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
梓婷正埋首於下個月的班表中。外籍教師尚恩預計在耶誕節時返回南非一個月,這段時間的課程還不知該排誰來代課。梓婷不自覺的伸直雙臂,雙手的指尖按摩著太陽穴,用力地打了個呵欠,一時驚覺時已來不及摀著嘴。四下張望,幸好今天下午沒有學生上課,沒有人看到她張著大嘴巴,完全沒有淑女的形象。辦公室安靜地等著放學時的熱鬧,好像是風雨前的寧靜。
梓婷將印好的通知單折疊整齊,更換教師得大費周張的一一發出通知,告知家長,說明原委,免得惹來怨言。上回忘了給通知,學生家長來電數說了一頓。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教師組長的名頭響亮,梓婷坐在這令人稱羨的位置上有多年了,但來來去去,日復一日的也是同樣的瑣務,周旋在教師,家長,成績和學生之間,說理陪笑,數著不屬於自己的鈔票。
是誰說過,每天做一樣的事,一定要有理由的?
梓婷的理由除了經濟的考量外,實在沒有更光明正大的目標。還好補習班的教師們感情融洽,偶而吆喝著飲酒吃消夜,倒有不少笑鬧喧囂的機會,得以自嘲解聊。
這是一個在九月秋高的某個星期五的下午,藍天中徘徊著數朵白雲,空氣中清亮的映著秋日的艷陽,乾爽迷惑著梓婷的心。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每年的這個時候,總會讓她感到說不出的幽抑,好像身子裡一群叛逆的細胞,見不得和風拂拂,纖纖蝶影,吵嚷著要出走,要離開困頓的囚籠。
她放下筆,還是排不出該由誰來代課,雙眉微蹙。瞥眼見門口一輛遞送快捷郵件的車輛停下,補習班門前常有來來往往,接送學生或補貨送貨的車輛暫停,梓婷不以為意,兀自出神。快遞先生從車上拿出一個小包裹,站在門口核對門牌號碼,接著便直接進入辦公室,瞇著眼,看著梓婷,說道:
「楊梓婷小姐的包裹。」
梓婷霍地站起,不小心將手中的簽字筆跌落桌面。
「您好。」
「這份包裹一定要由本人簽收,請問妳是楊小姐?」
「是,我是楊梓婷。」
快遞先生將包裹遞給她。
「麻煩妳在這裡簽上妳的全名。」
簽完名字後,梓婷懷疑的看了手中的包裹封面,鋼筆字跡,俊秀的筆劃,在梓婷名字的旁邊特別加註一排小字「請務必由本人簽收!」。她的心扭結了一下,微微刺痛,她知道是誰寄來的,她將包裹放在手提袋裏,坐回辦公桌。想著今天如果再不將班表排出來,主任恐怕會發飆了。
多年前的清明連續假期,梓婷和補習班的同事們一起去了趟墾丁,在春天裏吶喊著。一群愛酒,愛音樂,愛狂歡或放鬆的朋友們在沙灘上聽音樂,玩飛盤,烈日下呷著冰涼的啤酒,時而聞樂起舞,時而醉臥沙灘。梓婷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既興奮又新奇,和朋友們穿著泳衣配著花裙,在遊人如織的大街上遊走,曬太陽。等到夜色染上月光,琉璃般的清麗照耀沙灘,音樂通宵響起時,梓婷跟著大家進入歡愉的舞動中。整個假期,梓婷幾乎是處於半催眠的狀態下,因為外號「楊一杯」的梓婷,在好樂好景的引誘下,偏偏一杯接著一杯,因此很多時候,她根本不太清楚節目是如何進行,和誰說過什麼話,幾點回到飯店,幾點又莫名其妙的起床。四天三夜,在朦朧又亢奮的節奏中輕緩渡過。梓婷從來沒有感到如此放肆,卻又極度緊繃的情緒,蕩漾著奇妙的快感,好像逃離了正規的世界,和一群陌生又熟捻的年輕男女,躲在無人的海邊,釋放野性的內在。
