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黎兒評論《無臉之城》:「所有當代人的問題都寫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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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當代人的問題都寫在這裡了!

劉黎兒2013年8月5日在台北.JPG
●劉黎兒女士(照片由本人提供)

文/劉黎兒

最初來邀我推薦的主編告訴我這是一部推理小說,或許可以說是吧!但卻不像許多非常大眾的推理小說般,颯颯地讀完,知道犯人或被害者是誰,理解犯罪原因就結束了,這部小說,是不折不扣的有深度、厚度乃至高度的文學作品,

讓我非常捨不得地慢慢咀嚼完,不會想快速地翻完,很怕小說一不小心就讀完了,這不是非常輕鬆的小說,但作者對人心細密的觀察與絲毫不容赦的剖析,讓人還想再讀,不斷地讀下去,宛如不想讓一部精彩的連續劇結束般。

讀完後,我首先聯想的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金閣寺》也是拿實際發生的社會案件當底版,卻能寫成流傳萬世而的不朽的文學作品,這部《無臉之城》就是如此卓越的小說;作者的小說語言非常成熟,而且高明地把三個驚世駭俗的社會案件,非常嚴密地交織再一起,每個案件的主角很自然地發生關係,好像這些案件的真相或許應該是如此,否則怎麼說的通。

這部小說,寫的好到不像是作者長篇小說的處女作,知道是處女作,則讓人反過來擔心作者會不會是把至今思索精華全匯注進來了,不過作者顯然有雄厚的實力,新的文思還會源源不絕地湧出來的。

日本不僅三島,當代也有許多以社會案件為題材來寫成小說的作家,如直木獎女作家角田光代寫了好幾本,但大抵是單一事件,良莠不齊,有的的確非常透徹地剖析了事件主角所以犯罪的崎嶇的人生背景,或是作為女人只有這種選擇的心理等,但偶而也會出現還不如事件發生當時許多社會記者寫的好,讓我無法贊同有小說化的價值;而且日本成名作家非常幸福,在寫作前,出版社會代為安排可以去實地採訪犯案技巧或特殊業界實況的,讓作家可以輕鬆地克服每個案件所涉及的專業知識,不會搞錯基本狀況。

我想本書作者全靠自力去完成這樣一部較原來案件精彩數倍乃至無數倍的作品,這是台灣小說家的不幸,或許也是幸運,也因此創作性更強烈,作家需要的能力更高強,作家沒有被寵壞的機會。

這或許是推理小說,或許是所謂社會派推理小說,是非常貼近許多社會瘡疤所寫的推理小說,跟日本傳統的社會推理不同;日本社會推理的代表就是松本清張,但松本的時代,所有殺人都是有理由的,大抵是因為當事者在戰後黑暗時代有不想為人所知的過去等等,盟軍占領日本時期的陰影至今依然托拉著日本許多人,這也是松本對自己所處時代的闡釋。

但是當代許多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多的是隨機殺人,殺人者與被殺者之間並沒有深仇大恨,被殺的人只是偶然在網路上聊了幾句,沒有被殺的人也只是偶然存活下來而已,說不出為什麼,或許「只是因為無聊」是最真實的原因;雖然要去探討,那當然每個人都有許多心理的大黑洞,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無奈,有人拿這些黑洞來合理化自己的血腥行為,也有人去製造更大的黑洞來涵蓋掉無法紓解的小黑洞。

以前的社會派推理,像松本清張喜歡歸諸於時代,因此歷史或犯人的出身背景很重要,其他的社會推理只是在作人情推理而已;但《無臉之城》則是在對社會結構乃至人性的各種對立與矛盾作推理,這些對立與矛盾,有存在於上流社會與下流(底邊)社會的,存在於純樸人的南部與統治者的北部之間,存在於男人與女人之間,存在於大人與小孩之間,或存在於真實與虛假之間,或存在於每個人自己的內心與外在之間。

男主角雖然痛恨父親到了最極點,但結果自己做的事跟父親沒兩樣,或許他也不時驚覺血緣的可怕,就像芥川獎作家田中慎獼的得獎作品的《共喰》一樣;作者創造的角色,雖然每個人都很有獨特性,但每個人也都有普遍性;在日本或世界其他國家也都找得到類似的人或類似的想法或作為。

