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金花:戲夢紅塵的傳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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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首頁圖來源:維基百科,由Ws227上傳

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四日的午前。太陽羞於露出它憂愁的臉,半遮半掩的躲在雲層後,溢出的光芒晦澀而沉鬱。北風來自塞外,吹得算不得猛烈,但像醉漢的惡作劇,性子起時急如星火的颳上幾下,把樹枝上僅剩的幾片枯葉和牆角邊的垃圾屑,追趕得逃命般的亂躥,隨後又寧靜了;那種充滿了不安與詭譎的假寧靜,誰也說不上它那一刻又發性子。


街道空曠,瓦礫、破紙和牛馬駱駝的糞便比經過的行人多。疏疏稀稀的十幾家攤販,有賣皮貨的,泛黃的蘿蔔絲老羊皮襖,黑而缺光澤的染過色的狗皮領,亂糟糟的堆成一團。「古董」攤上擺的其實是破銅爛鐵、不值錢的錫器、舊玻璃瓶和缺了口的瓦罐。賣紙花絨花的攤子最刺眼,俗艷的紅花綠葉和四周的凋敝對比出強烈的不調和。賣春藥的漢子像在對天傳教:「吃下這顆大力丸,嘿嘿……」他氣壯聲洪,可旁邊並沒有半個聽眾。所有的生意都欠缺興旺,偶爾一個像是顧客模樣的人走過,那守攤子的小販就會做出近乎諂媚的笑容,用最誇張的言詞巴結糾纏個沒完。


幾間簡陋的茶園外面貼著紅紙黑字的說書戲碼,茶資定價不過兩三個銅子,其中一家名字叫得響,「狀元樓」三個褪了漆的大金字高懸在快要倒塌的屋簷下。茶園裡外一樣的冷清,一些短打裝束賣力氣的漢子,圍坐在舊得叫不出顏色的木桌前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間或發出一陣高亢的笑聲。


這兒原是「城南遊藝園」,民國初年繁華一時的地方。二十年風流雲散,如今衰草斷壁的已變成貧民窟,在這個深秋裡的陰沉天,越顯得驚人心目的蕭條頹敗。


幾排同一式樣的小院落集中在三條窄胡同裡,街口上掛著歪歪斜斜的爛掉了邊緣的木牌,牌上的字跡模糊得難以辨認,一個身著花格呢子半長大衣肩背照相機的青年,正推輛自行車在那兒伸著頸子覷著眼,聚精會神的研究呢!這時忽然背後有個聲音道:「喂!老鄭,看啥看得那麼出神?當心眼珠子掉出來呀!」


姓鄭的回過頭,見洋車上坐著北方日報的小魏,便笑出了聲:「滿以為我是第一個搶新聞的,看樣子你更快當。不用說,你自然也是來採訪賽金花去世的消息的!」


「猜得一點不錯,要不為採訪誰來這個好地方?我已經來過一次了,在一個月之前。」小魏一襲長袍,形容瀟灑。


「怪不得你這麼容易就找到了。你看那牌子,黑漆漆的,就算有對電光眼也看不清寫的什麼?是居仁里吧?」


「正是居仁里,鄭大記者。地方都找不到,還跑那門子新聞。」小魏打著哈哈已經下了車。「你勞駕等等,我半個鐘頭就回去。這地方叫不著車的。」他對車夫說著已和老鄭走成一排往胡同裡去,老鄭一手揑著鼻子直搖頭:「好難聞的味道!所謂的一代名花就住在這種地方,令人難以相信。」


「你先別議論,等整個看完再蓋棺論定。唔,到了。」


居仁里十六號在胡同的東邊,與附近其他房子的款式一模一樣,都是矮矮的灰磚牆,兩扇單薄的木板門,從門外可以看到裡面低垂的屋簷。


門板原上過深紅色的漆,因剝損老舊得太厲害,如不仔細看便會以為是抹滿了醬缸裡的渣滓,粗糙無光的咖啡色上凸起凹凸不平的疙疙瘩瘩。門上貼了一張水漬浸汙,寫著「江西魏寓」的紅紙條。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了,老鄭和小魏一走進去,四隻長毛狗就汪汪的嗅個不停,直到一個女僕打扮的老太太從左邊耳房出來,牠們才回到窗戶下靜靜的蹲著,黑鼻頭亮眼珠上流露著傻傻的,像似哀傷的表情。


「原來是魏記者!我們太太今早兩點鐘過去了。」


「我知道,所以趕著來看看。遺體已經運走了嗎?」


「沒有,連棺材都還沒著落呢!唉—」老女僕抹著淚。


「顧媽,你別急,我們在報上給號召號召,問題一定能解決的。這位是世界晚報的鄭記者,這就是跟了賽金花三十來年的顧媽。」


「顧媽的長情大義我是很佩服的,待會兒想跟你談談賽金花女士的事。我們可以進去嗎?」小魏頗客氣的問。


「我正疊紙箔,讓我弟弟蔣乾方帶兩位進去吧!有客。」隨著顧媽的聲音,門簾子下面的門檻上邁出一隻穿著破鞋的大腳,一個身量細長眉目清秀的中年男人木挺挺的站出來,楞直著眼珠半天不眨一下。「客……客人?」他齜著白牙說。


「這是兩位記者先生,要採訪太太的事,你陪陪。」


「知—知道了。跟—跟我來!」蔣乾方舉起瘦長的手在空中招了招,把兩人讓進屋去,自己卻一轉身溜了。


魏、鄭兩人進了正屋,不約而同的做出個愕然的表情:原以為他們是消息最靈通,來得最早的,到了裡面才知道,有人更靈通,來得更早。


正屋分內外兩間,界限是一道沒有門也沒有門簾的空門框,四、五個中老年的男人就那麼裡裡外外的穿梭觀望,看過裡間又看外間,看過外間再回到裡間,像參觀博物館一樣。幾個人都不說話,只偶爾的輕歎一聲,其中也有離去的,但新的訪客正在陸續的來,兩間小屋人潮不斷。老鄭和小魏見別人都靜悄悄的,便也不再做聲,默默的跟在人後觀看。