第三天的夜半,海邊架著高大的營火台,一個本土樂團唱起林強的「向前行」。梓婷半句台語也不會,偏愛林強這首歌。尤其唱到「向前行」這三個字時,她總會如中邪般的跟著大唱「喔…向前行…」。這天晚上,他正好站在她身邊,一起唱著,兩個人幾近聲嘶力竭的跟著樂團喊著,跳著,不約而同的狂笑,互相擁抱。向前行的音樂仍在狂飆,他們倆卻像一對飢渴的靈魂,從對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另一部分,彌補了一塊缺角。
營火熊熊燃燒,乾柴霹啪作響,他牽著梓婷的手一起回到飯店,他們就這樣把自己交給了對方。
他的名字是段正剛。
初識
梓婷返回台北,正剛返回高雄,墾丁之夜變成如夢似幻般的意外插曲。面具重新掛上後的彼此,顯得陌生而拘謹。除了彼此的姓名及手機號碼,其他的部分一無所知。梓婷回到工作崗位,週一至週五除了自己的課,還得代其他教師的課,難得有休息。正剛在旅行社工作,時常帶團出國,彼此要連繫也不是容易的事。當然,真要有心,不是沒有見面的機會,只是缺少了按步就班的交往程序,顛倒過來的步子走起來特別艱難,好像還沒有掏心掏肺的,便先裸裎相見,要回頭彌補這塊空白的區域是說不出的彆扭與不安。
還好的是,日子依舊向前走,像林強的歌,時間慢慢的撫平了關係上的菱角,好似甜膩的珍珠減為半糖後,奶茶變得滑溜且更順口了。
正剛第一次到台北來找梓婷的那天晚上,她正和朋友在酒吧喝酒聊天,她的好友筑妮剛從印度渡假回來,說著這三個月來的見聞。梓婷的精神正放鬆,握著一杯快見底的血腥瑪莉,好奇的聽著筑妮旅行的事,手機鈴聲響了數聲她尚未回神過來,直到隔壁的小陳幫她拿起手機貼到她耳邊時,她才恍然大悟,是正剛打來的電話。
「妳在哪兒?我現在在台北了,方便去看看妳嗎?」
「當然啦。我正和同事們參加在職教育訓練的課呢,我們主任正在教我們如何接聽電話,櫃檯禮儀這些…」
說著,梓婷自己都忍不住咯咯竊笑,筑妮聽到她這麼說,拿起琴酒敬了她,在她面前一飲而盡,更讓梓婷笑彎了腰。
「不管妳在哪裡,我都想見妳…」
正剛慎重的口氣讓梓婷收住了笑,她拿起空杯裡剩下的一根西洋芹,敲了筑妮腦袋一下,酒水滴濺到自己的面頰上,筑妮卻一步向前,輕舔了梓婷的臉頰。梓婷張大了口,做出要揍筑妮的樣子,筑妮沒理她,拿著芹菜向酒保揮著,再幫梓婷點了第二杯血腥瑪莉,她自己要了瓶可樂娜。梓婷一時恍惚,電話的那一頭似乎也靜了。隔了半晌,正剛的聲音像是一波急捲而至的海浪,毫無預警地弄濕了梓婷的雙足。
「我有打擾到妳嗎?」
梓婷跳了一下,說:
「別傻了,打擾越多越好。」
她隨即將詳細地點告訴正剛,掛斷電話前,正剛還一再叮囑:
「妳一定要等我,不可以先走喔!」
掛上電話,筑妮將啤酒拿到她面前,梓婷立刻將檸檬片推入瓶內。她總是幫筑妮做這個動作,她喜歡看著氣泡在瞬間像跳舞般,將一瓶死氣沉沉的啤酒給喚醒一樣。筑妮微笑的看著她,好像經由梓婷的纖纖妙手,可樂娜搖身一變,變成了陳年威士忌,可飲,可醉,可以輕易的在酒館裡銷磨一世的光陰。
