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穆儒丐小說《梅蘭芳》前記
穆儒丐的小說《梅蘭芳》在二十世紀中國史上,自有一番奇特的命運。
先是在報紙上連載,小說未完,報館已因此被毀,穆氏遠遁東北謀生。繼而奮力完成,刊行海內,不料又被人收購而焚之。歷經數十年歷史之煙雲,如今所見或僅存一本矣。故我來編此書名之曰:「孤本」。
穆儒丐之小說《梅蘭芳》原題卻是「社會小說」。「社會小說」者,蓋民國初年風行之小說文類也,其時報刊多連載之,取實事(時事)而敷演之。如穆儒丐譯《悲慘世界》、《基督山伯爵》等亦名為「社會小說」。彼時國門初開,風氣乍興,各種小說名目甚多,不可勝數,是為今人所言「被壓抑的現代性」(或曰:「沒有晚晴,何來五四。」)是也。
有研究者以穆氏為白話長篇小說之第一人(此第一人指最早寫白話長篇小說也,如陳衡哲乃是第一位寫白話短篇小說者,而非魯迅氏),因其於報刊連載小說早於張資平氏所出版的長篇小說也。然此論或可再議,報刊連載與單行本之概念當有所異。
但穆氏卻正是白話長篇小說(或曰:「現代文學。」,或曰:「民國文學。」)的早期作家,不僅筆撰不斷,作品甚巨,且是所謂被忽略之「文學史上的失蹤者」也。今之研究者多為滿族文學、戲曲領域,淪陷區文學、東北現代文學則漸有涉矣。
穆氏又是彼時名聲卓著之劇評家也。民初報刊初起,戲曲亦盛,故報刊多有劇評,穆氏出身旗族,本嗜戲曲,兼以賣文為生,故有此譽。其小說《北京》即彷彿自傳體,云如何至報館謀生,如何遇白牡丹而捧之,如何又為白牡丹所棄(因成名後為有力者所奪也),整整一部民初之優伶史,亦是沒落文人之傷心史也。(穆氏自云:「燕趙悲歌之地,長安賣漿之家,有廢人焉。」)
穆氏又撰《伶史》,以司馬遷作《史記》之體例寫伶人,如《程長庚本紀第一》、《孫菊仙本紀第二》……《梅巧玲世家第一》、《俞潤仙世家第二》等。且以名伶之事亦有「有關政治風俗」也。
穆氏作「社會小說」《梅蘭芳》亦是為「政治風俗」也。所謂「村語俚詞,聊託微言以諷世。」其小說之大略(如人物、故事、傳說、線索等),皆見於《伶史》之《梅巧玲世家第一》,事實俱在,幾乎一般無二。只不過其間夾雜小說式的細節與敘述也。
其細節亦有佳處,如初寫梅蘭芳之聲影,歷「首回」、「第一回」,至第二回才現出此番風景:「少時簾子起處,只見進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時正春天裡,見他穿件淡藍色長袍,青緞鑲邊鷺黃色圖魯坎兒,青緞靴子,腦後一條松花大辮子,襯得頭皮越青,髮光越亮,一雙笑眼兒,鼓膨膨的巴達杏核兒一般,漆黑的眼睫毛,足有兩三分長,隱著一雙秋水似瞳子,鼻樑懸得適宜,口角生得合度……」(吾讀至此,則評曰:「行文至此,蘭芳方露真面矣。若驚鴻乍現。」)
《梅蘭芳》之為「焚書」,一為其述堂子歌郎事,即「梅郎前史」,為彼時所忌。一為「實名」,小說中人,皆真名或相近之化名也,如梅蘭芳等,又如馬幼偉為馮幼薇(即馮耿光,梨園人稱馮六爺)、齊東野人為齊如山等等。馮耿光之助梅蘭芳,世人皆知,其緣卻是起於堂子。《梅蘭芳》之小說,述之甚詳,而為馮氏所迫、所焚也。
我讀此書,覺其確為晚清民國之重要戲曲史料也。雖人物、事蹟或有作者之偏見、亦有據坊間傳聞之虛構,然其言語宛然,非熟諳彼時梨園屑事之人莫能為也。其首回言堂子之變遷,其後述堂子、歌郎之細事,可謂除《品花寶鑑》後又一難得之著作也。
又,張菊玲師,精研滿族文學,曾撰《顧太清傳》。一九九四年自日本歸時,於日本東京都立圖書館複印穆氏之小說《梅蘭芳》,其後亦撰文考穆氏之生平與文學。么書儀師,撰《晚清戲曲之變革》,於晚清演劇與體制之關聯多有發見,且精彩紛呈,其中關於「堂子」、「歌郎」之文尤為引人矚目,穆氏之《梅蘭芳》遂又聞於戲曲界矣。然多只知其名卻不得其實,故我以此書商之於蔡登山先生,乃有面世之機也。
穆儒丐小說《梅蘭芳》原文僅有句讀,不分段。我今略加點校,並依其意劃分段落,亦保留異體字,若干由於印刷而產生的明顯錯訛字則改之。另附張菊玲師、么書儀師相關著述,讀之則可明穆儒丐、梅蘭芳、堂子、歌郎之大略。亦知穆儒丐小說《梅蘭芳》之前世今生,及與讀者諸君今日之緣也。
陳均
辛卯歲暮,新曆元旦於通州
首回
述楔子演說像姑堂 託微言重續伶官傳
世界由來棋一局,孤注輸贏,不惜乾坤覆。試看中原猶逐鹿,干戈滿地人民哭,舞榭歌台燒玉燭。偎綠依紅,閒聽梅花曲,淚滴成珠三百斛,傷心寫出伶官錄。(右調蝶戀花)
幾句拙詞,聊當開書引子。卻說北京一隅,乃是五方雜處之地,當差應役,作買作賣。五行八做,大都薈萃此間,比戶而居。更兼明清兩代天子,六百年經營締造,把個北京修飾的錦團一般。這個地方既是兩朝帝王行政所在,那貴族顯宦,自然多於過江之鯽。買賣商家,為投豪華紈絝的嗜好,只把歌樓酒肆、娼寮妓館,拚命似去經營,所以直到如今,北京沒什麼特別長處,除了勢力二字,多半都是供給人肉慾上的營生。不用說別的,只那像姑一項的營業,也不知創自何人,始於何代?大抵古之伶官,皆為一種玩弄品,其性質與娼妓無擇,故曰娼優。但是歷代伶官,不盡無才,其滑稽諷世,因而感悟人主者,史不絕書。則伶官又不可為像姑之始。後世像姑,殆如豪族所蓄孌童,以其色能惑人,且獲厚利浸浸而至於公開,在上者不之禁,利有此業,以為讌集修褉之地、爭逐酒肉之場。但是像姑本業,以售色侑觴為能,業是者,恐與娼寮無別。所以兼令諸童習演劇,登舞台,藉為招徠計。世人遂混像姑、戲子於一途,而不知此中大有分別也。