或許每個人在都會裡的人都是無臉的,因為都會有高度的匿名性,但或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許多張面孔,這樣才能保護自己,才能存活下去;另一方面,這不僅僅是無臉而已,也是無國籍的,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小說中的每一個人,未必是活在台北,也可能是活在東京或首爾等。

讀了小說,也才體會到我常說的「東亞人看日本A片長大的」是相當真實的,不僅A片,其他許多日本的亞文化,如可愛文化等是如此徹底地染了台灣;也讓我感覺到生活在日本很不錯,如果我是高中生的話,至少我離家出走的當天就可以去東京迪斯尼樂園或大阪環球影城了,玩樂心或許有機會勝過好奇心或背叛父母的快感,那或許就可以迴避喪命的危機了。

A片的效用在小說中更是大的驚人,男主角是因為愛看A片,才沒有因為痛恨性狂父親而排拒性愛,很懂得以性愛來紓解緊張,甚至在犯罪時,也還想要擁有宛如A片般性愛的亢奮與愉悅;或是援交的女主角也因為A片,多少克服了女學長的恐怖性霸凌的陰影,但A片帶來的性愉悅無法真的成為救贖,無法真的填補黑洞,最後以殺人這樣的手段,才跟自己無法掙脫的無奈的痛苦與冷漠取得平衡。

雖然這樣的手段太過殘酷,但最後的說明讓人理解這是真的發生過的殘酷,就只好點頭,因為真實往往是殘酷的,日本人愛說「真實比小說更離奇」,的確小說化的真實是如此有說服力,誰都能懂、能接受,反而不離奇了!

小說裡有大人有小孩,所有的描寫都是小孩比大人更成熟,更生猛,更具主導性;我喜歡這樣真確的描寫,因為大人通常比小孩更愚蠢,我從不相信人能成長的,但是看到過於成熟的小孩,還是有點不快的。

大人多少覺得小孩有理本身就是一種冒犯,小孩說的話不可信或小孩沒能深思遠慮等等,拼命否定小孩,造成無法和解的對立,也才有這些殺人或被殺的悲劇,大人如果多聽孩子的話,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大人的世界不是只屬於大人的,小孩隨時在偷窺,或是小孩希望大人鬆綁,這樣孩子才有求生能力,或才能「普通」地活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閱讀作者的小說,如果不是到最後看到了跋,否則我不知道作者的性別,我認為不知道是好的,例如日本作家高村薰,還故意把筆名取成中性,或說兩性皆通的,我所以不知道,是因為作者不論從男人或女人觀點的描寫都非常細膩透徹,讓人懷疑作者活過多種人生,很厲害地化身為小說中的每一個人,而非如自述的活在少女香閣的人。

我也喜愛作者對於台北精準的刻劃,或許那是在台北生活太久的人都已經忘懷的台北的模樣,從台南或台中,或許看得更清楚,這也鼓勵、提醒了離開台灣卅幾年的我,或許也還有機會好好書寫台北,但要寫的比作者好很不容易吧!

這本書原來已經寫好多年,很可惜沒有及早出版,如果早點問世,或許作者早已經續寫了許多小說,但也更慶幸還有許多具有慧眼的人,沒有讓這麼好這麼重要的小說埋沒掉了,只要隆重現身,那就一切都不晚的,相信每個人都會想讀,因為所有當代人的問題都寫在這裡了! 

作者簡介/劉黎兒
旅日作家、文化觀察家,好奇心旺盛,忘齡女人;曾任中國時報駐日特派員,二○○四年專事寫作,在多家報紙雜誌撰寫專欄;書寫對象包括兩性關係、職場文化及日本政經社會議題、文學評論等,相關書籍約35冊;小說則有「棋神物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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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才女親力執導《無臉之城》短片

誤入地獄的小王子
在惡夜的暗巷裡,曲折迴繞
找不到出口

哪裡有光
就往哪裡去

可燦爛輝煌,無臉之城
最是美麗也最殘忍
永恆的守望
冷漠覷看

孤魂,在此遊蕩
瓣瓣剝開,罪惡心靈的繁複迷宮
他們沒有吶喊 

只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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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壹、小王子的秘密旅行   