梓婷穿著黑色的貼身性感洋裝,高跟鞋的前端貼著亮麗的廉價珠鑽,和她的一對耳環互映,試圖在花花世界裡搶佔一個角落。紅絲帶紮綁著一條馬尾,隨著梓婷的晃動,倒像是一匹蹦跳的小馬,揚著尾巴要向青青草地喧嘩著她的歡愉。她不是愛裝扮的女人,走進補習班時,她永遠是一套粉色襯衫,搭配著深藍色的直筒西裝褲。這種同款式的衣裳,在她的衣櫃裡佔了五分之四,因此就算老天不眠不休的下一個月的春雨,她也有新鮮乾燥的衣著穿去上班。剩下五分之一的位置,放著另一個自己。那是離開工作崗位時的梓婷,一個只穿短裙,不喜歡理人,不愛說話,不想說英文的單身中年女子。每次和筑妮出來喝酒,她都忍不住的放肆一番,只有和筑妮在一起,她的世界可以保持和平,即使只有百分之二十,她也不用增加自身的重量來維持天秤兩端的平衡。
補習班裡的數學老師小陳心儀梓婷,曾約她出去用餐,不過僅此一次,梓婷便發誓再也不給他機會了。
梓婷選了一家氣氛浪漫的義大利餐館,小陳居然毫無概念的點了墨魚麵,吃得滿嘴烏黑,紫婷一邊和他說話,一邊看著他黑色的嘴唇和牙齒,著實讓她哭笑不得。再加上他文靜得過分,梓婷只好拼命找話題,吃頓飯讓她累得像是參加了百米賽跑,一頓飯讓梓婷見了他就躲,躲不掉則裝傻,絕對不和他對到眼神。
班主任則是絕不上聲色場所的標準學者型主管。所謂聲色場所,在他看來,可以抽煙喝酒的就屬於限制級的地方。他也喜歡約梓婷出去聊聊,總是去有著國樂背景音樂的茶館。梓婷併攏著雙腿,斜斜側坐倒茶喝茶,抿著嘴笑著,和主任說著當前教育的趨勢,教改的利弊。梓婷一回到家,放著麻痺了的雙腿在熱水盆裡,將Lady Ga Ga的音樂開到震天響。她後來就儘量窩在家了,如果不在家裡,就是在往補習班的路上。如果不在補習班,就是在往家裡的路上。
她自嘲是一個沒有什麼朋友或飯局的老女人,然而自從認識了筑妮,她除了上班,也開始有了下班後的生活。
筑妮在梓婷的生命中佔有一個極重要的角色,筑妮替她開了一扇門,而這扇門剛好開在正剛和梓婷的命運之流相交集的時候,筑妮給梓婷一個宣洩的地方,讓她不至於因為水流湍急而載浮載沉。
也因為有了這扇門,梓婷得以順勢而行,到達一處她想也想不到的境地。
窗外
筑妮是補習班的英文老師,和梓婷算得上是多年好友。梓婷剛踏入補教界時還是個學生,暑假時工讀,在補習班當英語助教。助教的工作其實只是協助外籍老師管秩序,在小朋友們搞不清楚狀況時,在教室後頭用中文嘶吼著,叫他們安靜或坐下,或轉譯上課教師的意思。下課後她幫忙收作業,批改作業,做電話教學。工作不輕鬆,但是並不困難。單純,有趣,看不同的老師上課讓她獲益良多。筑妮就是她在那時候認識的外籍老師。
第一次看她上課,梓婷便驚為天人。她書包裡有滿滿的教具、玩偶、圖卡和字卡等,將上課的氣氛帶得毫無冷場。只見她又唱又跳,小朋友似乎置身在英語課的狄斯奈樂園,只見雲霄飛車慢慢爬高,一陣轟隆,驚叫聲四起,筑妮的圖卡滿場飛舞,搶到卡片的要立刻讀出上面寫的英語句子,答對的小朋友得到筑妮畫在白板上的蘋果,沒搶到也沒答對的,鱷魚的大牙侍候。梓婷坐立難安,跟著孩子們享受學習的樂趣,她不知道原來上課可以這樣好玩。
這段期間,只要有筑妮的課,梓婷必定準時報到,即便不是她任助教的班級,她也央求其他助教讓她進去看課。
筑妮如何不知?
