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夏天,尤其是夏天的海邊,最好,是在故鄉海邊。
阿嬤在故鄉有一間柑仔店,一間不願隨潮流而變遷的傳統小商店。柑仔店是阿嬤的家,也是附近街坊鄰里的聚會地點,阿嬤熱情好客,鄰居們習慣進出柑仔店購物,也不願走遠到八百公尺外的連鎖便利商店買東西,只因阿嬤的笑容會融化陌生人內心枷鎖。
柑仔店的視野很好,開門就是大海,前方是白色沙灘,只要跨過新闢建的十公尺沿海公路就到達海邊,沒什麼人車算是偏僻,也好在偏僻,人煙汙染少,僅在每年暑假才人潮漸湧,因為每年農曆七月接近鬼門開時,前方這片綿延一公里多的沙灘會有場熱鬧的夏日祭典。
柑仔店旁有幾間店面:一間小型沙灘旅社、一間小吃攤及一間泳具出租店,其他多半為簡樸住家,要說最豐富的店家就是阿嬤的柑仔店。曾有城裡的建商來和阿嬤洽談欲買下老房子,為了擴建成為沙灘用品專賣店兼精緻旅社,阿嬤斷然拒絕。這店面有她和阿公的回憶,而且,建商分明想破壞鄰居的生存空間,這兒是淳樸的鄉下地方,沒道理被都市商業汙染。
阿嬤摸摸我的頭,笑著望向大海,她不希望寶貝孫子隔年回到這裡時,看不見熟悉的建築物,也看不到曾經點點滴滴的溫馨印象。
若這片沙灘少了阿嬤的柑仔店,就不再是我印象中的故鄉沙灘;若這片沙灘少了阿嬤的柑仔店,更不會是我每年暑假都趕著回來窩兩個月的老家。我喜歡夏日沙灘,更喜愛阿嬤,甚至可說,阿嬤等於我的故鄉。
搬張涼椅坐在沙灘上,打上巨大陽傘遮去烈日,吹著海風靜靜看海浪變化是種莫大享受,柑仔店不需要人手時,我便如此偷得浮生半日閒,從早坐到晚,等阿嬤來喊我吃飯,偶爾在涼椅上睡著了,阿嬤還會拿扇子將我搧醒,笑著領我回家吃飯。在她眼裡,我永遠是還沒長大的孫子,哪怕今年我已二十四歲。
這天下午,我一樣在沙灘上望海,只是為了發呆,為了放空腦袋。然而,並非自己安靜、世界亦會隨之寧靜,當心情得慢慢接受抽離一段感情時,欲風平浪靜相當不易,除了阿嬤將我揮醒的瞬間能察覺身處世外桃源,其餘時間,我在默默療傷。
「你在這裡做什麼?」
輕柔女聲將我喚醒,側過臉發現一張清爽的臉龐好奇地盯著我瞧,彷彿我是怪人,沙灘上沒有任何遊客嬉戲,我卻自以為是救生員般駐守在此,何解?
「沒,曬太陽。」稍微靠起身子,發現女孩曼妙身段與脫俗氣質顯然不屬於質樸的鄉下,「妳是?」
她蹲了下來,穿著短褲的一雙雪白大腿清楚展現在我身旁,教我不得不移開可能惹起猜疑的眼神,也許她臉上掛著笑容,但我沒瞧見。
「我是路人甲。你呢?」
「……我是路人乙。」
「這麼巧?我們都是路人哦。」
「對啊,好巧。」海浪輕輕拂上沙灘,遠遠的,如午後四點的陽光也慢慢轉小,開始呈現柔和的氣質顏色。
「路人乙,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來度假。妳呢,路人甲?」
「我也是來度假的。」她身子往前挪,看了我一眼,問:「路人乙,這片沙灘那麼漂亮,為什麼你來度假的表情卻不快樂?」
女孩也許只是無聊,或想多說點話,但一眼看出我並不快樂,著實令我一驚,姑且不論胡謅或真心,鄉下地方忽然出現一位秀氣女孩,少見,能一眼看透我的眼眸,更難得,我雖望著大海,心思仍在沙灘上漫步。
「……我剛失戀。」
「哦,真是遺憾。」
她雖說著遺憾,臉上仍然春風漫漫,淺淺地,勾勒出發自內心的喜悅,多少也藏著心酸,但心酸卻是浪漫的,可供掬取的浪漫,不若我這般死氣沉沉,烈日都給低氣壓遮掩了夏日活潑。並非我不願脫離痛苦,只是在脫離苦楚之前,我希望能有充分的空間與時間問問自己到底能否放下。
「路人甲,為什麼妳來度假的樣子那麼快樂?」
「我才剛開始談戀愛。」
「哦?恭喜啊。」
她點頭向我道謝,共同看了幾晌海上金光,轉身離去。基於好奇,回頭看她一眼,修長身段加上符合夏日氣息的打扮,男孩子都會被她吸引目光。她朝小旅社走去,我繼續獨自留在沙灘上,瞬間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路人乙,果真只是路人等級。
哪來的女孩呢?