孤獨的小王子一個人居住在他的星球之上,上面只有一朵花,小王子覺得有點小小的寂寞,他想要旅行,想要到別的星球上去看看。到處看看。 

半年前,台灣,炎熱之夏,台北仍不時陰陰的。有個女孩眨眨眼,半瞇半醒的她並還沒真正的醒過來,也許因為昨日玩得太晚,或者根本就睡不好的緣故,兩眼下,有淺淺的黑眼圈,眼袋也顯得浮腫,她揉揉眼睛,翻身,想要繼續睡去。不過Hello Kitty貓的貪睡鬧鈴,仍持續不停的響。年輕的女孩一按再按,可過不了多久,聲音又會反覆迴盪。而房間裡,任何擺飾看起來都非常夢幻迷人,席夢思的柔軟床單,罩紗式的粉紅色蚊帳,隱約顯露女孩輾轉的身影。旁邊有株藍紅色的漂亮雕飾,發光時有火樹銀花的燦爛。房間很大,但不空曠,四周充斥各樣可愛而迷人的小東西,多是日式的精緻小物。華麗的衣裳吊掛著,隨著早晨的涼風,輕輕的隨意擺動,珠珠串起的衣架將這些漂亮的華服映襯得如紙形的娃娃,十分可愛。地面矮小的書櫃上,散落了一些有點舊的童書,手痕斑斑的書面,彷彿經過多次的翻閱,可以想見這些童書的主人—那還在床上蒙頭大睡的女孩,必曾非常喜愛過這些書。整個房間瀰漫股難以形容的浪漫色彩,童話中阿拉伯公主的唯美小房,也該這般模樣。然而,劃破這一切美麗夢幻的,是鬧鈴再度響起的刺耳聲,接續不停。基底雖是音樂,但與鬧鈴功能結合過後,就變得不討喜,與四周的氛圍極不搭調,很吵鬧。

另一頭,一個優雅又美麗的身影輕輕開啟了門,如同敞開哆啦A夢連結異世界的任意門,從不知名的某方,進入這個被夢幻所包覆的華美小房。這身影見此畫面,並未驚訝,反倒不疾不徐前進。從容。讓人以為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女人微笑著,走向床邊,靠近了正在床上,皺著眉,緊緊窩在棉被中的小女孩。她緩緩坐下,倚在床頭,仙女般的溫暖笑容讓整個房間星光十足,閃耀發亮。她極盡溫柔,將手探進粉紅色的罩紗內,搭在那團蜷成長形的棉被上,緩緩搖動。這一切動作如此輕微緩慢,時間被凝結了,慢慢漂移在這瞬間,任一聲響,都將驚擾四下靜謐的時空。不過,女人最終發出聲來,打破深埋於此的沈寂。「筱芃」,女人連續叫喚了幾次,「該起床了,爸爸在樓下等你。你快沒時間吃早餐了。」

「媽,」這個喚作筱芃的女孩仍蓋著棉被,悶住頭,發出了濁悶的鼻音,「媽,今天我們不要上學好不好,你去幫我跟老師請假,好嘛好嘛~」棉被裡的身軀不時扭動,如尾竄動的蛇。「你這孩子,」女人責備道,「這件事你還要想多久次,每個人都要上學,台灣的義務教育要念到高中,你現在就這樣,以後怎辦?別耍賴了,不然等一下你爸又會生氣。」

「可是我週末還要學才藝阿,」女孩不放棄,「我也很累。」

「好啦,下次讓你少學一點,減少一個科目,怎麼樣?」女人半哄半騙的說,「快點,不要害你爸爸遲到了,上班遲到跟上學遲到一樣,很沒有禮貌,也對自己不負責任。」

「我哪有什麼責任,我有你們就好了呀。」女孩撒嬌,終於放棄了掙扎,將棉被掀開一個縫,撲進女人的懷抱裡。「唉呀,你這孩子就知道撒嬌,快起來了。」溫和而漂亮的女人順勢一把揭開女孩身後柔軟的棉被,像揭開舞台序幕般的逕自掀起,使得原本蜷曲在其下的女孩,變得毫無屏蔽。最後,女孩不得不、帶著不情願的表情,下床來開始梳洗。曹家每天的大作戰終於結束。

