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漠漠,晨風朗朗,西出陽關更往西行。邊界境外,天山之北,一幢直立火柴盒般的旅店兀自座落,經年塵霜,小樓門面已顯陳舊,漆飾脫落得直見灰泥敷建的四壁,高掛旗幡迎風招展,旗上那褪了色的店名也隨著在曠野藍天之間乍隱乍現。
店主坎吉一如既往地自裏間走出,連著幾個呵欠一面邁步前去,呀的一聲,拉開店門,打起精神預備這一日的辛勤勞碌;方轉身,卻見廳邊坐著一名昨晚前來投宿的客人,正自埋首於桌上攤展的錯疊紙卷,估計已在此坐了些時候。坎吉有些驚訝,忙上前招呼道:「先生真早,趕在小店開門前就起床用功啦!」
那位客人聞聲抬頭,笑道:「早晨安靜,頭腦清醒,特別適合讀書。」面貌斯文,談吐儒雅,舉手投足果然像個學人。坎吉道:「先生外地來的吧,要不要來些早點,嚐嚐小店祖傳的維族佳餚?」那客人道:「也好。我是陝西來的學者,邊疆民族文化暨文字語言研究專員,對各民族的食衣住行都饒富興趣。要不這就勞煩你推薦些祖傳飲食吧。」
坎吉心想:「好長的頭銜,學究說話就是拗口。」陪笑道:「來份薄皮包子如何?皮薄透餡,羊肉鮮嫩爽口,保證一吃便饞上呢。」那學者允道:「好,就來一份吧。」坎吉立即回頭對著廚房叫道:「一份皮提曼塔唷──」
少頃,一盤白煙蒸騰的包子自廚房窗檯遞出,裏頭廚子高聲報道:「伊普拉因艾力克斯拉姆包子好了唷──」坎吉接著,端到邊桌給那學者,道:「先生慢用。」那學者手裏仍握著筆,似不欲放下,對坎吉問道:「老闆,方才聽你和廚子點菜,用的是族語嗎?」坎吉道:「是。」那學者喜道:「能否請你多說幾句。」坎吉赧然笑道:「說來慚愧,我自幼隨家舉遷,自家語言學得零零碎碎,後來回到這邊隅開著小店,往來招呼的也大多是外地客人,族語更是日久生疏了。」頓了頓,指著桌上餐點道:「不過這祖傳佳餚卻是道道地地的,如假包換。」那學者道:「還請你跟我說說這包子奧妙之處。」坎吉道:「要不先生一面吃,我一面說吧,免得包子涼了。」那學者仍不擲管就食,只道:「不忙。」
坎吉道:「這薄皮包子是我們維吾爾人久傳的飲食,維語叫做『皮提曼塔』。從前有個名叫『伊普拉因.艾力克斯拉姆』的名庖,據說他做的皮提曼塔冠絕西域、遠近馳名,愈來愈多人以他名字做為這包子的特稱,廚子上菜時也跟著這麼報,久了就成習俗流傳下來了。」那學者問:「西北的皮提曼塔,和東北的餡肉包子有何不同?」廳上陸續幾名客人下樓點餐,坎吉招呼妥當,又來回那學者:「差異可大。先說這餡料吧,我們維吾爾人不吃豬肉,所以包子內餡都是選用上好羊肉切丁調製……」接著將如何製餡擀皮、或蒸或烤等料理手法一一說了,每說一句,那學者記一句,紙筆不曾離手,卻教那盤熱騰騰的包子全然成了桌隅擺飾。
坎吉又催道:「先生,包子可得趁熱吃呀。」那學者未及答話,忽地一隻手從後面竄出,一把扒了兩個包子去,同時一個巨雷般聲音呼道:「黃書蟲,起得可早,一大清早就為了你那臭研究在這裏糟蹋美食!」那學者和坎吉回過頭去,只見一胖漢正把包子胡亂往嘴裏塞,此人生得虎背熊腰、方頭大耳,行止卻癡憨輕躁,半點也不沉重。
那學者不疾不徐地應答道:「嗯,早晨安靜……」那胖漢大喝一聲,打插道:「是是是,早晨安靜,頭腦清醒,正適合讀書。中午炎熱,昏昏欲睡,也適合讀書。晚上忘記開燈,伸手不見五指,更加適合讀書。活著張開眼睛讀書,死了閉著眼睛讀書,半死不活,睜隻眼閉隻眼,還是讀書!」他聲若洪鐘,喊得店裏窗戶都似微微震動,廳裏零散幾桌店客各自聚頭訕笑。
