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縣位於山東半島魯中腹地,四面環繞著青山翠嶺,城西郊南北縱貫一條靜水深流的大河,盆底似的城中心和絕大多數沿海縣城一樣,到處是擁擠不堪的街道、學校、商場、賓館,還有各式各樣密密麻麻正在拔地而起的電梯高樓。
爬上蘋城北面不遠著名的栓馬山,佇立在險峻至極的馬頭崖頂鳥瞰整座縣城,視野開闊處只見樹木如煙,河似白練,樓像積木,人同螻蟻。
天地寂寥,耳畔清幽,山風徐來,神清氣爽。這是縣城內無需走遠,卻可以盡情遣散壓力和憂煩的好地方。
此時正值嚴冬,顧天衛站在馬頭崖的極頂處,面南背北任憑寒風吹搖著自己的身體。剛才一路攀登流出的汗水早已風乾涼透,可顧天衛仍然沒有離開風口。
山下的景象在冬日裡又有著極大不同。天空陰霾,遠山肅殺,河流冰封,樹林黯淡,房屋青灰,飛鳥迷離,狂風凜冽,人跡杳然。
整個蒼穹天地像是一個喑啞了喉嚨的病人,被籠罩進一片虛無飄渺的靉靆中,氤氳在一個悲情淒厲的寓言裡—
驀地,岑寂的長空中傳來一陣低迴的鐘鳴聲。
顧天衛像突然中蠱似的渾身戰慄,腳下猛地一滑,身體已向懸崖外深不可測的谷底墜落!情急中,顧天衛右手就勢抓住一棵荊棘枝,下滑速度驟減時腳底猛踩崖壁,伴隨著大片碎石的崩塌,顧天衛手臂青筋暴起,用盡最後的氣力終於攀上來就勢一滾,跌趴進懸崖裡側的乾草叢中。
閉上眼睛,天地間只剩下劇烈地喘息。與此同時,顧天衛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抬起手來,他發現滿掌心裡都是深扎的棘針,這才意識到剛才的走神是多麼凶險!
顧天衛緩緩翻轉身體,筋疲力盡地朝山下望去。透過乾枯參差的茅草,他只能看到山下那座最高的建築—新長途汽車站的西式尖頂鐘鼓樓。
鐘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咚、咚、咚、咚。」
又是四記鐘聲過後,彷彿天幕也被扯落下來。
天,馬上就要黑了……
顧天衛從栓馬山上下來,回到家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然後走進廚房煞是忙活了一陣,自己卻沒怎麼吃,之後便提起一個保溫桶徑直開車去了醫院。
顧天衛是在醫院昏暗的走廊上接到電話通知的:晚上七點一刻,刑警大隊集合開會,統一領槍外出抓捕。
為使本次行動保密,蘋縣公安局黨委委員、刑警大隊長高山河是親自一個個給手下打的電話。在電話裡,高山河對顧天衛格外關照:「天衛,在哪呢?醫院?能參加晚上的行動嗎?實在抽不出時間就說,別硬撐,這邊也不缺人手。」
顧天衛沒有絲毫猶豫:「請高大隊放心,我一定準時趕到,沒問題!」
「好,具體任務過來時我們再說,你路上慢點。」
顧天衛接完電話,拉開病房門進去,輕輕推醒了還在沉睡的蘇珊,問道:「媽呢,還沒吃飯吧?」
蘇珊一臉惺忪,但立即半撐半坐起來。「是姐夫來了?她可能去廁所了。我,什麼都不想吃……」
「今天冬至,又是周末,我閒著包了幾個餃子,剛下的,你嚐嚐。」顧天衛邊說邊把餃子往桌上一個飯盒裡撈,「單位上還有事,你趁熱吃吧,必須吃。」
說完,顧天衛闔上桶蓋,提起保溫桶轉身就走。
「姐夫。」蘇珊在背後輕聲地叫道。
顧天衛在門口處頓了頓,轉過頭來,望見蘇珊盯著他的眸子裡正晶瑩翻滾,兩片蒼白的嘴唇微微地顫動著,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
顧天衛急忙錯開眼神,卻朝桌子上熱氣騰騰的餃子揚了揚下巴,沒說話就走出了病房。
從縣醫院出來,時間還早,顧天衛在門口的路燈底下點上一支煙,默默站了很久才意識到,天上正飄著雪。
雪花越來越大,淋得顧天衛仰望的視線裡昏花一片。甚至稍一躊躇間,手指間的半截煙竟也滅了。
顧天衛索性彈掉煙頭兒,掏出遙控鑰匙來,迅速走向不遠處的SONATA警車。
警車發動了,車輪右後軸承顯然是有毛病,還未挪動便接連發出一陣「嘎嘎」吃力的悶響。隨後,油門的轟鳴聲響起來,車屁股後面那兩盞醒目的後車燈很快就消失在了雪地上。
顧天衛在刑警大隊院子裡停好車,跟著前來開會的幾個同事迅速走上樓去。此時,會議室裡燈火通明。高山河正在桌角懸掛一塊白板,等回過頭來意識到人齊了,馬上朗聲說道:「大家的餃子都吃上了吧?」
見眾人除了搖頭,就是苦笑。高山河接著說:「沒吃也不要緊,很正常,我也空著肚子呢。咱們晚點吃,吃多點!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據可靠情報,兀龍回來了!現就在乾莊村他一個遠房表叔家裡。這人我想大家都太熟悉了,籍貫就是咱們蘋縣松莊鎮人,江湖人稱『龍哥』。他打架鬥毆、尋釁滋事、放高利貸、故意傷害、敲詐勒索、盜竊搶劫、強奸婦女,等等等等,無惡不作。尤其是這幾年流竄到外地混『場面』了,跟他混的小囉嘍也多起來,開始涉足走私販賣槍枝、毒品等一系列嚴重違法犯罪活動,不光在蘋縣本地有厚厚的案底,就是在外地也作騰得不輕,是咱們縣迄今為止潛逃時間最長的通緝犯。
「同志們,快有五年了,我們花費了多少心血和代價,可還是沒把這塊硬骨頭給啃下來,我們心中有愧啊!形勢每一天都在變化,尤其是現在兀龍手上有了槍,成了一個徹底的有恃無恐、膽大妄為的亡命徒,如果再讓他在社會上多待一秒鐘,咱們的兄弟姐妹就隨時會多一秒鐘的危險,我們就多一秒鐘睡不踏實!因此,今晚的行動,任何人都不能粗心大意出半點紕漏,一定要在注意個人生命安全的情況下,不惜一切代價把他抓獲歸案!一會兒會議結束後,大家統一到縣局槍庫領取槍枝和防彈服,具體分組和抓捕方案,大伙請看白板!」
