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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庭
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1)。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2),奢貴自奉,禮異人臣(3)。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床而見(4)。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5)。未年愈甚。無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6)。
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7),獻奇策(8)。素亦踞見。靖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靖。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當靖之騁辯(9)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10),立於前,獨目公。靖既去,而執拂者臨軒(11)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12)?」靖具以對(13)。妓誦而去。
靖歸逆旅(14)。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靖起問焉。乃紫衣帶帽人,杖揭一囊(15)。靖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靖遽延入(16)。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畫衣而拜(17)。靖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18),故來奔耳。」靖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尸居餘氣(19),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20)。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21)。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語,真天人也。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22)。而窺戶者無停履(23)。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24),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25)。將歸太原。
行次靈石(26)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27),立梳床前。靖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28),乘蹇驢(29)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30),看張梳頭。靖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靖(31),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袵(32)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幾第。曰:「第三。」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靖驟拜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飢。」靖出市胡餅(33)。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34)?」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35)。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36)。」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37)。」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并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38),今始獲之。吾憾釋矣。」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聞太原有異人乎?」曰:「嘗識一人,愚謂之真人(39)也。其餘,將帥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幾?」曰:「僅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子。」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乎?」曰:「靖之友劉文靜(40)者,與之狎。因文靜見之可也。然兄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41),使訪之。李郎明發(42),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日(43)。曰:「達之明日,日方曙,候我於汾陽橋(44)。」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回顧已失(45)。
靖與張氏且驚且喜;久之,曰:「烈士(46)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47)。
及期,入太原。果復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48),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49)。虬髯默然居末坐,見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靖以告劉,劉益喜,自負(50)。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須道兄見之。李郎宜與一妹復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下有此驢及瘦驢,即我與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別而去。靖與張氏復應之。
及期訪焉,宛見二驢(51)。攬衣登樓,虬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靖驚喜,召坐。圍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擇一深穩處一妹(52),某日復會於汾陽橋。」如期至,即道士與虬髯已到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揖而話心(53)焉。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道士對弈,虬髯與公傍侍焉。俄而文皇(54)到來,精釆驚人(55),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也(56)。道士一見慘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復奚言(57)?」罷奕而請去。
既出,謂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58)。欲令新婦祇謁,兼議從容,無前卻也(59)。」言畢,吁嗟而去。
靖策馬而歸,即到京,遂與張氏同往。乃一小版門子,叩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門,門愈壯。婢四十人,羅列廷前;奴二十人,引靖人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異,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請更衣,衣又珍異。既畢,傳云:「三郎來!」乃虬髯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60),歡然相見。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陳設槃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61)也。四人對饌訖,陳女樂二十人,列奏於前,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食畢行酒。家人自堂東舁出二十床62,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簿鑰匙耳。虬髯曰:「此盡寶貨泉貝(63)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本欲以此世界求事,當或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以盛軒裳(64)。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起陸之貴,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吟雲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也。勉之哉!此後十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意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65)東南相賀。」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數步遂復不見。