床上的女孩是筱芃,曹筱芃。剛剛來叫喚她的溫柔女人,是她母親,才華洋溢,國際知名的音樂家,而在樓下等待著的嚴厲父親,則是某家電子晶片廠的老闆。她從很小就知道自己跟一般的孩子有些不一樣,在她還弄不清楚身份、地位、金錢,這些名詞定義的時候,她就深深的感受到,與同儕相比下,自己的與眾不同。等她大了些,這種強烈的感受更轉換為對自己身份的認知。將來,她一定可以成為孫芸芸那樣,漂亮,有錢,又幹練的名媛千金。喔,漂亮有錢應該不成問題,倒是最後一項的幹練嘛,她卻不敢肯定,因為爸爸常掛在口頭上的話便是:「像你這麼懶惰的孩子,將來到底能作些什麼?」她確實不知道將來的自己能作些什麼,她也還沒想到,只覺得,這世界,正如目前的情況:天天上學吃飯、交報告、學才藝—枯燥無味,單調死板。所有生活都這般無聊,如列整齊硬直的火車軌道,緊密鋪排而無止盡的延續下去,行走於其上的她,毫無選擇的被推動著前進。筱芃心裡一點都沒想到其他的可能,或者她將前往的目標。只本能的,對當下不滿而已。如果能蹺課去狄士尼樂園就好了,她小三時曾去過日本的,聽說美國也有,真想親眼去看看,是否一樣。但讓人厭煩的是,她天天總要上課,還有排都排不完的才藝學習。「真煩。有夠無聊的。」她咕噥著小聲抱怨,卻無可奈何,試過許多次,撒嬌耍賴各招,但爸媽就是無動於衷。然而,滿滿的學習課程壓得她心浮氣躁。但得到的回應—「你知不知道你多幸運,外面多少孩子想學,學費還交不起。你要知福惜福,爸爸以前小時候,可沒這麼好的生活,你要知道感恩」,總是這樣。

「感恩、感恩,那請這些家教趕快搭著時光機回去,教小時候的爸爸去學阿,你喜歡的我又不一定喜歡。」筱芃常在心裡咕噥著。卻不敢大聲說出來,在嚴厲的爸爸面前,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總被嚇得一愣一愣。爸爸眼睛非常有神,略顯細長,瞇起來看人時會讓人有種從細縫裡被驕傲審視的壓迫感,或許因為常年管理下屬的關係,身上更散發出一種無聲無息卻凌厲嚴肅的氣勢。這就叫做不怒而威吧。筱芃非常害怕這樣的眼神,即使他是她爸爸。所以每次她只好就轉移對象,纏住媽。母親與父親截然不同,是天底下最溫柔漂亮的人,跟童話中描述的仙女相同,外表好看,又具備魔力,能使不苟言笑的爸爸笑開懷,並常滿足她所有願望。其實也不是全部啦,她請求假裝生病不上課的這件事,媽媽就從來沒有答應過。她一直希望,可以用她本身的「與眾不同」,得到小小特權,不過,她失望了。最有特權的,除了爸爸外,還有學校。雖然她所居住的地方,是棟別墅撇開她本身浪漫的房間不說,其他地方,更佈置的美輪美奐。在她很小開始習字與聽故事的同時,她常有錯覺,誤以為她正居住於龍宮內—房內雕樑畫棟不足以形容,還有爸爸最愛的古董氣味與水晶飾品,都讓一切閃爍著不真實的光芒。她為這樣的生活為榮。可是她覺得很寂寞。偌大的房間裡,永遠只有她一人。