時間是西元二○一五年七月,夏天,暑假剛剛開始,我在阿嬤的柑仔店。
距離夏日祭典還有將近一個月,活動前置作業已然展開。阿嬤的柑仔店沒有店名,只有一面古老的柑仔店招牌掛在門口,圓圓的,上頭藍色油漆字樣剝落情形嚴重。阿嬤沒打算換掉,她說那面招牌是傳家寶,縱使孩子們沒人願意繼承柑仔店的生意,等她作古後,還可以拿這面招牌來緬懷過去。
老人家總愛說些不吉利的話,我早聽慣了,但仍不喜歡她這麼說。爸媽在都市經商,時常四處奔波,回故鄉的機會甚少,偶爾打個電話回來向阿嬤問候,也填補不了她內心空缺。小時候我常住在阿嬤的柑仔店,她對寶貝孫的感情也許比兒子深厚。每年暑假我都回來陪陪老人家,至少待上一個月,最近幾年乾脆整個暑假都在這兒度過,一面是為了將心情掏空,好好享受夏日海灘的自然,一面則是因為她,我的阿嬤。
故鄉海邊遊客不多,柑仔店三天進貨一回,平常日子裡,阿嬤一個人足以應付,到了暑假則有些吃力,尤以夏日祭典時為甚,她希望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在這種偏僻地方陪老人家,年輕人應該把握青春圓夢,別耗在這裡;嘴巴是這麼說,我曉得她其實孤單,若有親人陪伴是再希望不過的事,我不點破,只說我想阿嬤,我的青春願意獻給她。
近年來,阿嬤的健康每況愈下,雖然她自稱仍像鐵打的一樣,可已無法於夏日祭典時單獨撐起柑仔店的生意,我知道她逞強,所以替她分擔柑仔店的工作,其中一項工作就是「挑沙」。
附近有處沙灘藏有遊客最喜歡的寶藏―星砂。那地方只有當地人知道,外來遊客無從得知。
原本我不清楚有這種地方,直到三年前回來故鄉,阿嬤偶然間提起我才曉得商機在此。星砂是給商人炒熱的話題,其實那只是有孔蟲的外殼,偶爾佐以風化與海浪侵蝕下的產物。有時大自然給了人類寶物,偏偏無人知曉那是寶物;如故鄉的人們,老一輩的都曉得有此形狀特殊的砂粒,卻沒人想過拿來出售,在當地人眼中,那是自然的一環,看不出商機。
我徵詢過阿嬤的意見,告訴她星砂若能收集起來賣給遊客,不無小補。阿嬤原先不同意這種做法―泰半原因是她不曉得星砂有何價值賣給遊客,而且,這種東西本來在沙灘上就好好的,為什麼要去挖來賣?經我一再遊說,她終於同意我去收集星砂販賣,前提是,收集到的星砂不能只有柑仔店賣,周圍店家都得分配到這種新奇貨物。於是小旅社、小吃攤、泳具出租店每年暑假都有我收集的星砂可賣;更重要的是,我不過量採集,每年賣一點點,單純為夏日祭典增添光彩而已。
阿嬤熱情好客展露無遺,周圍老鄰居們當然高興得很。我挑選的星砂細緻簡單,少了一般觀光景點賣的五顏六色,唯一有的,就是綻放星星眼睛的貝殼砂粒搭配一兩顆皎潔小貝殼,一小瓶五十元,就勞力而言是不夠分擔的,我甘之如飴,因為阿嬤的笑容促使我這麼做。
每過三兩天,我會到那處寶藏沙灘挖一小袋沙回來,晚上慢慢挑出星砂裝瓶,隔天早上再將挑選剩下的普通沙子帶回沙灘,如此周而復始,平均一個禮拜能挑出三十瓶星砂,分配給街坊鄰居後,柑仔店留下十瓶。因為限量,往往在夏日祭典開始之初便宣告售罄。
今天仍是陽光熱烈的好天氣,當我準備出發至寶藏沙灘、一腳踏出柑仔店時,差點撞到人,嚇了一跳,對方也嚇一跳。
