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烏魯木齊火車站。
「車票、身分證。」
進入車站大廳前,艾俐拿出了台胞證,查票的服務員瞄了一眼,說道:
「一個人?」
「當然不是,同伴在前頭。」艾俐故作鎮定的回答,捏緊拳頭的走進火車站。
放眼看去,車站內擠滿了旅客,所有人帶著大包小包的家當準備搭火車;所謂的大包小包,指的不完全是行李箱,還有麻袋、布包、拖箱……,還有人牽著或是抱著小孩,手上仍然不忘提著一袋袋裝滿泡麵和零食的塑膠袋;嘈雜聲不絕於耳,仔細聽聽,大概是維吾爾、哈薩克,或是蒙古語,是嗎?反正艾俐一句也聽不懂,她只聽得懂大廳裡廣播火車班次的普通話,真的有種「異國逃難」的錯覺。
艾俐拿起手機,按下快門,車站大廳的眾人靜止在她的手機螢幕上。
忽然,手機響起,艾俐急忙接起。
「喂,怎麼搞得,你人呢?我真的後悔答應來這裡……,我知道還要往南疆走……,喂,喂,喂……該死。」電話訊號斷了。
艾俐看著手機上的時間,決定還是先去上一下廁所。艾俐揹著她精心挑選的輕質背包,撥了撥一頭俏麗的短髮,戴上透氣又能遮陽的大盤帽,東閃西躲的避開洶湧人潮,往衛生間一轉,立即被夾在擁擠的行列,前面一位壯碩的大嬸揹著一位女娃兒緊貼在她面前。
「抱一下!」前面的大嬸打開衛生間的門,解下女娃兒,回身一轉,對著艾俐舉起手中的娃兒。
艾俐指著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陌生女娃。
「抱一下!我上一下衛生間。」艾俐就這樣雙手接著女娃兒。
女娃兒吸吮著手指,口水滴下,艾俐手一斜,閃過滴下的口水。艾俐得意的抿嘴一笑,想不到女娃兒也笑了,舉起滿滿口水的雙手往艾俐臉上撫去,艾俐慘叫一聲,手機響起。
「抱一下!抱一下!」
艾俐像觸電般的跳著,緊張的抓著女娃,女娃「嗝嗝嗝」的大笑,四周的人都偷笑著。艾俐一手用力攬住女娃兒,一手掏出手機。
「喂,喂,喂……該死。」電話訊號又斷了。
「難道訊號不良?」艾俐滿臉沾滿口水的抱著女娃衝出衛生間,一手按著手機,立即回撥,沒人接。
「抱一下!抱一下!麻煩抱一下。」艾俐對著旁人說著。
「你這位年輕姑娘也真是的,生了就要會養。」觀望的旁人這樣說。
「我……,看起來像是生過小孩的樣子嗎?」
艾俐心中突然覺得委屈,好好的年輕女子不留在台北,打扮美美的上班吹冷氣,幹嘛跑到這個鳥不生蛋的……烏魯木齊。她想起電話中母親得知她要到新疆出差,這麼說。
「你知道台語中『烏魯木齊』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也沒聽過。」艾俐在電話中這麼回答。
「沒聽過!你外婆以前就經常罵我『烏魯木齊』,『喔囉莫賊』!」母親用著台語說著。
「意思就是亂七八糟、隨隨便便、亂搞一通的意思。」
「對啦,外婆以前罵你『喔囉莫賊』,現在換你罵我『喔囉莫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艾俐不耐煩的回答。
「你……,你長大了,不聽我的話,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艾俐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和母親總是說沒兩句話就吵起來……?艾俐看著一臉無辜的女娃,再次回撥手機。
「喂!」手機接通了。
「請問你現在在哪裡?」
車站內人來人往中,艾俐抱著女娃,靠到角落去,許多人席地而坐,聊天、看報紙、吃泡麵……
「別緊張,我快到了。」
「火車就要開了。」
「有點塞車,再等我一會兒。」
「你有沒有搞錯,公司要你和我一起出差,你一路上不見人影,你的主管是誰?我們這次可是有重大任務,不是來遊山玩水。」艾俐生氣了,抱緊女娃,抓住手機,數落著對方。
「收訊不良……,聽不清楚……」對方的聲音斷斷續續。
「喂!你這傢伙,敢掛我手機就試看看!」
「聽不清楚……,聽不清楚……喂!」
艾俐稍微放下手機,往角落的柱子走去,柱子後面繼續傳來聲音:
「收訊不良……,聽不清楚……」
柱子下方坐著一個頭戴鴨舌帽的年輕男子,鴨舌帽上架著一副太陽眼鏡,膝上放著筆記型電腦,雙手忙著在鍵盤上觸動,大概是在玩線上遊戲,脖子還夾著手機,男子放下手機,繼續專心注視著電腦螢幕、敲著鍵盤,沒發現艾俐接近。
