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爭說叫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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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京劇名鬚生孫菊仙云:「唱戲就是大路,我和譚鑫培都拜余三勝為師,我們兼學程長庚的咬字和張二奎的換氣,可是我和譚鑫培的嗓子氣口,全不相同,各唱各的,不是死學。」按孫菊仙比譚長六歲,成名較早,他們之間,交情深厚,民六譚鑫培逝世,孫大傷心,且云:「老生(指京劇鬚生這一行)就此完了。」其推重可知。菊仙又云:「老佛爺(即西太后)非常懂行,別說文戲唱錯了她聽得出來,武戲少打幾下、少翻一下,她都瞧得出,因此常有演員受責的事。我在宮中救人可多了。」瀾按:孫菊仙係名票出身,且以軍功保至候補都司,宮內掌劇太監也許因此對他另眼看待些。
光緒演《黃鶴樓》趙雲
老佛爺懂行,誰都知道,她在宮中所點唱的,必定是各伶拿手好戲。而且光緒帝受其薰陶,對於文武各劇,亦頗研究有素,南府還有他的御製腔。他從沈寶鈞學鼓,技高勝過內行。他被幽禁在瀛台涵元殿時,又學拉胡琴。後來他將孫老元(佐臣)一把胡琴,據為己有,此琴是老元之師李四所遺贈的,老元捨不得這胡琴,竟在台上掩面而泣,被西后窺見,遂責成光緒帝將胡琴歸還孫老元。此事係老元親自告我,千準萬確。丁酉年值西后生辰,光緒帝特演《黃鶴樓》,飾趙雲,學俞菊笙,得其三昧。總管太監劉得印飾劉備,另一總管李蓮英飾周瑜,演來都不讓內行,宮外不知也。蓋清朝在道光以前,清主咸習武藝,故有道光皇在宮門射擊林清之舉。降及咸豐、同治、光緒三朝,清主皆耽於安樂,廢武事,而獨精於戲劇,良可慨也!
按京劇向以鬚生一行為砥柱,京劇界的「前三鼎甲」係程長庚、余三勝、張二奎三人,皆成不祧之祖。程之聲威最烈,余之唱做無匹,張之奎派曾盛極一時。「後三鼎甲」即譚鑫培、孫菊仙、汪桂芬三人。按孫處(即菊仙)之諢名曰「一嘍」,因其唱念僅屬粗枝大葉,但有黃鐘大呂之音,他與時小福、劉永春合唱《二進宮》,唱到「嚇得臣低頭不敢望」及「臣七月十三把三本奏上」各句,響徹雲霄,西后大加擊賞,這是事實。但在宮中邀獲西后殊寵的,卻只有譚鑫培一人,故在內廷供奉之中,與清宮有特殊關係者,第一個是旦角余玉琴,第二個是武生楊小樓,第三個是全材鬚生譚鑫培。而以譚最關重要,掌故亦最多。
老譚絕技前無古人
按京劇全材鬚生,只有譚鑫培與余叔岩師徒二人能夠從《失空斬》唱到《五人義》。而叔岩未唱過關公劇,尚非真正全才。觀瀾認為譚鑫培真是戲劇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個,因彼文武崑亂一腳踢,且六場通透,曲牌爛熟,一齣戲有一齣戲的絕技,不論那一段唱念都有合理的尺寸,他的唱腔都有肩膀,落點都有一定,年臻六旬,仍摔吊毛。他雖未嘗多讀書,然能虛心請益於孫春山、文瑞圖、周子衡、杰衡齋之輩,故能字音準確,收韻無訛。他以真正「雲遮月」之嗓,愈唱愈亮,且上場省勁,感覺有餘不盡,又能採眾長、集大成,而豐富了唱做的範疇。舉例言之,他的《打棍出箱》,拋鞋至頂,係學王九齡。裝瘋抓蠅,係學張勝奎。《南陽關》、《戰太平》等本是開鑼戲,被他一一唱紅。