房屋和家具已是極簡陋敗壞。潮濕的泥土地,四壁像是遭遇過水災般霉痕累累,扁長形的窗子上糊著不透明的牛皮紙,光線幽暗得讓人覺得恐怖。正對門口是隻老式的八仙桌,因為只剩三條腿,不得不緊緊的靠定了牆,桌上擺著茶壺,幾隻缺了口的粗瓷茶杯,和一個不知做何用處的大瓦罐。另個小几上供著佛像、香爐、燭臺,佛像兩旁是副紅紙對聯,右寫「苦海無邊」左寫「回頭是岸」,頂尖的橫條上居然是「枉費心機」四個不倫不類的大字。


裡間是賽金花的臥房,地中央一隻西式單人鐵床,上面罩著一頂舊紗蚊帳,骯髒的灰黃色,彷彿從來就沒有清洗過,床上的花布棉被微微凸起,把賽金花的屍體連頭帶腳的整個蓋住了。四周的壁上被各種東西佔得滿滿的,南邊掛著一幅墨蘭,上款是「半癡山人雅賞」,下款是「擷英女史金桂敬繪」,款下是朱砂色的陰書印章,刻著「賽金花」三個字。靠西一幅工筆仕女,上題「採梅圖」,圖中美女著古嬋娟裝,嬌傭嬾嬾若不勝衣,身後一小丫頭給抱著瑤瑟。


「哦?意外收穫!這畫上的人是賽金花,洪狀元題的字。你看:丁亥竹醉日,文卿醉後題。我來照張相吧!」老鄭興奮的大聲說著已拿起相機對光。


「請安靜些好嗎?別吵了死人。」忽然一個蒼老,冷峻的聲音說。使屋子裡的人都吃了一驚。老鄭和小魏這才注意到,在床後角落的矮凳上坐了一個老人,那老人滿頭銀髮,穿了一身藏藍色馬褲呢長袍,文雅的態度,一臉的憂容,因為被紋帳遮住,所以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哼!」老鄭受了老人的教訓,感到有些丟面子,心中頗是不悅,準備給他個不理不睬,依然照他的相。


「別照啦!看看算啦!」小魏放低了聲音,擺擺手。


「那老傢伙是誰?亂管閒事。」老鄭也把聲音壓低。小魏並不答話,比個手勢,叫老鄭繼續看屋子裡的什物。


「採梅圖」旁邊掛了柄一尺多長的小劍,銀色雕花的金屬鞘,劍柄上鑲著一粒櫻桃大小的褐色瑪瑙,十分美觀精緻,很引老鄭和小魏的興趣,兩人研究了許久,才把目標轉移到正面牆壁懸著的一幅瑰麗的大油畫上。畫裡的人物和景象都顯示出取材自歐洲,只有一個黑髮女子的背影像似東方人。「這個女子不會是賽金花吧?」老鄭耳語般的問。「誰知道?我覺得這麼堂皇的一幅畫,跟這破屋子太不相稱了。」小魏很是感慨的,也像在耳語。


「跟這屋子不相稱的豈只這幅油畫,你看那兒。」老鄭指著床頭櫃上立在一堆破瓶爛罐中,一座亮晶晶的金質自鳴鐘,鐘擺被十二個小金人擁著,滴答滴答的走得正起勁。


「這不知又是什麼出處?別瞧陋室一間,寶藏無盡呢!」


「看那些照片,哦!居然有結婚照,那個男的就是魏斯靈吧?這對新人面目可不新,倒像舊人。」老鄭的聲音雖低得到了底,還是引起坐在角落裡的老者的抗議,他重重的哼了一聲,老鄭便拍拍自己的嘴唇,不再開口。


老鄭和小魏仔細的滿屋子觀察,連貼得半牆亂七八糟的,從畫報上剪下的胖娃娃像也不漏掉,而且手上飛快的做著筆記,短短的功夫已寫了幾張紙。小魏一邊用眼光搜索一邊道:


「可惜,她跟德國皇帝威廉第二夫婦的合照,在庚子之役的時候怕義和團搜到惹麻煩,自己給燒了。有人看過她跟瓦德西騎馬的相片,怎麼不見呢?算啦!咱們回去寫稿吧!」


「回去?那怎麼行?我老遠的跑一趟,總得給賽金花的遺容拍張照!」


「什麼?你要給死人拍照?」小魏忍住沒讓自己大叫。但角落裡的老人又在抗議:「別人都走了,就剩下你們這兩個年輕人嘁嘁喳喳。我說過的,死人需要安靜。」他仍是一臉哀痛,眼角淚痕未乾。老鄭厭惡的皺皺眉,一聲不吭的拉著小魏出了屋。外間的人已走得不剩一個,空蕩蕩的晦暗加強了陰森怵惕的氣氛。小魏借著窗紙破洞流進的光線看看錶:「怪不得人都走了呢!原來已經過了十二點,人家都去吃午飯了,咱們也打道回府吧!」


「現在就走我真不甘心,難道就白跑一趟。」老鄭撓著他的濃髮,思索了半晌:「我要問問顧媽,賽金花留下那幾件東西是不是拍賣?如果不貴我倒想買一兩樣。」


「好主意!要是不貴我也買。走,問顧媽去。」


顧媽正端了個破瓷盆出來,放在地上餵那幾隻長毛狗,看見鄭魏二人便道:「兩位記者先生還沒走?唉!人都快沒吃的了,還得餵狗。不過這幾個小東西是真叫人疼,我們太太臨終時候兩眼還盯著牠們,意思就是叫我別忘了照顧她心愛的小動物,我怎會忘呢!唉唉!」


小魏和老鄭各從錢包裡摸出兩個銀元,交到顧媽手上。


「一點小意思,留著應急吧!」小魏說。


「這—哎喲,記者先生真好心,謝謝啊!」顧媽小心的把四個銀洋搋進棉襖的口袋裡,態度更友善了。


「顧媽,我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老鄭做出討好的笑容,語調也不再那麼直衝衝的。「你們太太留下那幾樣東西,你要怎麼處置?我們想買來做紀念,你不妨說個價錢,我們衡量衡量。」


「不瞞記者先生說,今天來的一屋子人,十有八九都是朝這幾樣寶貝來的。要是我貪財,保不住昧著良心一件件的做價賣了。可是我不能。答應死人的話一定要給做到,何況……何況我跟太太半輩子,太太沒把我當下人待……」顧媽用衣袖不住的抹去臉上的淚水,泣不成聲的又加上一句:「太太死前有交代。」