梓婷的臉閃著光影,注視她的眼神充滿著孩子好奇又幾近崇拜的瑩亮,筑妮漸漸習慣於梓婷坐在教室的一隅,看著她專心的上課。如果梓婷沒來,筑妮倒覺得缺少了什麼,心思被輕輕攪動了。
筑妮的中文能力是上不了檯面的彆腳,口音、四聲和字辭的順序,怎麼說就是不對勁。雖然是在台南出生,但不到五歲時便隨著家人移民美國,別說中文繁體字忘得一乾二淨,說中文時,還會引起別人的竊笑或諷刺。好像只要是黑眼黃皮膚的人必定得會說中文似的,尤其聽說她是在台南出生,不輪轉的中文能力便像是一個罪愆。又如果知道她是外語教師,大家又希望拿她當練習的靶子。她就算想多說中文,也少了許多機會。因此在這種中文能力被嘲笑,英文能力被利用的情況下,筑妮除了補習班同是外師的朋友外,她沒有幾個說中文的朋友。
從學生時代起便週遊列國的筑妮,最愛的是約翰藍儂的歌曲「Imagine」,想像著世界上如果沒有國家多好。她懶得解釋國家觀念或民族意識的議題,會不會說母親的語言和她愛不愛她的母親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回事兒。台灣是她的老家,是夜半三更可以吃到烤香腸的福爾摩沙。美國也是她的家,讓她受高等教育,開放了她的視野與胸襟。她拿的是美國護照,說的是道地的英語,這些方便她看世界,也是她養活自己,賺錢去旅行的最佳工具。
在暑假要結束前,上完筑妮的課,梓婷鼓起勇氣對筑妮說:
「妳教得真的很棒!」
梓婷用中文說,一邊翹起大姆指。她想,不論筑妮聽不聽得懂,她一定能瞭解她所要傳達的意思。
筑妮訝異梓婷沒有說英文,因為所有的助教都會逮住機會找她練習說英語。她高興的用中文回答:
「謝謝妳。」
她一邊收拾教具,梓婷也自動幫她擦白板,收圖卡。筑妮對梓婷的反應是驚駭過頭,她居然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像所有接觸過她的人會說的:
「妳的中文說得很好。」
雖然她可能只說兩三個字,像「麻煩你」或是「不客氣」。
或是像所有接觸過的人可能也會說的:
「妳說中文的口音很奇怪。」
意思很明白,就是雖然她長得和大家一樣黃膚黑髮,但怎麼中文說得這麼不像話。
梓婷視筑妮為一位普普通通的「人」,不是「台灣人」,「外國人」或是「香蕉人」,這讓筑妮感到異常的親切。她邀請梓婷在週五下課後一起去喝一杯,而梓婷亦欣然前往。
自此以後,筑妮的中文能力日進千里,兩個人一見面便滔滔不絕,她們是工作夥伴,也是親密朋友;筑妮是梓婷生活的窗口,有了筑妮,窗外的景色和她從前看得不一樣了。
冷眼
