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C殺人事件
:一
現在(二○一四年一月六日)
眼見南下往楊梅交流道的下坡在即,我拿出放在副駕駛座椅墊上的那支手機,按了通訊錄,找到我的電話號碼,撥出。
手機擴音傳來我自己設的來電答鈴,不一會兒就接通了,我沒說話,對方也沒說話。
這個當然,我的手機沒帶出門,放在中壢的家中,我裝了一個會自動接通的手機APP,家裡也沒其他人,所以當然沒有人會和我說話。
我讓電話持續通話有五分鐘之久,然後掛掉。
車子繼續南下,經過湖口交流道然後見到往湖口休息站的指示牌,我便繞進了休息區,找了車位停下來。
我走進商店裡,買了杯咖啡後坐了下來。我看了看錶,這時,阿達已經到了楊梅路段附近,應該馬上就到了吧!現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愈做愈精緻了,坐在裡面悠閒啜著咖啡,還真能緩解長程開車的疲憊吧!
心情正悠哉,此時手機響了起來,把我嚇了一大跳,趕緊手忙腳亂拿出電話。
「喂?」
「寇A!是我阿達啦!」
「到了?」
「不是。」
「不是打給我幹嘛?」
「我錯過湖口休息站了!」
「幹!你是白癡嗎?休息站這麼明顯怎麼會錯過?」
「我有看到『湖口服務區』,但是不確定是不是那就是你說的『湖口休息站』,所以我猶豫之間就錯過了。」
「你真是天龍到家了,這種事都不知道。」
「然後我看到竹北的標示就知道過頭了。」
「算你還有點地理概念。事情都辦好了?」
「好了,老早就辦好了。」
「那下一個休息站,不對,那就改在下一個服務區碰頭。」
「好。」
我抄起車鑰匙,三步併作兩步往停車位衝去。
ETC殺人事件
:二
過去(二○一三年十月八日,我家)
酒過數巡,阿達話變多了,也開始不經大腦。
「我告訴你,寇A,我真的對我家那個母老虎失去耐心了,她居然敢拿菜刀丟我耶!」
「看你現在好手好腳的,應該是有閃掉吧?」我問道。
「不,我一緊張轉身就跑,所以其實她一刀砍在我背上。」
阿達轉身作勢要脫衣服給我看。
「最好是。」我說。
我叫許書銘,閩南語的「許」念做「寇」,所以我常被稱作「寇A」,然後據別人說我老喜歡苦著一張臉,閩南語「苦的」讀起來也是「寇A」,所以這外號就一直跟著我了。
而鍾昌達就與所有姓名中有「達」的人一樣,人也阿達阿達似地少根筋,於是外號便叫做「阿達」了,阿達與我是高中同學,國三那年的高中聯考,我剛好是最後一屆的考生,我聽從學校輔導老師的建議,放棄桃聯,跑到臺北考北聯,結果還真上了前三志願,結果就在臺北念高中了,阿達則是不折不扣的臺北人,從小到大都在中正區居住、就讀,我們兩個異常投緣,沒事就混在一起,即使他現在結婚了,我仍然打著光棍,這種情形還是沒有改變。
阿達最近老為家庭失和而登門大吐苦水。一開始的抱怨,是關於阿達在家中失去地位。
「說老實話,誰都會犯錯,而我這不就浪子回頭了嗎?誰知道靜嫻她根本就沒有原諒我嘛!」
「早告訴過你啦!免費的最貴,也不想想自己家裡太座是什麼狠角色,還敢動歪腦筋偷吃。」
靜嫻是阿達的老婆,兩人才結婚三年而已,膝下無子,應該是正甜蜜的時候。而阿達卻自以為帥氣風流,遇到漂亮美眉都忍不住多說幾句話,結果半年前被手機通訊軟體「LINE」裡面的陌生美女詐騙,丟了三萬元,靜嫻大為光火。
「我哪有偷吃!我是被騙好不好,怎麼連你也不相信我?」阿達忍不住抱怨。
我是不相信他沒錯,但我怕他愈想心情愈差,到時酒後好友口角後動手動腳鬧出人命,保證明天上社會版,這樣就不好了,於是我故意不回他話。
靜嫻覺得阿達是意圖買春結果被詐欺,而阿達聲稱是遇到單純詐騙,對方偽裝成公司裡的離職工讀生美眉,臨時有急事而借款,她說是媽媽要開刀,這說詞多老套啊!結果阿達就傻傻跳了進去,她根本就不是阿達心想的那個人。我是覺得,就算不是買春,阿達借錢給漂亮美眉應該也不安什麼好心,難保不會趁借款還款之便趁機親近一下,所以我對於阿達是沒有太多同情的。
雖然靜嫻口頭上說原諒,但實際上對阿達管控更加嚴格。原本阿達戶頭現金配額就只有三萬元,所以也只被騙三萬元,自從詐騙事件之後,阿達的戶頭剩下五千元,其他額外開銷一律需要事前報准。除此之外,靜嫻覺得自己就是因為關在家裡,所以婚後的三年來逐日逐月逐年退化成黃臉婆,因此她大筆一簽,刷了二十萬去微整型,據阿達說是連外人看不到的地方都整了,下一步就是外出上班。
「你要往好處想,靜嫻變美也是你臉上光彩,牽著她出門不是很有面子嗎?」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但是從她整型、又出門上班之後,我們幾乎沒有一起出門過。」
「你們不是固定一個月回去一次臺南嗎?」
阿達父母原先也住臺北市,前兩年退休以後就搬回臺南老家定居了,臺北的房子就留給兒子媳婦兩人住。
「就只有這種演給我家長輩看的例行公事啊!現在連回她老家她都自己回去耶!」阿達還是抱怨。
我手機響起,接過一看是郁蓁的電話,說她等一下要過來我這邊。
「阿達,該滾了,郁蓁等一下要過來。」
「要結婚了沒啊?郁蓁是個好女孩啊!」
「我本來是有想,但是我覺得靜嫻婚前也是好女孩啊!看見你現在這麼慘,我們還是彼此多了解一下好了。」
「你以為我婚前了解得不夠多嗎?」
「少廢話了,快走快走。」
我急著打發阿達走,我可不想郁蓁來的時候,阿達還在家裡,這樣郁蓁會覺得阿達是被她趕走的,瞧瞧我多貼心。
山婆假燒金
清晨,朱紅色的廟門外,還嗅不到淡雅肅穆的沉香繚繞,只有昨夜寒露攀附了花葉所遺下的冷冽。來參加法會的進香客,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從鼻翼發出了無奈嘆息,揉雜在空氣中,逐漸瀰漫成一股過度躁動的氣氛。距離商號打開店門,擺開竹蓆攤子,忙裡忙外招攬生意的那片市井氣象,還有段不長不短的時間。
於是有人開始討論起,今天的廟門,開得晚了。
我是第一次到開山町這附近,所以也不知道平常廟門幾點才開,但隔著群眾,而群眾圍著廟牆,已經可以聽見不耐煩的町民們,開始呼喚著良慧:「喂,法師啊!良慧法師!開門唷!今天不是有法會?」
今天是呂祖廟法會的日子,廟公良慧特地邀請日籍的高僧清藏律師擔任主法,法會結束還有講經時間,並且將開放對參加法會的大眾傳授戒律。
距離呂祖廟上一次的法會,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所以這次開壇的消息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傳遍整個府城。無論佛道僧俗,都顧著參與呂祖廟的盛會,也想一睹這位日本高僧的德容。
陽光已然臨到了呂祖廟的大埕上,廟門被良慧廟公的兩位弟子往左右兩邊一揭,穿著海青的居士、披掛淺灰僧服以及鵝黃道袍的各宗各派長老,全都湧成了一片往大殿裡蹭。
廟裡卻不只有良慧廟公向他們作揖稽首,還有三位日本警察也在殿內,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手裡晃著警棍。