「為什麼不多生個弟弟妹妹給我?」她曾問過。「爸媽太忙了,而且,」仙女媽媽摸摸她頭,「有筱芃一個就夠了,萬一有了弟弟妹妹,說不定你還會大吃醋哩。」媽媽摸著筱芃一頭柔順的長髮,安慰她。不過她真覺得,有種說不上的悵然,彷彿一整片汪洋裡頭,就只有她一尾魚在泅泳,好孤單。有時她會看著鏡子發呆,對望起另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宛如水族館箱內,碰撞玻璃只因誤以為撞見是伙伴的魚,蠻蠢的。她並不清楚魚明白與否,那個充滿水草、漂浮氣泡的水箱內,其實只有牠自己。但筱芃知道,朝向鏡子,面對的,只是自己的顯影,沒別人,她不會因此而感到不寂寞,或興沖沖的衝上前,去撞上冰冷水族玻璃而發出砰咚的僵硬聲響。這情形在校外教學裡,她有看過。她不笨,她是人,不是條魚。她想要真實的觸摸、陪伴,相處等,與那些除她之外的伙伴,或朋友。所以筱芃總對朋友大方熱情。從國小開始,其實也不過幾年時光,她生日便會邀請班上的朋友,來家裡開派對、吃美食、相互交換禮物。不像別人的爸媽,僅是買了乖乖桶到班上發放而已。由此,筱芃可以看出同學們豔羨的目光。事實上,她對此感到驕傲。並且,大部分的人,就會主動靠近。她身邊便不乏朋友陪伴了。不過,那時她就讀的還是普通公立小學,因為爸爸堅持,希望筱芃能有機會去跟「一般人」相處看看,大概是「體會什麼是人間疾苦,才會惜福感恩,以後才不會太過嬌柔」之類的緣故。

筱芃是沒什麼意見啦。跟每件事一樣,父母早已安排好,她一向都沒能有自己的意見,就算有也不可能被採納,所以機敏的她,就只好默默按照父母制訂下的方向,如一列火車,順順當當的跟隨軌道路線,啟動,前進下去。即便有所不滿,也無可奈何。不過,他們對筱芃的寵愛,在物質上,卻無以復加的豐厚。這大概是她最享受的一部份。今天,筱芃身上所穿,便是日式最新款的當季衣服,她覺得非常開心。因為打扮、照鏡子、穿漂亮衣服,是她生活裡唯一有操控權,也最有動力的事。當然一如往常,她受到眾人注目,因得到大家稱讚而滿心愉快,連下課短短十分鐘,也不想浪費,跑去大鏡子前,多看自己幾眼。突然眼尖的她發現,怎麼,她內衣外面的那件罩衫,好‧像‧穿‧反‧了!!不,她忙不迭的確認,不是好像,而是”根本”穿反了。對於她竟犯下這樣的錯誤,滿臉羞紅,匆忙進了廁所,關起門來更換。這時候,零碎而窸窣的腳步聲靠近,有幾個人進來了。聽交談的說話聲,是她平常非常要好的姿言與悅仙,平日裡,她們就像《哈利波特》裡頭的三人組,形影不離,並互說些女孩間特有的秘密心事。筱芃每次收到了國外寄來的巧克力,更會興沖沖的馬上拿來與她們分享。此時她急扯釦子,就想快快出去,哈拉一陣,但罩衫上那幾個鈕釦卻要跟她作對一樣,左弄又弄,就是調不好。在小小的空間裡,她忙得滿頭大汗。