靖據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66)之資, 遂匡天下(67)。
貞觀(68)十年,靖以左僕射平章事(69),適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70),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知虬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衣拜賀,瀝酒東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乎(71)?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72)。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73)!或曰:衛公兵法,半乃虬髯所傳耳。
校記
一、本文見《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三。題為「虬髯客」。注云:出〈虬髯傳〉。經據《顧氏文房小說》,互相校錄。
二、本文既名為〈虬髯客傳〉,文中主角應為「虬髯客」,而非李靖。〈顧氏文房小說〉稱靖為公,今據《廣記》,悉改為靖。
三、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二〈王珪李靖〉條載:「有杜光庭〈虬髯客傳〉。」清陶珽《說郛》及《五朝小說》、《說薈》均題張說撰,不知何據。本文仍據《齋隨筆》,題「杜光庭」撰。
四、煬帝連江都時,楊素已死十餘年,太宗李世民才六歲。唐時只有扶餘城,在我國東北。本文全係虛構。請參閱本人著:《唐代傳奇研究》。
註釋
1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煬帝名楊廣,乃一荒淫無道的暴君。楊素,字處道,他先幫助楊堅奪得天下,又幫助楊廣排擠太子楊勇以取得帝位,是以大為貴幸。任司空之官。煬帝巡幸江都,即今揚州市附近一帶,命楊素留守西京,即長安。按:楊素卒於大業二年。煬帝巡幸江都乃十餘年後之事,其時楊素已亡故十來年。不可能留守西京。小說家言,不可深信。
2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天下掌權最大的、聲望最高的,都比不上我。莫我若,即莫若我,不如我之意。
3奢貴自奉,禮異人臣—自奉甚為奢侈,所享受的待遇,超過了為臣子的本分。意思是說:踰越了規矩,享受和皇帝一樣的待遇。
4踞床而見—盤坐在座榻上相見。很沒禮貌的行為。古時稱坐具為「床」。
5美人捧出三句—在眾多美女前扶後擁之下出來相見。兩旁分列著侍婢,頗有超過本分的派頭。
6無復二句—不再認知他自己所負的責任。不再有挽救國家於危亡顛覆之際的念頭。
7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李靖,字藥師,三原人。原為隋朝的臣子,後被唐所俘,太宗時為秦王,釋放了他。自後即輔佐李世民,是唐開國功臣之一,封衛國公。此時,他以平民的身份(布衣)拜謁楊素。
8獻策—貢獻出計劃。提出策略。
9騁辯—騁,馳騁。此處有滔滔不絕的意思。辯論起來,如馬之奔馳,毫無滯碍也。
10紅拂—拂,以馬尾作成之拂塵。又稱蠅帚。古時用以拂除塵埃、驅趕蒼蠅之用。紅拂,拂之染成紅色者。
11臨軒—軒、長廊之窗也。臨軒,行至走廊窗旁。
12處士二句—有學行之士隱居不任者,謂之處士。亦以稱未仕之學子。問他姓甚名誰,家住那裡,排行第幾。唐人喜歡以排行稱。如:王十八、李二十九等是。
13具以對—具,陳說也。有列述之意。
14逆旅—即旅舍、旅館。
15杖揭一囊—揭。高舉也。杖頭高高地挑著一個袋子。
16遽延入—匆匆忙忙的延請入內。
17素面畫衣而拜—未曾化妝,穿著畫有花紋的衣服,行禮拜見。
18絲蘿二句—菟絲與女蘿,俱為藤類植物,通常攀生於大樹幹上。喬木,高大而枝幹分明之樹。古時女子自喻為女蘿。此二句意為:紅拂願託於高大的樹上。即願嫁李靖。
19尸居餘氣—尸居,謂主其事而不勤。尸者,不勤。居,居其位。尸居餘氣,佔住位子,只餘一口氣而已。無甚作為之意。
20彼亦不甚逐也—他也不太追究。逐,追求也。如,逐勢,謂追求權勢。
21伯仲之次—兄弟或姊妹之排行。以往,兄弟若四人,多以伯、仲、叔、季以區別之。
22不自意三句—自己沒有意料到能獲得她,越高興,又越害怕。片刻之中,思潮起伏,甚為不安。
23窺戶者無停履—自窗戶中偷看的,沒有停止過。履,鞋子。無停履,形容鞋子的來去沒有間斷過。鞋當然穿在人腳上才會動,也就是說偷看的人不斷。
24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也曾聽到有追究的風聲,但並不很嚴峻(嚴厲)。
25雄服乘馬,排闥而去—穿著男人的衣服,騎著馬,走出門去。《漢書。樊噲傳》:「噲乃排闥直入。」排闥直入,大搖大擺的推門便進來。