「有交代?怎麼交代?」小魏趕快掏出記事簿。


「太太交代:十二個小金人的自鳴鐘送給房東。太太說,房東就靠這幾個房租吃飯,我們住了十五年少說也欠了五、六年的租錢,房東老頭跟我們生氣,老說要去告,可也沒真告,告了一次後來又把狀子撤回。太太說:誰遇到我這麼窮的房客都算霉氣,人家已經很有善心了,把自鳴鐘留給他們吧!」顧媽已恢復平靜,說得有條有理。


「別的東西呢?譬如說那柄小劍,那幾幅畫,尤其是有洪狀元題字的採梅圖。」老鄭仍抱著希望。


「劍是魏老爺送給太太的定情之物,太太說絕對不能賣,本想還給魏家,」顧媽說著忽然想起:「魏記者還記得嗎?那次你來,太太還以為是魏老爺的孫兒來了?」


「是啊!她不停的打聽,硬把我當成魏家的人。」小魏說起那次的情形感到有些好笑,便笑了。


「記者先生別笑,你知道我們太太飄飄蕩蕩的,那有知心的親人?尤其是到了晚年,她不是想這個就是想那個。她盼望魏老爺的孫子來看看她,想把劍交給他,太太說:『我活不多久了,這柄劍是寶貝,還給魏家吧!』可是他鐵了心不露面。唉!太太難過啊!我會找人把劍帶回江西魏家的。」


顧媽歎息了一會,又道:「採梅圖上的人是太太,又有洪老爺的題字,當然也不能賣。太太說,這幅畫是個姓任的畫家畫的,姓任的是早不在了,他有個姓葉的學生,也是江蘇吳縣人,來看過我們太太幾次,每次來都不空手,總是十塊八塊送銀元。他非常喜歡這幅畫,說是他老師的手筆,想買。我們太太不肯賣,可是太太交代我,說她去世後把畫送給這位姓葉的老畫家。」


「哦?居然就白送了!」老鄭不勝羨慕的口氣。


「那幅油畫也送人了嗎?」小魏還不肯放棄的試探。


「送了呢!送給北京大學的一位先生。太太和魏老爺的結婚相片也給他,說是做什麼歷史資料。」顧媽如數家珍的說著,語調間有由衷的歉意,好像是賽金花沒有留遺物給鄭魏兩人是她的錯誤。「遺體一搬走各人就來拿東西。唉!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把她收殮了,棺材還沒著落呢!她真是合了她自己的話,光光的來光光的去……」她又嗚嗚咽咽的抹起眼淚,過一會又道:


「太太說把那幅墨蘭留給我,叫我賣了貼補生活。記者先生你們想想,我怎麼能賣太太的親筆畫呢?我把它送給沈老先生了。」


「誰是沈老先生?」小魏不解的問。


「沈老先生同我們太太在一條巷子裡長大,從小玩在一起,太太聊天時講過,說有個鄰居男孩,對她癡心癡意,就指的沈老先生。都是命啊!難得老先生一世都沒忘記我們太太,這些年來一直在找她,現在找到了,可惜太太也去了,連個面也沒見著,想想叫人怪傷心的,我把那幅墨蘭送沈老先生做紀念了。」


「和你們太太在同一個巷子裡長大?」職業性的敏銳嗅覺使小魏以為發掘到寶藏,興奮的提高了嗓子,老鄭也道:「那個沈老先生在那裡?我們可以採訪他。同時我有個請求,我—呵,想給賽女士的遺容照張相。」


「給死人照相?」顧媽猶疑了一會,勉強的道:「好吧!跟我來。你們要採訪沈老先生也不難,他在裡頭。」


「天哪!就是那個討厭的老傢伙,他會接受我們的採訪?」小魏皺皺鼻子,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做一樣是一樣,先照了相再說。」


老鄭和小魏跟著顧嫣回到裡間,看到那個姓沈的老人仍坐在矮凳上,上身彎著,臉孔埋在手掌裡。腳步聲驚動了他,他擡起頭來對老鄭和小魏怒目注視著不耐的問:「怎麼又是你們兩個?你們要做什麼?」


「沈老先生,這是兩位記者,專來採訪我們太太去世的新聞的。他們想給太太的遺容照張相。」


「要給死人照相?人死了你們還不肯放她安靜?」沈老先生怒沖沖的站起,氣呼呼的走近來,用顫抖的手指著他們。小魏和老鄭一點也不與老人計較,連忙機警的對望了一眼,小魏做出十分同情的表情:「老先生,我們知道你傷心,聽說你跟賽女士是從小的玩伴,我們還想採訪你呢!」


「不必採訪我,我沒什麼可說的,我只提醒你們一件事;寫文章的時候不要亂編派。我看過一些無聊文人寫的有關金桂的事,簡—簡直是欺侮人。我認識的金桂不是那個樣子的。」沈老先生捺不住激動的比著手勢。


「你叫賽金花女士為金桂?」小魏又掏出記事本。


「不錯,我叫她金桂。那時候,我天天站在井邊上等她,她,梳著兩個小抓髻,臉蛋新鮮得比一朵花還美。她開門出來,看到我等在井邊總叫一聲『沈磊』,我們就一塊玩去了。」老人回憶著,像沉在可愛的夢境裡,先前的剛強怒氣化做如水的溫柔,聲音是和平的,眼梢嘴角蘊藏著笑意。「她呀,真是個頂頂俊俏,頂頂調皮的小丫頭!」


「哦?」老鄭撓撓頭。「你多少年沒見她了?」


「整整五十年。這些年,斷斷續續的聽人傳說她的事,我好難過,我認識的金桂不是那個樣子的。我一直在找她,總是陰錯陽差的碰不著,十五年前我找到櫻桃斜街的魏家,他們說她剛走,去向不明。昨天在一個報館打聽到這兒的住址,今天一大早就趕來,沒料到是這麼不巧,僅僅幾個鐘頭之差,沒得見她一面……」他搖頭深深嗟歎。