像姑居處曰私寓,又曰堂子。戲子居處曰總寓,又曰科班。凡科班出身者,不營像姑業,遇像姑不以平等,猶之士林,捐班佐雜,不能儕於科甲也。像姑半為良家子,以家貧署券典賣,入堂子、習像姑業,稱堂主為師,自為弟子。其有世襲此業者。則堂主稱為主人,子侄輩皆為少主人。像姑之師弟關係,無異妓之與鴇,特美名曰師弟,而師之虐弟,有甚於鴇之虐妓者。像姑之傑出者,既能為堂主得財,當然加以特別待遇,衣服飲食屋室皆較常童為優,猶之花界之紅姑娘也。其色藝不佳,又無人緣者,既不能博客歡,堂主亦不假以顏色,甚或撻楚從事終身無揚眉日。往年私寓所在,多在韓家潭、百順胡同、大外郎營、李鐵拐斜街諸巷。今則皆成娼寮,無復昔日光景。然依稀往事,猶在目前。
當日北京花界,實無今日之盛。席面上的應酬,全賴像姑活動,寫張條子,一招即至,佐酒侑觴,備極旖旎,然不能久坐,旋即他往。像姑每出,御者外,必隨健僕一,手握山胡桃,稜稜作響。像姑入席,健僕鵠立室外,時間長短,一聽僕命。僕以為時至,則故使胡桃發聲,像姑聞其聲,立即起席。如飲於堂子中,則可盡歡,時間較為餘裕,酒價不等,由四兩至十二兩,賞錢不在此中,然已較之今日花酒便宜多多矣。像姑之客,亦有程度之厚薄。極揮霍之量、盡捧場之能事者,始能博得老斗之頭銜。老斗之於像姑,不必如外間所懸揣,大都達官顯宦、紈絝子弟,不惜金錢,故事豪舉,是亦一時之風尚,無足怪也。像姑日日應客,心中欲擇一人而事之。蓋像姑以無人為之脫籍,視為大恥,故遇有富貴客人,必嬲其代為脫籍。俗謂之為出師,又曰脫靴子。出師為像姑一生最幸事,非有大財力者不易辦,如對於師父之謝禮,少則數千,多則累萬。像姑之居宅,像姑之婚事,以及輿馬僕役等類,咄嗟之間,皆由老斗任之。故好為像姑出師者,往年以內務府人為最多。內務府人,向為皇室掌家政,得財之易,無異掘土得磚。而又有一二人為之提倡前導,如楊立山,如繼祿,如慶小山,如文田三等,皆為像姑之恩人,昭昭最著者也。像姑出師之後,身既自由,財產又有人接濟,則獨立經營堂子,自謂主人,用闊老的造孽錢,採買良家子弟,使之充小像姑,所以此項營業逐日發達,師弟相承,子孫相長,再加以闊老的援助,當日北京幾成像姑世界。胡同的姑娘。倒占了第二位。除了王皮蔡柳,幾條小巷,大胡同都是像姑的巢穴。
直到民國元年,像姑堂子照舊發達,無人非難。這時戲界裡面,有個最開明的人,名喚田際雲,即昔日之「想九霄」,糾合了幾個同志,在大市精忠廟,創立一個正樂育化會,呈請教育部及警察廳,□(注:此字未能辨識,暫闕。)可立案,打算改良戲劇,維持戲子風化。又以為像姑營業,為有傷人道。他便提出一個議案,痛論此項事業,為梨園之羞,交到會上議決禁止。當時大多數的戲子,皆主張廢除,惟獨幾個指著像姑營業發大財的,由心裡不願意,但是扭不過眾議,遂由正樂育化會呈請警廳,出示禁止。警廳見這題目來得正大,不好批駁,只得允准所請,傳飭私寓業主,限日一律停止營業。那些像姑得了這道命令,好似晴天霹靂,都垂了頭。他們並不想這種營業,不是男子作的,一心只恨絕了生財之道,又不敢抗令不遵,沒法子,只把育化會來罵,說他們無事生非,混出主意。人家作這行買賣,是自己樂意,幹不著誰大腿疼,管什麼閒事!雖是這樣罵,卻也無可挽回,只索罷了。但是那等知道自愛的,借著這個禁令,倒容易下台,關上門,過老實日子,改了門庭的很多。還有一等不得實惠的小像姑,平日挨打受罵,正無處訴,忽然聽說禁止營業,一個個樂的要不得,好似小鳥脫了樊籠,又似帝制犯遇了特赦,亡國奴得了自由,俘虜耐到停戰、交換回國一般,家裡大人更是喜歡,好幾百元的典字,可以不還,又得孩子完璧而歸,只可惜憑白的也落個私坊出身,有些不值了。
還有一等人,表面上雖然也說禁止像姑營業是一件與風化有益的事,可是心理不大謂然,就如那些老斗先生,平日本是拏像姑當下酒物的,如今忽然禁止了,沒處去消遣,一個個好生寂寞。本打算仗著自家金錢,仍然到像姑家裡去,或者不至把財神爺往外推。無如禁令初頒,不好公然破壞,只得忍些痛癢,打斷念頭。雖知日子久了,對於國家法令,便有些玩忽起來。再說禁止像姑,不過是一種形式上的改革,內容的積弊,是不易除的。況且多年的老習慣,一時那裡除得盡。再說誰也不能與快樂、金錢有仇,當然變著法兒,恢復他的樂趣,開開他的財源,但是又不便照舊營業,只可師法暗娼半掩門的方法,依然招待主顧。那膽子大的,不但預備麻雀剖克,便是大煙嚴禁之物,居然也敢開燈供客。大凡人類都有一種共通弱點,便是貴難輕易四個字,當初像姑公開營業的時代,無論誰自要肯花錢都能辦得到,那時看得像姑,也不過是一種普通營業,沒什麼稀奇,除了那些舊式闊老,非有朋友往還應酬,誰也不能天天往堂子裡跑。如今既被禁止,反覺此樂難得,那些沒經驗過的人,鑽頭覓縫,打算要見識見識。忽聽人說某某像姑,不改舊業,仍然在家□(注:此字未能辨識,暫闕。)客,自是起了問津之念。可惜半掩門與公開不同,沒有熟人介紹,不能入門的,於是朋比相引暗中活動,漸漸造成一種風氣。警廳雖然屢得報告,無如這些人,都是極有勢力的,不便得罪,只得裝聾作啞。再說已禁的像姑,也是自由人,託言交際,官府也無可如何。