26靈石—地名,今山西靈石縣。
27長髮委地—長長的頭髮下垂到地上。
28赤髯如虬—虬原為生有兩個角的小龍。意為:赤紅顏色的鬍鬚,像虬龍一樣盤曲著。
29蹇驢—蹇,原為跛足之意。蹇驢,不起眼的驢子,並非真跛足。
30取枕欹臥—拿了一個枕頭,斜躺著。
31一手映身搖示靖—一隻手遮在身後,向李靖搖手示意。
32斂袵—袵,衣襟。古時,婦人行禮曰斂袵。先把衣襟整齊一下再行禮的意思。
33胡餅—燒餅,以其上有胡麻(芝麻),故名。
34異人—異於常人之人。指紅拂女。
35有心者焉—有雄心壯志的意思。
36他人見問四句—別人問,我本來是不會說的。你閣下見詢,我也不敢相瞞了。
37然吾固非君所致也—然則我不是你所要投奔的人了。
38銜之十年—銜恨他已經十年了。
39真人—意謂「真命天子」。
40劉文靜—字肇人,武功人。隋末任晉陽令。協助唐高祖起兵。封魯國公。後因恃功驕橫,被處斬。
41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能判斷雲氣的人,說太原地方有奇氣。奇氣,指帝王之氣。古人迷信,深信有雲氣之說。如「紫氣東來」。「瑞氣祥氳」。
42明發—翌日,次日天明之時。
43計之日—計算要幾天。按天數來算。
44日方曙,候我於汾陽橋—太陽剛出時,請在太原城東的汾陽橋等我相見。
45其行若飛,回顧已失—若飛,形容驢行甚速,所以回頭相看,已經不見了。
46烈士—重義輕生之士。豪俠。
47促鞭而行—急速鞭馬、加速鞭馬快行之意。
48使回而至—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世民)也就到了。
49不衫不履四句—沒穿外衣、沒穿鞋,捲起皮襖的袖子便來了。而神彩飛揚,氣勢和常人不同。
50劉益喜,自負—劉(文靜)更為高興,自傲(因為他有正確的眼光,能識得真命天子也)。
51宛見二驢—清清楚楚的看見兩頭驢。宛,狀貌可見曰宛。詩經秦蒹葭:「宛在水中央。」清清楚楚在水間。
52擇一深穩處一妹—選擇一個偏遠穩當的地方給一妹居處。處,在此為及物動詞,意謂「使居之」。
53話心—談心。
54文皇—即李世民。世民作了二十三年皇帝,死後諡文,稱為「文皇帝」。
55精采驚人—風采精緻,令人驚異。
56顧盼煒如—煒,盛明貌。眼睛看人,炯炯有光。
57救無路矣!復奚言?—棋局全輸,不可救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58懸然如罄—通常人太窮,叫「家如懸罄」。表示空無一物。
59欲令新婦三句—想讓新娘子風風光光相見。兼且商量商量。不要推辭。從客,閑談之意。
60亦有龍虎之狀—龍行虎步,俗稱大貴之相。這裡是說虬髯也有皇帝的風度。
61不侔—不能相比。侔,齊等也。
62舁出二十床—抬出二十張床。舁,音余,共舉也。抬。床,安置器物的木架。
63寶貨泉貝—寶貨,珍貴的東西。泉貝,錢。古稱錢為泉。貝也是貨幣。
64一妹四句—一妹以出乎常人的美麗,且有世間少有的才能,因夫貴盛,合得高車美服。
65瀝酒—把酒灑在地上以祝賀祭拜。
66締構—締是結、連之意。構是華屋。締構,創業也。此處為「打天下」。
67遂匡天下—匡,安定,平定。遂匡天下,因此使天下平定了。使天下太平了。
68貞觀—唐太宗的年號。共二十三年(六二七至六四九)。
69左僕射平章事—尚書省的長官稱尚書令。其下有左、右僕射各一人為副。射,音夜。高祖時,李世民曾作過尚書令。世民作了皇帝,終唐氏之世,沒有人再任尚書令。尚書省的長官只有僕射了。僕射加平章事,即係宰相。
70扶餘國—古國名。其地當今之遼寧、吉林、內蒙古一帶。本文稱東南。實為東北。小說家言,不可全信。
71乃知三句—是以知道:一個開國之君的興起,不是英雄人物想要便要得到的。不是英雄的人那更不必談了。
72人臣二句—作臣子的異想天開要作亂,就好像螳螂伸出前腿去擋滾動的車輪。(意思是說:不可能辦得到。)
73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我們的皇帝垂福萬年,可不是假的。(表示皇帝是受命於天的。)
語譯
那一年,隋煬帝巡幸江都,命司空楊素為西京,──也就是長安──留守。楊素平日態度驕傲,時天下紛亂,他卻不管。總認為自己官高權重,時望日隆,無人能比。所以過的是十分豪華的生活,有些地方簡直超過了人臣的範圍。有賓客來拜謁,他總是跨坐在床上,讓一群美女抬出來見客。ㄚ頭侍女兩旁排列,頗有帝王的排場。末年更為跋扈、根本不知自己有什麼責任。更無孔子所說:「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的思想。
一天,當時還是布衣,入唐後封為衛國公的李靖請見,呈上建議書。楊素依例跨坐在床上接見,李靖行禮後說:「現今天下大亂,各路風烟競起。公乃帝室重臣,似乎應該收羅豪傑,謙虛為懷。不宜蹲坐床上見客。」楊素聽了,不禁肅然而起,並致謙意。然後接談。楊素認為李靖的意見很好,大大高興,收了他的意見書。
當李靖施展他雄辯口才之時,有一位手執紅色蠅帚(拂塵)的漂亮侍妓,站在一邊,不時用眼睛注視李靖。李靖告辭起身,執紅拂塵的女郎上前吩咐一旁侍衛人員說:「問一問那人的姓名、排行、和住址。」靖對侍衛說了。女郎記誦一過才離開。