「記者先生,你要照相就快,不然等會人多可就不便照了。」顧媽說已把紗帳掀開。


「不行,不可以打擾死人。」沈老先生上前擋住。


「老先生,我只很快的照張相,並不打擾死人。」


「老先生,你五十年沒見過你想念了一世的金桂,不想趁這機會見見她嗎?」小魏的口氣充滿了挑逗性。


「我……」老人果然承受不住這句話,多皺的面孔上現出明顯的愁苦,沉吟了大半晌才迸出一句話:「好,你們照吧!」


顧媽輕手輕腳的,徐徐的揭開蒙在屍體上的花棉被,露出一張白紙樣慘白的老婦的臉。尖尖的下頦,細巧的鼻樑和嘴唇,眼窩深深下陷,稀疏的頭髮很整齊的梳成小髻,腦下面罩了緞套的繡枕已呈灰褐色,一望而知是極骯髒破爛的陳年舊物。死人的神情倒還安詳,彷彿人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老鄭正舉起相機拍照,忽然聽到沈老先生道:「不……不……。這不是金桂……金桂那會是……是這個樣子?不……」他孩子般哀哀的哭著,不住的叫:「金桂,金桂,我來看你了。」


老鄭相已照完,不想再停留,輕輕碰了小魏一下,兩人就溜了出去。


蔣乾方在院子裡搬煤球,見他們出來便去打開大門,老鄭跟他擺手。小魏跟他說「再會」。他卻不聞下見的兀自呆笑。


走出居仁里十六號,兩人都像從一個巨重的壓迫下掙脫出來似的,長長的鬆了一口大氣。


胡同裡靜悄悄的,凝聚一股正午的死寂,太陽稍稍明亮了一些,但還是躲在雲層下,還是個不爽不快的朦朧天。


老鄭推著他的自行車,默默的走在小魏身邊。「喂!你說那個男的會是她的面首嗎?」他忽然說。


「面首?唉,顧媽不是說得很清楚,是她小時候的朋友。」


「我不是指姓沈的老頭,是指顧媽的弟弟。」


「更不像話了。你看到的,蔣乾方是個白癡。而且賽金花那麼大年紀了,那至於那麼不堪?」小魏有些不悅的。


「我是聽人說的,都說她養了個面首在家。」


「別信那些人胡謅。人哪,是很殘忍的動物。」


「怎麼了?你為賽金花不平?」


「有點不平,更多的是感慨。那次我來採訪,她最後說了一句話,她說:『眼望天國,身居地獄,這樣的苦苦掙扎便是人的一生。』我想這正是她一生的寫照。」


「她的一生確實不平凡,可是我就不懂,像她那麼風光過的人;你算算,嫁過狀元、做過公使夫人、庚子之役時跟八國聯軍大元帥瓦德西同出同進,後來又是紅透半邊天的名女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王孫公子成群成堆,她賺過多少錢!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我真猜不透。」


「滄海桑田,世事多變,你我猜不透的事多的是!我看咱們也別費神猜了,快回去發稿吧!」


小魏以微笑跟老鄭打了個招呼,把袍角子一撩便上了等在胡同口的人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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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古城蘇州被濃綠色的流水牢牢的環抱在懷裡,城裡河道縱橫,大大小小的橋就有三百幾十座,是出名的江南水鄉。

蘇州是個花城,茉莉花、玳玳花、白蘭花、女貞花,從初夏開到中秋,水涯山角,一片粉白黛綠,而花中最美、最為蘇州人所熟悉的,當然是桂花。每到金秋季節,一些名園大院裡的桂花樹,便翻雲滾浪的開遍了,香味溢到院外,使得在高牆下經過的文人雅士,情不自禁的會吟起詩來,什麼「雲中桂子落,花香雲天外」之類的佳詞美句。

蘇州也是個出才子的地方。從順治三年丙戌(一六四六)到同治戊戌(一八六八)兩百二十二年間,連同恩科在內,整個大清朝共出的九十八位狀元郎之中,只一個蘇州就佔了十六位。再加上古代的唐伯虎和文徵明之流,誰能不說聲地靈人傑?

蘇州不僅出才子。也出美女,自古以來,才子佳人間悱惻纏綿的故事說不盡,至今一代名花蘇小小墓上的合歡樹,每到春夏之交,仍張開鮮紅色茸茸如絲的花瓣,加入吐芳爭豔的行列。

時間正走到公元一八八七年,也就是在古老神祕的東方的最古老神秘的國家—中國的清光緒十三年。

陰曆年剛過,天還涼著,陽光靜靜的,淡淡的,彷彿不很愛管閒事似的,那麼慵慵懶懶的照著大地。

落光了樹葉的枝幹尚未冒出新芽,春天要開的花也還沒打苞,河水看著冷幽幽綠慘慘的,幾艘青瓦紅柱,亮晶晶的玻璃上描著金色花紋的畫舫,與它的錦繡華麗那麼不調和的,寂寞的傍岸靠著。

鑼鼓在吹打,嗚哩哇啦的。說是喜樂,聽著倒像五音不全的人在嚎哭。一群穿著絳紫色短襖,腰束黑帶,辮梢上打著紅繩髮結的年輕後生,扛著吉慶喜旗,舉著漆了朱砂色大字的狀元紗燈,跟著鼓樂隊慢慢前行。再後面是一頂簷上盪著絲繐子流蘇,下面圍著水波紋綾子的綠呢大轎。八個精壯的漢子好像練過兵操,擡著轎子的腳步同起同落。轎子之後還拖了長長的一串,無非是盛了珍寶玉器綢緞衣物的箱籠盒櫃。

一群胡亂興奮著的孩子吵吵笑笑的追著隊伍跑,看熱鬧的人從巷裡直排到街上,用好事的、帶點嘲諷的眼光,遠遠的觀望,連在河畔石階上搗衣的婦女,也專注的擡起了頭。

迎親的儀隊出了細細長長的思婆巷,轉到大街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了,鑼鼓點子蓋不住嘁嘁喳喳的議論。

「真格是狀元家氣派大,討小老婆還這樣招搖。」

「狀元家自然是不一樣。再說你也得看他討的是誰?蘇州花船上紅得透紫的姑娘,沒這個排場討得來嗎?一分錢一分貨哦!呵呵。」

「聽說她身價銀子好高,贖身三千兩,還要按月給生活費養活她娘家。」

「三千兩嗎?我聽說五千兩。」

「三千兩、五千兩、七千兩、八千兩。哼!多少兩我也不眼紅。那洪狀元是快五十的人了,嫁過去不過是守個老頭子做小,還不知道人家家裡容不容?有啥好?丟面子吧!」

「唉!說起來我心裡好難過。金花的祖母是我阿嫂的表妹,早幾年有些來往的。」說這話的是個頭髮全白的老婆婆,她悲傷的語調和懇切的口氣分外吸引人,有些看熱鬧的,居然連熱鬧也顧不得看,索性圍過來聽她講故事了。