那學者微紅了臉,窘然道:「你別嚷嚷。」對坎吉道:「真對不起,我這朋友天生嗓門大,擾了你店裏客人。」坎吉笑道:「不打緊。」又問:「這位和你同行的先生也是來自陜西的學者嗎?」那學者道:「他不是。他……」話未完,那胖漢忽地朝桌面重重一拍掌,罵道:「黃書蟲,你想背約出賣我嗎?別忘了你答應我什麼來,我才勉強讓你跟著。你這回又要道破我的來歷,好教整個旅店都知道我是新疆人,和你素不相識,是你歪打正著瞧見我的寶盒,一路死纏爛打從陜西跟著我回到新疆來的嗎?」那學者道:「明明一路上都是你自己說漏的。」那胖漢慍道:「別耍賴,拿出證據來!」
廳上客人皆不住竊笑,私語道:「哪裏來的二愣,這般顛三倒四地!」忌他雄壯,不敢公然挑釁。那胖漢倒似渾然未察,只一心和那學者纏夾,一面說話,一面伸手往脅邊摸探去,卻摸了個空,一聲驚叫,撲身上來抓住那學者的手腕,怒道:「你盜我寶盒?」
那學者在他耳畔低聲說道:「你非得這麼大聲吵鬧,怕全世界還有人不知曉你有個寶盒嗎?」那胖漢咬牙切齒,道:「我怕啥,都給你偷去了不是!」雖仍逞意,卻已收斂行止、壓低音量。
那學者道:「那木匣你日夜摟著,我連摸也摸不著,如何偷盜?況且我若想偷你匣子,何必一路隨你到此?要真偷了,還留在這裏和你牽扯不清嗎?」胖漢想想這話倒也不假,鬆了手,瞪著眼道:「不是你,那寶盒哪去了?」
正話間,坎吉自去了趟櫃檯,由檯後取了一個灰色布包回來,問道:「先生掉的可是這個?」那胖漢一把搶過,拆了結檢視──灰布巾裏裸出一只木匣,形如八卦,正中央鐫刻著一幢回族禮拜用的高房子圖徽,樓子四個端角皆有突出高聳的圓柱,四根高柱如屏障般地圍著建築物,屋頂上停著一隻展翅大鳥,其頭頸彎曲若鐮刀,喙猶鎗頭、目似鐵環,足細長而爪尖利,神態旖旎,勢如貫虹。
那胖漢放任木匣擱在桌上,逼問道:「你為什麼偷我寶盒?」坎吉陪笑道:「先生誤會了,昨晚你一進店便匆匆忙忙直問我要房間,拿了鑰匙搖搖晃晃上樓。店裏打烊後我收拾整理,才在櫃檯旁撿到這布包,猜想是店裏客人掉的,便先收起,待原主來要時奉還,先時也不知裏頭裝的是只匣子,剛才聽你說掉了東西才取來問問,現在能物歸原主最好。」那胖漢粗聲粗氣地嚷道:「胡說八道,我們回族人從不飲酒。」坎吉道:「我……沒說你飲酒。」那胖漢道:「不飲酒,怎麼喝醉?」坎吉道:「我也沒說你喝醉。」那胖漢道:「不喝醉,怎麼走路搖晃?」
那學者恐他又要造次,忙起身拉住,勸說道:「匣子找回來已是萬幸,你快收好,免得又掉了。」那胖漢目視坎吉道:「怕早讓他偷看光了。」坎吉指著匣上銅鎖道:「別說我沒拆過你的布包了,就算拆了,匣子鎖著,我沒鑰匙怎開得了。」那學者悄聲說道:「你與其在這疑神疑鬼,還不如快找個隱密處檢查檢查,看看匣盒裏是否完好如初。」
那胖漢聽了甚覺有理,這才趕緊將布巾紮好,抱著木匣自往無人處查看去了。
待他去遠,那學者方歉然地對坎吉賠禮道:「真對不起,給你添了這許多麻煩。」坎吉苦笑道:「沒事的。」那學者動手收拾桌上文卷,一面說道:「我們一會就走,再麻煩你替我張羅些維族點心,讓我打包帶走,這一路上迢迢沙漠,不知幾時才遇得到下一家餐館呢。」說著自錢袋掏出幾張大鈔塞給坎吉,坎吉這才開了顏,向廚房吩咐去,又問:「先生上哪去呢?」那學者道:「我們要到磐石鎮的若而村。」坎吉道:「往磐石鎮的路我熟,先生需要指路嗎?」那學者道:「如此甚好。」
兩人於是同出了店門,坎吉指著不遠處的一條大路道:「等會你沿著東邊這條大路走,大約還要五、六小時車程,才能到得磐石鎮。」那學者拿出地圖,坎吉將沿途方向、標誌詳說了一遍,叮囑容易出錯的地段,又拿紅筆在地圖上劃出該走的路線,那學者專注銘記,稱謝再三。