是昨天下午的那個女孩,臉頰泛紅的秀氣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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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海灘有螃蟹,有貝殼,更有藍天白雲以及海浪潮汐,偶爾,還有美麗的人魚。
「路人乙?」她拍拍胸口,退了兩步,「你……住在這裡?」
「是啊。要去游泳?」她穿著中空泳衣,手上掛了一只偌大的游泳圈,蛙鏡黏在頭上,健康
活潑。
「對呀!你要去哪?」我抓著一把手鏟,另一隻手提著小水桶,披上黑色薄外套襯上短褲,乍看之下會以為要去堆沙堡。
「挖寶。」
「挖寶?挖什麼寶?」
「夏日祭典要用的寶。」
「夏日祭典?那是什麼?」她的表情流露出興奮,語間亦透露她果非本地人。
夏日祭典在這一帶乃至於鄰近鄉鎮頗具名氣,近兩年更透過網路所賜,知名度扶搖直上,年輕人喜歡於炎炎夏日到海灘嬉戲,不論懷的是何種心態,海灘是開闊的、遼遠的,更是解放禁錮心靈的最佳地點。
我喜歡夏日祭典,因為能體會自己清楚活著。
「現在跟妳說也說不清,反正再過不到一個月,夏日祭典就要開始了,如果妳會待那麼久,自然就清楚那是什麼東西。」我瞧了店外兩側,沒有來車,準備過馬路。
「嘿,等一下!」她喊住我,語間帶有笑意,許是好奇,更可能是無聊的隨興所致,「你說現在要去挖夏日祭典用的寶,我可以跟你去嗎?」
回頭看向她,一個鄰家女孩―至少目前暫住在小沙灘旅社,也算是「鄰家」了。在故鄉,我
一向獨來獨往,並非我願意寂寞,而是現在此地並無同年紀的年輕人,不只阿嬤,周圍鄰居們也多是老人家,最年輕的是五十出頭的小吃攤旺嬸,都可以當我媽了。
我不清楚這女孩為何出現在此,更不了解她既然不知夏日祭典又怎會來到這裡,縱使還有好一段時間熱鬧才會湧現。她臉龐是輕鬆的,想起昨天對我說的話,剛剛談起戀愛,也是,剛戀愛的女孩總是可人非常,不像我,失去感情後只能落落寡歡。
「好啊,如果妳想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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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寶藏沙灘得翻過一座不搭軋的海岸巨岩,巨岩位於柑仔店左方約一公里處,亦是白色沙灘末端,遊客通常不會到這裡來,即便到了這邊也不會想翻越巨岩,因為危險非常,這是阿嬤起初不同意我前往挑取星砂的重要原因。
海岸巨岩當地人有個習以為常的稱呼,叫「龍頭岩」,原因很簡單,從公路北方看見的形狀就像龍的頭,只差沒龍鬚延伸而出,但從公路南方遠處望去,又如鳳凰浴火而出般的激昂,公所以此定名為「龍岩鳳壁」,為鎮內最負盛名的觀光景點。當然,這都是有心人為了帶動商業利益搞出來的把戲,在此之前,柑仔店前的沙灘即為當地最有名的地方且名稱簡單:白灘。
龍頭岩除了從白灘北端靠近別無他法,平常日子裡,絕大多數有耐心於熾熱沙灘上步行一公里的遊客僅僅為了一探「龍岩鳳壁」究竟什麼模樣而下車,殊不知,若想看出龍鳳模樣,下車便是錯誤,公所印製的旅遊導覽上沒有清楚載明欣賞角度,許多遊客白走一遭,更為了頭頂的太陽而埋怨不已,卻意外地便宜了賣涼水的阿嬤。