說完,高山河先用簽字筆在身後的白板上進行分組,然後就兀龍藏身處的地形地貌特徵進行詳細分析,逐一明確行動車輛路線、警便服穿著打扮、槍械使用原則、具體分工任務,最後公布抓捕方案。
顧天衛聽完責任分工,深感責任重大,望著高山河不禁投去感激的一睹。作為刑警大隊一中隊的中隊長,他所在的小組向來都擔任著衝鋒隊的角色。這次也不例外,由他帶領五名年輕民警與高山河大隊長一起執行最危險的任務:直接破門進入,短兵相接實施肉搏抓捕。
領完槍枝,隨即出發。高山河特意將顧天衛叫到自己的車上一起走。路上,氣氛緊張,但高山河不忘打趣說:「天衛,說實話,你多久沒摸槍了?上次開槍是什麼時候?」
顧天衛低頭摸索著手中的「六四」說,「得快仨月了,不過使起來照樣順手!開槍也是半年多前的事兒了吧。」
高山河也抽出腰間那把槍,反覆掂量著說:「是啊,幹刑警這行的,槍就像咱的女人,時間長了不親自上點油擦擦摸摸,還真想得慌!」高山河邊說邊轉頭望著面無表情的顧天衛解釋:「天衛,我這麼比喻,你不反感吧?我這人是個直腸子—扒開嘴就能看見地板磚,只想說咱們跟槍親,可沒別的意思啊。」
顧天衛聽了倒有些不安:「高大隊,你放心,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蘇甜的走,對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這仨月來,大傢伙一直都對我非常關照,我感激不盡。但人死確實不能復生,活著的人不能總是沉湎於過去拔不出來,我知道自己該在什麼時候幹什麼事情,也需要忙碌的工作來充實自己!更何況,現在是荷槍實彈地抓捕凶犯。我保證一定完成好任務,讓你放心!」
高山河聽了,笑出一臉褶子。「說得好!為什麼十年前,我一眼就從你們那伙畢業生中挑中了你?你聰明、勇敢、堅強,天生就是幹刑警的料!」
顧天衛很少聽到高山河當面如此稱讚自己,心中再次湧出一陣感動,連忙一邊謙虛,一邊對高山河多年的栽培表示感謝。隨後,倆人似乎很快都意識到這不是他們現下想要談論的話題,於是立即轉而討論案情。
抓捕人馬悄然出了蘋縣城區,趁著夜色飛速抵達城西十五里路外的乾莊村。乾莊村的農房排列儼然一個巨大的鳥巢,密密麻麻聚集在一條山溝中。
根據線索,兀龍此刻就躲在他表叔家。而兀龍的表叔家,就窩在村子的最深處。
為防走漏風聲,高山河他們事先沒有聯繫任何村幹部,民警們在村頭陸續下了車,冒著漫天飛雪悄悄沿一條窄路向村內疾走。
正在這時,路邊一棵大柿子樹背後突然竄出一條人影,邊緊張地回頭看著民警、邊跌跌撞撞地向著村內疾跑!
這情形令所有人感到意外,高山河見狀更是急得直吼:「他娘的,這是個望風的!快上去抓住他!」
話音剛落,高山河就覺得身邊一陣風過,顧天衛已像頭豹子一樣衝了出去。
眼前是條陡峭狹窄的羊腸小道,前邊是分散開來追擊的民警,高山河卻見顧天衛在人縫中飛快地扭動著身子,很快就衝到了最前面。
等高山河喘著粗氣趕上來時,那黑影早已讓顧天衛牢牢地壓在身下,雙手被反剪著銬了個結結實實。
顧天衛扯住那人頭髮,將他的臉猛拽起來喝問:「說!你跑什麼?」
那人滿臉泥雪,狡辯道:「你們抓我幹什麼?我沒跑……」
這時,離他最近的一個青年民警上前「啪唧」一聲,狠狠甩了那人一記耳光:「還不說實話?給誰望風呢?嗯?!」
顧天衛更是直奔主題:「說,兀龍在幹什麼?」
那人滿臉恐懼和痛苦:「兀龍?我不認識誰是兀龍,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個人!我也沒給誰望風,我是在樹底下尿尿來著……」
高山河聽了怒斥:「胡說八道!這麼大冷天你跑到野地裡來撒尿?」
那人回答:「今天冬至,我一個親戚來串門剛吃了飯回去,我這是出來送他……」
「那你跑什麼?!」
「我看見穿警服的……實在是嚇壞了,以為出了什麼事兒呢!我真沒給人望風!我要是望風的,埋伏在樹下打個手機不就行了?就不用跑了……」
這時,此前打過嫌疑人一耳光的年輕民警正翻動著一部搜獲的手機說:「他確實沒打過電話。」
高山河聽了,低聲指令:「那你,米臣,還有你們幾個,把他押上給我們指路。這傢伙見了警察就跑,不是望風也是做賊心虛!先看他實際表現,回去再慢慢審理。其餘人按照分工,繼續行動!」
米臣就是那個年輕民警,腦子快動作也俐落,迅速和另幾個年輕人將嫌疑人提溜起來跟在大部隊後面。
這時候,高山河才注意到,顧天衛臉上流血了。
「怎麼搞的?天衛臉上有血!」
顧天衛隨手一抹,看看手掌心說:「沒事,剛才叫這傢伙撓了一爪子,指甲劃的。」
高山河拍拍顧天衛的後背,示意他小心提防意外。顧天衛點點頭領會,掏出手槍還是幾步就走在了隊伍的最前方。
儘管天黑雪大,但因意外有了指路者,民警們很快摸到了兀龍的遠房表叔家。
這是兩間普普通通的瓦房,但不同的、也是和情報中大有出入的是,這家的院牆高得有些離譜。牆頂上還密密麻麻插滿了荊棘、碎瓦和玻璃渣。
這種房子,在農村實在太少見了。
若翻牆進去,顯然難度太大,但要破門而入,首先要對付的是第一道院門,那樣又會打草驚蛇。
很快,包圍組和接應組民警均已到崗到位,但高山河和顧天衛還在高牆下猶豫。
「讓我進吧,我身子輕,這院子裡正巧有棵梧桐樹。我有信心能跳起來抱住它,然後滑下去給你們開門!」
高山河和顧天衛一起轉頭,發現說這話的正是米臣。兩人眼睛裡頓時寫滿驚喜。的確,比起大多數人的高大和健壯,要論爬牆和跳樹,身材勻稱且身手矯捷的米臣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但這可行嗎?太危險了!