不久那胖漢回來,兩人一同辭了這邊隅旅店,準備上路。那學者坐在駕駛座上,正自發動車子,那胖漢道:「你怎不問我該走哪條路?」那學者便將方才坎吉的指點說了。那胖漢道:「你別信他,走西邊這條小路,用不到四個小時直接通往磐石鎮。」那學者遲疑,那胖漢好生不悅地催道:「快開車呀,發什麼愣?」
那學者攤開地圖,道:「你說西邊這條路怎麼個走法?」那胖漢扯過地圖,一甩手扔到後座,說道:「回到新疆,我就是地圖,你只管聽我的,還怕出錯嗎?」那學者道:「可是旅店老闆說……」那胖漢打插道:「他新疆人還是我新疆人?」自覺語誤,修正道:「好吧,到底誰才是磐石鎮若而村的地頭蛇?」
那學者無奈,只得依言將車開上西邊那條小路。那胖漢一下子鬆懈下來,伸伸懶腰,道:「好啦,你總算沒有誤入歧途,這下我可以安心補眠了。」那學者道:「你不能睡呀,你得醒著給我指路。」那胖漢道:「指什麼路,往前直開便是了,到了再叫醒我。」
車窗風景閃逝,鄉間小店一晌便淹沒在不見人跡的荒沙大漠。那學者嘆道:「你不會是因為人家收了你的匣子,賭氣偏不讓我按他說的路走吧。」那胖漢哼了聲,說道:「開什麼玩笑,我是這等胸襟狹隘的人嗎?你可別忘了我名字叫作『納忠言』,管他親人仇家,只要他說的懇切,我豈有不採納之理。」說著更把雙臂緊緊抱住布包裏的木匣子。那學者笑道:「名字不是向來惦什麼、取什麼。命中少金就叫金鑫鑫,少水就名作長江黃河,久旱逢雨便築『喜雨亭』,黃鶴一去不復返了還叫『黃鶴樓』。」
那胖漢拍手大笑道:「有道理,怪不得你叫黃少,四十不過就這般老氣橫秋的!」那學者道:「是『黃紹』。我說和袁紹異姓同名,你推託不知此人是誰,我又舉『紹興』、『介紹』為字例,這麼簡單的字一路上都幾天了還鬧不清楚。我實不知該怎樣才能……」尚未說完,先聞身側鼾聲大噪,沒奈何,只能收了話專注開車。單道孤途切開萬里大漠,車疾馳如飛,宛若一隻地表上全速爬行的甲殼蟲類,兩側黃沙在旭日照耀下似千萬條金蛇遊動,野駱駝遍處徐行。西疆壯景,自成一格。
*
樓禾鎮豐源村。一家原木傢俱行前。
一名少年正忙進忙出,指導員工們將新進一批貨源搬運至店後倉庫囤放。少年年僅十七歲上下,生得濃眉大眼、輪廓分明,身著淡青色單衣,白布大檔寬褲,頭戴一頂無檐白帽,俐落而清爽。年輕臉龐上幾分稚嫩未脫,指揮調度卻似個有條不紊的幹練領袖。
傢俱行裏一對中年夫婦走出,協同店員將一只碗櫥搬到自家車上後,偕步朝那少年走來,喚道:「穆克!」那少年回過頭,招呼道:「張老闆、老闆娘,來拿上星期訂購的碗櫥吧。」張老闆笑道:「年輕人好記性,村長真把這店託對人了。」穆克回禮稱謝。老闆娘將手中兩個小竹簍遞上,說道:「這兩簍胡麻,一簍你帶回家和姊姊吃,一簍請哈丹帶回去與村長、村長夫人品嚐。」
穆克接過竹簍,謝道:「每回都勞你們送好吃的來,真不好意思。」那張老闆夫婦在村裏經營食鋪,時不時來此送糕送餅。張老闆道:「是我們的榮幸。我們豐源村要不是蒙村長先祖奈費勒築壩引水,改善生活,恐怕還是個貧困落後的窮鄉僻壤,哪得今日欣欣向榮。作人不能忘本,豐源村村民誰不是搶著想為奈費勒的家族效勞呢。」
正說間,另一邊貨車已經清空,只剩下一張榆木桌子。員工李乾自後車廂探出身來,叫道:「穆克!」穆克引頸遙問:「李叔何事?」李乾喊道:「這桌子放哪?」
穆克對張老闆夫婦道謝一回,說了聲「失陪」,快步來到貨車旁,說道:「不是說了新到的餐桌都放西首倉庫?」李乾道:「西首倉庫剛滿了。」穆克伸頸向車箱裏望了望,吩咐道:「那麼搬到展廳後邊吧,早上正好有客人預訂了這貨款。」