今天天氣極好,晴空萬里,同時日曬也能輕易地教人曬到脫皮,出發前我已上了兩層防曬油,仍感皮膚發燙。女孩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她的肌膚甚白,白得漂亮,但要在大太陽底下橫過一公里長的沙灘,任誰看了都覺不忍。她沒太多怨言,頂多抱怨陽光過分強悍。
方才獲得我的應允後,她趕回小旅社換上原來的涼夏裝扮:遮陽帽、無袖上衣、小短褲、夾腳涼鞋外加一件鵝黃色的襯衫外套。我提醒過要去的地方路途遙遠、日照強烈而且危機四伏,並不適合女孩子去,她卻強調若是挖寶,她很有興趣。
步行約二十分鐘,我們來到龍頭岩前方,挑戰才要展開。
「不會吧?我們要爬過這塊大石頭嗎?」她瞠目結舌,開始後悔跟我來這一趟,若是去玩水現在肯定快活許多。
「是啊。妳還是回去好了,攀爬這塊大石頭很危險。」
她回頭望向一路走來的沙灘,手叉著腰,嘴巴鼓起,甚有淘氣模樣。我喜歡看女孩子在夏天的打扮,尤以海邊為甚,在海邊女孩子容易沒了矜持,平常穿不出門的短袖短褲在此全數出籠,只為了能夠融入周圍環境,男生眼睛就此開啟一扇未知的新視界。
以手搧風襲臉,她仰頭看看龍頭岩,再回頭瞧了沙灘,說:「不要,都來到這裡了,現在要我自己走回去一定會被曬成人乾。除了爬過去,還有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過去吶?」
「其他的路啊……」腦中想著她剛剛的話,覺得邏輯上有些奇怪,「也不是沒有啦,只是更危險,而且要看運氣。」
「可以碰碰運氣嗎?」
她有種天真,彷彿夏夜涼風直拂心頭,教人捨不得拒絕她的要求。我帶她走向龍頭岩後方,那邊有個只在退潮時才會顯露出來的岩洞,我曾鑽過幾次,由於過於危險後來就沒再從那穿越,沒料到再次鑽岩洞竟是為了一個陌生女孩。
岩洞的位置頗為神奇,龍頭岩側面看不出有洞可鑽,得爬上巨岩後方與防風林接壤的部分才能瞧見,那枚岩洞就在巨岩後方中央,須如鑽地般潛下去,沿著勉強能容許一個成人攀爬的自然通道前進,最後從龍頭岩另一邊爬出;最危險的部分就是接近出口的向上近九十度彎角,整個岩洞突然縮小,稍胖的人保證過不去,若無法將身子體積縮小便會卡在洞中無法動彈,岩洞於漲潮時會整個被海水淹沒,偏偏此處暗流甚多,有時甚至還未漲潮便已將岩洞收回海洋的懷抱,不可不慎。
看來今天不只氣候極佳,運氣也很好,岩洞清晰可見,根據經驗判斷,漲潮至少得到下午四點以後。今天拎的是能夠一同帶入岩洞的小水桶,若帶平常習慣的塑膠袋,鑽爬的過程中可能早給洞內突出的石尖劃破了。
「嘩!這個洞好神奇哦!裡面好涼哦!你怎麼知道這裡?」她跟在我後頭鑽入岩洞,嘴上沒閒著,連我都給感染了輕鬆氣氛。
「意外發現的,不過這個洞真的很危險,最好不要鑽,我平常都是直接爬過龍頭岩的。」
「是哦?可是我看不出這個洞有什麼危險……你爬慢一點啦,我快跟不上了。欸,你說的『龍頭岩』是指這塊大石頭嗎?」
「嗯。」我深呼吸一口將肚子縮小,繞過九十度彎角順利朝洞外鑽出,「妳果然不知道『龍頭岩』……妳不是本地人吧?怎麼會來這裡?」
她身形纖細,不須如我硬將自己縮小,輕易便繞過九十度彎角,跟著鑽出洞來。