「筱芃今天又穿新衣服來了耶,你有看見嗎?」

「當然有阿,」那個聲音停了一下,彷彿要確定四周沒人,「為人真愛炫耀,每次不是制服日的時候,就穿得像小公主一樣。」

「對啊對啊,不過,她是小公主沒錯啦,誰叫她家那麼有錢。她還常跟我抱怨說她訂的貨本來可以更早來,因為颱風所以才延期。聽說,她爸爸還加錢,請人專門送來呢。」

「好羨慕喔,真想像她家那麼有錢。」

「是阿,可是我就算有錢,也不會像她那樣到處炫耀,讓人覺得好討厭。」

「對啊,要不是她送我巧克力,我才不想跟她作朋友呢。」

「交個有錢人朋友真的很不錯,我爸媽叫我一定要好好的跟她來往,以後對我有好處,不然我對她一點都沒有好感。」

就在兩個女生竊竊私語,(也不算真正的竊竊私語,因為音量已大到在廁所門內一角的筱芃可聽得一清可楚的階段了)。正調整罩衫釦子的筱芃完全停下了動作,愣在當場。此時,鐘聲悠悠揚揚的響起了,接而是一前一後離開的腳步聲。筱芃輕輕的打開一條細縫偷看,確定了人都走光了才慢慢出來,走回教室的方向。奇怪的是,她當下的反應既不憤怒也不難過,只感到困惑。為什麼,這些平常跟她形影不離,表現出交情很好的「朋友」,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且,她拿巧克力給她們,是真心希望跟她們作朋友阿。另外,穿新衣服也惹人厭?關於衣服送遲,對朋友講私人的事,應該不為過吧。當下只覺錯愕。但她並沒當場拆穿她們,或衝出來給兩人難堪,表現出「我知道你們在背後說我壞話」的樣子。並不因為膽怯的緣故,但為了什麼原因而猶豫,她卻苦思不解,她只知道她並不很想這麼做。不過,她也沒多餘時間去思考整件事情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唯一打轉的念頭是,上課了,她應該要快快的回到教室去。坐回位子時,她看見了剛在廁所悄聲說她壞話的兩人,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淡淡的,平靜的從旁走過,繼續上課。 

星球上,小王子的玫瑰花是帶刺的,玫瑰說:「因為我要保護自己。」小王子於是給了她一個玻璃罩,讓美麗的玫瑰,能夠不受到風吹雨打的摧殘。玫瑰沒有對小王子笑。 

隔天,清晨的光還濛濛的透著霧氣,筱芃卻早已從她充滿羅曼蒂克的浪漫小床上跳起。雖然距離Hello Kitty 鬧鐘嗡嗡作響的聲音,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不過她已梳洗整裝完畢。平常夢幻般出現的母親,還在樓下張羅,看見衣著整齊的筱芃走下樓來,一時顯現了錯愕不可置信的神色。「爸,媽,早安。」彬彬有禮的聲音,跟她平常撒嬌作賴的表情很是不同。坐在精緻龍宮裡,客廳沙發上的父親剎時也感到吃驚。但精明的他很快的便恢復以往的冷淡神色,用那一貫的嚴肅眼神與冷淡口氣,定定的問,「今天有什麼特別要求嗎?」

「哎,筱芃難得早起,你應該要稱讚她一下才是,怎麼這麼問?」母親溫和略帶責備的說。但她表情比較偏向高興而不是真正帶有責備的意味。

「爸爸猜對了。我有事情要說。」

爸爸細長而有神的眼睛,這下連從報紙移開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淡淡的問,「想要買什麼?」

「沒有要買什麼。」

「媽媽不會替你請假,還是要去上課。」

「我會去上課。」

「才藝學習不可能減少。」

「我昨天預習完了。」

「喔,」爸爸抬起了頭,視線離開了報紙,原本整個陷落在沙發上的身軀略略的直挺起來,顯得十分感興趣。「我以為你的要求只會有這些。」

「沒有。」筱芃頓了頓,「我要跟你們討論一下正事」

「正事?」向來嚴肅的爸爸不禁失笑,「你小孩子家能有什麼正事?」

「我要轉學。」

「什麼?」父親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笑容也消失了。「還以為你真的變乖了,要去上課,結果還是一樣,想轉學,理由?」

「這間學校不適合我。」迎著爸爸炯炯的眼光,筱芃鼓起了勇氣,把自己昨天排練多次的話,很吃力的,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來,「我同學看我穿新衣服,說我在炫耀,送她們巧克力,認為我收買她們。可是她們爸媽說,一定要跟有錢人的小孩子交朋友,將來才有好處。這才是他們跟我交朋友的原因。我覺得這樣對我不好。」講完這些話,鬆一口氣的她,卸下努力學習父親嚴肅凝重的表情,覺得嘴角兩邊僵硬的就要抽搐了。爸爸看向她,沒接話,臉還是死板板的,看不出表情,默默的,似乎在思索。媽媽停下了正在倒牛奶的手,問道:「你同學這麼跟你說話?」