李乾應聲縮回身子,與另個同事一人一邊將桌子緩緩抬了出來,穆克在旁叮囑著:「小心些。」待貨完全卸出,發現其上包裝的塑膠封套開了個大洞,穆克責問道:「這封套何時開的缺口?榆木最不耐潮,包裝時怎不仔細檢查。」那送貨的道:「放心吧,從年初到現在還沒下過一滴雨,你想木材受潮,嘿嘿!先祈求天降甘霖吧!」漫不經心地將交貨單遞給穆克。穆克厭惡他打哈哈的嘴臉,扁扁嘴迅速簽了單子打發離開。
穆克鎖了倉庫庫門,正要折回店裏,一個年約六、七歲的孩童自斜側跑來,手裏提著一捆木頭,說道:「穆克哥哥,爺爺託我把這紫檀拿給哈丹哥哥,你替我交給他好不好?」這男孩是木匠常師傅的孫子,時常代他爺爺跑腿。穆克彎身摸了摸男孩的頭,接過木材,笑道:「代我們向你爺爺說謝謝,也辛苦你特地跑一趟。」從其中一個竹簍裏拿了一個胡麻出來,男孩卻不肯接,仰著臉認真地說:「爺爺說作人不可忘本,能把這些木頭送給奈費勒的後人,是我們的榮幸。」說完轉身循原路跑回去了。
穆克回到店裏,交代李乾把方才那張榆木桌子拆封徹底檢查過,若無缺損才可重新包裝出售,一手提著竹簍,一手拎著紫檀木,逕自迴向展廳內側。
他繞進櫃檯,檯後有個權充辦公室用的小隔間,其門開敞,房內燈光明亮,一個穿著白襯衫、黛青坎肩的男子正面向裏,坐在桌前專注雕刻手中木塊。穆克由背後叫喚道:「哈丹大哥。」男子回過頭,一雙劍眉朗目、黝黑膚色,衣飾合身整潔,氣質雅健明快。他擱下雕刀,起身笑迎道:「穆克。」
這傢俱行的主人正是豐源村村長哈正卜,哈丹為其獨子,村長忙於公務,把店內之事全數托給了兒子,哈丹對於木材的興趣卻遠高於販售傢俱成品,不時忙裏偷閒,揀著木頭敲敲打打,又把由父親那兒接來的擔子轉托穆克,平時只負責看店,其餘繁雜店務流程皆由穆克一手打理。所幸穆克雖年輕,但聰慧明理,又得人心,店裏老幼無一不服。
穆克上前說道:「又放著店不顧,躲在這兒自得其樂啦,大藝術家。」哈丹笑道:「我坐得離櫃檯近,敞著門,有人過來相詢便即時回應,哪裏是放著店不顧了?何況有你這機靈能幹的助手,幾時輪得到我操心來了。」
穆克把竹簍和木材交上,略述緣由,笑道:「你倒悠閒,這會給你送來更多材料,供你繼續陶然自樂了。」又問:「雕了什麼?快拿來我瞧瞧。」歪了脖子要看桌上木雕,哈丹卻忙用身子擋住,說道:「雕得不好。」穆克指著窗檯上幾只擺飾道:「你我兄弟客套什麼,再說你從前作品都大大方方擺在那,怎這回神神秘秘的。」說著又探頭過去,哈丹移身遮擋,忙道:「還未雕成,看不得。」
兩人左閃右攔,哈丹愈是阻止,穆克愈發心疑,嘴上卻道:「不看便是。」哈丹這才鬆了防備,隨口問道:「店裏今天都還好嗎?」穆克道:「嗯,今天……」接著說了幾件店務,不一會岔開話題,問道:「哈丹大哥,等會店裏打烊,你要不要和我回家去?」哈丹道:「我和你回家做什麼?」穆克道:「去看看我姊姊呀,你們倆幾日不見了……」哈丹打插道:「正說著公事呢。」穆克道:「這麼說來,你一點也不想見我姊姊,而且覺得這些繁雜瑣事都比她重要囉?」哈丹一時答應不出,支吾道:「是……呃,不是……」穆克視線忽而越過他肩頭,叫道:「咦,姊姊,妳怎麼來了?」哈丹略吃一驚,下意識喚道:「小羽,妳別誤會……」一回頭,才覺到自己本來面對著門和穆克說話,背後是牆垣緊合,哪得有人進出。
穆克一閃身又繞到哈丹眼前,兩人錯了位,再度成面對面局勢。哈丹明白了是穆克用計鬧他,且寬了心,佯惱斥道:「離了工作就這般搗蛋頑皮!」穆克道:「誰叫你先有事瞞我。」說著拿出前晌一跨一轉間自桌上順手抓來的木雕,笑道:「哈丹大哥,你想我姊姊想得緊吧。」
哈丹見藏不住,索性坦言道:「嗯,前幾天我從馬師傅那兒得來這塊刨切餘下的楠木,知道這是種不腐不蛀的高等木材,又見其色澤紋理秀歛精緻,忽然得了靈感。」那楠木上半已雕成一朵百合花,花上有細孔能穿成胸墬,下半則約見一個尚未雕成的山谷,細膩流暢的線條襯著楠木溫潤淡雅的質地,散著隱隱幽香。哈丹道:「這會你全知曉了,可別先對小羽說了,待我雕成,再選個時機,送給她做個驚喜。」穆克高聲說道:「大哥放心。」