李靖回到客棧。當夜五更初,忽然聽到有輕輕叩門聲。他起身問:「誰?」打開門乃是一個穿紫色衣服、戴著帽子的人。手杖上還掛著衣囊。她回答李靖說:「妾是楊家今天拿紅拂塵的那位侍女。」李靖迅速把她讓進房。她脫去衣帽,原來是一個十八九歲的漂亮姑娘。沒有化妝,穿著花衣裳,盈盈下拜。李靖吃了一驚,也連忙還拜。姑娘說:「妾服侍司空多年了,見過的人可多了,但沒有像您一樣出群的。絲蘿通常都要寄生在喬木上。妾願託身喬木,故來投奔。」靖曰:「楊司空權傾京師,萬一被他知道了,怎麼辦?」回答道:「他不過是一個活死人,沒有什麼好怕的。他的姬侍知道他不可能會有什麼作為,離他而去的已經很多了。他也不太追究。我考慮得很周詳,不必懷疑。」李靖問她姓。她說:「姓張。排行老大。」李靖細細的觀察,只覺得她:皮膚好,儀態好,氣度好,言詞好,簡直是天仙。無意中得到這麼一位美人,越是高興,也越是恐懼。思潮起伏,十分不安。而在窗戶外偷看的人也來來去去,沒有停過。相處了數日,雖也聽到有追查的風聲,卻也不太嚴厲。於是他讓張女穿了男人的衣服,兩人騎了馬,大大方方的出了旅邸,將回太原。
途經靈石,在旅邸休息。攤開行李,設好床鋪。鍋中煮肉已快熟。張氏髮長拖地,站在床前梳頭。李靖則一旁刷馬。
忽有一位中等身材的大鬍子,絡腮紅髯,坐著一頭不起眼的驢來到。他把一個皮製的行囊丟在一邊,拿了枕頭,斜靠在另一張床上。凝看張氏梳頭。李靖覺得此人很無禮,不禁甚為惱怒,可一邊還在刷馬,沒有行動。
張氏仔細視察來客的面貌,一手握髮,另一隻手放在身後向李靖搖搖,要他沈住氣。她急急忙忙梳完頭,上前向大鬍子致禮,問他貴姓。斜躺在床上的來客說:「姓張。」張氏說:「我也姓張,合當是妹。」即上前拜見。問大鬍子的排行。「第三。小妹第幾?」張氏說:「老大。」來客說:「今日有幸見到一妹。」張氏遠遠叫李靖:「李郎,請過來見三哥。」李靖立刻上前拜見。於是三人圍坐。客問:「鍋裡煮的是什麼?」李答:「羊肉,估料已煮熟了。」客說:「正好肚子餓了。」李靖外出買回來一些帶有芝麻的燒餅。於是大鬍子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匕首,三人切肉同吃。吃完了,他把餘下來的肉亂刀切碎,拿去餵驢。那驢很快就吃完了。
大鬍子突然說:「我看李兄的樣子,似乎是一個窮讀書人。如何得到這麼一位天仙似的姑娘?」李靖說:「某雖窮,卻是胸懷大志的。他人問,我可不會說。吾兄見問,我可不能隱瞞。」他便把經過說了一遍。又問:「那麼,你們打算去哪兒呢?」「將去太原避一避。」問:「所以,我並不是你要投奔的人囉?」
大鬍子又問:「有酒嗎?」李靖說:「旅邸西邊便是酒舖。」於是他去買了一斗酒回來,大家喝了一輪。大鬍子說:「我有一些下酒菜,李郎能陪我吃一點嗎?」李靖說:「不敢當。」於是大鬍子打開皮袋,拿出一個人頭和心肝。他把人頭放回皮袋中,把心肝用匕首切了共食。他說:「此人乃天下最負心的人,我對他懷恨了十年,今天才把他找到,宰掉,我的餘憾算是全消了。」又說:「看李郎的器與不凡,是個人才。也有聽說過太原有特別人物嗎?」李靖說:「曾經認識一個人,我認為他可被稱為真人。其餘不過將帥人物。」「他姓什麼?」「姓李。」「多大年紀?」「才二十。」「現在作何生理?」「他是州將的兒子。」大鬍子這才說:「大約是了,但也要看看他。李郎能讓我見一見他嗎?」李靖說:「我的友人劉文靜,同他熟識。找文靜從中介紹便可以了。但,兄長為何要見他呢?」大鬍子說:「望氣的人說太原地方有一股奇氣。要我去訪察。李郎明天動身,那一天可到達太原?」李靖計算了一下,告知對方。大鬍子說:「你到達的次日,天剛亮之時,請到汾陽橋等我。」說完,騎驢走了。那驢看起來不起眼,走起來卻像飛也似的快捷,頃刻便看不見了踪影。
李靖和張氏又驚又喜。過了好一會兒,兩人認為:「豪俠之士不會騙人,不必猜忌。」快馬加鞭而行。
兩人如期到達太原,果然和大鬍子重見到。李靖和大鬍子都很高興,聯袂往見劉文靜。李靖騙劉文靜說:「有一位善於看相的人,想要看看公子。」劉文靜一向看重公子,一聽說有人善於看相,便立刻派人去迎接公子。公子隨使來到,只見他,完全沒有修飾,但神氣高揚,儀表超然。大鬍子沈默無語,坐在下位。一見公子便死了心。他喝了幾杯悶酒,把李靖拉到一邊,輕聲說:「這位公子乃真天子之相。」靖據以告劉文靜。文靜更是高興,自負能識人。
兩人辭出,大鬍子對李靖說:「大概八九不離十。但我還是想找我的道兄最後確認一下。李郎宜偕一妹再入京,某日午時,請到馬行東邊的酒樓,樓下有我這頭驢和另外一頭驢,那就是我和道兄都在酒樓上。請即上樓相見。」又別去。李靖和張氏都答應了他。
到了約定的時間,果然見到兩頭驢,兩人攬衣上樓,看見大鬍子和一位道士正在對飲。見到李靖,兩人十分欣喜,招呼就坐。飲了幾十杯酒,大鬍子對李靖說:「樓下櫃臺裡我有十萬錢。你可找一個安穩可靠的地方給一妹居住。某一天,我們再在汾陽橋會面。」
李靖按期抵達汾陽橋,道士和大鬍子已先到了。一行人再去看劉文靜,文靜正在下棋。寒暄後,三人道出來意。文靜即寫了一個便條派人迅速請公子來觀棋,由道士對奕。大鬍子和李靖在一旁觀看。不一會,公子來到,氣度精彩驚人。拱手招呼,隨即坐下。儀表氣度,神情舉止,滿座無不心折。顧盼尤其銳利攝人。道士一見,不覺心氣全木。下了一子,說:「這局棋全輸了,真想不到在這兒輸了。沒有救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停止下棋,告辭而出。
出了門,道士對大鬍子說:「這裡的世界不是屬於你的!到別處去發展吧。好好努力,不要放不開心。」當下一同決定再回京城。大鬍子對李靖說:「計程,你某日可到京。到京第二天,請同一妹一同到某坊小巷中的小屋裡來找我。李郎討了一妹,卻家徒四壁!我要讓新娘子氣氣派派的相對。兼商議前途。可別推卻。」說完,歎著氣,走了!