不光爬牆有可能發出動靜,還有往院中梧桐樹上那縱身一跳,都有可能驚動有槍在身猶如驚弓之鳥的亡命徒!
然而還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嗎?高山河和顧天衛迅速對視一眼後,幾乎同時做出了一個動作:
下蹲。
米臣見狀,大受鼓舞,立即手扶牆壁,兩腳穩穩地踩上兩位領導的肩膀。隨著高山河與顧天衛的默契起立,米臣身子逐漸上升,就在所有人都在擔心米臣伸出手臂依然搆不到牆頂時,米臣竟然就勢一躍,輕輕掛在了牆上。
「啪嗒」,一聲輕響。
一塊碎瓷從牆頂掉下來,顧天衛急忙抬手接住,所有人立即抱槍貼壁,蓄勢待發、萬分緊張。
米臣戴著防割手套,靜靜地懸在半空,緊張地聆聽著牆內的情況。
等確認牆內安全,米臣這才一個引體向上,脖子探出牆頂觀察一番,然後雙腳輕輕一蹬上牆,再迅速一個鴿子翻身跳向梧桐樹!
牆外抓捕組民警見狀迅速撲到門口集結,只聽大門門閂從裡面沉悶地響了一聲,門開了。抓捕民警迅速湧入。顧天衛第一個衝進來,隨後進入的高山河示意顧天衛隱蔽,自己猛地助跑後,飛起一腳踹向內門!
門開的一瞬間,顧天衛轉身持槍猛衝進去,只聽「轟」地一聲巨響,顧天衛倒在了地上。
隨後,「砰砰」、「砰砰」一陣槍響,濃煙散盡,空中瀰漫起嗆人的霰彈氣息。屋內,一具穿著羊皮毛大衣的屍體橫在地上,胸膛和頭上汩汩流血,看年齡足有六十歲,顯然不是兀龍,而在他屍體旁是一把雙管獵槍。
高山河迅速持槍搜遍了另一間屋子,並沒有發現兀龍。而等他回來,眾人已經攙起了顧天衛。顧天衛全身上下居然完好無損,臉上半是苦笑。
「幸虧進門就跌了一跤,不然我的頭早就被打開花了,這老傢伙使的霰彈!怎麼樣,兀龍呢?」
高山河無比沮喪地搖搖頭。
顧天衛望著地上的屍體說:「難道情報不準?」
高山河轉身招呼米臣,「快叫外面那個撒尿的進來,確認一下這人的身份。」
顧天衛趁機環視屋內,發現屋內電視、電腦、微波爐、洗衣機應有盡有,冰箱在冬天居然還是開著的。
米臣押著先前抓住的那人進門,那人進門見狀嚇得噗通一聲跪下,傻豬樣地嚎起來:「這個人我認識,叫劉當,是個老光棍,從年輕時就胡打狗幹不正經,他在外面打工好多年都不見了,大概是去年夏天才回村翻蓋了房子,好吃懶做一般很少出門,我發毒誓,我可跟他真的沒有半點關係啊!」
「先押回去!」高山河一聲怒吼。
這時,顧天衛忽然指著打開的冰箱說:「高大隊你看!」
高山河走過來,一眼就發現冰箱裡有盤餃子,用手摸摸竟有餘溫,而且這盤子上擔著兩雙筷子!
「他在這!他來過!他現在藏在哪兒呢?」顧天衛發出一串疑問。
高山河喃喃道:「這屋裡沒有後門,窗子封得嚴絲合縫,四面又都是咱們的人,他不可能溜走……來的時候,我們也看了,門前門後根本沒有腳印。」
「難道兀龍會飛?」顧天衛也陷入冥想。
「不好!」高山河突然吼一嗓子,跑向裡屋。裡屋雜物凌亂不堪,根本藏不住人,可地上橫著一根竹竿。
高山河指指竹竿,又抬頭望著屋頂的隔層說:「狗娘養的,他是從這裡跑出去了!」
顧天衛快步過來一看,果不其然,牆壁上還留有幾個呈不規則狀排列的腳印,而狹窄隔層的上方就是一個通向屋頂的木天窗。
「他娘的,這小子還會撐竿跳!」
高山河迅速扭頭帶人奔出屋子。
緊隨其後的顧天衛追到院子裡,抬頭查看著遠近屋頂上正漸漸被大雪重新覆蓋上的腳印感嘆:「怎麼辦?高大隊,那狗日的看來是跑遠了。」
高山河眉頭緊皺,不發一語。只一會兒功夫,竟被淋成了一個雪人。
顧天衛終於堵住了兀龍。
兩個人互相用槍指著,隔著不到五十米遠,站在空曠的雪地裡。遠處,長途汽車站高鐘鼓樓頂上的壁鐘正響起鏗鏘的報時聲。
兀龍輕蔑地挑釁:「敢和我賭一把嗎?現在是晚上十一點整,等鐘聲響到第十下的時候,我們一起開槍!」
顧天衛兩眼鼓脹,似要瞪出血來,一字一句回答:「就怕你槍法不準,現在開始!」
兀龍冷笑:「不是現在,已經開始了!」
宏大沉悶的鐘聲已經響了四下,緊接著,第一聲……第兩聲……第二聲還未結束,顧天衛就扣動了扳機。
他知道,跟兀龍這種歹徒講道義誠信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可顧天衛的槍並沒有打響,顧天衛的手槍卡住了。
兀龍的淫笑越來越放蕩,伴隨著大笑,兀龍得意地扣響了扳機。
顧天衛眼睜睜看著子彈向自己飛來,可奇怪的是倒下去的是兀龍。
那顆子彈奇蹟般地偏離了方向,沒打中自己,卻打中了身後自己正日思夜想的蘇甜!顧天衛匪夷所思地四處環顧,發現站在一側開槍擊中兀龍的是沉穩老練的高山河。
從惡夢中醒來,天已放亮,雪猶未停。
顧天衛從宿舍床上坐起來,發現身上除了被子,還蓋著件警服大衣。顧天衛掃了一眼上面的警銜,發現是三級警司,再看警號,才知道是米臣怕屋子裡冷,趁自己睡著了給披上的。
此時,米臣正在另一張床上熟睡。那張年輕的臉上似乎寫滿了沉醉,連呼嚕聲都沒有。