只顧這一放任,把伶界的風俗可攪亂了。當初伶官本分兩途,像姑雖然唱戲,卻專門以應酬為生意,所以他們的名字,都跟女孩兒一樣,不是花兒,便是朵兒。科班戲子,往年極避香豔名號,常書本名,或直書乳名。票友出身的則書號或書某處,以示區別。近日此風已泯。雖純粹戲子,或票友出身者,亦多以香豔名字金書牌匾,使人至不能辨清濁。這種風氣,大抵由於人心不古、世道日頹,拏像姑當老前輩,甘心師法,毫不知恥。揣摩這些人的心理:第一是羨慕像姑的色藝,多受社會歡迎。我如今也起個漂亮名字,或者也能使人注目。第二是羨慕像姑結交闊人,名聲較尋常戲子為優。我如今若是把名字改得香豔,骨頭練得軟和,衣服穿得新奇,舉動學得卑賤,或者那些闊人見而成憐,也把我賞識起來,豈不是極大幸福!普通戲子,只顧存了這個念頭,當然以邪招邪。沒有不開市的買賣,但分有點姿色的,多半有人照顧他,童伶之中為尤甚。所以今日北京的戲子,早已分不出好歹,一例兒免不了應酬。所可幸者,武行及唱花臉的,皆因盤兒不尖,還是劃然自為風雅。雖然北京戲子,何以竟弄成這種現象?可就不能不咎於始作俑者那些闊老、名士、政客了。皆因這些人腦子裡,總忘不了逛像姑那種樂趣,及見警廳頒令禁止,卻把當日明逛的舉動一變而為捧戲子的行為,表面上雖然是捧場,內容還是以接洽應酬為宗旨,把當日叫條子的儀式,改了請客,於戲子既不傷體面,自家亦免卻多少嫌疑,普通人見他們幹得有趣,三五成群,都找個戲子來捧。高等的不易辦,只按著自家身份,尋那相當人材,作個消遣目的。甚至學校士子,亦都染上這種風氣,講堂功課可以不理,戲不能不聽,戲子家裡不能不去。探本溯源,實少數人提倡於先,多數人風從於後,他們還以為是英雄本色、名士風流,而不知社會風俗,為之衰落而不可挽。作書的,慨歎之餘,擇此中代表的人物梅蘭芳一角,演繹成書,非敢妄為月旦,故事臧否,聊託微言以諷世云爾。正是,往事不堪談天寶,傷心我亦傳伶官。欲知正傳所敘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回
二瑣臨終託孤兒 蘭芳奮志繼父業
話說前清咸同以來,海內初平,正是中興之世。士大夫安享承平,大都以選色徵歌,為消磨歲月之計。當時北京青樓營業,不甚發達,只有西城口袋底胡同,有家女兒班子,名為售歌,實則是一種娼寮營業。只因坐落在城裡,士大夫往來多有不便。前門外的青樓,又皆卑陋不堪,人才亦欠大雅。只有像姑堂子,屋宇既極潔整,人才多有可觀,知書識字,工於繪事者,尤且不少,更兼又是極選的美童,較之青樓女子,最能博人憐愛。那時有點體面的人,大都是逛相公堂子的。再說這些像姑,來自蘇州的極多,皆因當時洪楊之亂,南方大遭兵燹,良家子弟,或往京師避難,或被人掠賣,多半淪落梨園,或入堂子當徒弟,所以人才極一時盛。
當時有個最著名的像姑,名喚梅巧玲,字慧仙,原籍蘇州,其先人亦是為髮匪亂,流落京師,無以為生,不得已把巧玲典與福勝堂私寓。該堂主人楊三,手內領著七八個徒弟,皆為一時俊秀,自得梅巧玲後,生意好不興旺。這巧玲生得肌膚豐潤,濃豔無比,性尤聰慧,能為小詩。當時士大夫莫不特加優禮。巧玲出師後,自在李鐵拐斜街營一私寓,榜曰景和堂梅,手下收著幾個徒弟,還有自己兩個兒子,大的叫大瑣字雨田,二的叫二瑣字竹芬。二瑣性溫婉,美如好女。大瑣,體癡肥,外號梅胖子,工胡琴,為第一名手。
巧玲既有這個堂子,又掌著四喜班,掙得家成業就。相傳那時有個南方客人,在京中打點差使,惑於巧玲色藝,不曉得花了多少錢。後來漸漸窮了,豪興仍然不衰,積欠景和堂的酒債,足有數千之數。又過一二年,這人竟客死京中。無錢購買棺木,同鄉數人,方躊躇議醵金,巧玲忽持券至,眾為愕然,皆以其將索宿逋也。那知梅巧玲走到死者床前,放聲大哭,既而當著大眾,把一捲債券就燈前燒毀了,向大眾說道:「死者與我有恩,如今我把這帳條子並借我的欠字全行燒了,省得死者在九泉不安。再說死者身後蕭條,連個棺材還沒有,何能歸得了故鄉?我今天對於死者無以為報,謹以白金百兩,用作賻儀。」說罷,由袖口內取出銀子,放在桌上。大家一看,又驚又愧,每人也出了幾兩銀子,才將死者盛殮起來,送回故鄉。
梅巧玲自有此舉,人咸義之。後來皆因年紀老了,不便管堂子裡事,只由他兩個兒子主持。又過一二年,巧玲一病而亡,二瑣以色藝兼全,襲了景和堂主人的稱號。這二瑣天生的弱質,禁不住操勞,再說這堂子的營業,全仗精神,講究卜日卜夜,全無半點疏懶,二瑣那樣一個瘦弱的人,如何受得禁起,那消兩三年,把個乳嫩的人,累得不成樣子,漸漸黃瘦起來,白天不思飲食,夜晚只覺發燒,眼見是個虛療之症。大瑣一見,早已著了慌,便與他請大夫來診治,誰知症候已深,醫藥罔效,過了六七個月,已然落了炕,瘦得不成人形。