「老奶奶,你怎麼說她叫金花?她不是名滿蘇州的花國狀元富彩雲嗎?」一個癟嘴的老頭兒眨巴著半瞎的老眼問。

老婆婆見她的話如此惹人注意,便越發的放悲了聲音:「老先生你有所不知。彩雲是她的榜名。在家裡都叫她小名金花。她是十月初九生的,正是蘇州滿山遍野桂花開,全城香噴噴的時候。為了取吉利,她爹爹趙八哥給她取名叫金桂。後來大家見她越長越標致,像朵花似的,就順口叫成了金花—─」

「趙八哥,不是給觀前街那幾家老字號挑水的那個癆病殼子嗎?」一個濃眉大眼粗聲粗氣的半老女人插嘴問。

「不錯,就是他。我見到金花的時候,趙家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她爹爹給人挑水過活,常連隔夜糧都沒有。金花總撿她娘的舊衣服穿,大襟上打飯碗大的補靪。那個小姑娘,就是一張臉子生得俏皮,嘴巴又會講,真討人喜歡。四、五年前她爹爹趙八哥病死,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才把她賣到班子裡去,從那時候起她就跟著養母姓富。」

「聽說她祖父是個不小的商人,開當鋪的麼?」又有人插嘴。

「做垮了嘛!唉!過去的事說不得了,她祖上還是做大官的呢!」老婆婆又重重的歎氣。

「做官人家淪落到這步田地?賣女兒?」

「說的是啊!自從金花進了班子,她祖母就不肯跟我阿嫂來往了,我也就再沒登過思婆巷趙家的門。想不到今天看到洪狀元家的綠呢大轎,擡著金花從我面前經過。」老婆婆說得動情,聲音有些暗啞,卻也聽不出是悲是喜。

喜慶的隊伍去遠了,敲打得並不起勁的鑼鼓聲仍隱隱傳來。講故事和說故事的人還貪戀的不肯散去,議論過了金花又開始議論洪狀元。

「別看懸橋巷洪府的宅院那麼大,其實洪狀元是貧寒出身,當年洪家逃長毛從徽州到蘇州,窮得鐺鐺鐺分文皆無。他第二次進京考試,連盤纏都沒有,還是徽州老家族人給湊了個數目。」說這話的可不是那個老婆婆了。是個身著長袍手持旱煙袋,商人模樣的老者。

「你從那兒把洪家的底細摸得這樣清楚?」有人懷疑的問。

「我家也是徽州逃來的,說起來我表姑家跟洪狀元的娘舅家還沾些親戚。呵呵,今天人家何等烜赫,這門親戚我們也不敢認了。不過那年他中了進士,回鄉掃墓,鄉親們奉送賀儀紋銀五百兩,壯他行色,是千真萬確的。」老者把旱煙袋塞在嘴上,巴搭巴搭的抽了幾口,又道:「這不是我胡言,這件事是徽州人都知道的。」

「打了五百兩銀子的秋風,就發家發到這個樣子?」

「沒的可說,誰讓人家祖上有德、風水好。」

「天好地好的風水,遇到色劫也就不保。洪狀元不是回來守母喪的麼?三年服期未滿就迎姨奶奶入門?」

「名士風流嘛!未來如何誰也猜不到,還是慢慢的等著瞧吧!」

你一言我一語,園繞著這個有趣的題目談不完了。

只有太陽還是那麼淡淡的,帶點勉強的、懶洋洋的瞅著大地,漠然得彷彿什麼樣的新鮮事也感動不了它。也難怪,古城蘇州,足足兩千四百年的歷史,才子佳人的韻事從來說不盡,它見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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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簾深深的垂著,裡面一片漆黑。

金花挺直著腰脊,像個官家貴婦般,凝重而嚴肅的端坐在黑暗裡。惡濁的空氣使她感到懊悶、窒息,還有些微微的暈眩。但她的心思沒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清醒過,她明白得很;這乘轎子不僅把她擡到洪狀元家,也把她擡離了舊有的一切,貧窮、屈辱,沒有保護,任人擺佈的日子整個過去了。雖說嫁給洪狀元也不過是做妾,照樣要小心謹慎,用察言觀色,奉承服從的態度去處世。名分上也照樣的存在著屈辱,然而,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歸宿?當她宣佈脫籍從良嫁給洪狀元時,姊妹們個個淚眼滂沱,沒有一個不羨慕她的好命,「苦海無邊,你已經上了岸啦!」她們說。

十六歲,青葱兒一般的年紀,如果是好人家的女孩兒,不正該是親娘心頭上的肉,親爹掌裡的明珠?生成她這樣命運的,就說不得了;十六歲的她已在煙花堆裡足足浸了三、四年,那日子豈是好過的?想起前塵往事,不由得她不有些辛酸。

被稱讚為具有貞靜嫻淑的美德的女孩兒,一懂事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學做針線,繡枕套鞋面了。她卻不然,家裡那幾間陰暗的老屋和狹窄的小天井,拴不住那顆活躍的心,她要往外跑,斜對面沈家的男孩天天在井邊上等著,「走,沈磊,到橋底捉魚去」,「到塘裡採蓮藕去」,「到路口上看熱鬧去」。她的主意多得很,沈磊像是她的兵,少言少語服從的跟在後面跑,兩隻大眼珠呆呆的望著她。

「我要爬到那頂上去。」有天她和沈磊在石庫門洞上玩耍,凝視著昂立在半空中,白得忒搶眼的雙塔的尖頂,悠悠的說。「太高了,我們爬不上去。」沈磊超乎常態的表示意見。「爬不上去?」她望著深不見底的窄巷,心神兒飛得好遠好遠。「跟我來,一定爬到頂。」她風一般的跑了,沈磊緊緊跟隨。他們沒有爬到塔尖,卻害得家裡人找了大半天。沈磊挨了他娘一頓好打,「不許再跟那個野丫頭瘋在一處,小心我告訴你老子揭你的皮。」沈磊的娘說。