人群忽然止住了腳步。
總還不時地偷看那三位警察,但是若和警察對上眼,卻又驚恐地別過臉。
來客一一怯生生地打了照面:「法師,你早。」
稱呼他一聲「法師」,儘管他不學佛亦不習道,只是在一間隸屬於道家呂仙公的祖廟裡充當管理人,但像他這樣帶著兩位徒弟立在半僧半俗的地界裡,人們總會期望他們都能比凡人更超然一些,故而稱他作法師,也稱他的徒弟作師兄。
「大家早。」良慧法師卻很泰然,彷彿那三位警察是專程請來的護法。
信眾們看了很久,才敢拉低了聲音問良慧法師。
「法師,那三位警察大人,也是來參加法會的嗎?」這些信眾不曉得警察是來幹什麼的,但是大家都怕慣了日本警察,不管有沒有犯罪,看到他們都會先急踩煞車,不敢亂動亂說話;甚至連呼吸都很吝嗇,好證明自己是勤儉的良民,不會佔去日本人所擁有的氧氣,一絲一毫都不與日本人爭搶。
「就讓他們去看吧,畢竟十年前的那一次事件之後,這還是仙公廟頭一次辦法會哩。放心吧,這次請來的大和尚也是日本人,警察不會找什麼麻煩的,大家請準備找地方坐吧。」良慧法師發給他們一人一個蒲團,讓他們各自就地安坐,信眾們拿著蒲團,就地在大殿與廟埕裡坐下。
警察在大殿裡踱步,低聲用日語交談。不時舉起警棍,指著廟門外;用下巴摁了兩下,意指神案上的呂仙公。
警察的一舉一動,讓信眾們不由自主地縮起背脊,繃緊著每一吋神經。
等待大和尚的時間,顯得特別漫長,有人閉起眼,至少不會再看到警察一臉兇惡蠻橫的嘴臉;但卻關不住耳朵,聽見皮靴在石板地上發出叩叩叩的聲響。
那聲音在夜裡響起的時候,可以讓吵奶喝的娃兒住嘴。
大和尚似乎比預定的法會時間晚到了,但是沒有人想離席的意思。警察走到良慧法師旁邊,似乎在問法會幾時開始、何時結束?良慧法師搖搖頭,像是在說:「我也不知道大和尚去哪裡了。」
我不是來參加法會的,法會什麼的與我一點緣分都沒有。我沒有從良慧或他的兩位弟子手裡接過蒲團,還讓警察多看了我幾眼,我為了不讓他們起疑,便轉身走了。唉,我覺得實在太愚昧無知又兼浪費時間了!我沒有坐在廟埕裡,但也待不住那種被人監視著的大殿,趕緊逃了出來,一心直直往呂祖廟的西淨方向走,好像我是趕著要去便所一樣。
但也讓我遇到那位從日本來說法的得道高僧。我想他肯定是在這裡沒錯。
「唉呀,你怎麼也來了!」他一見到我,又驚又喜的樣子,那種純然發自內心的情緒波動,和他接下來要與信士大眾談的明心見性、克己復禮兩不相襯。我想畢竟是外在的虛名累了他,我所認識的他,只是個從法界退休的半路出家人。
他曾是站在法律學院磐石上的巨人,也是法醫界的前輩;雖然他出家的消息在日本已經是個舊聞,沒人打探了,但在臺灣這裡,倒是吸引了不少警察的目光。大殿內的三位警察雖是來監視信眾的,但也多半帶著景仰的心情等著這位在內地聽說了很久的傳奇偶像登場。
提起他還有很多可說的,但今天他的狀況似乎不如傳言中的那般神勇。
「我想今天這麼大的事情,你一定又要腹肚痛了,來。」我拿出平常賣得最好的腸胃藥給他,這日本原裝進口的藥粉,配了溫水吞服,很快就會見效,比他這個日本原裝來的和尚厲害。
他急忙取來溫水,吞了藥粉,和我閒話了一番,約莫一刻鐘,他的肚子就不痛了。這段時間,良慧法師正在大殿陪同警察的監視,安撫那群不耐的信眾。信眾因為警察的關係,依然沉靜寡言,不敢造次;只是他們動作漸漸顯得粗魯,小小的仙公廟塞了這麼多人,個個還得端坐蒲團靜候,坐了一刻,法師道長們卻像全身長蟲一樣,亂扭亂擺,左搖右晃。
「啊,還好有你來,要若不今天就去了了。」我陪清藏律師走到大殿後的偏門,他理了理袈裟,準備升座說法,但他看我要走了,臉上還是有點不安。
「律師啊,做你放心,我先來出去,這種場合我不慣習;我還是趁早多賣一點什細,賺些瑣費,也比念佛打坐求往生實在。」我和清藏律師認識許多年,他是在日本招提寺出的家,但早已融入臺灣的生活許久,根本一點日本人的樣子都沒有。對於我的輕慢,他也不以為意,只是笑笑地看著我;而在我面前,這個和尚總喜歡惹些麻煩的事情,好比說,我已經能預見今天的法會將是一場災難。
「由你,不過也多謝你。法會結束後,我到菜市場和你碰面。」告別他之後,我就往菜市場去了。這時候已經開始要熱鬧起來才對。
我拉起了停在廟門旁的人力推車,一手撐著推車的橫桿,一手搖起貨郎鼓,隨著小鼓小鑼蹦噔蹦噔的節奏喊起:「賣什細喔!」
背對著呂仙公的祖廟,我也聽見信眾們齊聲隨著大磬的共鳴,緩緩誦著:「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清藏律師順利開經了;我壓穩了車桿,踏步驅前,車輪嘰嘎嘰嘎滾出了兩旁街道一溜難以言喻的活力,這和我住慣的安靜街町大異其趣;而當面迎來的,還有矮籠子裡雞鴨的啼鳴與攤販的刀砧篤篤,正此起彼落。
「賣什細的,等一下。」一名穿著深紫色小紋和服的婦女追在車後,叫住了我,看是今天的第一筆生意上門了。我趕緊站定腳步,回過身來,把人力車平衡用的木頭前檔一踢,只有兩輪的車子就這麼立著一隻獨腳,不搖不晃。
「要什麼?有針線、牙刷、面巾、面桶。」
「面巾啦,要一條,要挑新一點的喔。還有面桶,要阿魯米的喔,我尪今天從日本人那裡返來,要給他接風洗塵,過一下火。」
「沒問題,我包給妳。這樣總共是……」我還沒從車裡拿出鋁製臉盆,又來了兩位穿著漢裝的婦人,她們都認識這位丈夫剛出獄的婦人,三個人打起招呼來,沒完沒了地開始邊看著我貨車上的物件,邊閒話家常。我隨她們看,沒有多講什麼,但也在一旁偷偷聽著她們的話題,偶爾插插嘴。
「聽說妳頭家今天就回來了,恭喜喔。」
「唉,我早就叫他不要參加人家的運動,偏不信,就被抓進去了。還好他是小尾的,人又沒膽,這兩個月算是給他一點教訓,看會不會乖一點。」和服的婦女從頸後推了推她的高髻,還對日本人讚譽有加地說:「日本警察算是很明理的,看他那個樣子就成不了氣候,早早放他出來。」
「對啊,我聽說,說這次那個帶頭的啊,要被押去臺北大審呢。」穿著深藍色花布漢裝的婦女,看上去年紀最長。手裡拎著一個藤菜籃,她已經買了好些蔬菜,大概半路遇到七姐八妹,也就忍不著那個街邊開講的個性;另一隻手雖然遮著嘴,卻更像招呼過路旁人都來一起聽她瞎說左鄰右舍的大小事情。
「啊,阿春姨別講了。一講我就想到細漢的時候,那些替神明扛轎子的人。」這一位則是穿著素淨淡粉色上衣,著嫩綠長褶裙的女子,應該不能稱她是婦人,她的年紀看上去還輕得很,應該是初為新婦的樣子。
「扛轎子的人怎麼樣?」我聽不懂這位少婦的意思,就無意插嘴一問。
「唉,阿晚伊細漢住在玉井庄啦,你想,十年前,她那邊扛神明轎的人,下場是怎樣?」我這才聽懂,年少阿晚和年長阿春所說的,都是十年前讓呂祖廟不得不閉廟門、停辦法會的那樁驚擾了全臺灣的宗教事件。
從小便害怕日本警察,長大後又歷事不多的阿晚趕緊轉移話題,問那位穿著和服婦人說:「阿文嫂,妳買了面桶,但是有買麵線和豬腳嗎?」
「麵線是買了,豬腳就……」阿文嫂面有難色,從囊中掏了一塊錢給我,我把臉盆和洗臉用的毛巾用麻繩子包捆給她,還找了她五毛的零錢。