二瑣自知已無生望,只得耐著限期。一日,二瑣把他哥哥大瑣叫到床前,伸出一隻枯柴一般的手,拉住大瑣,咽嗚不止。大瑣也是落淚,說:「兄弟,你有什麼話,只管說。」二瑣方要說話,又咳嗽起來,半天才向大瑣說:「哥哥,兄弟有句話,要對你說,你是千萬要記在心裡的。我想咱們這行營業,不是人幹的,雖是掙錢容易,掙的卻不是好人的錢。那些闊老,雖然說是一班風流名士,心裡卻極不正經,拏人不當人,卻用許多風雅言語來遮飾。我對於他們,是極惡嫌的,不過掙他幾個錢,不便得罪他們。如今我的病已到十成,過不去兩三天,便要死了,所以把心裡的話要對你說一說。」說到這裡,又連連咳嗽幾聲。大瑣見了,好生心焦,忙說:「你不要忙,慢慢的說。」二瑣緩了一口氣,又向大瑣道:「我死了以後,這堂子裡的買賣,你可以把他收了,別再作了。家裡這兩處房子,足夠你用的了。你那侄兒群子,你千萬好生看顧他,可憐他兩歲上,把娘沒了,如今我要死了,這孩子是個沒爹沒媽的苦孩子了,全仗你疼他。」大瑣聽到這裡,哭道:「兄弟,你如何說這些傷心話!你的兒子是我的侄兒,我能不疼他嗎?你只管放心,日後我絕不能把他看錯了。」二瑣點點頭,又接著說道:「你過日子往後若有不丁對時,寧可賣房賣地,只求你不要把群子送在堂子裡。咱們雖然是這行出身,不是不能改的。我打算教群子念幾年書,學點別的,改了這下賤營生,另換個門庭才是。再說此中甘苦,我已盡行嘗受,焉能再教孩子去受。你想開堂子的,那個能照咱們爹那麼慈善,一個個都是鐵了心的,孩子有出息還好,不然罪孽大了,所以我發願不教你侄兒再幹這個。哥哥,你是千萬聽我言語,我總在九泉,也瞑目的。」說到這裡氣息微了,不往下再說,只用兩隻深陷下去的眼睛,望著大瑣。大瑣一邊擦眼淚,一邊安慰他,教他靜養著,「你說的話我全記住了。」
自此二瑣之病,一日比一日沉重,後事早已預備齊全。又過幾天,二瑣死了,大瑣替他料理喪事,不消細說。事情完畢,謝過親友,大瑣果聽他兄弟遺言,把景和堂私寓營業收了,自家卻是一把好胡琴,唱戲的都喜歡他作琴師,大瑣便以此為業,每天到戲館子去拉胡琴,回家時節,總與群子買點吃食,時常囑咐他老婆,寒熱的在群子身上用心,別教街坊說閒話,道他沒爹沒娘的孩子,淪到伯伯大娘手裡,便不當親生一般看待。大瑣家的,本是個辣潑婦人,聽了大瑣的言語,早已不耐煩,沉著臉,向大瑣說:「你一家來,便囑咐我多疼群子,彷彿我怎麼虐待他似的。你看,是短他吃了?是缺他穿了?便是我親生自養的,也不能這樣疼!還要怎麼樣呢?難道打塊板兒把他供起來才稱你的心呢?」大瑣聽了,忙說:「人家與你說好話,你便這樣回答。我怕你在他身上有些不下心,招出旁人的話來。再說我那兄弟臨死時,苦苦的跟我說,教我疼群子,你我又沒個兒女,拿這孩子就得當親兒子才是。我方才的話,不是說你不疼他,為是教你要強,落個疼侄兒的名聲,豈不好呢?」婦人道:「誰也沒不疼他,你天天這樣查詢我,人家的心不白用了嗎?」大瑣說:「你既能如此,我很放心。算我多管閒事便了。」當下夫婦全不言語。
原來大瑣為人忠厚有餘,在家庭裡除了疼愛他這個侄兒,別的事全不在心,並且好交朋友,拿錢不當錢,每天拉胡琴所掙的錢,本是有限,家裡又無多少產業,不過兩處房子,租錢又不多。大瑣向常在金錢上總不大注意的,況且私寓出身的人,多半染成一種紈絝習氣,向來不知道物力艱難。當初有人供應,吃穿玩好,隨心所欲,原無不可。如今收了買賣,獨立生活,還要那樣揮霍,如何成的了?那消四五年,大瑣所承受的房產,早被他花完了。往後一想,將來的生活不免有些困難,才知道這幾年自己不會經營,萬不該把先人的產業典賣了,諒我一把胡琴,絕不能恢復舊業的。想到此間,未免有些驚慌,舉動言語,大不似往常。回到家中,發愁的時候多,喜歡的時候少,他的老婆不時又與他數柴論米,埋怨他不應在外面狐朋狗友的亂交,「直到如今,房子也沒了,錢也光了,你也喜歡了。早是不聽我言語,總說人得有骨肉,得講究交朋友。我看你沒米下鍋時,還講究不講究了!」
大瑣說:「我又不是神仙,能夠未卜先知。誰想有今日呢?總算我時運不佳,活該受窮。你埋怨我也當不了什麼,只對不起咱們老太太,那大年紀他跟我受窮。」婦人說:「雖然這樣,難道你也不想發財之道麼?」大瑣說:「我沒法子,這發財的事,全靠時運。我有本事沒有時運,混想發財,倒須瘋了。就拿前幾天,上海有人來邀譚鑫培唱戲,他打算把我帶了去,誰知他又病了,合同沒有立,你看這不是我的時運不及,總把人家妨的這個樣子。」婦人說:「你別瞎造謠言了,誰能妨誰?假如譚老闆把你帶到上海,頂多給你一千八百,也有花了的時候。何況賠賺還不可知?我勸你把腔子放敞著點,想個長遠主意才對。」大瑣說:「你教我想長遠主意,什麼是長遠主意?我就會拉胡琴,只得拿這個當飯碗。還有什麼能耐呢?你們老娘兒們就知道一說,自己也未必有高招兒。」婦人聽了,冷笑一聲說:「我早有主意了。只怕你想不到。」大瑣見說,忙問道:「你有主意,倒要聽聽是個什麼主意?大概也不是麼新鮮招兒。」婦人說:「不新鮮,能發財便了。」因向大瑣說:「你看旁人家的孩子,投師的投師,學戲的學戲,一個個都有正經事,連小梧桐小鳳凰都是挺紅的事。只有咱們家這個孩子,終天價當小老爺子供養著,什麼也不幹,十二三歲了,還不與他打個主意。前天我見著小芬,他還問我打聽群子在家作什麼,意思要收他作徒弟。我說那孩子是我們家的家堂佛,動不的,誰敢說教他下堂子去!人家由鼻子裡笑了一聲說:『雨田挺聰明的人,這樣溺疼,不把孩子給耽誤了嗎?』我說我們家的事難說,等有了機會,我還求你帶領帶領這個孩子呢!你看人家都說你辦事不對,你還說你那一條不錯,這不是枕著烙餅挨餓、拿著銀碗討飯吃嗎?所以我勸你活一活,把群子認給小芬,豈不是一個長遠之計。一則你我有個希望,二則日後群子也有個營業,一舉兩得,有何不可呢?」