顧天衛給米臣輕輕蓋上大衣,抬頭看到對面鏡子裡的自己竟然嚇了一跳。那是一張憔悴得無以復加的臉:擁擠的門頭溝,密集的魚尾紋,烏青的眼眶,斑駁的白髮,乾燥的皮膚,滿嘴的黃牙……
顧天衛擰著眉頭拉開門來到走廊裡,此時寒氣肆虐,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他對著牆角點上一支煙,剛抽了第一口就見高山河和一隊民警從會議室裡魚貫而出。
顧天衛忙走上前去打招呼:「高大隊,你們一夜沒睡?」他顯然看到了高山河滿眼的血絲和仍沒有舒展開的眉頭。
「沒事,打通宵對咱們不就是家常便飯?順便和你說一聲,我聯繫市局當夜監控劉當的手機,結果發現了一些新線索。我得馬上帶隊去趟東北。兀龍一天不落網,我是一天也睡不著覺!」
顧天衛又驚又愧又急,「本想瞇一會兒,沒想到睡著了。高大隊,為什麼不帶我去……」
「你就留下吧,這段時間夠累的,昨晚還差點就壯烈了,這次你就不要去了。」
「高大隊,算我求你了,我必須去!」
「必須去?憑什麼?你是大隊長還是我是?我可告訴你,諸葛超那案子覆核結果這幾天就下,你還是老實給我在家待著!假如兀龍是殺害蘇甜的凶手,而不是諸葛超的話,我說什麼也不會攔著你!」
「高大隊,我……」
「這是命令!」
臨出大門時,高山河又不忘回過頭來叮囑顧天衛:「天衛,你今天負責把在家民警的槍枝收起來登記交庫,順便好好挖挖昨晚那個做賊心虛的主兒!沒事兒快放人,有事兒就辦他!」
顧天衛心有不甘地點著頭,高山河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對了,近期你還有個特殊任務,我發現一棵幹刑警的好苗子,聽說還是咱們縣局現在唯一的一個『九十』後?你可一定給我帶好嘍!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顧天衛脫口而出:「米臣!」
高山河走後,顧天衛一個人站在刑警大隊的一樓走廊裡,腦子遲鈍得像臺空間不夠的硬碟,混濛一片。直到穿堂風將他凍得渾身僵硬,他才下意識邁開步子向審訊室走去。
此時,民警賀斌和賈汝強正哈欠連天地審著那個蔫頭耷腦的嫌疑人,估計初步的資料記得差不多了,三個人都處在極度疲倦中。
顧天衛見狀雖有些不忍,但對手下的懈怠還是沒用好口氣,甚至話裡還有些著急上火。
「你們倆都打起精神來!這是在哪兒?平時我是怎麼跟你們講的?在崗一分鐘,警惕六十秒!找罵是吧?去—回宿舍把米臣叫起來,你們趕緊找被窩裡躺下,一會兒我喊你們起來吃飯。」
賀斌和賈汝強疲憊地起身,一個說不吃飯了,另一個說吃飯時千萬別叫。
顧天衛搖頭苦笑,心說有句順口溜說得好,人間四大香:「雞骨頭、羊腦髓、東方白的瞌睡、小女子的嘴。」這「東方白的瞌睡」,說的不就是眼下天乍亮的這一陣?於是,他擺擺手放倆人去了,轉頭開始盯著桌子上的手提電腦看。
原來這嫌疑人名叫楊易金,一直在乾莊村務農,家裡有幾畝好地,這幾年靠種植烏克蘭大櫻桃賣水果掙了點錢,因為離縣城近,於是就買了輛二手紅色夏利車,農閒時抽空去縣城跑幾趟黑出租。
開黑出租能掙錢嗎?—資料上寫得很清楚,一個月能賺三千多塊!趕上颳風下雨天,比這還多。這數目有些出乎顧天衛的意料,自己一個幹警察當公務員的,月收入還不到三千塊,眼前這個抽空跑黑出租的傢伙,第二產業竟也掙得比自己還多!
從訊問資料上看,楊易金果然是有問題的。
事情發生在大概半年前,應該是在六月下旬,具體時間不詳。那天早上下了點小雨,楊易金還沒出門就接了個好活兒,原來同村一個姓李的鰥夫要去外地給剛生了孩子的閨女賀喜。因為路太遠,又因為喝喜酒得擺擺譜兒,所以就打算雇著楊易金的夏利車去。
楊易金正閒得沒事,一聽當即答應拉上這人就走了。讓楊易金沒想到的是,那人閨女家住的地方不好找,是在鄰縣一個偏僻的小村裡,楊易金去的時候在鰥夫的指點下總算找對了地方,可回來時鰥夫喝醉後住下了,說是到第二天女婿親自往回送。
楊易金獨自往回走時麻煩就來了,本來開出租車他就不是職業的,這回七拐八拐怎麼都回不去了。迷了路的楊易金有些惱火,家中老婆又一個勁兒打電話催他早回去,生怕他掙了幾個小錢就在外面花天酒地。
楊易金對著電話和老婆吵了一陣兒,只能每走一段路就下車去問路。終於在路邊一家木器廠問到了個明白人,哪料對方說楊易金走反了方向,繞得太遠了,想回去要麼原路返回,要麼就走近路,不過是條山路。
楊易金性子急要走近路,那人順勢從耳朵上摘下墨筆來,沒找到紙就在楊易金手背上畫了一張簡易地圖。
楊易金如獲至寶,開上車沿一條土路進了山。這時候,雨早停了,太陽很毒,偏偏楊易金的二手夏利車拆除了空調,平時都是開著窗子吹自然風。
楊易金全身濕透,一個勁兒擦著滿頭大汗往前開,等快開到山頂沒路可走時,抬手一看,手上的地圖早就花了……
那天直到天傍黑,油箱裡的汽油眼看就要耗盡時,楊易金才總算將車開進了蘋縣縣城。可剛一進縣城,他就撞上了一個人!