她錢收下了,卻又問我:「喂,賣什細的先生,看你是外地來的樣子,你今天這樣兜兜轉轉,有看到菜市場裡面那個賣豬肉的攤子是開了沒有啊?」她沒有問,我倒沒發現,走了幾步路來,賣什麼的都有,就是沒見到賣豬肉的。一間菜市場有個三五攤都賣豬肉也不稀奇,但一攤都沒有,倒是第一次碰上。
「妳哪會問一個外地的呢?他不知影,我們的豬肉生意,都讓那個夭壽的劉仔信昌整碗捧去,誰要敢跟他同款賣豬肉,他就拿豬血去人家厝腳口亂亂潑;我看啊,他肯定是昨暝飲尚濟,今天爬不起來了。」阿春說起話來嗓門很大:「我阿春啊也算是喊水結凍,沒人敢惹,但沒見過像劉仔信昌這麼惡質的人。那個山頂來的姑娘嫁給他,實在很不幸的就是了。」
「劉仔信昌他家後叫什麼名,我忽然忘了。」阿文嫂拿了臉盆毛巾,收下了找零也都還捨不得走,三個人就在我的車邊聊了半晌;我哪還顧得了生意,有意無意搖著貨郎鼓,停在路中央,只想聽她們說說豬肉販劉信昌家裡的雜事。
「瑪蘭啦,講是山頂頭目的女兒。唉,她之前的尪婿金俊若是還在,就不會變成這款。」阿春很感慨地說,那個叫做瑪蘭的女子,年紀輕輕地,先是嫁給了商人金俊,生活美滿了半年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某天,金俊說要出去做生意,從此就一去不回,留下瑪蘭一個人:「瑪蘭她是逃落山的,根本回不去,劉仔信昌貪圖人家的美色,好像是花了五百塊把她給娶入門的。」
「然後就是瑪蘭悲慘的開始了。唉。」年輕的阿晚為此長嘆,因為她的年紀應該和這故事中的瑪蘭最相仿的關係吧:「聽說連去仙公廟拜拜都不肯放行。」
「啊妳沒有買到豬腳怎麼辦?妳頭家會怪妳嗎?」
「他敢?我還沒問他這兩個月有沒有想過我跟孩子怎麼過的呢!」話題又回到了阿文嫂買不到的豬腳上,看是沒有什麼新鮮事了,於是我踢開木頭檔,繼續往前叫賣。但是我很在意這位叫做瑪蘭的女子,我把車拉到市場裡最熱鬧的地方,隨口問起劉信昌的事情。
「喔,你看那攤,那就是他的豬肉攤。」一位年輕的魚販指給我看,他斜對面一個破朽的木製攤頭,掛著「劉」字大旗,有一面滿是刀痕的大砧鎖在攤上,攤子的木紋浮了一層烏黑的油光,不時有大頭蒼蠅旋飛:「他今天沒來擺攤,常常是這樣,一定是他前一晚喝太多了吧。反正村裡的豬肉生意都被他包走了,他就這樣愛賣不賣的,快有一年了。喔,瑪蘭她啊,也差不多是一年前,正好是金俊失蹤了一年整的那個月,被劉信昌娶走的。我們對劉信昌是不敢說什麼啦,但是很可憐瑪蘭就是了。她都會被劉信昌打。不只喝醉的時候打,有時候,瑪蘭去燒香拜拜,他也打。就是去仙公廟燒香啊,她雖然是蕃婆,但是對呂仙公很虔誠的。你說法會嗎?她應該是不會去的,因為她又不識字。唉,可憐唷,誰叫她沒有才條可以賺吃,拿了人家的青仔欉,還能說什麼呢?」
看來,這位瑪蘭的確是惹人疼愛卻又無法讓人插手干預的可憐女子。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大概指的就是這種吧。劉信昌好說歹說也是花了五百塊,讓瑪蘭有吃有穿,要說有什麼埋怨,女孩子家說不定也會深覺沒道理而不敢作聲呢。我向魚販問到了瑪蘭的住所,打算等清藏律師法會結束後,一起去拜訪她。
如果是生意人靠近了,劉信昌應該會惡言惡語相向;但假使是日本和尚大駕光臨,諒他不看釋迦牟尼的僧面,也得看看日本總督的佛面才是。
我打轉回去,往仙公廟的方向走,想說在廟前等清藏律師。而這時候,清藏律師卻正巧迎面走來。
「法會這麼快就結束了?」
「唉,別提了,根本沒有人願意受戒。」清藏律師說,他這次傳的不過是佛門根本五戒,也就是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和不飲酒五條,算是修道人最基礎的功課:「你知道嗎秀仁,有好多人都問我可不可以只守偷盜和妄語就好。這是什麼款社會呢?貪愛酒肉嗎?還是男歡女愛真的那麼吸引他們?」
「我說,你總愛挑那種沒人肯做的麻煩事,踢到鐵板了吧。」
「但是法會上很多修行人啊,他們怎麼敢不守清規戒律呢?」
「沒辦法啦,現在就是這樣子,出家不就是為了可以輕鬆賺吃?」我毫不在乎面前就是位出家人而大言不慚開始批評出家人多麼無益於世間,靠香油錢吃香喝辣,偷娶妻生子,卻不用流汗勞動,甚至還想發起反叛運動。但他也不掛懷毀譽,尤其他知道我只是胡口亂說,他替警察辦了不少像運河案、礦坑案等懸案,並不算是那類毫無實質貢獻可言的貪僧愚僧。
「唉,走吧,我們回松本寺吧。」
「等等,我剛才在菜市場聽說了一件事情,想你跟我去看看。」
「什麼事情?」於是我就領著他往瑪蘭家的方向走去,邊走還把瑪蘭的故事重述一遍,而清藏律師果真愈聽愈有興趣;關於瑪蘭的處境,任何人聽到都會想幫點忙,更何況是清藏律師這樣德行兼備的大和尚。
「律師,等一下!」就在我們走出了菜市場,循著魚販的指引要去找瑪蘭的家,準備過馬路到隔壁巷弄的時候,後頭追上一位穿著袈裟法袍的人;他揮舞著黃澄澄的大袖,跑得又急又喘,但是一直等到他跑得愈來愈近了,我們才認出他是仙公廟的良慧法師。
「怎麼了,跑得那麼慌張?」
他跑得氣喘如牛,還扶著我的貨車喘了好久,才悠悠地用氣音,像是怕被人聽見似地,小聲地說:「出事了,廟裡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
「噓,跟我來就對了,小聲一點,我還不想聲張出去。拜託了。」
我和清藏律師被他這樣神神秘秘的舉動攪得有點糊塗了,但是看在他這麼懇切的請託上,也就只好隨他回去仙公廟裡。
沿路上,菜市場的喧鬧依舊,而豬肉攤還是沒開。想吃肉的人,和賣雞鴨的喊起價來。我隔著幾個攤販,聽見他們吵嚷著,說雞肉足足漲了一塊,太沒天理。肉不是天天都能吃得到的,如果存了點錢想買肉卻買不到,有這樣的心態也是人之常情;而賣肉也一樣,銷量微薄,好不容易少了敵手,當然會想坐地漲價。
回到仙公廟,這時的仙公廟一反常態地關上了大門,朱門上貼了白紙告示,寫著「法會佈置,請勿擅闖」八個毛筆墨字。
但是法會明明已經結束了。
平安夜的賓館總是客滿
一
D17是座漂浮在太空中的宇宙殖民都市。最近一週內鬧得D17滿城風雨的,就是巨大突發型次元黑洞正逐漸朝都市靠近這件事。
巨大突發型次元黑洞正如其名,除了其巨大尺寸外更危險的一點是,以目前的科技在次元黑洞靠近前十分難以偵測,等到發現時通常已經無法改變航道躲避其鋒了。被次元黑洞引力捕捉的物質會被碾碎成原子大小並拋進無以名狀的虛空黑暗,任何人造航行器、小行星或閃電氦氣水母碰上了都只有死路一條。
換句話說,對這座都市裡的居民而言世界末日降臨了。沒有一個人逃得掉。
二
我為了等人坐在運河堤防旁的長椅上,在這空檔順便翻閱從市政府櫃檯領取的說明文宣。跟文宣一起發送的還有一組三格相連的小藥盒。小隔間裡分別裝著三顆紅色藥丸、三顆藍色藥丸,以及一顆白色藥丸。
「閱讀本文前,若心情不愉快或自覺易受刺激,先服用一顆紅色藥丸。」文宣開頭這麼指示。我倒出一顆紅色藥丸乾乾地吞下。