大瑣聽婦人說完,忙道:「得了,別說啦,我早料到你必搜求到群子身上。你想這樣好,我卻不能辦。我那兄弟臨死時與我說的話,此刻全在我心裡,他本說教群子念幾年書,改了這個營業。我沒把他送入學房去,已經是對不起死鬼。如今我房子也沒了,錢也光了,反教群子與我奔去,我與心何忍?誰教我沒能耐,只好教他跟我受窮。別的話一概不能聽的。」婦人聽了,早把眼睛睜圓了,怒衝衝的向大瑣說:「你真不錯,能拿你兄弟的遺言當事!我說的話都算放屁哪!你也不想想,你們家有那麼大德行嗎?想著教孩子念書,這給聖人作揖的事,不是你們家的孩子幹的,放著家傳的買賣不作,一死兒要改換門庭,就讓你成了書香人家,也不過是活挨餓!那個作大官的,發大財的,是由書本子裡的來的?我勸你別發昏了,說這不吉祥的事作什麼,明兒趕早去找小芬去,往他說,把群子認幾他,是正理。」大瑣說:「我不能去,要去你去。」婦人說:「你當真不去?」大瑣說:「那是自然。」說著站起來,到自己屋子睡覺去了。婦人見了,又可氣,又可笑,惡狠狠的罵了一聲「窩膿肺,沒能耐也就會一睡!打量沒有你別人不會辦了。你看看,我非把群子認與小芬不可,看你怎樣!」當下婦人也不言語了,自己拿定主意,次日便去找小芬。
這小芬本是雲和堂主人,朱霞芬的兒子,還有個兄弟,名叫幼芬。霞芬數年前故去了,兄弟兩個掌著雲和堂,手底下收著幾個徒弟,是韓家潭首屈一指的下處。這小芬手眼極為靈敏,走著幾個闊門子。他兄弟幼芬唱正旦,色藝才情,並皆佳妙,一時名流多半是照顧雲和堂的,所以生意比別家強。這日小芬正在家中坐的,忽見大瑣家的來了,便知有些意思,急忙讓到屋中,小心款待。坐了一會兒,大瑣家的向小芬說:「我來找你不為別的,便是為群子的事。上回你不還打聽他?我知道你必有意成全他。後來我跟他大爺一說,也沒什麼不願意的,咱們這樣老世交,我說話也不瞞你,我們這幾年的日子實在緊的厲害。若不給群子找個地兒也真不是話。若說認給別人,不但他大爺不願意,連我也不放心。第一孩子在家驕養慣了,什麼都不成,咱們這樣交情,你萬不會錯待他,所以我想把他認給你,沒什麼說的,你費點心把他收下,將來他有點出息,還能把你忘了嗎?」小芬見說,心中十分歡喜。原來他早把群子看在眼裡,孩子的性格模樣,都夠十成人材,放在堂子裡,萬不能不紅。還有一節,為普通孩子所不能及的,便是梅巧玲的嫡派孫子,就世系而論,可稱得起名人之後,不用吹噓,自然有名聲的,再說北京這些闊老,與巧玲父子有關係的極多,若見群子出世,一定不忘舊交,大捧特捧,那時我的利益可想而知。但是這件大事,雨田不來與我說,卻教老婆來,一定他還是不願意。如今為生意起見,也不能管雨田願意不願意,先跟這婦人辦妥了,想他此刻正窘著呢,見了我的銀子,也就無話說了。想到此處,遂向大瑣家的說:「論理早就該這樣辦,何必等到今日呢!」大瑣家的說:「他大爺總捨不得,所以才耽誤了哇。」小芬說:「你們如今既願意把孩子認給我,怎個辦法呢?還打算使幾個錢不使呢?」大瑣家的見說,喲了一聲說:「我們那裡供得起他!只好立個合同,使你幾個錢,我們也好還還帳。」小芬說:「既然這樣,也好。今天晚上我便求人寫字,你們也找個保人,明天我就把銀子送過去。」當下說了大概,又談些別的閒散話。大瑣家的告辭家去,小芬把他送出去,回來喜不自勝,又恐怕事情遲了生出變故,趕緊把銀子封好,次日給大瑣家的送去。
大瑣家的見小芬把銀子送來,滿心歡喜,急忙讓坐。小芬坐下,便問:「雨田沒在家嗎?」大瑣家的道:「還得會子才回來呢。」小芬說:「我事情忙,等雨田回來,可以教他看這張字兒,畫個花押,擇個好日子,我便要收徒弟了。」說著由袖口取出那張合同,交與大瑣家的。大瑣家的說:「何必等他呢!我替他畫個押便了。」小芬說:「總是教雨田親自畫押好一點。」婦人說:「這事我可以作主,諸事若都推在他身上,什麼好事都得放過去了。」說著找了一管筆,把合同打開,在梅雨田名字下,歪歪擰擰的畫了一個十字,交與小芬說:「你拏去吧,決沒錯兒的。」小芬知道這個婦人不比尋常,很放心,遂將合同與大瑣家的留了一張,自己拏了一張,笑嘻嘻的去了。大瑣家的故意把銀子跟合同放在桌子上,單等大瑣回來與他說。