資料上,楊易金是這麼說的:「那段路其實很好走,都是柏油路,但是路邊有片蘋果園,我正迷迷糊糊開著車,可能開得太快也太靠路邊了,突然我眼前一花,一個東西『噗』地一聲就被我撞飛了!我的夏利車前擋風玻璃當時就全碎了,但沒掉下來,裂得跟蜘蛛網似的,糊住了視線。我當時心驚肉跳嚇得要命,頭腦一熱根本就沒敢停車,憑著感覺把車開進了縣城一個地下停車場裡的死角,在那待了大半天都沒緩過勁兒來,生怕有人追上我。」
民警問:「你怎麼知道是撞了人?」
楊易金回答:「一開始我也安慰自己是撞了隻羊,或者是隻狗、馬、牛之類的畜生,可是我的車上全是血啊!尤其是前擋風玻璃裂開的地方還黏住了一大片黑頭髮,雨刷器上夾住了一個銀色的蜻蜓髮夾……我就知道完了,我是撞了人了,我撞了一個女人。」
「後來呢?髮夾現在在哪兒?」
「後來,我越想越害怕,車是沒法再開了,開出去誰看見了都知道我的車出事了,我只好簡單擦了擦車上的血,然後把車上的證件、衣服、水杯什麼的都裝進個袋子拿走,我就逃回家了。至於那個髮夾,我當然不敢拿著,記得是當時順手扔進護城河裡了。」
「這麼說,你是肇事逃逸。」
「是……是逃逸……這幾個月來,我哪天晚上都睡不著覺,天天做惡夢!其實我當晚就想去那片蘋果園看看,看看我是不是真撞了人?她還有救嗎?但我又一想,如果真撞了人,那女人肯定是被我撞死了,去了也沒救,說不定他家裡人和警察就在那裡等著我。我去了非叫人家揍個半死不行!我那個矛盾,又想去投案……一開始我還想和老婆撒個謊,說我出了個小車禍,車放在修車廠裡修理沒開回來,可後來實在瞞不住了跟她一說,她更不讓我投案,說投案判了刑她和孩子沒依靠了她也不想跟我過了,再說我們也沒那錢……聽說現在一條人命,值好幾十萬了……」
顧天衛看完資料,再次點上一支煙。這時候,米臣推門進來,顧天衛頭也沒回地問:「小米,電警棍拿來了嗎?那根高壓的。」
話音未落,坐在對面的楊易金忽地抬起頭來,滿臉肌肉開始急遽顫抖。
「領導,我求求你們了,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是個老實人……我發毒誓,你們可以去調查,如果有一個字對不起來,我情願吃槍子兒!」
米臣邊關門,邊默契地回答:「顧隊,正充著電呢。那玩意太耗電,昨天讓他們用得太猛了。」
顧天衛望著驚恐的楊易金,輕輕地嗯了一聲,明白自己的招數有效,而且他對米臣的反應速度也很滿意。
米臣在顧天衛身邊坐下,開始迅速滑動滑鼠看資料。
顧天衛緩緩吐出一個煙圈,並不理會楊易金的解釋。等他終於抽完一支煙,接上第二支,才繼續開口,而對方卻不是楊易金。
「小米,快行了吧?」
米臣默契地點點頭說:「快了,應該馬上就能用。」
楊易金坐在對面,嗓子都沙啞了:「兩位警官,我只是肇事逃逸,我又沒殺人放火、強奸殺人,你們不能電我!我……我受不了……」
顧天衛仍不理會楊易金的求饒,再問米臣:「我在這等著,你去把電警棍拿來!」
米臣正好看完了資料,這時抬起頭來,眼睛裡不禁有了輕微的疑問。
顯然顧天衛還在表演,因為用所謂的電警棍輔助審訊早就是幾十年前偶爾才會有的老皇曆了,如今執法辦案正規化推行已多年,公安機關實行依法、嚴格、科學、文明辦案,決不允許刑訊逼供,眼下連訊問犯罪嫌疑人都要實行同步錄音錄影,如果不是因為攝影機器暫時沒開,連過火的話都不好講,所以隊上根本就沒有什麼電警棍。
但這一次,米臣從顧天衛眼睛裡,沒有看到戲謔和表演的成分。那裡面除了司空見慣的疲倦,還有一種難以壓抑的憤怒。
也正是這種憤怒,讓米臣有些猶疑。
「快去!我讓你去拿你就拿!還磨蹭什麼?」顧天衛的腔調都因為憤怒破音了。
米臣無可奈何地站起來來,拉開門走出去。準備在走廊裡玩一會兒他自己的iphone 4手機,可無奈走廊裡天寒地凍,而且米臣的QQ好友此時根本無人在線。
米臣正覺得實在無處可去。突然,想起一個好地方來。
米臣快步走進監控室。這間屋子裡整整碼放了二十六臺監控螢幕,從螢幕裡不僅可以看到刑警一中隊門口外面的街道、中隊門口、中隊院子、中隊的各樓層走廊,更主要的還能清晰地看到所有審訊室裡的情形。
審訊室裡,顧天衛還在抽煙。
楊易金低著頭似在懺悔,又似在挖空心思地頑抗。
米臣越發有些不解,這個楊易金看上去很莊戶,綜合現有的各種證據分析,也實在看不出他和兀龍有任何關係。這次抓到他實屬意外,應該說是他這隻驚弓之鳥,自己不小心撞到了獵人的槍口上。
難道他,還另有隱瞞?