文宣第一段以淺顯的口氣對還搞不懂狀況的人簡略說明了目前宇宙都市面臨的窘境:次元黑洞一步步逼近,引力開始扯壞外圍的防護層並把周圍所有的物質跟訊號通通吸進去,這意味著沒有一艘船能離開D17,不論配備了多好的曲速引擎都一樣,發送訊號也受黑洞影響難以傳遞。外界的人很快會發現我們失聯但卻愛莫能助。對陷入次元黑洞引力範圍的受難者不可以派出救援是宇宙航行的慣例。
因為我在大學的主修科目就是次元黑洞力學,前面的部分就快速跳過了。再看下面的段落寫的是對應的補救措施─克隆險的說明。
所謂克隆險是面對次元黑洞這類宇宙中超出人類能應付的星際災難所設立的一種保險。簡單來說只要保了險,客戶死後身體可以一點不差地被重新製造出來,至於記憶、性格等等只要把腦部量子結構掃瞄儲存,也能達到完全的複製再生。在D17這和平繁榮的宇宙都市裡只要持有市民權並定時繳稅,克隆險的維持不成問題。當然還有記得參加每半年一次的健康檢查,更新自己的身體和腦部儲存資料,不參加的後果自負。
這也是現在都市還沒化為地獄火海的原因。最初的驚訝過後,眾人都很理性地接受了事實。我們會一起在遙遠保險公司總部行星的培養皿裡重獲新生,帶著幾個月前的記憶活下去,次元黑洞只是報紙上不到半版的地方新聞,不說出來的話誰也不知道你曾經死過一次。我們全都會死,然後全都會活。於是此刻成了被遺棄的時間:被神明和人類、道德和規範、在次元黑洞裡面或外面的人一起放棄掉的時間。
問題在於,如何過完剩下來的時間。
「關於連同本文宣發送的藥物用法,以及對全體市民最後數日的身心活動指南」,最後一段的標題。
按照說明,紅色的藥丸「紅魔歡」,是一種強力的鎮定劑,服用後會產生安定而滿足的喜悅感,上癮性極高,平常是違禁藥。藍色藥丸「魚血藍」是對應領取者性別的性慾促進、不應期縮短藥劑。白色藥丸的說明則很籠統,只模糊提到建議在都市的氧氣過濾系統完全關閉前服用云云。僅有一顆而格外珍貴的白色小東西。藥品皆由宇宙最大的藥劑公司「濟公製藥」承包製造,敬請安心服用。
暴動、打劫、戒嚴和群體恐慌,之類的反應都失去意義,時間像是停滯了般。眾人在不可避免的滅亡與毫無價值的重生之間,像是海邊戲水的兒童被艷陽曬暈了似的,一下子安靜起來。都市人默默抬頭看向頂上深邃的宇宙,等待破滅的時刻降臨。
我又倒出一顆紅色藥丸吞下。這令我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老科幻電影,一個光頭非裔演員戴著墨鏡坐在破舊的沙發,朝鏡頭攤開雙手。裡面也有關於紅色藥丸和藍色藥丸放在掌心上的選擇。
三
「來了來了!遲到了抱歉。」一名女性大力揮著手朝我跑來,她是我在學校認識的朋友,長相並不漂亮卻是十分容易說上話的那種人。我們平時很聊得開,算是交情很好的同學,不過真要說的話也就只到那種程度而已。
「哈囉,」她喊著我的名字:「最近怎麼樣?還好吧?」
「除了要被黑洞吸進去死無葬身之地這件事外,應該都還不錯吧。」
因為彼此都還單身,沒有和異性交往過的經驗,經過我們理性的討論後決定要一起把藍色藥丸用掉─意味著我將和她發生性行為。按時下流行的隱語這叫去做「量子碰撞」,聽起來活像是要用強子對撞機做什麼危險實驗似的。
極高速極微小的猛烈碰撞迸發,撞擊與撞擊之間有著宇宙一切最高深的奧秘。真是貼切。
「走吧,首先往街上找找看有沒有空的賓館房間。現在這種時候賓館大部分都客滿了吧。」見到彼此讓我們都有種鬆口氣的感覺,一起朝市街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輻射跟人造光雖然微弱但照起來很舒服,就是空氣聞起來混濁了點。按照舊西曆算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聽說明天的二十五日直到二十一世紀中期以前還是個很有名的宗教節日,在全地球被廣為慶祝,甚至足以作為當時全球精神文化的一種表徵。何以如今卻遭到廢棄,對歷史沒絲毫研究的我並不清楚箇中原因。
「你的事情都辦成了嗎?你也有保克隆險的對吧?」她先開口。
「有去確定過了,保險的手續沒問題,基因和記憶體都好好存著呢。之後的複製程序應該都能順利進行,那○○○你那邊呢?」
「很好啊,應該說好到不行。」她像是要去遠足的孩童那樣愉快地說:「在聽到消息剛開始會很震驚沒錯,我也曾躲在家裡沮喪一陣子。不過我馬上醒悟了:與其要滅亡,不如就轟轟烈烈做完想做的事後再死─啊,當然不是指違法的方面啦。去把心裡討厭卻不得不擺笑臉的仇人臭罵一頓,和本來感情好卻鬧翻的朋友道歉和解,最後找了所有認識的親朋好友開了末日前最後一次的派對,把所有找得到的食物吃個精光─所以現在存糧一點都不剩了。沒錯喔我這幾天過得很好。」
可惡,難道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是這麼充實地度過人生最後的時刻嗎?回想自己這週的作為,實在太慚愧了。
「那你這幾天是怎麼過的呢?」
「就只一個人待在家裡……不提也罷。你看,因為我是那種沒朋友的人嘛,不會有人想跟我這種傢伙一起度過末日的,未免太自虐了吧。」
「不一定喔,我就會啊。」她甜甜笑著說:「世界末日的時候如果跟你一起度過,我會很開心。」
不想跟你生在一起。不想跟你活在一起。但是想跟你死在一起。感覺到自己臉紅了起來。
真是個好人。原本平庸的臉蛋現在看著漸漸覺得有些漂亮了。
我們走在沿河岸邊的郊區建築旁,路邊的矮牆、鐵門或商店櫥窗上接連看到好幾個一模一樣但不明所以的塗鴉。那是一隻人手比出從未見過的奇怪手勢、下方還有句「Don’t panic」的標語。
「『Don’t panic』還有下面那個手勢標誌到底是什麼意思?總覺得像是什麼秘密組織的祕密暗號一樣,令人不舒服呀。」為了掩飾害羞想找點話題。
「不要驚慌。」
「不是,我沒有驚慌,只是想知道『Don’t panic』和那個奇怪圖案的意思而已。」
「那個手勢是Hitchhiking的意思,跟『Don’t panic』搭配一起,意指古代一本書名叫《銀河便車指南》的小說。不過那本書被禁很久了,現在看過書內容或使用那個符號的人,不是嬉皮就是無政府主義者吧。」
「Hitchhiking,那是什麼意思?」完全沒聽過的怪異單字。
「唔,我舉個例子說明好了。正好現在也不想走路,我們找輛代步工具去市區吧。」她穿著一雙色彩繽紛的高跟鞋,看起來的確不適合走路。
「公共運輸系統已經停止營運了,現在還有車能搭嗎?」
她比出牆上塗鴉的手勢,把食指到小指的四根手指彎曲抵著掌心,然後將姆指用力豎起:「這手勢派上用場的時候到了。」她搜尋路旁停著的車輛,發現不遠處停著一輛電浮車,敞開的駕駛艙裡坐着一個男人。她帶著那個手勢大方磊落的靠近,彷彿手裡握著一把上膛的手槍。
「先生麻煩您,我們想要Hitchhiking。」
他從打開的車門內看向我們,神色一派輕鬆:「你們想要搭便車?本來是可以,我也正好要往市中心去,不過可惜我不能載你們。這不是你們的錯,我天生是個怕生慢熟的人呀,如果我載著你們一起開往市中心,就必須忍受頗長一段時間的尷尬感覺。和陌生人同坐一車無話可談,可是世上最痛苦的十種交通方式其中之一啊。我不是那種會說什麼認識新朋友令人愉快的話的人,嚴格說來我是痛恨陌生人的。因此,在這只應該追求自己所想要事物的時間裡,很遺憾我是不能讓你們搭便車的。」