沈磊還是瞪著呆呆的大眼等在井邊,「阿磊,回來,幫我理麻線。」他娘總會變著題目從石庫門上探出頭來叫。

「你心太活了。少往外跑,好好待在家裡吧!」祖母也說。「待在家裡可不要悶殺人!外面多熱鬧,為什麼不可以出去跑跑?」她不服氣的斜睨著眼光,下巴頦兒微微上仰。

不足六歲母親就給她裹腳了,她掙扎、嚎哭,把裹腳布揉成一團甩在牆角。「你想做個醜姑娘麼?你見過那家的太太小姐搧著兩隻大腳板?」母親柔聲的哄她。

她是不肯做醜姑娘的。趙家小妞的俊俏沒人不稱讚,好幾次她在巷子裡玩耍,經過的左鄰右舍都說:「這孩子生得真標致,長大了可怎得了!」她喜歡聽人讚美,絕不做醜姑娘被人取笑,於是順從的伸出那兩隻又白又嫩的,小肥魚一般的腳。

纏過腳的女孩兒再也走不遠,只好靜靜的坐在床緣上挑花繡朵。她纏過腳卻照樣活動,先是倚在門上望雙塔,望長巷,望附近富貴人家的太太小姐們進出。她們身穿美麗的衣服,頭戴名貴的首飾,坐著擦得嶄亮的暖轎,後面擁著一堆丫鬟老媽子,看上去好不神氣。「我會不會有天也像她們一樣的榮華富貴呢?」她會不自覺的作起夢來。

漸漸的,思婆巷裡的事物看厭了,她便試探著往外走,經過長長的石塊路,到巷外去觀望新事物。河裡的悠悠流水,遠處的脈脈青山,道邊上紅紅綠綠的花木,她都愛看。當她第一次逛蕩到觀前街時,那兒的繁華真讓她吃驚了。

她沒有畏懼或退縮,由這個店串到那個鋪,綾羅綢緞和珍珠翠玉看花了她的眼,松鶴樓瓦青色雕欄鑲朱紅色描金框子的門面,多麼的富麗堂皇!還有那一陣陣湧出的菜香,誘惑得她恨不得到樓上要一碗什麼嘗嘗。在黃天源糕餅店前她站了好一會,為那光潤滑膩的豬油年糕饞得直嚥口水。她用身上僅有的一個大錢,到采芝齋買了幾粒粽子糖,站在房簷下面一邊吃一邊看。

觀前街上的過往行人真是多,老的小的,坐轎的步行的,像浪濤般洶湧。有那坐著官轎的大人老爺經過,轎子已去遠,還掀起後面的小簾子回頭朝她張望,他們望她,她就望他們,直望得他們放下轎簾。那時她就有種促狹後的快意,如果不是因為在大街上,一定會出聲的笑。

「那有姑娘家隨便上街亂跑的?你不可以再去觀前街。」祖母說。「去看看熱鬧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爹爹不就在那街上挑水嗎?」「你爹爹在那裡挑水你就更不要去。」祖母說這話的時候,蒼老的面孔上浮現一層鬱鬱的陰雲。

祖母的話更增加了她的好奇,爹爹挑水是看不得的嗎?她倒偏要去看看,她終於看到了。

是年關前的一日,牛毛細雨綿綿的飄個漫天。觀前街比平時又熱鬧了許多,人潮像流水,店鋪門框上貼著大紅春聯,張著彩燈,糕餅糖果臘味滷菜的香味隨著寒風湧進她的鼻子。她像每次一樣,站在屋簷下靜靜的觀望欣賞,突然間,她的視線被一個身影吸引住了。

爹爹挑著兩桶水,正由街口蹣跚的慢慢走近。他枯乾的身體裹在一件肥大的舊棉襖裡,又細又長的頸子拚命往前探著,瘦得見稜見角的面孔,顏色灰白,汗滴像珠子般在額頭上發亮。他的步履好艱難,半天才邁上一步。那滿滿的兩大桶水顯然對他太重太重。

她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的定定望著,心痛得要碎了,「可憐的爹,你是這個樣子來養活我們的呀!」她噙著淚暗自喃喃。正在這時,一群穿著差官和侍衛衣服的人,挺胸昂首,簇擁著一臺亮堂堂的官轎從岔道上吆喝著出來。行人忙讓開路,一個個的往邊上閃。轎子和差官侍衛過去了,父親卻仆伏在地上,兩隻水桶倒在他的身邊。她嚇壞了,不顧一切的奔了過去,「爹爹,爹爹,我扶你起來。」她擁著父親濕透的身體哽咽。

父親嗆咳了好一陣,張大著眼睛看了她半晌,才帶點慍怒的冷冷的命令:「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回家去,快,回家去!」

父親死去幾年以後,在有次談天中,祖母才歎息著說:「你爹爹是個文弱的人,念過幾天書的,淪落到做挑水夫,他心裡苦得很啊,他恨不得讓人家不知道你是他的女兒,因為他想你嫁個好婆家。挑水夫的女兒那個像樣的人家會娶呢!唉!你爹爹那會想到……」

父親是在一陣猛烈的嘔血後去世的。他蓋著的棉被和枕頭被血浸成鮮紅色,蠟灰色的臉上沾著血漬,半張著嘴,露出幾顆雪白的門牙,眼睛直直的瞪著,那樣子好嚇人,好叫她心驚,她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父親的死。

父親死後家道更形不堪,母親給左鄰右舍縫補洗衣的進項不能使一家人免於飢寒,弟弟阿祥病得起不了床而無錢請醫生。她為這個家憂慮已極,常常靠在石庫門上望著雙塔尖尖高高的頂,和窄巷長得無盡的石塊路發愁。

井邊上傳來沈磊呆呆的、充滿了同情與關切的眼光,她回給感激的微笑,他們都在長大,很少膩在一處了。

生活的苦難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一家老少動彈不得,她開始不服氣,不甘心永遠囚在那幾間老屋裡過飢寒日子,當母親跟祖母爭吵哭啼的把她押到富媽媽班子的那天,她也沒有怯怕、抗拒,反以為從此可以創造新前途。

首先是隨著富媽媽姓了富,取了花名富彩雲,接著學唱曲兒,學彈琵琶,喝酒,吟詩填詞,塗脂抹粉,沒笑裝笑,見人就奉承,三句話裡總有一句是假。做錯一件事或說錯一句話,富媽媽就把臉上的橫肉一板,打罵齊來。