米臣實在看不出來。
不過作為一名刑警,米臣心裡明白,審案決不能靠主觀臆想,更不能想當然。決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但也決不能輕易放過一個惡人。
正因如此,米臣更加佩服顧天衛。這個年富力正強的中隊長頂著新近喪妻的巨大悲傷,忘我工作在刑偵一線。就在昨夜,是他第一個衝上去抓住了做賊心虛的楊易金,臉上還被抓傷了。後來,又是他第一個衝進兀龍藏身的屋子裡,險些中彈喪命。在他身上,米臣感覺到了一種拚命三郎似的強大氣場,這種氣場既讓米臣由衷傾佩,又讓米臣稍感畏懼。
或許,這才是一個未來必將挑起刑偵工作大樑者的魅力和魄力?
可話又說回來,米臣此刻很想和顧天衛打個賭。
米臣覺得老實巴交的楊易金,經過大半夜審訊,不會再有什麼猛料了。
可剛一這麼想,米臣就發現自己很可能錯了。
此時,在監控裡,楊易金忽然抬起頭來,開始說話,情緒顯得非常激動。
米臣立即意識到:審訊時,法律有明文規定不能只有一個民警單獨在場。米臣必須得立刻回到審訊室,可自己拿什麼完成顧天衛交代的任務呢?
米臣突然靈機一動,去宿舍裡摸出一把制式警用手電,飛快地跑回審訊室裡。
此時,顧天衛臉上帶著一絲淺笑,手指間的第二支煙眼看也將燃盡,煙灰來不及彈,已彎成了一條鈎子。
而楊易金滔滔不絕交代的居然是他的豔遇:什麼洗頭房、按摩店、租賃屋,就連辦那種事兒的過程都說得很詳細。米臣聽了一段,萬分噁心。
顧天衛突然往煙灰缸裡狠狠摁滅煙頭,手中接過米臣遞過來的警用手電,一邊睥睨著楊易金。
楊易金的交代戛然而止,上下嘴唇再次開始哆嗦。
「繼續講,挺會講故事!啊?楊易金,你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交警隊?事故處理科?還是治安拘留所?你泡洗頭房、按摩店的故事可以先放放,揀主要的說!你這麼大個人,難道連什麼是犯罪還用我提醒你?!」
楊易金繼續哆嗦著嘴唇搖頭。
米臣霍地一聲站起來,作勢用力挽著兩隻袖筒。
楊易金忽然啞著嗓子放聲大哭:「我說!我說……我還和一個人打過架,搶過他一個錢包!其實我不是搶劫,因為我一開始沒想搶……錢我也沒用,我什麼東西都沒動!別的,就真沒有了……」
隨著這陣扭曲的哭聲,顧天衛和米臣都看到楊易金的襠部和褲腿濕了,一股尿騷味直衝而來。
顧天衛搖搖頭站起來,掏出手銬鑰匙上前給楊易金鬆綁。
「我說老楊,你說你這是幹啥?我都問過你好幾次了,要不要去撒尿?可你每次都搖頭,你看看,濕身了吧?走,咱撒尿去,回來再慢慢說!別的真沒有,這個可以有。」
顧天衛和米臣一左一右夾著楊易金從辦案區的廁所回來,顧天衛又親自把楊易金銬起來,回身坐下。這邊米臣已經把填充式的新筆錄開頭寫完了。
「楊易金,我們是蘋縣公安局刑偵大隊民警,我叫顧天衛。」顧天衛說著邊掏出警官證來亮給楊易金看,一邊指指米臣說,「這位警官叫米臣,我們現在繼續就有關問題對你進行訊問。你要如實交代問題,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我這次保證有啥說啥,一點不落!」楊易金這次頭略抬高了些,比先前明顯放鬆了許多。
「現在知道你為什麼被抓嗎?」
「知道,因為我撞了人,我還搶了錢……」
「說得詳細點!」
「我撞人應該是在半年前,也就是今年陽曆六月份,具體時間我忘了,反正那天一大早,我們村一個姓李的老漢租我的夏利車去她閨女家……」
「撞人的事情還有什麼保留的沒交代嗎?」
「絕對沒有!我全說了,上半夜那兩位警官問我時,我都說了,說了好幾遍,不信你們可以查……」
「那撞人的事情先放放,搶錢是怎麼回事?」
「我哪裡是搶錢?我沒有啊!其實……我那根本算不上搶劫……」
「注意你的態度,是不是搶劫你我說了都不算,法律上有明文規定,不要老想著狡辯,說詳細點!」
「是!那天晚上……我太慌張了,連驚帶嚇,魂不守舍地往家跑……」
「哪天晚上?從頭開始講!你這傢伙講黃色笑話頭頭是道兒,怎麼交代起別的來就顛三倒四的?!」
「我不是說了嗎?就是那天晚上啊,我撞了人以後……」
「你是說那是同一天晚上?」
「對對對,就是那天晚上!我那天晚上……太慌張了,魂不守舍地往家跑……車子讓我丟在那個地下停車場了,因為怕被別人發現,我心虛地拐到縣城南外環,想沿著南外環路一直下步跑回家,結果還沒過彩虹橋就和一個人迎面撞上了……」
「又撞上了?」顧天衛厲聲問道。
米臣也停下敲打資料的手,戲謔似地問:「趙本山小品怎麼說的來?豬撞樹上了,你撞豬上了吧?怎麼又撞了,是你逆行啊還是那人沒長眼睛?」
楊易金嘆了口氣:「唉,兩位領導,別提了,人倒楣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放個屁也砸腳後跟兒!我是跑得很快,但是我沒逆行啊,那個人就跟喝醉了酒似的,也跑得很快,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突然從路南側斜著向我衝過來,我躲沒躲過去,叫他撞得我渾身骨頭跟散了架似的,他也摔倒了。
「我當時很生氣,問他你怎麼回事?這麼寬的路你非跑過來撞我?可那人不但不道歉,反而瞪著眼睛老盯著我看,也不說話。
「我心裡一下子就毛了。心裡說別是我撞了人遭報應了吧?這人就是那個被撞的女人的家屬?他來抓我來了!
「可那個人光是氣洶洶地盯著我看,還用手指著我,嘴唇哆嗦著,就是不說話。我更害怕了,心思要不就是我撞的不是個女人,而是眼前這個男人,男人死了變成鬼來找我算帳了?!
「我一害怕,腿也跟著發軟,偏偏想跑也跑不動了。於是,我拚命壯著膽子朝那人喊,你瞎了眼敢撞老子?你算什麼玩意?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鬼,老子不怕你!