男人的打扮中性而妖豔,塗得粉白的臉,擦上濃厚的粉色唇膏,一不小心會誤認成女人。我有點羞恥地低下目光不敢直視他。
沒等我們接話男子又徑自說下去:「但是這樣拒絕也不好意思。說起來開車這麼久的人生,被要求搭便車也是第一次經歷。現在如此短暫的殘餘時間,正應該追尋人生各種不同的新奇經歷才對。那就這樣吧,你們直接開這車去好了,這樣就不相衝突了。你們會開車吧?」他將車鑰匙拋來,女同學一把穩穩抓住。
「開車我們沒問題,非常謝謝您。」
男子揮揮手表示不用在意,信步走遠。
「Hitchhiking就是這樣嗎,用這個手勢對有車的人比的話他就會把車送你。」
「不太一樣……本來應該是駕駛會讓我們上車搭到目的地才是。無論如何,總之車是有了。」女同學甩著鑰匙串。
「是這樣啊。說起來,那個祕密符號跟標語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主修的科目是二十一世紀前期史,《銀河便車指南》在那時是大紅大紫地有名呢。因為是禁書,我為了寫報告才能讀到的。Hitchhiking則是當時的一種民間習俗,只要在路邊做出這個手勢,就會有路過的人願意免費載你一程。」聽起來真不錯,看來二十一世紀前期是個相信人心光明與互助合作的純樸時代呢。
……還沒走遠的男子折了回來。
「對了,你們會需要額外的藥嗎?」
「藥?」
「配給的紅魔歡和魚血藍藥丸,只有三顆不夠用吧?你們知道有人在賣這兩種藥丸嗎?」
「但那應該是很危險的禁藥吧,私下販售難道不違法嗎?」守規矩的女同學對這方面很在意。
「所以才要口耳相傳地偷偷來啊。總之,如果需要更多藥的話,就到市中心那家門口有希臘式門柱雕飾的飯店找找,應該能遇到賣藥人的。」男子用像是「附近商場有試吃特賣會喔」說這種話的語氣告訴我們。
「謝謝告訴我們這個資訊,會考慮看看的。不過有一點我很好奇。」
「怎麼?」
「說是賣藥的話,買藥的人要用什麼作代價呢?總不會是一點意義都沒有的錢吧。」
「是啊,誰知道呢?」男子曖昧地笑著:「像是對付偷摘了女巫的萵苣或野獸的玫瑰的愚蠢父親,要用頭一個或末一個的女兒來換也說不定,但也可能只要像這位美女大學生的一個親吻就夠了。不過萵苣也好玫瑰也好,可憐的女兒們應該都沒有答應要被拿來交換任何東西吧。」
在胡說什麼啊,這個男人!我以不快的眼神狠狠盯著他,他像是沒注意到似的。男子走到另外一輛車旁,開門坐上車發動,對像是一棵萵苣和一株玫瑰站在原地的我與女同學,以「我可沒說那是我的車啊」那樣的意味聳了聳肩。
推理遊戲
十二月底,美國西岸某機場,過境室。
擺在一旁,在機場內連鎖咖啡店買的咖啡依然散發餘熱,在極寒的冬天裡,這樣輕啜一口咖啡應可算是一種無上的享受。
葉聖昀坐在過境室的角落,靜靜翻著手邊的資料。他剛參加完一場在加拿大某小鎮舉辦的研討會。根據主辦人、同時也是葉聖昀博士論文的指導老師表示,這場研討會的意義在於發現了足以補足加拿大獨立運動的新史料,因此他希望自己的得意門生也能來參與這場盛典。
雖然加拿大獨立史與美洲史並不是葉聖昀的專長,但拗不過指導老師的盛情邀約,葉聖昀還是放下手邊的課務,以出差的名義參加這場研討會。
這趟旅行中,葉聖昀算是收穫滿滿,靠著主辦人的號召,許多世界知名的史學家全聚集到那個小鎮一同共襄盛舉,而身為得意門生的葉聖昀則沾了點光,和幾位世界級的學者交換意見。對他來說,沒有比這更讓他高興的事了。
在研討會上,葉聖昀的發言每每切中要點,甚至一針見血地指出論文的不足之處,無形中拉高了整場研討會的水準,這正是主辦人希望葉聖昀出席的目的。
直到葉聖昀離開前,才從老師現在的學生口中套出這個消息。
以結果論,算是各取所需,賓主盡歡。
而如今,為了趕回臺灣,葉聖昀待在機場裡等候轉機。
過境室中起了些許的騷動,葉聖昀並不理會。大概是另一架飛機到了吧。葉聖昀這麼想著,並沒有將他的目光從資料上移開,直到一道清脆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有人坐嗎?」字正腔圓的英文,以柔順的語調滑入葉聖昀的耳中,讓葉聖昀不禁抬頭一看。
他的眼前站著一名女子,看上去約三十歲上下,頭上戴著一頂黑色毛帽,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外套,配上她如墨般漆黑的雙眼,給人一種不幸的感覺。但女子臉上的笑容卻又使她宛如來自天堂的天使,造就一種衝突的美感。
「呃……抱歉?」等不到葉聖昀的回覆,女子再次開口:「請問你旁邊的位子有沒有人坐呢?」
「喔!這個位置沒有人坐,妳請坐吧。」察覺到自己的失禮,葉聖昀急忙請女子坐下。
「天氣真是有夠糟,難得出國卻遇上這種天氣,真是想不到。」女子摘下毛帽,露出和毛帽同樣漆黑的俏麗短髮,然後毫不客氣地坐入葉聖昀身邊的空位。
葉聖昀這時才注意到,女子周身只有一個尺寸逼近手提行李上限的黑色行李箱,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看你的外表,你是亞洲人嗎?」葉聖昀思考同時,女子率先開啟話題。
「是,我是臺灣人。」不喜被打擾的葉聖昀覺得有些煩躁,但基於禮貌,還是回答了女子的問題。
「真的嗎?」怎知女子一臉興奮,「我也是臺灣人呢!我本來以為離開臺灣之後就再也見不到臺灣人了,沒想到剛離開不久就遇上了,真是幸運。」
「小姐是第一次出國?」
女子搖了搖頭,隨後以中文回答葉聖昀的問題:「我小時候出過一、兩次,但是上國中以後就再也沒有出過國了。」
「對臺灣人來說,國中可是一個相當重要的階段呢。」眼見女子轉換語言,葉聖昀也跟著以中文進行對話。
「這算是臺灣人共同的回憶吧……」女子苦笑,隨後又問:「話說回來,你這趟是要去哪裡辦公?還是單純出來玩?」
「我的事情已經辦完了,現在正要準備回臺灣。」
「是嗎?那和我正好相反,我這趟打算到南美去見識一番。不過,以現在的天氣看來,短時間內恐怕是哪裡也去不了!」
「是嗎?」聽了女子的話,葉聖昀望向過境室的觀景窗,窗外大雪紛飛,一片白茫,連飛機或跑道的輪廓也難以辨識。
「這下有點麻煩了,我後天還有課呢……」嘴上雖這麼說,但葉聖昀的語氣卻未透露一絲焦急。
「原來你還是學生啊?要趕著回去上課?」
「我不是學生,只是在N大學有門課要等我回去上。」
「真的嗎?」女子一聲驚呼,「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大學教授呢!」
「過獎了,只是兼幾門課而已,稱不上是教授。」葉聖昀笑了笑。
事實上這句話不算說謊,葉聖昀是國立N大學歷史學系的專任副教授,距離教授還有一段距離。
「是嗎?不過你看起來比我年輕,就能在國立大學教書。哪像我,都已經三十出頭了,還是沒能做一些像樣的工作。」
「那麼小姐是做什麼工作呢?」