哈丹關切問道:「小羽這幾天可好?」穆克道:「你什麼心思,她便什麼心思呀。」哈丹霎然惆悵道:「穆克,你看小羽會不會為我老是不務正業失望?」穆克道:「怎麼會,我們三人自小一塊長大,你和姊姊更是心連著心,你的好處她比誰都識得。」哈丹若有所思。穆克又道:「你的先祖可是奈費勒,眾人景仰的築壩英雄,造福百姓、青史留名。不僅他的紀念石像成了咱們豐源村地標,而且子孫世世為村長,備受敬仰崇拜,你也該光榮自信才是。」哈丹低吟道:「可我不想作村長,也不會建水壩,我只愛雕木頭。」
穆克揚著那雕了半邊的楠木,悃誠說道:「雕木頭也得有你這般才華稟賦,不是人人做得來的。你瞧,姊姊要是見了這漂亮的山谷百合,該有多歡喜……」話尾卻面色遽變,愈說愈悄,哈丹忙問:「怎麼了?」穆克慌慌張張把那木雕往背後一藏,道:「姊姊來了。」哈丹笑道:「你又來欺我。」穆克道:「這回真的,不信你回頭看。」方才兩人換了位,哈丹此時正背對著門,直直站著,笑道:「我偏不上當。」伸手要取穆克手裏的木雕,穆克死命藏住,皺著臉頻頻目示哈丹,卻教刻意略過。
正懸宕間,便聞一熟悉女聲說道:「你倆鬼鬼祟祟做什麼?」哈丹猛地轉身,只見一名身穿水藍繡花大襟的女子,正嬝嬝婷婷走來,雪白喬其紗蓋頭罩著頂上雲鬟直瀉於肩,黛眉朱唇、面如霽月,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穆歆羽。一時之間不及應對,挪身和穆克一同手忙腳亂地掩住木雕,一面急聲喚道:「小羽。」
穆歆羽偏著頭,眨著一雙靈秀大眼疑道:「你們藏著什麼?」二人乾笑乾咳不止,穆克側身用單衣將木雕蓋在懷裏,瞅著穆歆羽手上的提袋揚聲呼道:「哈丹大哥,你看姊姊又帶什麼好吃的給我們了!」
穆歆羽目光移下,探手自袋裏取出一頂白線針織小圓帽,走向哈丹,笑道:「我這幾天給你鈎了頂帽子,你試試合不合適。」哈丹依言摘下頭上的圓帽,將新的換上,對著窗戶玻璃照看,一面說道:「合適極了,小羽,謝謝妳。」穆歆羽提手替他整理帽緣擦亂的頭髮,柔聲說道:「你早該換頂帽子,舊的線頭都脫了。」
此時店外傳來一陣嘈雜,穆克乘勢說道:「唉唉,你們兩個繼續蜜裏調油,我看看外頭發生什麼事去。」言迄,以目示哈丹,哈丹會意點頭,穆克即揣著衣中木雕先行離開,經過櫃檯將東西自單衣裏取出,仔細擱在抽屜裏側,方邁步往店門外察看去了。
紅日西斜,霞光映著村間阡陌,一輛中古小車停在路邊,窗門四閉,悶著一個震天價響的聲音:「黃書蟲,你連沿著單道開車也迷路,這會到了哪裏了?該不會出界闖入哈薩克斯坦了吧!」車內坐的正是黃紹與納忠言。
黃紹道:「你也太誇張,國境是可以隨隨便便讓人進出的嗎?」納忠言道:「不是跟你說順那條路走,不出四個鐘頭就到磐石鎮嗎?你足足開了七八個鐘頭,竟不察覺,真夠粗枝大葉的。」黃紹道:「『不出四個鐘頭』到底是多久?你知道車速一百公里,幾分鐘就能從這個村到那個鎮嗎?況且你一上車便呼呼大睡,遇了岔路叫你不醒,我前後找不到人詢問,地圖上也沒見標出那條小路來,只好且走且看,一路繞到這裏來了。」
納忠言有些心虛地咕噥道:「明明沒岔路的。」黃紹道:「這裏看似個聚落,我們下車問問,順便找家餐館吃晚飯吧。」納忠言整日昏睡,午餐沒吃,早已饑腸轆轆,聽得黃紹提議正合己意,欣然應諾,暫時不再為迷路一事鬧騰。
