿。從此,一方面對先知先覺的三民主義不懷疑,因而也無補充、無反對、無發揚;而一方面既自認為「後知後覺」,以為反正有「不知不覺」者去實行,自己也不必實行。於是日子一多,後知後覺者就變成只有標語口號,而成了十足的不知不行的人了。而人民,在國民黨以為是不知不覺者,也就成為大智若愚,想行不敢行了。這可以說是國民黨失敗的最基本原因。 

三民主義與國民黨有一個基本的矛盾,就是三民主義到處講「民」,而國民黨偏偏講「黨」。學校教育是人民的,講的當是「民義」,不是「黨義」才對。黨員既然是「為民先鋒」,則應先搞通了「民義」再去搞「黨義」。孫中山先生理論基本的缺點是他以自己為先知先覺,要黨員為後知後覺,以人民為不知不覺。要以人民為不知不覺,又何以教人民以「黨義」?教人民以「黨義」,則目的在使不知不覺為後知後覺,要人民變成黨員而已。既要人民變黨員,則何以不講「黨權」而講「民權」?

徐訏進一步的,針對三民主義的基礎當中所隱含的問題,進行評析: 

這是因為孫中山先生限於他的時代與環境,他始終未注意民主的基礎。民主的基礎就是個人人格尊嚴的覺醒,要人人對自己的人格尊嚴覺醒,而同時承認別人的人格尊嚴。至於如何建立民主政權,採用什麼制度,這是後一步的事情。 

所謂要人人有個人人格尊嚴的覺醒,就是要人人是知道自己是先知先覺,也是後知後覺,也是不知不覺。要承認每個人都有這三種的潛能。他是獨立的,可以自由發展,也可以自由發揮。有人愛研究,有人愛旅行,這是憑他自己的選擇與愛好與他生長的環境影響而來,並不是因為他智慧高低而來。智慧高低是有的,但這只是大小深淺性質的不同。其次,人雖有智慧上的高低,但修養與努力的因素則大於智慧。因此,如果一個木匠從小肯研究、肯努力也可以成為物理學家。而民主的政治就是要給人人有這個機會。 

孫中山先生提倡民權,在他的時代本是有政治眼光的見解,但因未注意民權的基礎,所以他對於民權始終看得太輕易。他以為民權可以像一隻橘子一樣,從帝皇手裡交給人民的。他的國民黨就是想擔任這個任務,從帝皇手裡把政權取來,雙手交給人民。國民黨把這過程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是軍政時期,第二是訓政時期,第三是憲政時期。這不能算什麼不對,但是所謂訓政時期就是要訓練人民來接受政權的,理應找到民主的基礎把人民訓練成個個有人格尊嚴自尊的健全的公民了。但是,國民黨的訓政的使人民從「不知不覺」變成「後知後覺」的黨員。 

臺灣在解嚴前,人民被「黨國教育」洗腦成「愛國公民」,長期一黨專政的結果,多數人往往得要等解嚴以後,才真正從頭開始學做民主時代的「公民」,而民主是需要長期扎根的,不是單靠幾個菁英黨員帶頭、就能促使民眾走向民主的大道,很可惜國民黨一直不能順應時勢,無法趁機改造黨國體制,所以逐漸被具有民主素養的臺灣人民唾棄,這應該是遲早要面對的局面吧! 

既然訓政以後到憲政時期,是要把政權交給人民了,那麼所謂實行辦法及制度也應當由人民來決定了。偏偏又規定了「五權憲法」。人民還得依照國民黨的辦法。所以《三民主義》是時代上一部註定失敗的傑作。孫中山先生因為未想到民主需要民主的基礎,更沒有想到民主的基礎是什麼,因此他不明白「民主制度」只是實現「民權」的辦法,因此他對於民主國家的民主情形下了很膚淺的結論。孫中山先生以自己的五權憲法為先知先覺,以國民黨倣行五權憲法為後知後覺,以為這樣,只要不知不覺的人民來投票選舉,就可以有比美國、法國還完備的民主政治,這實在是捨本就末的想法。他不知道選舉這一件事,選民就要有先知先覺的智慧的。 

當然,與今天許多全盤否定國民黨的評論人不同,當年的徐訏就知道《三民主義》與國民黨的「缺陷」有其時代因素,且相較於共產黨在中國大陸所施行的那套制度,是較為民主與立意良善的: 

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雖是一部時代的失敗的傑作,但是其用意原是好的。孫中山的民權是還政於民的意思,其用意也是好的,但與「黨」義相矛盾。共產黨講黨權,不講民權,所以他沒有矛盾。共產黨對於黨員的訓政與對於人民是不同的。對於人民,他要求有政治意識,上政治課,其目的只是對人民宣傳共產黨政權就是人民政權,他始終不說他的政權是黨的政權,更沒有想到「還政於民」。因此,共產黨最不許人民有人格尊嚴的覺醒,因為只有這個覺醒才會知道共產黨的政權並非是人民的政權。 

徐訏犀利且直接的評論,直指《三民主義》內在的缺陷,黨員不思精進,主義思想的結構矛盾始終未解,所謂三民主義的「信徒」充斥於國民黨,數十年來搬弄同一套東西,不知不覺,甚至可說是毫無知覺,既沒有對主義思想進行系統性修正,也沒有與時俱進的主義思想補充,久而久之,被時代所淘汰,一點也不讓人意外。 

有人以為國民黨的失敗是沒有照三民主義做,我覺得三民主義哲學基礎的不穩,「黨」與「民」的矛盾,是註定國民黨不會也無法照三民主義做的。三民主義的完成已經幾十年,照例國民黨英俊之士也該對它有所修正補充,其所以未果者,還是因為這些英俊之士,都只是「後知後覺」,奉命照辦。而人格尊嚴的覺醒,則必須有先知先覺創造的自尊。 

對徐訏來說,他其實對國民黨是夠客氣了,他一直認為國民黨真正的問題並非是因為檯面上出了什麼大奸大惡之人,而實在是因為內在已經喪失了自我改造的能力。能夠耐著性子讀完本文的讀者,應該多少也可以認同徐訏的評論並不只適用於六十年前的國民黨吧!?撫今追昔,許多人常常感嘆國民黨變了;然而,或許國民黨真正的問題在於,他其實一直都沒有變。他始終還是那個僵化、教條,一路走來,始終不改的「百年老店」,他依舊是那個妄想利用上世紀古法,試圖以「三民主義」吸精大法來苟延殘喘的枯朽老黨… 

時代變了,潮流也在改變,國民黨到底能否有機會脫胎換骨呢?且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本文整理自《在文藝思想與文化政策中》,原作者徐訏
編輯/整理:洪仕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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