男子的手機又響起。
「喂!喂!收訊不良……,聽不清楚……」男子說著。
「不會啊,訊號清晰,聽得很清楚。」艾俐抱著女娃,站在男子面前,數落著男子,「你給我聽好,下次不准再這樣,你真是有夠『喔囉莫賊』。」
男子愣了一下,搔頭說道:「什麼是『喔囉莫賊』?」
「沒聽過『喔囉莫賊』?就是『烏魯木齊』的台語,亂七八糟、隨隨便便,你現在就是!」
男子尷尬的笑了,露出淺淺的小酒窩,他伸出了手,想握手的說著:
「『喔囉莫賊』,學起來了。我是丁境南,台灣來的。」
「很好,我是艾俐。抱一下。」艾俐雙手捧出女娃,女娃張著大眼笑著。
人群的嘈雜聲中,女娃哭了,大聲哭著,哭聲響徹火車月台。刺眼的陽光令人有點張不開眼睛,如同失去焦點的相機鏡頭,模糊中只感受周圍物體的顏色不斷移動。定睛一看,不遠處,艾俐正在和列車服務員理論,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月台上,魚貫上車的旅客不時投注過來好奇的眼光,看著抱著哭泣女娃的丁境南。丁境南戴著太陽眼鏡斜揹著電腦包,一動也不動,僵硬的抱著女娃,額頭上斗大的汗珠不斷流下,濕透了大半件的T恤。
旁人看不過去,說道:「你這位年輕父親也真是的,生了就要學帶,讓她哭成這個樣子。」
「這……」丁境南真是有苦說不出。
「拍拍她,輕輕搖一搖。」一旁的陌生大媽放下行囊,示範著。
丁境南試著做看看,雙手稍微用力抱緊,輕輕拍著女娃抽搐起伏的背脊,學著大媽的動作,雙腿有點彈性的屈膝搖動。
「對,就是這樣!多學著。」
陽光刺眼的火車月台上,女娃的哭聲漸漸變小,喧鬧的嘈雜聲很快的蓋過一切,丁境南舉起衣袖抹去額頭上的汗珠。輕柔悅耳的廣播響起:
「開往喀什K9786班次列車已經進站,請旅客依序上車,祝您旅途愉快。」
一名女公安領著一位大嬸,上氣不接下氣的拖著行李,急忙奔跑在月台上,大嬸抓著艾俐的肩膀,艾俐指著不遠處的丁境南,大嬸焦急的跑了過來。
「我的娃兒,急死我了,解個手你就不見,要我如何跟你父母交代!」
大嬸小心的抱起有點睡著的女娃兒,點頭如搗蒜的向著眾人道謝。
「喀嚓!」艾俐按下了手機的照相鍵,目送著上車的大嬸和女娃。她蹲了下來,取下頭上的大盤帽,搧著風,終於鬆了一口氣。丁境南也蹲了下來,他戴著太陽眼鏡從背包中摸出了兩瓶涼茶,遞給艾俐一瓶。艾俐摸了摸瓶子,不冰。
「湊合點吧,這裡可不是台灣。」
丁境南扭開瓶蓋,喝了一口,汗水流過臉頰上的小酒窩,順著線條俐落的脖子流下。
「我已經夠湊合了,在台北,我才不會隨便蹲下來休息。」
艾俐勉強喝下一口不冰的涼茶,注視著前方。月台上人人爭先恐後的上車,公安吹著哨子,吆喝著整頓上車秩序。
「姑娘,要入境隨俗,我一路從北疆追下來,夠資格當你的嚮導了。」
「你還真會玩,一路從北疆玩下來,難怪公司派我來監督你。公司要我清楚的告訴你,時間不多了。」
丁境南轉過頭來,扶著太陽眼鏡,眼鏡下銳利的眼神看著艾俐,艾俐也看著他,兩人突然不說話,兀自蹲在陽光刺眼的火車月台上。
「瞪什麼瞪,什麼態度!我拍下來放在報告裡。」艾俐拿出手機對著丁境南。
「沒經過我同意,你敢拍?」
「喀嚓!」一聲,艾俐按下了照相鍵。
「我才不怕,我也拍。」「喀嚓!」一聲,丁境南拿出手機拍照。
「喀嚓!喀嚓!喀嚓!」聲響中,月台上輕柔悅耳的廣播響起:
「開往喀什K9786班次列車即將出發,還沒上車的旅客請立即上車,祝您旅途愉快。」
兩人依舊動也不動,拿著手機互相瞪著對方。不久,火車緩緩移動了,服務員的哨聲響起,指著蹲在月台的丁境南和艾俐,不客氣的吆喝:
「車要開了,你們到底上不上車?還蹲著幹嘛!快上車。」
「上車!」
火車緩慢移動中,丁境南起身向前跑去,艾俐戴上帽子緊追在後。服務員看了丁境南的票,示意要他上車。
丁境南輕鬆的跳上車,回頭一看,發現艾俐漲紅著臉跑著,忽然在月台上跌了一跤,丁境南趕緊跳下火車,一手揹起艾俐的背包,一手扶起艾俐,跑著。火車越來越快,丁境南跳上車,伸手,用力拉起艾俐,火車向前奔去。
艾俐緊緊跟著丁境南,搓著剛才摔倒後紅腫的手掌,忍住痛。丁境南走得很快,頭也不回的一路穿過擁擠不堪的硬座車廂,車廂裡五味雜陳的氣味迎面而來。艾俐覺得很不舒服,用力推開車廂門,「轟隆」一聲,走道上人人叼著香菸,煙霧瀰漫。艾俐咳嗽著撥開煙霧,繼續跟著戴著鴨舌帽的丁境南前去。艾俐箭步向前,拍著丁境南的肩膀,說道:
「等我一下。」
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回頭,不是丁境南。
艾俐緊張了起來,急忙往前跑去,穿過無數硬臥車廂,人人用著奇怪的眼神看著這位奔跑的姑娘……。艾俐推開門,一個窗明几淨的車廂出現在她眼前,沒有異味,舒服的冷氣緩緩吹來,藍色的座椅搭配著白色的桌布,桌上還插著嫩黃色的鮮花,窗外的烈日在淡藍色窗簾的篩遮下,顯得格外柔和親切。艾俐喘了一口氣,繼續向前走去。忽然,一位女服務員站了出來,擋在艾俐眼前,不客氣的說道:
「前面是軟臥,硬座的不能過去。」
艾俐摸著口袋,糟了,車票在背包上,在丁境南那裡。
「這裡是貴賓餐車,硬座的,想買便當回去那邊買。」服務員看她一副找不到票的樣子,不讓她前進。
一隻手從座位上伸出,拉住艾俐,是個戴著鴨舌帽、有著小酒窩的男子。丁境南拿出車票,對著餐車服務員說著:
「她的軟臥車票在我這裡。」
艾俐取下大盤帽,坐了下來,額頭還流著汗,丁境南將餐桌上的杯子推了過來。
「喝點涼茶,壓壓驚,是冰過的。」
艾俐捏著紅腫的手掌,丁境南拉過她的手掌看著,拿出一瓶小藥膏,把藥膏塗在她的手掌上。「小擦傷,抹點消腫的藥膏,不礙事的。」丁境南淡定的說著。
「你,是故意的嗎?」艾俐看著丁境南,順著吸管,喝下一口涼茶,哇!涼爽又舒暢。
「你怎麼這樣說呢!你跌倒,是我故意害你的嗎?」
丁境南輕觸桌上的筆電鍵盤,電腦螢幕出現畫面。
「我的意思是,你故意等到最後一刻才上車,沒想到,我跌倒了,差一點上不了車,你又不敢丟下我,所以拉了我一把,可是,還想給我一個下馬威,所以又丟下我……。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把話說清楚,讓我們這一段日子能合作愉快。」
艾俐「咕嚕咕嚕」的吸著吸管,喝完一整杯涼茶。
「對於你的說法,我只能說……」丁境南輕輕笑著,「本人不予置評,並保留一切追訴權利。」
「來談正事吧!你才不會以為我每天遊山玩水、打電玩。」
丁境南將筆記型電腦轉了過來,對著艾俐,螢幕出現一片藍天,藍天中一顆被經緯軸線清楚分割的銀色機械星球緩緩放大,丁境南壓低著聲音說著:
「這是公司人氣最旺的線上APP遊戲,《宅星》,已經被駭客入侵。駭客入侵線上遊戲,其實不是什麼新鮮事,修改程式、道歉、賠錢、關閉遊戲……,都可以做。我想你已經知道,事情之所以變得這麼嚴重,因為我們公司被併購,總公司除了買下《宅星》,還把《宅星》遊戲內建在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機和平板電腦中,大賣了幾個月之後,才發現,《宅星》被植入病毒程式,原本放在台北總公司伺服器上所有使用者的個人資料、遊戲歷程紀錄全不見了,但是,遊戲卻仍然正常上線中。」
「沒錯。」艾俐接著說,「遊戲伺服器表面上還在台北,其實,台北總公司的伺服器資料是一片空白,連主控遊戲的雲端程式都是假的。入侵的駭客掌握了遊戲程式,只要是使用者用過《宅星》,所有使用者的個人資料全被盜走,而我們卻不知道被誰偷的?偷到哪裡去?洩漏了沒有?駭客還不斷修改程式,《宅星》越來越賣座,越來越好玩。」
艾俐看著丁境南,繼續說著:「請問,號稱公司最厲害的軟體工程師,丁境南,你大老遠跑到新疆來,到底查出來了沒有?全世界非法的伺服器大都設在中國,《宅星》伺服器竟然在新疆,是嗎?」
丁境南只是微笑。艾俐在筆電上搜尋新聞,調出一則新聞,標題上寫著:
「《宅星愛做夢》,知名線上遊戲令人產生幻覺。」
「公司完全了解這件事的嚴重性,可是,程式設計部門卻無法給公司滿意而正確的答覆,將所有的調查責任推給了你,我就是代表公司來追你的答案。丁境南,沒有太多時間了,已經有人在玩過《宅星》之後,產生幻覺,公司必須在事件擴大前尋求解決的方式,否則,手機滯銷、法律訴訟、後續賠償、股票大跌……,這一切都不是你我負得起的責任。」
丁境南還是微笑,他在筆電上輕敲鍵盤,螢幕畫面再度出現《宅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