第一次回家探親時已在班子裡過了三個月。短短的別離,她對思婆巷的想念達於頂點,以前總嫌那窄街太僻陋,房屋太破舊,離開了才知道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兒更親。她想念祖母、母親和弟弟,想念自小一塊玩的幾個朋友,想念左鄰右舍的深情厚誼。但是,她失望了,僅僅三個月的時間,世界整個變了,鄰居們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她,那裡面有譏誚、有輕蔑,也許還有幾分憐憫。長舌婦們聚在門洞裡嘰嘰咕咕,加油加醋的交換消息,好朋友們一個也不上門,遠遠的躲著她,好像她身上有毒,巷子裡的輕薄男人嘻皮笑臉的打趣:「還是清倌吧?我來給你開苞可好?」孩子們跟在背後叫:「看婊子,看婊子!」

到這時她才看清了,原來她的職業是如此的可恥、輕賤,見不得人,也才明白了,何以她祖母和母親都躲著不出大門,何以她回家一天她們就足足哀聲悲歎了一天,何以沈磊那對遠遠送過來的呆呆的眼神,盛著那麼多的絕望。

年紀一天天的增長,富彩雲的豔名漸漸傳開,成了蘇州河舫上最紅的姑娘。穿有流行式樣的貴重衣服,戴有金珠首飾,出門有鑲著玻璃窗的小轎子,後面跟著大姊兒老媽子攙扶伺候。家裡的日子也好過多了,祖母的痛風病、弟弟的氣喘病,都有錢請醫生診治,母親也不需要再給人洗衣服做針線,她深愛的幾個人足以吃飽穿暖。

在富彩雲的名字一天響似一天的當兒,十七歲的沈磊隻身遠離故鄉投奔軍旅。她的心像刀割般的痛了些時,反能更無牽掛的承受命運。屈辱與苦難自然是說不盡道不完。一次到船上出局,跟一堆老爺們一塊喝酒唱曲兒,一位吳大人喝醉,當眾把她抱在懷裡,伸手往她襖子裡亂摸,被她一把推倒在楊妃榻上而惱羞成怒,就借著酒氣撒起酒瘋,又吵又叫的砸了好多器皿,還說要「睡」她。當夜就要點大蠟燭。富媽媽給陪了小心說了軟話,才算把事情穩住。

那次富媽媽拿著柳條藤,結結實實的把她一頓好打:「明明是娼婦的根,倒裝出三貞九烈的嘴臉,你當你是做什麼來啦?老爺們摸摸你逗逗你是瞧得起你。你要當小姐為什麼到這裡來?你娘賣你就是叫你給男人玩陪男人睡的。」

富媽媽說的一點不錯,做她們這一行的女孩兒,都是菩薩不保佑,天地不容納,父母推出門,任人糟蹋的苦命人。

剛滿十四歲那年,富媽媽開始向肯出大價錢的客人推銷她的初夜權,結果選中了一個長駐邊防的朱姓帶統。朱帶統四十出頭人高馬大,滿臉落腮鬍子,開口說話唾沬星子亂蹦,腦袋大得賽過祭拜時供桌上的豬頭。她不單厭惡他,更怕他,最怕他的一雙手;他的胡蘿蔔般粗細的手指在她胸脯上又揉又揑,痛得她直咬牙,心裡連連咒他速死。但是富媽媽看他是活財神,「別人買個姑娘做小不過幾百兩銀子,他點個大蠟燭就給一千五百,真箇是大手筆。」富媽媽說這話的時候眉開眼笑。

她被富媽媽和老媽子大姊們簇擁著,進了門框上紮著紅色彩綢的房間。「孩子啊!從今夜起你就是大人了,要小心伺候哦!帶統老爺春宵盡歡啊!」富媽媽囑咐過她,給朱帶統請了個安,才喜孜孜的帶著眾人關上門離去。

妝鏡前的大紅蠟燭起勁的燒著,大滴的蠟淚順著燭身流在雪亮的白銀燭臺上,閃耀的火舌映得半邊屋子陷在晦澀的紅色光影裡。柔暖的喜氣後面藏著令她戰慄的陰森。

突然,羅帳背後閃出一個全裸的男人,他的軀體是那麼粗獷可怖,圓凸的肚皮,笨大的四肢,被慾火曲扭得更醜陋的五官。她驚駭已極,本能的往後退縮,但終逃不脫那可怕的魔影,被捕獲了。

那是她生命中最恐怖的一夜,像經過最兇殘的野獸的啃噬,心和身體都被傷害得涔涔浸血。

從那以後她便開了戒,雖說是河舫上的紅姑娘,客人要留宿並不容易,但以身體供給男人享樂是她的職業,何況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凡事要聽富媽媽的安排,富媽媽只認錢不認人,對她沒有絲毫的憐惜,每次陪宿給她的痛苦和恐懼她視而不見,總叫她「小心伺候」。

「天殺這些殘忍的淫棍,看我那天挖個坑把你們全體活埋。」好幾次在忍無可忍的被蹂躪的惡境裡,她狠狠的聊以自慰的這麼想。漸漸的經歷得多了,雖在其中感不到快樂,痛苦卻也不再那麼尖銳,她會帶著報復性的利用適當情勢去迷惑凌辱她的人,翻著花樣榨取他們的銀錢和名貴餽贈。

裝飾得富麗堂皇的花船,和船上陪客的姑娘,是大運河上的奇景。當季節進入初夏的六月,滿城飄著柳絮、藕花的清香味飄浮在空氣裡的時候,苦讀經年的老爺們都考過試,出了場,開始尋歡作樂。他們是花船上的常客,談詩文、聽曲兒、鬧花酒,跟姑娘們談情說愛逢場作戲。夏天的月光格外清亮,灑在河水上一片閃燦燦的銀輝,那些燈火輝煌華麗耀目,譁笑聲震動著水波中的花船,便那麼驅著月光,從閶門到虎邱,再從虎邱回閶門,來來回回的在河上盪漾。

河上的繁華跟河上的月光一樣不實在,是飄浮在表層上的,在多彩的浮面下,是姑娘們的眼淚,老去的年華,和說不盡的辛酸故事;像跟養母爭得死去活來,硬要嫁給劉四公子做小,受不了他家老太爺糾纏脅迫,吞金自盡的碧霞,跟張老爺做偏房,受大婦妒恨折磨,被用燒鴉片煙的簪子扎得一身是傷的秋鴻,和被買去轉了三道手,流落在印度的淫窟裡受罪,投恆河身死的秀燕。都是眼前事,叫她們這些姊妹怎不心驚膽戰?