「我在廁所聽到的。」

「我想想。」精明的父親說,一時間腦袋裡轉過了許多想法,但其實很快的便作下了決定。他沒想到事情變成這樣,聽到筱芃想要轉學的希望,當下只認為有校園霸凌、看不慣他們家有錢,或者,根本女兒就是驕傲太過,不想跟那些人相處。他一直很避免後面這點,因為他希望自己的女兒多點社會經歷與磨練,不能太驕縱。這樣她才懂得上進,自己努力,而不是一心只想要仰賴父母。畢竟,他們也僅有筱芃這麼一個女兒,視如珍寶,物質上的豐厚享受是父母的基本責任,還不算大問題,但個性與行為上的發展,就必須要小心翼翼的培養。不過筱芃說的話,讓他想起了他窮苦的小時候,也曾很羨慕班上有錢的同學,刻意去親近的事他也不是沒做過;不過,現下不一樣了,如今情況倒轉,有錢的是他自己與女兒。本來讓她就讀的,不過是附近名聲還不錯的普通公立小學。因為他想,讓她接受一般教育,體會普遍人的想法,這樣她不僅能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還會加倍認真。他當年因為窮苦才如此努力。而他聽過太多例子,有錢的父母將孩子送往私立的貴族學校,結果孩子們整天只會吃喝玩樂,最終都成為好逸惡勞的敗家子女,他蠻害怕這點的,所以每次他看見筱芃偷懶,就忍不住要斥責她一頓,他可不希望將來自己的女兒落魄,潦倒,他希望自己的女兒將來幹練獨立、懂得保護自己,而不是溫室裡的花朵,被玻璃罩罩住的溫室玫瑰。 

玫瑰說,我不怕,我有四根芒刺。我不怕風吹,我是朵花。 

這時想來,或許那個決定有點思慮不周了。他確實沒這方面的經驗,本窮苦出身,所以不清楚私立的貴族學校有何不同,只直覺地認為公立小學,才能夠讓孩子體會人間疾苦,並加以訓練。但或許,時代在改變,身份亦是,如果其他人都以這樣的心態來接近他女兒,長遠來說,對她沒好處。不如將她送往貴族學校,讓她以後在經濟或政治上,有更好的人脈。至於嬌柔部分,就由他來慢慢訓練好。「很好,難得你對自己的生活有主見,很不錯,爸爸答應你。」他裝作是為了獎勵女兒有想法的作為,同意她的要求。 

小王子離開了他本來的星球,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發,但他就決定要這麼做了。他想要去冒險。旅途上,他遇見了喜歡發號施令的國王與愛慕虛榮的人,他對於這些人的想法,感到難以理解。直到轉軌機的看守人告訴了他答案:「人總不會安於他所在的地方。」 

最後筱芃轉到一所比較遠,但口碑很好的私立貴族小學。筱芃內心歡呼,然而轉學,進入陌生環境的恐懼、之前感受到人群表裡不一的行為態度產生的困惑還在,加上很快將面臨直升國中的交接點,她開始不安與惶恐起來。正難以適應的當下,竟收到許多以前學校裡朋友的卡片,她有點混亂了,或許,她想,不管她們的出發點為何,交往的人群之中,也有幾個真心的吧。但她不能肯定。不過,新環境與新朋友,很快的佔據她全部心力。印象中,模模糊糊的只剩下,後來迎著那些人的笑臉,內心浮現「噁心做作、裝模作樣」、瞬間對她們失去來往興趣的心情。然而當時所強烈厭憎的人們與過去生活,都已遠遠的退到後面去,不重要了。跟以前不同,新人際關係裡,同儕間對名牌如數家珍,經濟、玩樂、書、玩具、衣服等,都成為彼此間熟絡的討論話題。這些都是以往的朋友難以與她對談的。筱芃本以為,她不快樂的原因,主要是自己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對於跟平凡人一起抬便當、倒垃圾,以及分享截然不同生活細節、玩具等的日子,感到不耐煩。若進入私立學校,與身份相近,氣味相投的人群在一起,她便會快樂起來。事實上,她確實很快的就打入新環境,擁有一圈好友,常一起嘻笑玩樂,日子似乎更顯得有趣。但另一面,在閃耀背景家庭下的孩子群,每天穿的新衣服、玩具、書籍、談起的家中裝潢等,讓她更目不暇給,自己本身那種超然的與眾不同全都消失了。雖然話題聊不完,不過筱芃在學校裡,再沒驕傲的機會,因每個人都一樣的光鮮亮麗,充滿年幼公主與王子的貴族氣息。角色似乎被置換了。其實也還不至於那麼嚴重,但有種強烈的失落感。她感到這世界並沒因此而有任何改變。相反的,新世界一會兒便又顯得無趣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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