兩人於是下了車,沒幾步來到傢俱行前,李乾並同幾名員工正收拾打烊,黃紹站在店外禮貌問道:「先生,請教一下這裏是何村何店?」李乾道:「樓禾鎮豐源村。」黃紹側身問納忠言,納忠言卻搖頭不知。黃紹又對李乾問道:「真對不起,我們開車迷了路,請問你知道磐石鎮若而村離這多遠,該怎麼去嗎?」李乾停下手邊工作,跨出門檻,疑惑道:「過頭太遠啦,上路前沒先準備嗎?」黃紹於是將自坎吉旅店出發,一路到此的過程略說一遍。李乾道:「開始便錯了,若走東邊那條大路早到了。」納忠言橫眉豎目道:「你這外鄉人別裝懂。」李乾道:「我女兒便是嫁到磐石鎮,頻繁往來,絕不會記錯。」
黃紹在一旁正苦惱如何勸阻,一抬頭忽見傢俱行招牌上一個熟識的徽誌,一把拉過納忠言,低聲問道:「你瞧那招牌上圖徽是不是和你木匣上的相似?」納忠言循方向望去,只見徽誌上一幢由四根高柱圍簇的禮拜樓,其上一隻展翅大鳥挺立,無一筆不與他寶盒上鐫刻著的圖案拓合,只那招牌上的徽誌著了色,那大鳥全身盡黑,卻展著一對血紅大翼,成為圖徽上最鮮艷奪目之處。
納忠言滿腹疑惑,說道:「這店鐵定和我的寶盒有關,我得去問個清楚,說不定地下便埋著萬貫金銀。」轉身欲去。黃紹旨在隔阻他和李乾衝突,復又拉住勸道:「你一路藏得這般辛苦,這會去問了可不前功盡棄,要是讓人知曉店裏埋著寶藏,還輪得到你去挖嗎?」納忠言心想:「黃書蟲說的確實在理,我是天命所予,寶藏真正的主人,絕不能讓人搶功。可好不容易有線索,豈可這麼放過。」思考片晌,說道:「看我旁敲側擊、循循善誘,定要在神鬼不覺間套出他的話來。」
言畢不待黃紹參議,旋步回去,對李乾道:「剛才的事就當誤會一場。大哥,我看你身手熟絡,想必是店裏資深幹部吧。」李乾見他不吼不叫,態度和睦,自也緩解下來,答道:「說資深不假,可惜才陋,只能搬搬東西、打打雜。」納忠言道:「我看你們店徽好特別,好奇其中來歷典故,不知你能否為我說說?」李乾道:「這是我們店主家族圖徽,舉凡自店裏出售的傢俱都帶有這標記。」
納忠言又問:「這圖徽是獨一無二的嗎?」李乾道:「是。」納忠言道:「你們店裏除了賣大型傢俱,還賣不賣其他木製商品,比方說木碗、木盤、木茶壺、木匣子等等?」李乾道:「不賣。」納忠言道:「既如此,那麼這圖徽要不並非獨一無二,要不便是你們店主從別處抄來的。」
此時適逢穆克辭出了辦公間,在櫃檯抽屜放下哈丹要雕給穆歆羽的楠木墜子,出得店門站立片晌,旁聽了納忠言向李乾問詢店徽的對話。原來哈、穆二家有舊,穆克父母早亡,臨終托孤,穆克自小與姊姊相依為命,姊弟倆未能謀生之前衣食日用多受村長一家照顧供應。穆克心中存念,不忘恩情,對村長夫婦向來最是敬重,與哈丹更是親如手足,這會聽了納忠言誣這家族圖徽有抄拷之嫌,哪裏還忍得住,昂著頭過去,質問道:「你說這話,可得有憑據。」
納忠言見來了個乳臭未乾的年輕小子,笑道:「小朋友,一旁玩去,別妨礙大人說話。」穆克怒道:「我有名有姓,哪容你亂叫。」報了姓名,納忠言學著黃紹咬文嚼字取笑道:「克者,不足斤兩也。哈哈,黃書蟲,你現在該相信『人如其名』這回事了吧。」
穆克沉著臉,追問道:「你剛才說這圖徽是抄來的,怎麼證明?」納忠言道:「這個簡單,這位大哥說從你們傢俱行出去的貨品才標著這圖徽,又說你們店裏不賣木匣子。」穆克道:「那又怎樣?」納忠言道:「我偏有個刻著這圖徽的木匣子,不正證明除了你們店,還有別人使用這圖樣?」說著不假思索由布包裏拿出寶盒示眾。黃紹暗自好笑:「說什麼旁敲側擊、循循善誘,三言兩語就反教人給套出秘密來了。」
穆克湊上前看,店裏員工也紛紛聚了過來。李乾見圖徽不假,說道:「可能從前店裏有賣這款木匣也說不定。」伸手欲觸,納忠言只道他要來奪搶,反射性揮臂一推,不及控制力道,李乾也未存防備,竟教他一把推倒在地。