「我的工作?整理文書、接電話、拜訪客戶等等……」女子一面嘆息,一面說:「總之都是一些沒人要做的雜事啦……」
「也許這些在妳眼中是雜事。」葉聖昀微微一笑,「但我認為,妳在公司裡的地位肯定舉足輕重。」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
「我會這麼說的主因有兩個。」葉聖昀開始分析:「首先,妳一開口便是以相當流利的英文向我詢問,這表示你的英文實力相當不錯,而且對於這一類的日常對話深具信心。再加上妳剛才說,妳只有國中前出過一、兩次國,代表妳的英文基礎並不是因為長期生活在國外所培養。」
「確實是這樣,但是這和我在公司裡的地位有什麼關係嗎?」
「妳先別心急。」葉聖昀輕啜一口咖啡後繼續說:「在臺灣,能夠練出這種精純英文實力的地方並不多,除去各大學的外文相關科系,剩下的大宗大概就是職場。也就是說,妳的工作場域中需要和英語系國家人士進行大量交談。即便是外商公司,能夠直接和外國人大量交談的職位也相當有限,而這些職位大抵都掌握了公司的命脈。換言之,有機會和大量外國人交談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對公司的影響力必定相當深遠。」
「這樣不會太武斷嗎?照你的說法,我應該也有可能是英文相關科系的畢業生不是嗎?」
「即使是英文相關科系的畢業生,也未必能將英文說得這麼精純。而能將英文說得這麼精純的人,想必也不會只在公司裡打雜吧?」
葉聖昀笑了笑,像是平靜地說出有如「水往低處流」一般的真理似的。而聽過他的推論,女子的臉上卻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是第一個理由,那麼第二個呢?」女子催促著。
「第二個理由就比較直觀了。」葉聖昀說:「雖然我不懂流行與名牌,但妳身上的所有服飾,看起來都是做工精細的商品,想必價值不菲。再者,能夠支持妳獨自一人前往南美旅行,妳的薪資應該不低。一般公司中,薪資是用來區分地位的依據之一,也就是說,擁有高薪資的妳地位當然也不會太低。」
「確實是很直觀呢……難道你沒有想過這些服飾,甚至這趟旅遊都是別人送的可能性嗎?」女子笑著說,顯然不太滿意這樣的回應。
「這我當然想過。服飾倒還有可能,但如果那人真的有錢到可以送妳前往南美旅遊,他為什麼不跟著來呢?如果他的錢只夠支付一個人的旅費,為什麼不是他自己來呢?」
「也許是公司的同事集資讓我出來玩啊?」
「如果是公司同事集資讓妳出國旅遊,那麼就表示妳的人望很高。一個人望高的人,在公司裡自然是舉足輕重的角色了!」
「也許是……出資的人抽不出時間啊!」
「這就要視出資者的身分而定囉!」葉聖昀笑著說:「但我認為,願意支付妳的旅費,這個人的財力以及跟妳的關係肯定非比尋常。如果是同事,那麼即便是裙帶關係,妳也會因為這個人而在公司裡有一定的影響力。」
「好像不管怎麼辯,你都可以說出一番道理。」女子輕嘆一口氣,看上去是打算投降了。
「不,第一個理由還算是『推理』。但第二個理由實在太過直觀,到後面已經接近『詭辯』了。」葉聖昀苦笑著說。
「說的也是,我聽到後來也覺得有些說法實在很牽強。不過,從我們開始交談也不過這麼一點點時間,你就能做出這樣的推理,真是厲害!」
「妳過獎了,畢竟從妳的反應來看,我的推理應該有誤吧?」
「不,大部分都正確喔!」女子微微一笑,「就因為這樣,我才會想找出你推論中的漏洞。」
「看來妳也是不服輸的人呢……」葉聖昀輕嘆後微笑,「可惜可供判斷的證據不夠,所以沒辦法做出一個確切的結論。」
「不過……」女子露出神祕的微笑,「我可是知道了一件跟老師有關的秘密喔!」
「喔?是什麼?」
「我想,老師你應該有一個很親密的友人,而且常常和他進行這種類型的討論,沒錯吧?」
「是這樣沒錯。」葉聖昀訝然失笑,「我想妳大概是從我剛才那句話當中的『也』推斷出來,但這並不算是什麼秘密啊。」
「是嗎?」女子露出詭異的笑容,讓葉聖昀內心一顫,「所以老師你不否認那個人是你『親密的友人』囉?」
「原來妳糾結的點是那個啊?」
葉聖昀鬆了口氣,在那一瞬間,他稍稍了解了被別人點破身家資料的心情。
「怎麼了?不對嗎?」
「這個嘛……確實不能算是親密的友人。對我來說,他是個只會給我找麻煩的傢伙;對他來說,我大概算是個很好用的工具吧。」
「呃……我不太能理解,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說的那個人是我的高中同學,畢業之後就沒見過面了,只是沒想到他居然考上警大,目前正在警界服務。」
「在警界服務?」不知為何,女子的表情突然複雜了起來,「這麼說來,他的推理能力一定很厲害囉?說不定比你好?」
「他的推理能力好不好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總是給我找麻煩。」雖是這麼說,但葉聖昀的語氣卻不顯氣憤,頂多只有困擾。
「能有願意給你找麻煩的朋友也是一種幸福,而且這種人往往都是一輩子的朋友呢!」
「這我不否認,前提是他別把他的工作交給我處理。」
「把工作交給你處理?」女子大感訝異,「你的意思是說,你朋友把警察的工作交給一般民眾去做?」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為了自己和同學的名譽,葉聖昀趕忙解釋:「這傢伙總是在某些詭異的時間點出現在我的研究室,美其名是敘舊,實際上卻是來找我為他陷入困境的案子出主意。」
「也就是說,老師曾經參與過真正的案件搜查?」
「當然沒有。」葉聖昀斬釘截鐵的回答,「我做的事情只有分析事件和提供建議,真要說起來,與其說是案件搜查,不如說是推理遊戲。」
「推理遊戲?是類似市面上賣的那種《五分鐘推理》之類的嗎?」
「類似吧,只是『遊戲』的內容是真實發生的案件。」
對話過後,女子陷入沉思而靜了下來。對葉聖昀來說,這反倒是一件好事。雖然在異鄉遇上同鄉的旅客相當令人高興,但葉聖昀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剛才的推理中,「可供判斷的證據不夠」固然是無法推斷女子職業的主要原因,然而葉聖昀相當清楚,證據之所以不足,是因為女子的一舉一動,或有意、或無意,將大部分可供判斷的線索給隱藏了起來。
若是遇上這樣的對手,那位老同學大概會束手無策,然後再度出現在研究室裡吧。葉聖昀想著。
『算了,讓對話就在這裡結束也好,就讓我好好複習這些資料吧。』
葉聖昀整理著手邊的文件,決心不再理會這名女子的事情。畢竟女子出現之後,葉聖昀始終沒有機會關心手中的文件。
可惜,上天似乎沒聽見葉聖昀的請求。
「老師。」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有沒有興趣和我玩一場推理遊戲呢?」
意外計畫
:一
離開桃園國際機場已經是接近傍晚五點了,搭乘客運到臺中應該還不到八點吧?還趕得上約定的時間。