《賣馬》本以丑為主角,《八義圖》原以公孫杵臼為主角,他把秦瓊、程嬰的唱做完全改造過,該兩劇遂成為鬚生的重頭戲。《四郎探母》中,本有十個「我好比」,也被他減為四個。《失街亭》本係小引子,老詞為「握兵權,掃狼煙,希復舊漢。」是他改為雙引子,氣派大不相同。他唱《武家坡》,三個倒板用三種唱法。他唱《奇冤報》,由桌內起一硬搶背而出。他唱《定軍山》中的「我主爺攻打葭萌關」一段,愈唱愈快,且走太極圖手眼身法步,是以「伶界大王」的頭銜,惟有譚鑫培當之無愧。他如程長庚、梅蘭芳之儔,都談不到。此因程長庚未能勝過余三勝,梅闌芳未嘗壓倒余叔岩。憶昔梁任公紀事詩云:「國家興亡誰管得,滿城爭說叫天兒。」若非唱者神乎其技,其曷克臻此。是故余叔岩終身以譚派鬚生自居,硬說他是余派鼻祖,不亦謬乎。
老譚六次赴滬代價
瀾考譚鑫培譜名金福,號英秀,原籍湖北黃陂。生於道光七年,卒於民國六年,享年七十,葬於北京西山戒壇寺。父志道唱老旦,因噪音洪亮如叫天子(鳥名),乃有「叫天」之號,人稱鑫培曰「小叫天」,直至宣統末年,人人爭說叫天兒,觀瀾時在北京,猶未聞譚鑫培三字,只知「小叫天」也。鑫培有八子四女,又義子一人,即楊小樓。鑫培生平只收徒二人,即王月芳與余叔岩。譚之晚年,對楊小樓、余叔岩愛護備至,皆予親眼所睼。譚之長子嘉善,乃耳子武生。次子嘉瑞,號海清,為觀瀾好友,伊本工武丑,旋改文場,為余叔岩吊嗓,兼為叔岩把場,站在上場門,以示譚余兩家淵源於觀眾之前,每場海清得洋廿元。譚之三子嘉祥,工武旦。四子嘉榮,習文武老生。五子嘉賓即譚小培,初從許蔭棠習奎派鬚生,因他平常滿口「愛皮西地」,似乎頭腦甚新,爰得其父之歡心。譚之長女適文武老生夏月潤,次女適譚派鬚生王又宸。
按鑫培於十一歲入金奎班坐科,凡坐科只習基本武工,而學不到好的唱念,其父對他管束甚嚴,時加夏楚。鑫培於十七歲倒嗆後,挨打更多,其父常說:「看你成什麼東西。」於是鑫培發憤,任何一戲都仔細學習,熟記其台詞,不論程大老闆(長庚)與底包都學,鑼鼓經最熟。迨嗓復,改唱武生,功夫太差,遂到京東教科班,事前向普阿四學習四十餘個嗩吶牌子,是為一般角兒所不注意者。厥後鑫培以此受知於程大老闆。他一度在京東史家充護院,幾至改業為保鑣,幸得余三勝以父執之故,授以捉放曹一劇,「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一句,提高而唱,與今譚派不同。無何,鑫培之藝果大進,遂入三慶充武生。光緒五年,他首次赴滬,月包三十兩。回京仍充三慶武行頭,程長庚謂其靠把戲最有前途。光緒六年長庚逝世,鑫培始敢改唱鬚生,顧其時三慶有楊月樓在,未克與爭。至光緒八年乃改搭四喜班,與孫菊仙輪流唱大軸,譚始駸駸大紅。光緒十三年遂自組同春班,光緒十五年第二次赴滬,月包一千元。光緒廿七年第三次赴滬,月包增至大洋五千元。同京組回慶班,大演伍子胥劇,是為譚氏黃金時代。宣統二年第四次赴滬,月包八千元。民二年第五次赴滬,搭新新舞台,稱伶界大王,同行須請安,月包一萬元。民六赴普陀進香,途次上海時,被女婿夏月潤留住,又在新舞台演唱十日,獲酬超一萬一千元,並講明翌年再來,月包增為二萬四千元。此時譚在北京,每場支大洋四百元,堂會則代價不一,最高之數達七百廿元。其後余叔岩事事追踵其師,每場戲份約四百元,赴滬演唱則按月索價二萬四千元,場面在內。