眾人連忙過來扶起,穆克見此人言語魯莽、舉止囂張,本已相當不悅,這下還動手推人,無復可忍,衝上前揪住納忠言衣領,怒道:「你這無賴竟敢來此撒野!」納忠言自知理虧,惱羞成怒,聽得穆克罵詞,更加火上澆油,吼道:「我生平最恨人說我無賴!」
店外群眾漸集,除了傢俱行店員、顧客、偶至的行人,更多聽聞風聲相約前來湊熱鬧或助陣者。納忠言、穆克二人裂眥相視,戰火眼看一觸即發,眾人苦苦勸架,黃紹連聲為納忠言賠不是,穆克不解此人文質彬彬,怎會和個地痞老粗搭在一塊,嗤哼了聲,鬆手欲去,納忠言卻攻其不備,一拳打了過來,穆克左頰中拳,嘴角滲血,踉蹌退了幾步,眾人接著。原本村裏人人最服村長,對其家族極其仰敬,聽納忠言語出輕蔑,皆已對他懷怨於心,現又見他如此蠻橫暴行,無不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納忠言見勢有些後悔出手,又拉不下臉道歉講和,叫道:「你們人多勢眾了不起呢!」穆克道:「怕是只有我一人,你也未必贏得過。」黃紹在旁憂急勸道:「大家都是一國人,有話好說,何必動手動腳。」納忠言、穆克異口同聲叫道:「閉嘴,誰和你一國!」兩人彼此憎惡,話甫落,不約而同齊聲罵道:「你幹嘛學我說話!」不巧又是字字疊上。
穆克再不想和他囉嗦,回頭交代道:「你們誰都別來幫我。」說著跳上前一拳打中納忠言右眼。
納忠言見他氣燄迫人、來勢洶洶,忙旋身將木匣往黃紹站立處一拋,叫道:「書蟲兄,寶盒先歸你保管!」黃紹未及反應,匣子卻先讓和穆歆羽一同走出店門的哈丹接了去。
哈丹才跨出店門,忽然接住這天降之物,俯首一瞧,暗自疑想:「這匣子好眼熟。」立即想起曾在父親書櫃裏見過此物。
納忠言將木匣一拋,未及分曉,只顧全神貫注應付穆克,兩人體態差異迥然,一個魁梧、一個敏捷,各不能憑身型獨佔優勢。穆克左手出拳,納忠言右手接住,跟著迅速奪了穆克身上腰刀,穆克乘勢抓下納忠言頭上帽子,用食指挑著,皺眉叫道:「唉呀,有蝨子!」大庭廣眾下這麼一叫,納忠言頓時窘紅了臉,合著前時被罵無賴的羞辱,勢如火山爆發,手執腰刀向穆克刺來,穆克急舉帽為盾遮擋,尖刃插入帽心,穆克單手在空中畫圓圈,用帽布將刀子緊緊纏住,納忠言攻不得拔不出,抖著手臂,那帽子頃間教刀刃剮得面目全非,棉布碎絮漫天亂舞,觀鬥群眾無不驚駭失魂。
穆克拍拍手掌上的帽絮叫道:「你的頭已讓我撕成碎片!」納忠言執著腰刀叫道:「你的腸已讓我抽出!」
穆歆羽見弟弟身陷險境,抓著哈丹手臂急道:「哈丹,你快想想辦法教他們停手。」哈丹亦恐穆克有失,恨尋不著破綻上前掩護,內心憂急如焚。
一晌兩人各自棄了刀和帽,近身單搦,雙手揪住對方肩頭推拉廝打。納忠言往左一斜身,卻從右側伸腳絆倒穆克,穆克重心不穩,摔跌出去,收臂死命抱著納忠言不放,兩人雙雙滾翻在地,混打成一團。哈丹忙找人一同過去拆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地上酣鬥的巨物一分為二。
哈丹和穆歆羽攙起穆克,黃紹攙起納忠言,眾人分兩邊對峙。黃紹一心圓場,兩頭安撫,穆克、納忠言各自鼻青臉腫、髮散衣裂,皆有罷戰之意,眼看就要偃旗息鼓,納忠言霎時怪叫一聲,問道:「黃書蟲,我的寶盒呢?」待弄清楚寶盒已教哈丹接去,哪裏還肯休,引頸叫道:「快將我寶盒還來,否則跟你沒完沒了!」一面掄起袖子。
哈丹已從眾人那裏聽得事情經過,持盒上前,說道:「這匣子是家中之物,承蒙拾獲,懇請賜還。」納忠言心想:「他怎知道這寶盒是我撿來的?」嚷道:「匣子既然出售,就該歸我,你們賺了錢又想將貨討回,不是黑店便是土匪!」哈丹道:「我抬價跟你買回。這匣子確為家父收藏,還望割愛。」納忠言急道:「連上頭圖徽都來歷不明,你憑什麼說匣子是你家父的?」他平日不學無術,家父令尊一類稱謂用法哪得分辨。