我坐在客運上,想著離開臺灣這二年,在美國這個陌生的地方攻讀自己的第二個碩士學位。今年順利取得學位的我,最近也拿到外商公司「D.C.」不錯的offer,得以回到臺灣工作。
當時一同出國的女友,因為分隔東西兩地的關係,總是聚少離多,記得年初的時候,我們還為此常常吵架。直到前一陣子,她意外發現我們有了愛的結晶,事情有了重大的轉變─她毅然放棄還沒取得的碩士學位,決定和我一起回到臺灣完成終身大事。
只不過……當看似所有的辛苦都要有了結果的時候,在回國的前幾天,Facebook上收到的那封留言,卻讓我感到些許不安……
回國的前幾天晚上,剛與比我早些日子回到臺灣的女友通完電話,我趁著睡前的空檔上網瀏覽網頁消磨時間。大抵就是看看即時新聞、收收信件這類的事。約有一個禮拜沒上Facebook的我,也順道連上Facebook關心一下朋友的動態。
熟悉的Facebook介面顯示著好幾則動態消息。上禮拜我po了即將回國,向大家道別的貼文,也獲得幾個朋友在下面按「讚」,寫下祝福我一路順風、期待有緣再見之類的留言,但吸引我注意的,卻是朋友邀請及訊息圖示上顯示的新訊息。
我點下訊息icon,彈出「你是曾文哲?聽說你要回國了,可以見個面嗎?」的簡短留言。
Facebook上的訊息,以及加入朋友的邀請都來自同一人,照片上的他其實沒變太多,依舊是憂鬱小生的模樣。
我一眼就能認出─曾經很熟悉的大學死黨,李武慶。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沒多久,天色就漸漸轉暗。我試著閉目養神,但也許是時差的關係,怎樣都難以入眠。算算現在美東時間天才剛亮,應該是要打起精神的時候,但從車窗映射出的我卻是眉頭深鎖,滿臉疲憊的神情。
Facebook流行起來約莫是這幾年的事,而我大概是去年底才申請帳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不需要也用不到吧,雖然周遭的使用者愈來愈多,朋友間的聯絡方式除了手機之外,就是Facebook,但這對我來說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
直到為了回到臺灣後,還能跟這裡認識的朋友保持聯繫,我才勉為其難地申請了帳號,現在朋友數也不過四十多個,而且大多是在美國認識的朋友。
曾經有新聞報導有人因為使用Facebook而找到失聯多年的老同學、舊情人,但也許是因為我使用的是英文名字,自己也沒有刻意去搜尋朋友,甚至連申請的電子信箱都是極少使用的,所以從沒遇過這樣的事情。
也因此,當我在Facebook看到那則訊息的時候,瞬間閃過的並不是老友重逢的喜悅,反而是一種打從心裡發毛的不安……
李武慶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至少在我出國前,或者在那個意外發生前,一直都是,像是。
還記得大一初次見面是在宿舍的寢室裡,我是在新生報到的最後一天晚上才到宿舍,當時的他正坐在原本該是我床鋪的地方,拿著一把吉他自彈自唱,十足憂鬱小生的模樣,旁邊則圍了幾個女同學,十足花癡的模樣。
我大概站在寢室門口約有十分鐘之久吧,才終於有人發現我的存在。
當時我的穿著還是個鄉下小孩的窮酸樣,一手提著厚重的棉被,一手拿著枕頭,背上揹著裝著一堆日常生活用品,幾乎快被撐爆的舊背包,就這樣冒然闖入他的小型演唱會。當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我的時候,只有他開口問起我的來歷。
當他知道我是他的室友,以及他正占據我的床鋪後,連忙說著抱歉,然後即興自彈自唱了費玉清的《晚安曲》打發眾人離開,並動手幫我整理行李,帶我熟悉這個陌生的環境。
也許是因為長得帥,又有才華,加上幽默風趣的個性,李武慶很快就成了系上的風雲人物。因為同寢室的關係,我和他很快就混得很熟,成了同進同出的死黨。
我們一起打球、打線上遊戲、吃飯、聯誼、翹課,過著糜爛的大學生活。因為有他,讓比較怕生的我,更容易與其他人打成一片。
李武慶在大一的時候就跟班上的班花魏庭萱交往,據說讓當時不少暗戀他的女孩傷心欲絕;而我則是老想著高射炮,默默喜歡李武慶大二的直屬學姐傅芷芸。
我的直屬學長因為轉系,加上家族的關係並不密切,幾乎沒什麼聯繫。當時留著一頭俐落短髮,有著一對可愛虎牙,但個性卻有點迷糊的傅芷芸學姐知道後,就主動把我納入照顧的行列,邀請我參加他們家族大大小小的活動、聚餐。
會喜歡她,是因為大一剛開學沒幾天,我就在校門口的大馬路上被紅燈右轉的轎車撞到左小腿骨折,在醫院躺了一段時間,那時李武慶及學姐都曾抽空探望。有時是他們兩個一起、有時是各自前來。
有一次我跟學姐抱怨醫院的伙食太差,她竟然就自告奮勇地說要幫我準備晚餐。
那是一個既甜蜜又恐怖的經驗。
學姐帶來的有時是看起來很像咖哩飯的炒飯;有時是看似味噌湯的混濁雞湯;有時是被稱為壽司,但比較接近貼了海苔的飯糰等諸如此類味道詭異、不堪回首的食物。
在行動不便的情況下,我總是得祈禱吃完眼前的食物,不會讓我跑整夜的廁所。
儘管如此,晚餐那段兩人獨處的短暫時光,由於有學姐的陪伴,雖然肚子怪怪的,心頭卻是暖暖的。
若真要說李武慶有什麼缺點的話,大概就是花心吧。他與每任女友交往的時間都不長,劈腿的時間倒是頗長。
至少在他認識「徐子曼」以前,一直是如此。
大二的時候,我和他及他的弟弟李武志在校外租了一間公寓同住。他弟念的是學校的資工系,長得跟他很像,但個性卻天差地遠,平常話不多,但總能切中命題,就跟大多數人對理工人的印象一樣,熱衷於動漫及電腦遊戲。
他的另一項專長是網路駭客,不過態度很低調,對於入侵網站這種事,據說只是為了實驗方法的可行性,滿足自我的成就感。他哥說他是一個很怕麻煩的人,要是為了駭入某個網站而招惹到警察或調查局,他才懶得做。
直到大四下那年,他為了幫忘了選通識課、但是學分還不夠的李武慶,入侵學校選課系統選了幾堂可以補眠的通識課,我才親眼見識到他的功力。
我和李武慶的友誼開始變質是在大三下的時候,當時的他已經不知道換了幾任女友。
那天是二月剛開學沒多久某個涼爽的下午,我和他們兄弟倆正在客廳的電視機前玩格鬥遊戲《KOF》。
我跟李武慶已連輸給他弟十幾場,他正與他弟殺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阿哲,幫我接一下!」他雙眼盯著電視,雙手拿著搖桿,試圖閃避他弟的連續攻擊,頭也沒回地對我大喊。
正在觀戰的我從沙發一角拿起他的手機,螢幕上顯示傅芷芸學姊的名字。
「喂,你直屬學姐找你。」我說。但李武慶依然頭也不回,專注於遊戲畫面,沒有任何反應。
看他沒什麼反應,我按下通話鍵。
「喂。」
「慶,真的懷孕了……」
手機裡傳來學姐纖細無力的聲音,以及讓我難以理解的話語……
那夜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因為他竟然跟學姐發生關係,甚至還讓她懷孕了!