李靖策馬回到京城。次日,即和張氏往訪。只見是一個小木板的大門。敲敲門,門開了,有迎候的人,拜見李、張之後,說:「三郎已等候李郎和一娘子很久了。」當即引導兩人經過一個比一個更氣派的大門。到達一處,有女婢四十人排列在庭前。奴二十人,引導李靖和張氏進入東廳。廳內的陳設,極盡珍異,巾、箱、粧奩、冠鏡和首飾,精巧高貴,幾乎不是人間所能擁有的。兩人梳洗完畢,奴婢們又請他們換上非常珍異的衣服。之後,聽報道:「三郎來到!」只見大鬍子,戴著紗帽、穿著翻轉袖子的皮草,龍行虎步而來,高高興興的見過。大鬍子又叫妻子出來相見,他的妻子也是天仙一般的人兒。
於是主人將李、張讓到中堂。中堂中已設下了盛筵,山珍海味等餚饌,王公家也不能相比。四人吃完了餐,乃有女樂二十人,在座前演奏。音聲樂曲,若來自天上,非人間所有。飯後還飲用飯後酒。此時,家人自東堂抬出二十張床,床都用錦繡大帕覆蓋著,放好了,除去大帕,床上都是些帳簿鑰匙之類。大鬍子說:「這都是寶貝錢幣的帳簿。是我所有,今日全以相贈。為什麼呢?我本來想在這世界中一爭長短,大戰三二十年,建立功業。今日看來,這世界已有主人了,我待下去也沒有用。太原李氏,真是英明之主。三五年內,太平可期。李郎雄才異士,輔助清平之主,竭心盡力,將來一定能位極人臣。一妹以出乎常人的美貌,且懷有世間少有的才能,從夫而貴,理合軒車美服,唯有一妹才能識得李郎。唯有李郎才能使一妹榮顯。不久即將有逐鹿的情事。到時,風從虎,雲從龍,英雄豪傑,各顯身手,並非偶然可成事。你把我的這些贈與,襄佐真人,贊興功業。還望努力。十年之後,若是東南方數千里外有異常的變化發生,那將是我成功的時候。一妹和李郎可把酒灑向東南方以祝賀我。」然後,他命家僮一齊跪下拜李靖和張氏。說:「李郎和一妹,從現在起,便是你們的新主人。」說完,他們夫妻二人,只帶了一個奴僕,乘馬離開。不多時,便看不見了。
李靖得了住宅和財產,乃成為豪富之家,能協助文皇打天下。終於盪平群雄,統一天下。
唐貞觀十年,李靖以左僕射平章政事。南蠻派使臣入奏說:「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攻入扶餘國,殺了扶餘王而自立為王。國家已安定下來了。」
李靖下朝回府,告知張氏。知道大鬍子已完成了他們的功業了。於是二人換上禮服,朝東南方灑酒拜祝。
本文節錄自《教你讀唐代傳奇1》,原作者劉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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