「我罵完他就見他開始到處翻找身上的口袋,把所有口袋都掏空了,最後從上衣內口袋裡掏出一個錢包來,然後手拿錢包伸過手來好像是要賠償我,又好像是向我炫耀他有錢!但他還是不說話。我更害怕了,以為碰到了個不好惹的啞巴。我的手剛一碰到錢包—我以為是他撞了我想賠償我,我才伸手去接的。可那個人忽然又用力往回抽手,我們倆就在那裡一人攥著錢包的一半較著勁,最後錢包被我拽過來了,他也就勢撲上來開始打我。
「我只好跟他打。我本以為自己一點勁也沒有了,誰知道他衝上來以後我才發現我的勁又都回來了。我力氣大啊!幾拳頭就把他打翻了,他也不示弱,爬起來也把我撂倒在地上。當時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他只要打我我就瘋了一樣還手,尤其是我找準機會爬起來後,趁他還趴在地上,我狠狠踹了他的左肋骨幾腳。我早年當過民兵,跟人學過幾招,幸虧是我年齡大了,要不然我那幾腳估計他的肋骨早就斷了,也跑不了他了。
「那人叫我踹了以後,在地上蜷縮了一陣,最後爬起來指著我的鼻子,一邊擦著嘴角的血,一邊咬牙切齒地罵我:『你這個傻×!』說完,扭頭就跑了。
「我這才知道他不是個啞巴。
「我也覺得他的穿著不像是個啞巴。他走了,我也想快點回家,可我一低頭,發現他的錢包就丟在地上。我的第一反應是不拿,可是那個錢包躺在地上很明顯,鼓囊囊的好像有很多錢……我一時頭腦發熱,心想自己不拿,別的過路人肯定也會拿,到時候那個掉錢包的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身上一分錢都沒了,也肯定以為是我拿的,那還不如我拿回去……我,我……這不算搶劫吧?」
「別打岔,繼續說!」
「不是,……我是真沒想搶人家的錢啊!我搶錢包是因為那個人無緣無故撞我,他不就理所當然地該賠償我嗎?而且是他先動手打的我!我是自衛……」
「你懂的名詞還不少,你想說你是正當防衛吧?」顧天衛續上第三支煙說,「就你這行為還算正當?繼續往下說!」
楊易金的聲音一下子低下去,「沒了,錢包裡有不少錢,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共是六千三百元,我至今一分也沒動。」
「為什麼沒動?」
「我就怕有一天你們說我搶劫,我說不清楚。」
「那人長什麼樣子,是幹什麼的,哪裡人?」米臣問道。
「我不認識啊!到現在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我還以為自己那晚撞見的真是鬼呢!」楊易金回答。
「別以為你不說,我們就找不著受害人!就沒有對證!你不說,照樣能定你的罪!」顧天衛聲音提高了八度,「那錢包你現在放哪兒了?」
「在我家衣櫥櫃子裡,用一塊黃頭巾和一塊塑膠紙包著。我說的都是實話……我這輩子就幹過這麼兩件壞事!不是的話你們槍斃了我,我給你們壓子彈……」
「閉上你的臭嘴!說說你的車,後來怎麼處理的?」米臣繼續記著筆錄,而顧天衛接到一個電話,看看來電顯示,拉門走了出去。
電話是高山河打來的。
「天衛,吃飯了吧?你那邊什麼情況?」
顧天衛向著半空呼出一團白氣,渾身輕鬆地說:「飯還沒吃呢,一會兒跟嫌疑人一起吃吧。這邊小有斬獲,這個人叫楊易金,交代了一起交通肇事逃逸,一起搶劫還有待認定,別的似乎只剩下嫖娼案了……我想今天就發協查通告,讓各單位留心半年前的肇事逃逸案,這個應該很好查;另外,我和米臣再去趟乾莊村,把贓物起回來。至於人,先拘起來再說?」
高山河笑笑說:「成果不小嘛,找你就為這事兒。已經有說情的找到我這裡來了,你說現在這案子我們還怎麼辦?我本來想堅決頂住,可對方是個縣領導,跟這姓楊的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說姓楊的老母親八十多歲了最好照顧一下別拘留他,看來不拘留是不可能了,我的意見是繼續挖空他,果然沒背什麼特別要緊的大案,過幾天爭取辦取保候審,但是筆錄資料都要弄扎實!」
顧天衛說:「聽領導安排!你說咋辦,我們就咋辦。」
高山河說:「別整這套,咱這麼做,既頂住了外部壓力,又不違反原則。我這幾天不在家,有事情多和大隊王文慶教導員彙報溝通,至於姓這楊的犯的事情,還是要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是!」 顧天衛衝著話筒高聲回答,這聲回答在寂靜的大院裡傳出很遠,甚至在碰到對面的牆壁後還產生了回音。
顧天衛招呼米臣上車,米臣回辦公室拿上棕色的公文包斜背著跑出來。
「隊長,要不我來開?」
顧天衛擺擺手。米臣會意,迅速跑到SONATA警車另一側,拉開副駕駛門坐進去。
車子緩緩開動,地上發出陣陣「噗噗」的聲音。看來,大雪一夜未停。
顧天衛開著車,忽然扭過頭來問米臣:「看什麼?我臉上有花?」
米臣訕笑說:「不是,隊長,我之前在監控室跟你打了個賭,以為楊易金這傢伙除了那起交通肇事逃逸案,榨不出什麼別的『油水』來,沒想到他果真還有下文。我輸了。」
「你輸了嗎?這算什麼『油水』?『油水』現在可能正往東北流呢!」顧天衛打著方向盤說:「不過我發現你很機靈,也很勇敢,身體又好,我剛畢業時也像你這樣,你可得好好幹!」
米臣一臉歡喜:「謝謝顧隊關照,不過我哪能跟你比啊?我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
「嗯,知道謙虛和低調就很難得!聽說你是咱們縣局唯一的一個『九十』後?畢業還不滿一年,不錯啊!」