哈丹道:「上面刻的是我的家族圖徽,這禮拜樓是我先祖所建。」納忠言道:「好啊,樓子在哪,你倒領我去瞧瞧。」哈丹道:「聽家父說,那幢古樓早已不在。」
納忠言聽了,卸下心中巨石,大笑道:「聽你爸吹牛,依此道理人人先祖都可以蓋一棟這樓。」眾人聽聞此語,又是一片譁然,紛紛揮臂叫罵:「不許你懷疑村長人格!」「誰敢侮辱奈費勒家族,便是和我們全村作對!」「快滾出豐源村去!」……
哈丹按下眾怒,問道:「那麼你希望我怎麼證明?」納忠言道:「你說匣子是你的,必是知曉裏面裝了什物,說中了東西便歸你。」
哈丹雖曾見過父親收著木匣,卻從未見其打開過,自然答不出來匣中所盛何物。納忠言起先還有些忌憚,怕他真是寶盒原主。一待應答不上,愈發張狂催道:「快說呀,吹牛大王。」
穆克恨他咄咄逼人,又想上前拼鬥,卻教穆歆羽緊緊拉著,只得扯嗓叫道:「哈丹大哥,你別理他,我看這匣子八成和他腦袋一樣,是空的。」納忠言聞言變色,心想:「這小子怎知道匣子是空的?」眾人皆以為他又要發作鬧事,見他只是低頭沉吟、面露憂色,都覺訝然。
穆克說道:「這匣子上了鎖,你若真是物主,該有鑰匙才是。」納忠言原本已佔上風,這會情勢卻又教穆克扭轉過來,心中慌慌想著:「這下可好,我自從撿了寶盒便苦思開鎖辦法,後來也是從銅鎖對邊的鉸鏈把那金屬片上的螺絲旋出來,才得以倒著打開匣子,現在要我去哪拿出鑰匙來?」抱著冒險心態逞辯道:「我怕有心人士來搶,向來把匣子和鑰匙分兩處放,此刻匣子在此,鑰匙自然不帶在身上。」眾人覺他說詞倒也在理,難以反駁,穆克卻道:「依此道理人人都可以自稱物主,然後推托鑰匙放在別處。」納忠言試探道:「要不你們拿出真正的鑰匙來反證。」穆克道:「我正有此意。」
此話一出,場上眾人目光紛紛投了過來,穆克神色肅然,不似虛張聲勢,伸手自衣袋中掏出一把鑰匙,大家目不轉睛地瞧著,及至分辨,哈丹和傢俱行裏知情的員工無不暗暗「咦」的輕呼一聲,疑惑想道:「這不是店裏倉庫的鑰匙嗎?」只道他想以假混真,作作樣子騙過納忠言,皆守口不語,穆克卻先發言說道:「哈丹大哥,把匣子借我。」
哈丹納悶地將木匣遞過去,穆克對納忠言喊道:「你看仔細了!」說著將鑰匙插進鎖孔,喀的一聲,黃銅鎖扣應聲彈開,眾皆譁然。
眼看穆克正要順手掀開盒蓋,納忠言唯恐在場眾人見者有份,都要來和他分取寶藏,急中生智,撲上去一掌又將盒蓋壓下,說道:「不能開。」
哈丹問道:「為什麼不能開?」納忠言一手搭著哈丹,一手拉著穆克,三人圍作一圈。納忠言神祕兮兮地悄聲說道:「事已至此,我實話對你們說吧,這匣子的確是我撿到的,裏面藏了不可告人的祕密,不適合在眾目睽睽下招搖。」哈丹心想:「難道是什麼家族隱私?」穆克直言問道:「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納忠言道:「不如找個隱蔽之處,我把事情來龍去脈都跟你們說了吧。」心中盤量:「多他二人分寶物總比圍觀眾數都來參和的好。」哈丹則顧忌若匣子裏真藏有家族私密,教村裏上下都看見了豈不難堪,於是允道:「可以,只要你別再耍花招。」納忠言道:「一言為定,不過先說好,這件事只我三人知曉,而且你們不能過河拆橋,這匣裏的祕密我也有份。」哈丹和穆克不解他話中玄機,急於一探這木匣內裏,只得應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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