晚飯以前,館子散戲,大瑣家來了,到了自己屋中,見桌子上擱著這東西,忙問他老婆道:「這是什麼?」婦人說:「你打開看。」大瑣先打開那張合同一看,卻是把群子典與小芬的一張契紙,遂向婦人說:「你怎麼真這樣辦了?難道我說的話你一點也不聽嗎?」婦人說:「若再聽你的,往後連飯都沒得吃了!你怎麼還這樣糊塗,這不是一件正經事嗎?誰還能笑話?」大瑣說:「不是我不願意,這事怪對不起死鬼的。如今你既硬辦了,沒法子只得由你,還有什麼說的。」說罷呆呆的坐在那裡。婦人說:「你不說外頭有多少虧空,這銀子足夠你用的了吧!你還愁什麼?」大瑣見了那銀子,也壯起點氣來,當下只得與婦人商量,何時把群子送入雲和堂。閒言少敘,過了兩天,擇個吉辰,大瑣果把群子送到小芬那裡。小芬皆因收了這個得意徒弟,特地的備了幾桌喜酒,邀許多同業親友來作賀,又求人與群子起了名字,喚作梅蘭芳,字畹華。蘭芳見同輩的人都是作這個的,在家時耳朵裡聽慣了,不以為怪。又知自己祖父和父親,都是仗著這個得的大名,起的家業,自己往後也須立個志向,把產業恢復回來才對。正是,老梅已枯重放蕊,幽蘭將折又開花。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露頭角蘭芳始上台 買臉面幼偉初入幕
話說梅蘭芳,自入雲和堂,專心一意的習學席面上的種種應酬禮節。十幾歲的孩子,初到堂子裡,自然是溫柔有餘,活潑不足,蘭芳的秉性,又是個極沉靜的,不喜打圍,終天沒人與他說話,總不言語的,便是好人家的姑娘,也沒他安穩。但是像姑業,講究的是精神活潑,口齒伶俐,到了場面上,能夠豁拳善飲,鼓動賓主豪興,必然大受歡迎,誰都願意招呼。蘭芳在這上頭,不甚嫺熟,聽見人說句村話,或是與他說句玩笑話,他先害臊,小臉立刻緋紅起來,同院的孩子,見他如此,都拿他當騃子,善逛的那些紈絝子弟,也都不甚喜歡他,這些人純粹以豪放恣肆為行樂要旨,請客叫條子時,必揀活潑好熱鬧的招呼,非鬧得杯盤狼藉、椅倒凳翻不止。蘭芳來了,總是呆呆坐著,按著規矩斟酒布菜,這些人那裡看得上,有的說他是梅巧玲的孫子,我們應當特別看顧他,那些好鬧的便不以為然,都說:「叫條子為的是歡喜,不能招呼,這樣木頭人,別管他是梅巧玲的孫子,不會教我們高興,誰的後人也不行!」這些人只願眼前歡,把個梅蘭芳可委屈死了,這孩子本是溫柔嫵媚一派,不與他處長了,萬得不著他的好處。論理這樣人是明僮上選,不易得的,可惜那群紈絝,胡鬧慣了,賞識不到。蘭芳不遇知音,只好耐待時機。
小芬見他事由不甚好,便想托幾位老名下來捧場,以資鼓吹,一面張羅教他學戲。此時喜連成科班正創頭科,每日在廣德樓演唱,極有名譽的。小芬便將蘭芳送在喜連成科班附學。蘭芳的體格,向來柔弱,只可學青衣花旦,與本來營業也相稱,大凡科班學生最是淘氣不過,對於私坊裡的孩子,每每輕視,如今蘭芳水蔥一般的人,到這科班來學戲,焉能討的了便宜,那些科班裡的孩子,一個個野猴兒一般,同科唱青衣小旦的,若是老實一點,還受他們欺負,何況外來附學的孩子,更是把他來作小菜碟兒。那群唱武生的,如康喜壽、張喜福、吳喜年、侯喜瑞諸人,最是蠻橫無比,見了梅蘭芳,便如獅子見了綿羊,誰不欲嘗一口。一到後台,你拉我扯,明著鬧著玩,皆存不利孺子之心。蘭芳講打講罵,都不是這些人對手,只好忍氣吞聲,拿他們當野蠻,不與計較。
蘭芳是私寓徒弟,每日到戲班的時間有限,仍然得在堂子裡應酬,這日有位北京的老名士爽召南,同著幾個朋友去逛雲和堂,內中有位謝素生,本是姚江名士,在兵部供職,他招呼的是朱幼芬,一進門,跑應的見是熟客,便讓到幼芬屋裡,卻巧幼芬剛應酬回來,酒意還未退,滿臉嬌霞,明豔無比,見了大家,忙起來讓坐說:「我今天吃醉了,你們可別怪我!」大家齊說:「既是醉了,可以躺一躺,我們自己坐著說話。」幼芬說:「倒不覺怎樣,只是有些發燒。」此時小芬聽說爽召南諸人來了,也忙跑到這屋裡來,與大家請了個安,陪著大家說話,既又笑向爽召南說:「二老爺,你老人家竟往誰家走?怎的不到我這裡來?」召南說:「我這幾年精神不佳,不大出城的。偶爾同著朋友出來一盪,不過是解解悶,不能照原先了。」小芬說:「你老人家很硬朗的,年青的也趕不上,往後我還得求你老人家多照顧呢!現在我新收個徒弟,名叫梅蘭芳,沒什麼說的,你老人家抬舉抬舉這孩子,替我們捧捧。」召南見說,忙道「梅蘭芳,不錯。前幾天我聽說你這裡有這麼一個人,皆因不甚注意,沒細打聽,聽說他還是梅慧仙的孫子,怎麼這幾年梅雨田過得很不好,連房子帶買賣都沒了?按說他父親給他留下不少,怎麼一旦就這個樣子了呢?」小芬說:「雨田人卻很好,自打他們老二一死,景和堂收了以後,他是一天不如一天,這也是一步運,走的不甚強。」召南聽了,點點頭說:「慧仙活著的時候,那時什麼樣子!如今內外行都找不著這樣人了!」既又向小芬說:「咱們只顧說話,把蘭芳忘了,真個的你把他叫來,我們看看。」小芬見說,即向窗外說:「來個人,你把蘭芳給叫來!」只聽外面答應一聲。
少時簾子起處,只見進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時正春天裡,見他穿件淡藍色長袍,青緞鑲邊鷺黃色圖魯坎兒,青緞靴子,腦後一條松花大辮子,襯得頭皮越青,髮光越亮,一雙笑眼兒,鼓膨膨的巴達杏核兒一般,漆黑的眼睫毛,足有兩三分長,隱著一雙秋水似瞳子,鼻樑懸得適宜,口角生得合度,惟有兩雙耳朵,少形寬長,總觀面龐輪廓,是由一個媚字堆出來的,看不出一些英氣來。大家見了自然又是一種觀察法,況且腦子裡都有巧玲和二瑣的舊時面影,見了蘭芳,總有幾分相似,早動了憐愛之念,齊說:「好,這孩子往後一定有出息的,看這樣子,彷彿府門裡的少爺。」小芬說:「這就仗諸位老爺抬愛了!」說著一一與蘭芳介紹,教他都給請個安。爽召南也連連誇讚說,「還是名人之後,到底不凡的。」小芬說:「二老爺既這樣說,一定喜歡的了。就請你老人家抬舉抬舉他吧!」大家也說:「我們贊成!召翁最喜歡小孩子的,這倒有解悶的了。我們借你的老時運,也沾的光兒。」說著都笑了。小芬見召南招呼了蘭芳,心中十分歡喜,坐了一會,便向大家說:「恕我不恭,不能陪了。」又向蘭芳說:「小心聽諸位老爺說話!記在心裡,能免好些俗呢!」說著自去了。