「我跟我爸回來看看,不曉得會住幾天。他說這裡是他的故鄉,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故鄉在這裡。」
「意思是說,這是妳第一次回故鄉?」
「嗯!只是沒想到我爸的故鄉竟然那麼漂亮。你呢?你住在那間小商店嗎?」她拍掉手腳黏附的沙子,我覺得有些可惜,沙子攀爬在她雪白肌膚上竟有種異樣美感,算是視覺享受。
「那是我阿嬤的柑仔店,我每年暑假都回來幫忙。」
「柑仔店?」
「嗯,妳不知道那是什麼嗎?」
「不知道。是……傳統小商店的意思嗎?」她聳聳肩,笑得有點尷尬。
「這麼解釋也可以。」我拎起小水桶,繼續朝不遠處的寶藏沙灘前進,「我們快到了。」
這處寶藏沙灘我幾乎沒帶外人來過,她是第二個。
阿嬤認為星砂若真有商業價值,那就更該好好保持原貌,龍頭岩是天然屏障,但也無法阻擋有心人的破壞,人性如此,早已不是新鮮事,若能夠,盡量別帶外人前往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我一向聽阿嬤的話,事實上,就是我想帶也沒人好帶,附近沒有年紀相仿的鄰居,說要冒險多半是空口白話;當然,我也希望能夠完整地保存這片桃花源。
為何答應她的要求?我沒個準,也許是在心中相信她不會成為破壞寶藏的海盜吧。
每次來到寶藏海灘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海灘鞋直奔湛藍海水,讓雙腳徹底感受涼快。她看我這麼做,也跟著脫下涼鞋跑入海中,同時大喊暢快。
「哇~這裡好棒哦!海水好冰啊!」
她淘氣地在淺灘上跳來跳去,水花四濺,不亦樂乎。放她繼續玩水,我往寶藏沙灘的最末端走去。這一小片滿是星沙的沙灘僅約百來尺長,跟白灘相比實在短小許多。根據我的觀察,特殊沙灘的形成確實充滿神祕。白灘是由純粹的乳白色細沙所構成,寶藏沙灘卻是以珊瑚碎片為主的海灘,很難相信隔著巨岩的兩端竟有此不同的風貌,若非親眼所見,我會以為當地耆老昏了腦袋。
這兒星砂俯拾即是,真正最細膩的則位於寶藏沙灘末端,也是觀察得來的成果。
塑膠手鏟除了挖沙方便,最主要是避免傷害到星砂外觀。我挑選星砂非常仔細,缺了角的都
不採用,商業廣告詞都說只要收集一百顆星砂就能實現願望,阿嬤的柑仔店雖不賣過度商業化的東西,若真只要一百顆星砂即能實現願望,我認為值得精挑細選,至少,我們賣出的是實在的一百顆星砂,或許外貌較不吸引人,心意卻相當真切。
蹲了下來,我開始挖沙,從沙灘與海水接觸的邊緣挖起,輕輕淺淺的,有時海水會連我的屁股都咬上一口,猝不及防。
「這裡都是星砂耶……」她玩夠了,走到我身旁蹲下。
「我叫這片沙灘做『寶藏沙灘』。」
「因為星砂嗎?」
「嗯。妳不覺得星砂在這種鄉下地方,真可以算是寶藏嗎?尤其是保存得那麼完好的沙灘,相當難得。」
「真的厚!」她手插入沙中像在炒菜,臉上除了日曬紅暈,還有一抹無邪氣的笑容,令人眼神為之駐足,「我也可以帶一點星砂回去嗎?」
「可以啊。妳要用什麼東西裝回去?」
她呆了一秒,指著我手邊的小水桶,笑:
「用那個。」
「妳反應滿快的嘛……」我也笑了。