酒館裏爵士樂聲緩慢的流洩在燈紅杯影中,正剛走進來的時候,筑妮和梓婷正隨著低沉的薩克斯風,輕扭腰肢,沉醉其中,對於正剛的到來渾然未覺。正剛輕輕的走近她身旁,低聲的喊了聲:
「阿梓。」
這是正剛對她的膩稱,世界上唯一的,只有眼前的這個人會如此叫喚她。在墾丁相擁而眠的隔天一早,正剛問起她的名字後,就決定叫她「阿梓」,這讓她想起「阿紫」,有著強烈性格,深愛著喬峯的女子。她原是討厭阿紫這個角色的,但不知怎地,從正剛的舌尖吐出的字,卻像是被溫燉過的,阿紫的邪與惡被轉化成堅貞的愛與永世相隨的柔情。她自在的接受正剛的呼喚,也只有他可以喚醒她內在的野性,可以和她一起高聲吶喊。
梓婷轉身見到正剛笑吟吟的望著自己,她挽起他的手臂,向身邊的友人介紹:
「這是我的男朋友,段正剛。」
正剛的眼神露著驚喜,深深的注視梓婷一眼後,向大家一一握手問候,隨即請侍者開瓶紅酒請梓婷的朋友。梓婷覺得正剛是一位見過世面的沉著男子,平頭、濃眉、國字臉,標準大丈夫的形象。
筑妮扯著梓婷的衣袖,問道:
「妳什麼時候有男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梓婷聳聳肩,笑答:
「我本來也不知道,今天看到他才知道的。」
正剛則緊握梓婷的手,轉頭對她說:
「謝謝妳。」
梓婷明白他的意思。
這樣的夜裡,正剛千里迢迢來到她的身邊,使得身邊的一切光影都活絡起來,他們像是古時媒妁之言下婚配的少年夫妻,在絲竹管樂聲中熱熱鬧鬧進了洞房,一夜之間成了最親密的人,僅管陌生與不安仍舊在房內穿流,但一點點的,他們開始理解對方,即使是一個眼神,一個肌膚的碰觸,也暗藏著驚喜,不經意間,兩個人都習慣著對方的存在,肯定了彼此的地位,因為是緩慢的步調,所以佈滿著和風般的味道。
自此,正剛正式的進入梓婷的生活。
五年來,和正剛的相聚,少不了天雷地火,情慾燎原。生活裡的瑣碎點滴,因為南北相遙,和他們的愛情便沾不上邊,也少了尋常夫妻鬥嘴爭吵的機會。正剛與她同屆不惑之年,成家立業似乎是理所當然,但是梓婷身邊多得是不婚一族,隨便問問,年過四十還獨來獨往的著實不少。雖然親朋好友們彼此將擇偶的標準已下修至鰥寡孤獨廢疾者皆可相親,甚至有拖油瓶的更好,自己可以少了傳宗接代的壓力,但是真正步入禮堂的,多年來還沒有半個。
筑妮還比梓婷大兩歲,經濟獨立,逍遙自在,周遊世界各地,一直讓梓婷羨煞不已。已步入婚姻的朋友,生活被孩子追著跑,奶粉尿布還算事小,長大後的學業、考試、交友、事業等等,擔的是一輩子的心。
當然,走到離婚的也不在少數。
梓婷冷眼看著周遭的人聚人散,苦樂甜酸。
一個人過日子,不見得寂寞悲涼;
二個人走在一塊兒,也不見得快樂幸福。
而今世事混亂,資源匱乏。她想著,還不知全球暖化會將人類的未來帶到什麼地步呢?