這裡蘭芳見這幾位都是斯文一派的人,又見爽召南挺長的鬚子,慈眉善目,一定不能照那些紈絝子弟胡鬧混說,早把小心兒放下來,臉上的笑容也堆了下來。遞茶布瓜子,都很有情致的。爽召南喜歡的,只撚著鬚笑。蘭芳見召南只顧笑,自己沒話可說,便問召南說:「你老人家笑什麼?」召南說:「我心裡喜歡,自然是要形於外的。」此時素生諸人見有機會打趣兒,便向蘭芳說:「一定問問老頭兒笑什麼哪!說不明白,可以拔他的鬚子。」蘭芳見說,果然跑到召南面前,伸出手來說:「他們可教我拔鬚子呢!是說不說呀?」召南見了,更是笑不可止,就勢把蘭芳的手拉住說:「你不要聽他們教你這類主意,我笑的是你像一個人。」蘭芳說:「這更得問了,我像誰呢?」此時忽聽外面喊著蘭芳,彷彿是有客來了。幼芬聽了,忙向蘭芳說:「先去看看去,回頭再問。」蘭芳見說,往別屋去了。
蘭芳剛出去,幼芬便斜著眼往外一瞅,彷彿不甚滿意蘭芳的樣子。既又向召南諸人說:「這孩子什麼都不懂得,今天在你們大家跟前,會抖起機伶來了。又不會說話,初見面就敢買臉,不是二老爺脾氣好,愛小孩子,一定看不上這個樣子!」召南說:「他幾多大歲數,又兼是新出來的,你當然看不上他。往後你帶領帶領他,一定不錯的。」幼芬說:「往後瞧吧!」
待了會兒,不見蘭芳過來,只聽別的屋子打打鬧鬧的,知是蘭芳被客伴住了,看看錶,時間不早了,便向大家說:「不早了,我們外頭吃飯去吧。改日我在這裡為蘭芳約一局,把幼偉諸人都邀來。」大家見說,忙穿馬褂,幼芬叫人喊蘭芳來,小芬也過來說:「你們幾位忙什麼?天還早呢!」召南說:「不早了,我們明天來。」蘭芳還記著方才的話,說:「明天我得問問,到底我像誰?」召南說:「明天告訴你。」說著大家走出來,門上喊了一聲「點燈籠」,小芬特特送到門外,向召南說:「二老爺你老人家多捧!」此時早有召南的跟人,打著燈籠頭前引路說:「還上誰家去?」召南說:「怎麼車沒套來嗎?」跟人說:「大人沒分付,沒教他們套。」內中有遊興還濃的,便說:「既然沒套車來,咱們到大朗營佩秋那裡看看!」說著一齊去了。大家到了佩秋那裡,隨便坐了一會兒,遂又到煤市街去吃飯。十點鐘左右,都進城了。
次日召南寫張帖子,請幾個朋友約定後日在雲和堂小酌。頭一天打發人先到雲和堂墊了話,恐怕臨時沒屋子,又得改期。雲和堂得了信,自去預備酒席,不在話下。到了日子,召南先坐車出城,徑到雲和堂,小芬接著,倍極歡迎。蘭芳見召南來了,比乍一招呼那天更覺親熱,又知召南今天特特與他請客擺酒,雖然是十幾歲的孩子,心裡也十分高興。再說蘭芳自到雲和堂,這是頭一桌酒,初次有人捧場,彷彿不走時運的舉子,累試不售,一旦金榜題名一般,不知怎樣樂才對。蘭芳便是這個樣子,出來一盪,進去一盪,好不高興。
少時召南所請的客,陸續都到了,只有幼偉還沒來。召南問素生諸人說:「你們沒見到幼偉麼?他怎麼還不來?」素生說:「他隨後就來,我們來的時候,他在朋友家裡打牌呢!」正說著,只聽門上喊了一聲,「諸位有等!」口音多半帶著廣東味兒,卻故意的撇京腔,年紀三十左右,人極精神。大家見了都起來讓坐,說:「我們亦是剛剛到不大會兒,你來的不晚。」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廣東一個富商之子,姓馬名賡光,字幼偉。熱鬧場裡皆以六爺呼之。此人是保定陸軍學堂出身,現在督練處供職,他知道做官的秘訣,非由金錢運動不可,自家有的是錢,便在京中大肆活動,各界人士,沒有他不接納的,只是眼睛總往上看,比他低下一點的,絕不正眼來看,又因在京多年,惡習染得極深,紈絝官僚兩種不得人心的派頭,他一身兼而有之,每日除了嫖賭,沒有正事,皆因在堂子常與召南諸人遇見,便作了同道之人。大家見他多少有點墨水,不似尋常軍人那樣豪橫,也不見外他,所以召南為捧蘭芳,也把他約來,為的是席上熱鬧。
此時馬幼偉已將馬褂脫下,早有跑應的接過去,掛在衣架上,遂即遞過手巾,斟了碗茶。幼偉坐下,不顧別的,先與召南說:「聽說召翁新賞識一個人,自然是不錯的,我倒要看看。」召南說:「不過是個小孩子,將來還須有點出息。」此時蘭芳已到別屋去了,只有小芬和幼芬在這屋裡張羅。召南遂向小芬說:「你把蘭芳叫來,教馬老爺看一看。」小芬見說,即叫跑應的去喚蘭芳,少時蘭芳過來,召南給他與幼偉介紹一遍,蘭芳恭恭敬敬的與幼偉請個安,站在一旁,兩隻眼睛卻不住的看幼偉,幼偉也用眼去看蘭芳,不知怎的,心裡一動,彷彿受了什麼感觸,不知不覺的全身的精神都飛到蘭芳那邊去。