挖星砂是件容易的事,從中挑出好星砂難度則提高不少。她問我這些星砂要做什麼用途,我同她說了,原因仍是夏日祭典。頗意外地,她贊同我的想法,認為寶藏沙灘應該好好保護、星砂挑選應該嚴謹、賣給遊客僅供限量,她對大海亦有喜愛之情,商業與故鄉既然格格不入,就不要刻意破壞這份淳樸自然。
女孩的側臉有股韻味,不像鄉下人,也不像都市人,霎時間,我以為她是從美人魚傳說中溜出來的女主角。
「妳還在讀書嗎?」放慢的手勢牽引目光,小水桶快裝滿了。
「今年剛考大學,這樣算還在讀書嗎?」她邊笑邊將挑出來的星砂高高投入小水桶裡,那些微小的星子在陽光反射下也有幾許流星氣質。
「算吶,妳一定會考上理想學校的。」
「你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但不這麼說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哈哈哈!你好寶哦!」她在淺灘中洗滌雙手,回頭問道:「你呢?大學生嗎?」
「我今年大學畢業,嘿嘿,重考兩年之後終於輪到我畢業了。」
「嘖,原來是學長呀。」
拎著未琢磨的寶藏起身,裝滿的小水桶份量十足,我開始疑慮如此重量要怎麼從岩洞鑽回去,畢竟我從未把小水桶裝到那麼滿過,若攀爬龍頭岩,勢必得放棄一些星砂,裝得太滿怎麼走都不對。她接過手鏟把玩,有那麼一下,我誤會彼此早已熟識,立刻又回過神來想起她不過是個陌生人,昨天才第一次碰面、早上出門前才碰巧遇到而已。
「妳叫什麼名字?」
她瞧著海面閃耀的波紋,微浪潑至腳邊,無法繼續向上侵襲,沒有反應。我原以為她充耳不聞也不勉強,走到岩洞前時,她反問了一句:
「那你叫什麼名字?」
「是我先問的耶……」
「先問先答。」
「可是我沒有說要回答啊。」
「那我也不回答了。」
「好吧。」莫名的感覺,就是想知道她的名字,我玩笑說,「那我把名字寫在沙灘上,妳自己去看,可以吧?」
「好!那我也寫在沙灘上,等一下你自己看。」
手鏟被她拿走了,只得到防風林前找根樹枝來寫,等我找到樹枝回來,她已經寫好了,還不允許我偷看。我走到幾公尺外,故意寫在靠近淺灘上,字跡給海水浸濕而顯得模糊不清,大致上仍分辨得出來寫了什麼,僅須一些猜測。
她跑過來看我寫了什麼,同時我也走去瞧瞧她的名字,不像我的含糊,她的字跡透過手鏟清晰可辨。看見她姓名瞬間,我稍有訝異,原來有那麼巧的事情……
蔡汝晴,她的名字。
「哇咧!你的名字也有一個『晴』呀?」她瞧了半天,仰起臉龐對我喊道,相當驚奇,「『李易晴』,這是你的名字嗎?」
「不是我會是誰的?」笑了,看到她誇張的臉部表情,我突然笑了。
這道笑容發自內心,算是失戀之後,第一次如此自然的笑聲。她的笑聲隨之響起,在寶藏沙灘上引起共鳴。
失戀也許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有朋友,難過會慢慢化解,我選擇在失戀且畢業的二○一五年暑假回到故鄉,更打定主意要待滿兩個月,欲抽離本來的生活環境,不接電話,不上網路,只想在此陪阿嬤度過炎熱又忙碌的暑假,就業或當兵的麻煩事等暑假過後再說,卻沒想到會在此碰到另一個名字裡藏有晴空的人。
我喜歡晴天、喜歡夏日,或許,也開始喜歡這個暑假。
這段有兩枚太陽照耀的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