正剛不提未來,她正求之不得。五年不算短,但也不至於到刻骨銘心的境地。終身有多長,誰也不知,就讓青山綠水,順其自然吧。
邊緣
一個週日的晚上十點,梓婷剛送走正剛。她沖個熱水澡後,躺回床上,拿起遙控器隨便轉到新聞台,電視的聲音一瞬間充塞了整間臥房,好像突然間變熱鬧了,但仔細一聽,其實是孤靜無聲。
梓婷抱起枕頭,想起他的溫柔與熱情,不禁感到淡淡的悲哀。
走在一條沒有指標的山路上是需要一些勇氣的吧。
正剛每次離開,對梓婷而言,似乎是歡送他奔赴一個遠大的前程,她幻想著也許他就不會再回來了,好像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這樣的別離就有了悲壯的意味,梓婷的苦也就可以昇華了。
他總會說:「我會盡快回來看妳。」
梓婷沉默,這是她的方法,她不要讓正剛看到她軟弱的地方。
無言代表不在乎,或是冷淡,或是抗議。很多時候,梓婷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正剛在高雄,梓婷回復到一個人的生活,回復到漫漫無期的等待。她恨自己自怨自憐,在正剛面前,她是絕不示弱的。只是,總會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床頭枕被中,正剛的餘溫會觸動心底的虛空。
這一天,電視裡正播放著日本捕鯨船隊準備前往南極洲附近海域捕殺一千多頭鯨魚,包括五十頭瀕危的座頭鯨。日本捕鯨船隊首次出海捕殺座頭鯨,也是規模最大的一次。受到各國強力反對,除五十頭座頭鯨,船隊另將捕殺九百卅五頭小鬚鯨及五十頭長鬚鯨。
座頭鯨,不就是大翅鯨嗎?最會唱歌的鯨魚。
梓婷無法想像捕殺如此巨大又溫柔的鯨類。
人類怎麼能對在海中悠游歌唱的鯨豚,發射尖利的槍靶,讓鮮血染紅汪洋,讓歡樂的古老吟唱,變成一首首的輓歌?
梓婷坐在床上,兩行清淚不禁順頰而下,她抱起枕頭,索性埋頭痛哭。
燈是亮的,電視裡的新聞接續著的是無止盡的殺戮與血腥,眼前的和遙遠的嚎哭彼此呼應。雖然每日依舊起床與入睡,上班下班,中間加上三餐,梓婷覺得自己對這個地球毫無貢獻。平常的日子裡,她不太去想這般嚴肅的話題,總不能沒事抓著朋友說起北極熊即將消失的現實讓她心碎。她也儘量不去想著,這世界上有多少角落,生靈塗炭,生態浩劫。因為只要想起這些,她便開始懷疑自己所作所為有何意義?
她的日行工作只是不斷的盯著孩子寫學校的功課,逼著他們學著可能一輩子也用不到的英語。她曾經問過筑妮,如果讓孩子背會了「鑲嵌」「引用」「感嘆」「借代」「設問」「擬人」「類疊」「排比」「雙關」後,會對身邊的流浪狗多施以一個同情的眼光嗎?
她又問,如果我們背熟了日治時期的建築物是臺灣大學;明鄭時期的建築物是臺南市孔廟;荷西時期的建築物是安平古堡;清領時期的建築物是瑠公圳;台灣最長的河川是濁水溪;東部最重要的農產區是花東縱谷平原;適宜泛舟的地點是秀姑巒溪……
然後,然後我們聽到鳥聲啁啾,聞到路旁不知名的野花散發的清香,聽到溪水潺潺,蝴蝶飛舞,我們的內心會發出讚歎嗎?
我們逼著孩子背單字,熟悉動詞三態,最終不過是要應付考試的成績分數,當他們看著世界地圖,卻不知道成為考試機器並不能讓語言化為想像的力量,七大洋,五大洲,在學習的過程中可會變幻成孩子們的翅膀?
……
筑妮常常聽著梓婷絮絮叨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話後,總是一句話:
「走罷,一起去喝一杯。」
紅色的海洋點燃她壓抑的悶苦,梓婷就這樣任思緒胡亂雜沓,撕扯她無序的腦漿。也是在這極度混亂的狀況下,電話鈴聲震耳般的刺進梓婷的耳腔,她的身子整個彈跳起來,有幾秒鐘的時間,她楞在床沿,看到桌上的時針指向凌晨兩點,不禁看了一下來電號碼。
正剛?有沒有搞錯?他是絕不會在半夜三更撥電話給她的。難不成有什麼要緊事?偏偏選在自己瀕臨崩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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