按說幼偉在花天酒地,可稱得起經多見廣,無論遇見什麼人,總沒失過當度,如今見了蘭芳,怎的便如受了催眠術一般,據表面上的見解,自然說是蘭芳魔力作用。但是一人有魔力,一人不受這魔力,雖有魔力也是枉然的。再說蘭芳出來應酬,也不是一天了,怎的今日才使馬幼偉中魔呢?這樣看起來,兩人相與,兩物相求,都不是一方面的作用,必然是雙方的精神程度相合,所以才能有這種現象。譬如無線電信,兩架機器,震動的原力,必然毫釐不爽,然後總能互相感觸,語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是也。這情字的作用,也是這個道理,別看新交乍興,只要程度相等,一定固結不開,不過這裡頭有貞淫之分、潔穢之辨,至其相結之始,均非偶然,其揆一也。
閒言少敘,卻說幼偉目不轉睛的看蘭芳,蘭芳也將目力都費在幼偉身上,大家見了他二人這種現象,都笑起來說:「怎麼你二人乍見面,就作出這個神氣,不怕召翁倒了牙嗎?」幼偉見諸人這樣一說,才把精神換過來,復了原狀,向大家說:「這孩子真好!想不到爽召翁還走這麼一步老時運!」召南說:「這那裡是我的老時運!你既然這樣賞識他,分明是蘭芳的小造化,將來你便替我多捧捧便了。」幼偉說:「君子不奪人之美。這個捧字,恐怕我擔不起。」口裡雖這樣說,眼睛卻仍望著蘭芳,心裡更願召南把蘭芳讓給他,並且把蘭芳拉過來,握著他手,問長問短。
召南及素生諸人早已體出這個意思,便打算提議讓渡問題。這時小芬見客已經來齊,便向跑應的使個眼色,請示召南擺酒不擺呢?召南說:「是時候了,就擺吧。」鄰室一間屋子,早已將桌面擺好,召南起來讓大家入席說:「今天我暫坐主位,明天這個座兒就是幼偉的了!」大家說:「我們贊成。」說著都入了座。有那好熱鬧的,紛紛寫起條子來,由別家又叫幾個孩子來陪酒,少時酒菜逐序而上,大家舉杯緩飲。幼偉特意叫蘭芳挨著他坐著。酒過三巡,只見召南端起鍾兒來,鄭重其事的向大家說:「我今天有件事,就這席上要說明了。蘭芳這孩子,本是我於無意中認識的,因他是梅慧仙的後人,不想中落了。我動了點憐憫的意思。想著替他延延譽。論我這大年紀,一個月未定出城一盪,焉能在這孩子上有多大裨益?這捧場的勾當,雖說是金錢第一,也得人有這分精神,我自問實在來不及。如今幼偉一見蘭芳,便大加賞識,這裡頭一定有點宿因,再說他精神極好,我老朽絕不能與他爭的,這件事正宜他作,將來一定會把蘭芳成全起來,所以我想就今日把蘭芳讓與幼偉,我甘居友位,不知諸君以為如何?」大家聽了,見召南確是誠意,都說此事辦的,為蘭芳打算,召翁的主張是極不錯的。此時蘭芳見召南要把他讓與幼偉,早已坐不住,撒腿跑向別屋了。幼偉見召南向著他心眼來,焉有不應之理,無奈不好就認,只得假意推託說:「怎好這麼辦呢?」召南說:「沒什麼不可以的。這一來我倒卸了責任了。」在席眾人也說:「既是召翁願意這麼辦,幼偉哥倒不必推辭的。反正召翁的本意,也是願意有人捧蘭芳。以後你能把蘭芳成全起來,便不負召翁這番美意。你就實受了吧,別作這假惺惺了。」說著合席都笑起來。幼偉見大家如此主張,好似趙藝祖在陳橋黃袍加身一般,口裡雖然連說謙詞,早是以主人翁自居了。
此時召南又把小芬叫過來,與他說知,小芬已知幼偉是個花將,日後不但於蘭芳有大便宜,便是雲和堂的生意,賴著這個人,也要興旺興旺。召南此舉,真是積德不小,他還有不願意的嗎?遂向召南說:「二老爺願意這麼辦,我們有什麼說的呢?反正那一位老爺捧,都是抬愛我們。如今馬老爺既是喜愛蘭芳,我們便遵命教蘭芳伺候馬老爺。」說著把蘭芳叫來,與他說明,蘭芳倒怪不好意思的,紅著小臉,坐在一旁。此時幼偉不知怎樣高興,只把酒來痛飲,又與大家打了兩個通關,幾乎要醉了。召南恐怕他樂大發了,便張羅吃飯,大家也都有了酒意,不能再飲,叫來的條子,早都陸續去了,於是大家胡亂吃點飯,紛紛起席,到旁屋啜茗吸煙。幼偉拉著蘭芳,倒在一張床上去說閒話。此時,有欲先走一步的,幼偉由床上爬起來說:「你們別忙,我有話說,明天晚上咱們還是這裡見!我要還一局的!」大家說:「你何必這樣忙!那一天不成,必得明天麼?」幼偉說:「非明天才熱鬧呢!諸位不看我面,也得為蘭芳來一盪。」大家見說,只得答應,要先走的都把車叫來,紛紛去了。幼偉雖然是新主人,今天晚上究竟是客,不便久坐,只得把明天的酒局,告訴小芬,也先走了。
只有召南等著開賬,未曾走。小芬來陪著說話,因問召南說:「二老爺,你老人家何必將蘭芳讓與馬老爺呢?讓他伺候你們二位不一樣嗎?」召南說:「你不知道,馬幼偉這人,最是好勝,而且向不願與旁人共識一人,非得滿盤讓與他,才能熱心來捧。不然他往後一定不來的。挺好一個主顧,被我與你們擠走了,豈不可惜麼?」小芬見說,笑道:「還是二老爺替我們想得到。若是別人,也不肯這樣辦!」說著賬已算好,召南一一開付,然後命把車叫來,進城去了。正是,才聞倦鳥歸林去,又見閒雲出岫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文編輯整理自《梅蘭芳:穆儒丐孤本小說》,作者穆儒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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