米臣有點羞澀地說:「沒辦法,小學時跳了一級,二○○八年上的大學又是專科,所以比同齡人工作提前了兩年。」
顧天衛點點頭:「看到你們,感覺時間過得真快啊!『九十』後是個什麼概念?記得我上初中時,隔壁家的叔叔剛有了第二個閨女,那孩子正好跟你一年出生,幾乎是跟在我屁股後邊兒長大的,是個十足的小不點!轉眼間,小不點們都到了工作年齡了!」
米臣附和說:「是啊,所以在你們老前輩面前,我只有謙虛好學的份兒!」
顧天衛大概感覺話題有些嚴肅,自己又不喜歡好為人師,於是擰開了音響。CD機裡播放著一首劉歡的《從頭再來》:
昨天,所有的榮譽,
已變成遙遠的回憶。
勤勤苦苦,已度過半生,
今夜重又走入風雨。
我不能,隨波浮沉,
為了我致愛的親人。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
只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夢就在,
天地之間,還有真愛。
看成敗,人生豪邁,
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
一曲唱完,米臣正聽得心血豪邁,歌曲又開始從頭唱起。顧天衛笑問:「你們『九十』後也喜歡這歌嗎?」
米臣答:「我還是更喜歡超女張靚穎和捲毛陳奕迅,不過劉歡的歌我們也愛聽,上警校時我還登臺唱過他的歌呢!」
「看不出來,也是這首?」
「不,是那首叫什麼〈昨夜下了一場雨〉。」
「昨夜下了一場雨……」顧天衛隨即開口哼唱,米臣就用食指敲著操作臺為他打著拍子。
走起路來腳掛泥。
天上有幾絲雲彩,
依然是好天氣。
不是雲彩不下雨,
不是蓮藕不掛泥,
不是汗水不覺鹹,
鹹也是甜的兄弟。
哦,一個人一首歌,
一家子一臺戲,
那戲也可不是好演的。
噢,苦的要變成甜,
甜的要釀成蜜,
那甜可是苦泡的。
……
一曲唱罷,米臣看顧天衛的眼神都直了,他想不到顧天衛能一句不落地唱下來,而且唱得有腔有調有滋有味。
「怎麼樣,小米?」
「太棒了!你比我嗓音渾厚,我的缺點就是嗓子太尖!」
「那是你還小,還沒變音呢,快了。哎,喉結長了嗎?」
「你摸摸。」米臣笑著回答:「顧隊你可別小瞧人,我這人除了年齡小,其他哪個地方也不小!」
「真的?」顧天衛忍住沒笑,卻將一隻手果真朝米臣腰下伸過來。
米臣趕緊閃開,岔開話題:「對了,顧隊,CD裡怎麼老是這首歌?我怎麼按鍵都沒法聽下一首!」
「放心,這裡頭既沒有張靚穎也沒有陳奕迅。這還是前幾天賀斌給我在網上下載了以後燒的碟,就這一首歌。」
「就一首歌,一張碟?」
「當時我告訴他燒張碟,他問燒什麼歌?我說〈從頭再來〉,等我拿到碟子一聽,上面就這一首。」
米臣笑得直搖頭:「老賀也太不會過日子了,不知道一張空碟成本兩塊多嗎?」
顧天衛也搖頭笑道:「這就是你誤會他了,其實賀斌就是按我的意思辦的!你想想〈從頭再來〉,可不就是唱完這一遍,從頭再唱嗎?」
「嗯。隊長,人要是真能從頭再來就好了。」米臣人年輕,思維也跳躍得厲害:「你說楊易金要是知道早晚有一天會被抓住,而不是心存僥幸肇事逃逸,說不定被他撞了的那個人還真的有救呢!」
顧天衛沉默了一陣,再開口聲音裡也有了分量:「不可能,人要真能說從頭再來就從頭再來,那還要我們警察幹麼?還要監獄有什麼用?像兀龍那樣的人渣如果能輕易就漂白了自己,那犯罪不就成了享受?」
米臣覺得有道理,正要開口,忽聽SONATA右前輪一滑,警車往路邊一條深溝裡陷去,顧天衛急忙左打方向,但已經晚了,車子「噗哧」一聲陷進去半個身子,右後輪軸承發出一聲清脆的斷裂聲,車身頓時矮了下去。
顧天衛急忙打上R檔,猛踩油門,排氣管發出陣陣轟鳴,可SONATA仍紋絲不動。兩人只得下車查看,地上因為積雪太深,車子根本再也無法動彈。
兩人無奈,只能鎖好車門一前一後沿著村道往前步行。估計走了近一個小時,才摸進了楊易金的家門。
楊易金的老婆一看就不是盞省油的燈,得知丈夫事發被抓正要撒潑,顧天衛和米臣根本沒給她機會,一句開場白就把她唬住了。
「知道什麼是包庇罪嗎?我們警告你,不是看你孩子還小,老人需要照顧,馬上就帶你回刑警隊接受調查!希望你先爭取個好態度,配合我們辦案!」
楊易金老婆雖然長著一臉橫肉,但從這番話裡還是聽出了輕重緩急。雖不情願,但還是開始慢騰騰地配合。顧天衛讓她去打開衣櫃的抽屜,翻找那個錢包。事實和楊易金交代的一模一樣,那個鼓鼓囊囊的錢包正靜靜地躺在衣櫃裡。
一見錢包,楊易金老婆的剽悍終於有了發洩的地方:「好啊,姓楊的敢瞞著我藏這麼多錢!這個殺千刀的!日子沒法過了……」
米臣及時喝住她,警告說這是贓款,好不容易才使她消停下來。顧天衛打開錢包,抽出裡面那疊現金交給米臣點數。米臣動作嫻熟地點著,數完了一分不差正好是六千三百元。
這時,米臣轉頭望見顧天衛手裡正捏著一張銀行卡,隨即樂了,問:「上面寫名字了嗎?沒寫回去上銀行一查,事情不就水落石出了!」
米臣話音剛落,見顧天衛又從錢包裡捏出一張二代身份證來。米臣還來不及興奮,就見顧天衛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米臣覺得不對頭,急忙湊上去一看,卻突然被身份證上的照片嚇了一跳!
—這個人的面孔太熟了。熟到刑警大隊的每個人都恨不能親手拿槍斃了他!
為了確認這個人的身份,防止看走了眼,米臣再次靠近顧天衛,仔細看清楚了身份證上的名字。
沒錯,就是那個人。
那個畜生!
他的名字,叫諸葛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