最直接的例子是桃桃大姊。桃桃比她年長十五、六歲,她初入班子時,桃桃大姊已經是在風塵裡打了不知多少滾的老姑娘了。每次她挨富媽媽的打罵,桃桃大姊都會偷偷的把她摟在懷裡,給擦眼淚,細聲細語的安慰:「妹妹,在這種地方,再小的年紀也要當大人用,不能鬧孩子脾氣,客人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桃桃大姊教了她許多做的道理。後來她變得圓通能忍、善察言觀色,不再跟富媽媽硬碰硬的頂嘴,都跟桃桃大姊的教導有關。

然而像桃桃大姊那麼好的心腸,又精通人情世故的人,命卻也是黃連般苦。桃桃大姊曾遇到過一個知心人,談婚論嫁,鴇母百般刁難,桃桃大姊把多年來存下的一點賣皮肉的積蓄,拿出來做贖身費,才得脫籍做正經人家去。桃桃大姊倒是謹謹慎慎的做人家,無奈那家的正太太還是不容,經常為爭風吃醋的事吵鬧不休。最後那個男人為了耳根清靜,趁著有求於一個在邊區做驢馬生意的商人的時候,就把桃桃大姊當禮物送了那個商人。也許抽打慣驢馬的人手閒不住,便也每隔個三日五日的用皮鞭抽打桃桃大姊一頓。桃桃大姊過了一年那樣的日子,實在受不住,才在那商人離家做生意的當兒,背著小包袱逃回家鄉來。「吃上我們這行飯就是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想做正經人家沒那好命。我還是死心塌地的賣我的皮肉吧!賣一天是一天,到沒有人買那天跳大運河也不嫌晚。」每提起這段往事,桃桃大姊總這麼說。

「老爺們都喜歡找姑娘玩,那裡會沒人買?」她覺得好笑。

「妹妹,你還是小孩子,不懂什麼叫人老珠黃,像我,」桃桃大姊指指她自己。「三十已出頭,就快沒人買了。」

她仍將信將疑。直到有次桃桃大姊帶她去看兩個「沒人買了」的老妓女,一個孤單單的病得躺在床上等死,嘴裡嚕囌著死後沒錢買棺材怎麼辦?另一個在尼姑庵裡吃齋念佛,「上輩子沒做好事,今生吃上這口飯。唉!修修來生吧!」那個花白頭髮的女人說。這時她到底懂得了,原來幹這種營生也會有賣不出去的一天。

上轎前桃桃大姊特地趕來送行,拉著她的手含淚說道:「好妹妹,你人強,命又好,做夫人去了。我們姊妹從此天堂地獄怕難再見面。我看洪老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願你跟著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小心做人,大富大貴,多子多孫……」

桃桃大姊叮囑又叮囑。吉祥話說了一籮筐,彷彿就怕她到了洪家耍脾氣鬧性子。其實她那裡會呢?河上的賣笑生涯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她已把事情看透,能早早找到一個好歸宿,嫁給洪老爺那樣的人,正是她的造化,是心甘情願的,她怎麼會不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做人家呢?

頭一眼看到洪老爺,就感覺出他與她所接待過的客人完全不同。他身材修長,面孔有些蒼白,挺直的鼻樑,微微上斜的長眼睛,眼睛裡沒有一般狎客淫邪的神色,卻有一種清澈如水,深不見底,溫柔多情得與他年齡不相合的光芒。「這位老爺要是倒退二十年,可不知道要怎樣的風流俊雅!」她初識洪老爺時曾這麼想。

洪老爺的心性正如他的外表,是個有情有義的正經人。

「你這孩子,看著好聰明,怎麼小小年紀就吃上這口飯?」洪老爺第一次隨朋友到花船上,一點也不像別的客人那樣的說色情話或動手動腳,他坐得斯斯文文的跟她聊天,笑容裡含著憐惜,聲音裡有真誠的關懷。她被深深的感動了,幾年的風塵生活,她已閱歷過不少男人,但從來沒遇到過像洪老爺這樣的男人。

「老爺,還不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了嗎?這是命啊!」她也沒有像對別的客人那樣說假話,一五一十,老老實實的把自己的身世說了。洪老爺聽得連連歎息,握著她的手道:「真是個可憐的孩子。看妳生得玉潔冰清的,多少大戶人家的女兒也比不上,敢情是造化弄人哦!」

洪老爺那時還戴著重孝。據說他從來不嫖不逛,這次到船上,是拗不過朋友們的慫恿,隨便來坐坐的。但打從那天起,洪老爺就成了花船上的常客,有他在身邊她覺得很安全,好像天塌了也有人給撐著。由於怨與恨,她的脾氣隨著走紅的程度在長,常常和富媽媽針鋒相對的反抗,因此洪老爺要為她贖身,富媽媽樂得作順水人情,一口答應。

洪老爺託人雇的兩個媒婆子來說合時,她祖母和母親先還挑洪老爺年紀大,過去又是做第三房的小,有點不情願,惹得她忍不住說了她們一頓:「你們在想些什麼?像我們這種人,難道還想明媒正娶的嫁給少年郎做結髮夫妻?不要作夢吧!洪老爺歲數是大了些,可是人家論人品有人品,論學問是個狀元,論地位是朝廷大官。最重要的,他是真心真意的疼我,又能把我帶離蘇州城。我對船上的生活已經厭了,想到外面去見識見識,洪老爺打算四月間進京……」就這樣,她就坐上了這頂轎子。

金花坐在黑暗中思前想後,轎子走走停停顛顛簸簸,原來從思婆巷到懸橋巷那點算不得遠的路程,變得漫長,長得像似永遠到不了頭。為什麼呢?是轎子走得太慢?還是她的心盼望得太熱、太切?雖說沒資格做真正的新娘,她的心情可也七上八下,跟黃花姑娘出嫁差不多,對未來的新家存著幾分疑慮、幾分不安,而更多的是興奮與期待。她已經憑著幻想,描繪了無數遍那個即將投入的新環境;榮華富貴柔情蜜愛自不必說,最可貴的是從此有了依靠,有了安安穩穩的,屬於自己的家,那該是多麼美好、幸福的日子……

金花忽然覺得轎子停住了,外面響起一陣劈劈拍拍的爆竹聲和嘈雜的人聲。她連忙打住了思想,抿了抿頭髮,理一理衣服,斂目正容,準備下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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