除了不滿他不打算為這件事情負責,想要讓學姐墮胎了事外,更氣的是學姊竟當了第三者,早已和他偷偷交往半年多,而我卻一無所知,還傻傻、默默地喜歡著她。
這份不甘、不解、悲傷、怨恨,當時的我根本無處宣洩,只能把憤怒往他的身上倒。
李武慶不懂為何我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因為類似的事情過去也曾發生過,我頂多也只是勸他兩句,要他多帶幾個保險套而已。
男生的吵架通常很快,大概就幾句髒話之後,轉身甩門離開,但這件事卻在彼此心裡都留下了疙瘩。
在那之後,直到畢業,我和他就只是還能談個正經事的朋友,少了那份自在的默契;而學姐也在事發後沒多久就辦理休學,從此沒了消息。
畢業之後,我考上了研究所,李武慶則是選擇投入公職考試。據說他因為脊椎曾動過大手術,不用服兵役,一畢業就蹲補習班,成了全職考生。
因為目標不同,儘管我們都還留在臺中,我和他卻就此斷了聯繫─直到遇到了「徐子曼」。
據徐子曼的說法,大概是她跟李武慶交往約三個月以後的事情。
徐子曼是我的援交對象。
第一次見面,是我碩士畢業正在服兵役的時候,那時的她才剛從大學畢業,在保險業服務,因為缺錢才下海兼差。
當時的我,一眼就被她冷豔的外表所吸引:那是一種冷漠、卻又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由於彼此性趣相投,後來又陸陸續續約了幾次見面,變成了床伴關係。熟稔之後,才知道她有個男朋友,而那個男朋友,正是李武慶。
她與李武慶是在醫院認識的。
李武慶當時因為考試的過程很不順利,總是以些微差距落榜,因壓力太大而到精神科求診,在那裡認識了因為失眠困擾而就醫的徐子曼。
徐子曼是個非常特別的女人,她總是以冷冷的態度武裝自己,但其實在她冷漠的外表背後,是個古靈精怪卻又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個性上,對每件事情都有她獨到的見解,又不失其可愛的一面;但生活上,卻是個需要長時間陪伴及照顧的小女生。
後來我才知道,徐子曼是在家暴陰影下長大的小孩,父母親都是毒販,弟弟是智障,她和弟弟從小就飽受虐待,小三的時候就被社工安置到機構。她的母親在她國中的時候因吸毒過量而死,父親則是因吸毒欠下大筆債務,早已不知去向。從高中開始,她就是靠著半工半讀完成學業。
在極度缺乏愛的成長環境下,讓她總是四處尋求依靠,剛巧在那時候遇到了正處於人生低潮的李武慶。
我想李武慶就是被她那樣的特質及過去所吸引,即使是像他那樣的情場老手,在遭受一連串考試的挫敗之下,徐子曼就是他唯一的浮木;唯一還願意陪著他,讓他覺得還能保有自尊的人。
人總是邪惡的,徐子曼的出現,讓我想到了報復李武慶的方法,儘管傅芷芸學姐的事情早已在我記憶裡慢慢淡化,但妒火卻從來沒有熄滅過。
我故意讓徐子曼約他出來,然後跟他在路上來一個不期而遇。老朋友嘛,見了面總是會敘敘舊,順便介紹身邊的女伴,如此我便可以順理成章認識徐子曼。
那一次見面,讓我發現李武慶大學時代的光環消失了,他不再是那個積極樂觀、幽默風趣、才氣縱橫的李武慶。儘管外表及穿著都沒有多大的改變,但從言談間就可感受到,那時的他是意志消沉,甚至還有些憤世嫉俗。唯一還能說嘴的,就是身邊那位在他人生低潮的時候,還願意陪伴著他的女朋友。
我故意假裝和李武慶盡釋前嫌,當一個關心他的好朋友,鼓勵他繼續努力,不要輕易放棄,背後卻時常約徐子曼出來,在好幾個他埋頭苦讀的深夜,與她在床上翻雲覆雨,搞得她欲仙欲死……
意外發生的前二天,我和徐子曼在她的租屋處為了我們的關係吵得不可開交。
當時我因為申請留學成功,準備要到美國唸書。雖然這個消息徐子曼早已知道,但長期的床伴關係,卻讓她不知不覺喜歡上我。
儘管我已隱約感受到徐子曼對我的好感,但那時的我,才剛與現任女友黃伊繪交往沒多久,準備一起出國。她的父親是D.C.企業的董事,因為她的幫忙,才讓現在的我有機會進入公司任職,與徐子曼的床伴關係一定不能被她發現,當然也就不可能繼續下去了……
那晚我向徐子曼提出結束這段關係的要求,但她為了留住我,不但表示已和李武慶提出分手,甚至還向他坦承了我們的關係,苦苦哀求要我留下,只是事情早已沒有轉圜的餘地……
經過大吵後,好不容易才說服她的我,在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約好見最後一次面,在結束這段關係之前,瘋狂做愛,然後收拾、離開。
那場火災,起因是電線走火,意外燒死了還在睡夢中的徐子曼,幸運地讓這段不正常的關係解了套。
印象中當天的晚報只是簡短報導「霧峰區某處民宅凌晨發生大火,燒死了還在睡夢中的徐姓女子,警方初步勘驗,疑為電線走火釀災」寥寥幾行文字。
但是……我知道這是李武慶精心策劃的結果,卻讓我幸運逃過一劫。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成為永遠埋藏在我心中的秘密……
我想,這就是李武慶會找我的原因。
車子在要下中港交流道時回堵了約有二公里,花了一點時間才順利駛進中港路,這時天空已經完全壟罩在黑暗中。
我把伊繪從臺灣寄給我的手機開機,原想撥通電話給她報平安,但旋即想到自己等會兒還不知道是否會平安呢?我把手機收進口袋,循著燈火在夜色中尋找熟悉的景色,只是似乎這二年中港路附近已改變太多,在這樣異常燦爛的夜空下,一切卻已感覺不再熟悉……
Facebook上的訊息讓我在那天晚上輾轉難眠,反覆思考著文字背後的意義。
隔天,我把他加入好友,試探性地回給他一封訊息,「好久不見,確實是最近會回去喔,可是還有蠻多事要忙的耶,有什麼事嗎?」
沒多久就接到他的回覆,「你知道小曼的事嗎?我想還是當面說比較好。」
李武慶毫不掩飾他的來意,是想辯解什麼?想殺了我?威脅我?還是……
不安的想法在我心底縈繞不去。我觀察他的Facebook動態,發現幾乎超過半年的時間未曾更新,顯然這次出現是針對我而來。
為了解除我心中的疑慮,我陸續在Facebook上跟他交換了幾次訊息,敲定回國當天約在臺中新光三越三樓的星巴克碰面。
百貨公司人潮很多,至少不會是個下手殺人的好地方。
車子抵達新光三越的時候大概才七點三十分,我拖著行李在擁擠的人潮中穿梭,好不容易才到達約定的地點。
星巴克人潮不多,我在櫃檯點了一杯美式咖啡,然後選擇坐在離出口較近的位置,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靜靜等候李武慶的到來。
然而,就在我坐定不久,出現在我眼前的,卻是令我意想不到的人─李武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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