據陳德霖云:「譚老闆入宮承值最早,約在光緒八年老佛爺病癒之後。」但其正式入選為南府教習,當在光緒十六年。按在內廷承值,須用正名,某日進呈戲單,上書譚鑫培。西后云:「一個金字就得啦,何必三個些。」自是譚在內廷,即書《金培》。西后賞識他的《翠屏山》。稱他為《單刀叫天兒》。按譚在內廷唱得最多的是下述各劇:《磐河戰》、《平頂山》、《打嚴嵩》、《群英會》、《天雷報》、《烏龍院》、《寧武關》、《定軍山》、《陽平關》、《乾坤帶》、《瓊林宴》、《伐東吳》、《洪羊洞》、《鎮澶州》、《狀元譜》、《烏盆計》、《捉放曹》、《牧羊圈》、《一捧雪》、《慶頂珠》、《黃鶴樓》、《四郎探母》、《樊城帶文昭關》等等,其中《磐河戰》、《平頂山》、《打嚴嵩》、《黃鶴樓》、《乾坤帶》、《文昭關》各劇,在外絕少演唱。按在宮內承應戲單,共有二百七十二齣,其中冷僻之戲約佔十分之四,足見京劇失傳之戲甚多。再按譚鑫培所以放棄武生戲,因怕宮中胡點毀嗓,故其開進戲目,武的只有《戰太平》、《定軍山》、《陽平關》、《雄州關》、《戰長沙》、《寧武關》、《伐東吳》、《鎮澶州》等八齣。他的武戲,以做工細膩唱白動聽為主。但他本人愛唱武戲,直至宣統二年,他與子女嘔氣,一跥腳,傷了腿筋,始絕對不動武戲。
西后與光緒心理戰
瀾按:西后聽戲時最嚴格,若有錯誤,必遭責罰。但老譚若有錯誤,后常一笑置之。凡譚迷都知道,譚唱《武家坡》,常將「夫債呢」念成「妻債呢」。又唱《連營寨》常念「陸遜拜孫權為帥」,蓋在台上錯過地方,容易再錯,故曰「當場隻字難。」又老譚亦是西后政治上工具之一,對於心理上很有微妙作用,譬如《黃鶴樓》演得特別多,一則光緒善演此劇,二則西后愛看譚飾劉備,一種沒有出息的樣子。又在西后與恭親王作對時,譚演《打嚴嵩》特別多,西后就把恭王看作嚴嵩,以消悶氣。又西后愛看《連營寨》,一則欣賞反調的動聽,再則以光緒帝看作倒楣的劉備。西后最愛聽的戲是《珠簾寨》,此因劇中的二清皇娘穿旗裝,正是西后的寫照。《天雷報》乃是清宮演得最多的一齣,戊戌年三月十五、四月一日、四月十一日會連演三次,因為光緒就是張繼寶的化身。昔日鮑黑子(桂山)因扮張繼寶,做得太好,曾被重責四十板,這也是打給光緒帝看的,打了之後,西后又重賞鮑黑子十兩銀子。
李蓮英與老譚作對
蓋在清宮演劇,十兩是大賞,四兩是小賞,領賞者四兩實際只拿到二兩八錢,因太監們要拿回佣也。譚在宮中,雖邀殊寵,亦有不稱心的事,即總管太監李蓮英與他作對,李之嫉視譚鑫培自在意料之中。據內監小德張言:「李總管性情特殊,他對殿閣大學士,執禮甚恭,但對掌權之軍機大臣及六部尚書,則毫不賣帳。」蓋李好貨,無人不知,某日在南海傳戲,鑫培至,李命隻身入,鑫培只得自攜諸零物,躑躅而進。李知其有阿芙蓉癖,乃故意將其戲目壓後,使譚大受顛躓。同時李想學戲,而譚態度沉默,使李不能達到其目的。光緒廿八年,汪桂芬被傳入宮,當內廷供奉,汪有怪癖,李蓮英怕他不告而別,只得覥臉而優待之。翌年正月十七日奉懿旨,貼《戰長沙》汪飾關公,譚飾黃忠。清室對關公特別重視。至六月廿四日,二人又合演《戰長沙》,譚以自己資格年齡都在汪桂芬之上,雖欲飾演關公而終被汪佔去,心中大不高興。迨袁項城當國,總統府昇平署又點演《戰長沙》,乃以王鳳卿飾關公,譚鑫培飾黃忠,二人各支大洋四十元。譚憤甚,匆匆上台,內穿皮袍,袁克定罰他停唱一年。
本文節錄自《薛觀瀾談京劇》,薛觀瀾原著;蔡登山主編
那些民國初年的大人們延伸書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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