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亨小傳》翻譯名稱探究
父親留下的書籍中,有一本思果著的《翻譯研究》,大地出版社於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出版。
這本書以實例驗證理論,對翻譯洞若觀火。
開篇的〈翻譯要點〉就指出:「切不可譯字,要譯意,譯情,譯氣勢,譯作者用心處」。
全書闡述深入淺出,看了十分過癮,比如說:「照字面直譯不是翻譯,假使原作者懂得中文,他看了這種譯文,一定大罵:『我那裡是這樣說的!』」(粗體是我的篡加)
七○年代第一次發現The Great Gatsby,讀的是喬志高翻譯的《大亨小傳》,裡面還有林以亮非常詳盡的導讀式序言,後來才知道書名亦是林以亮的原譯。
這是我很喜歡很喜歡的一本小說。
多年後看到《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翻譯本,簡直是愣眼巴睜兩眼發直。
接下來腦子裏一直出現:這是蝦米?這是神馬?なに?……一直一直這樣重複,想停也停不下來。好不容易走到別的書架去看看別的書,有意無意之間又走回到原來那個叫人兩眼發直的書架,一眼瞥見那個翻譯,又不可自拔的開始なに?這是蝦米?這是神馬? ……順序排列或許不同,但簡直想不出其他正常的辭彙來。
二○○八年十二月,Variety Magazine報導:Baz Luhrmann(《紅磨坊》導演)將重拍《大亨小傳》。新片二○一一年九月在雪黎開拍,預計二○一二年年尾上映。
這當然是影壇上很轟動的消息。萬眾期待中的老一輩多數是因為原著作家費茲傑羅,年輕世代則是因為李奧納多‧迪卡皮歐。如果你很年輕,但是關注的是費茲傑羅而不是李奧納多,或反過來有了一點年紀但沒聽說過費茲傑羅而是李奧納多的超級粉絲……等等情況,一點問題都沒有。要說的是,好萊塢這條大新聞上報後,網上《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出現更熱鬧了,甚至又新加了一個《偉大的蓋茨比》。
從順手拈來的一些對比中,幾幾乎可以說進化論不適用在影片名稱的翻譯上,因為,優不見得勝,劣不見得汰。
The Lord of the Rings:魔戒/指環王
Billy Elliot:舞動人生/跳出我天地
The Bicycle Thief:單車失竊記/偷自行車的人
Casablanca:北非碟影/卡薩布蘭卡
Evolution:進化特區/地球再發育
The English Patient:英倫情人/英國病人
Entrapment:將計就計/偷天陷阱
Ordinary People:凡夫俗子/普通人
Pay It Forward:讓愛傳出去/拉闊愛的人
Pretty Woman:風月俏佳人/漂亮女人
以後有新電影上映,可以對比玩看看,雖然舊影片中已有玩不完的實例。
有些把情意境都翻沒了,卻又沒有黑色幽默的效果。
還是有人堅稱「指環王」比「魔戒」的翻譯好太多了,因為矮油呀、光從字面上說The Lord怎麼會有邪魔這樣的本意?
唉,審美的感覺本來就是主觀的。
費茲傑羅與海明威
只要稍稍留意一下The Great Gatsby這部原著的情況,就會明白《大亨小傳》這個翻譯為什麼會這麼傳神。原著於一九二五年出版,當時很有地位的批評家孟肯(H L Mencken)在他的書評中第一句話就指出這「是一個美化了的軼事」。
這本小說出版時的銷路並不理想──這是指和費茲傑羅其他長篇、尤其是和短篇小說作比較──只賣了兩萬四千冊、不到。
費茲傑羅(Francis Scott Fitzgerald,一八九六~一九四○)有多受推崇?舉個例子吧:
二○一一年年底第四季《花邊教主》(或譯:緋聞少女)播完,亮麗寶貝席琳娜在劇末獨自到洛杉磯散心,見路邊有人捧著The Beautiful and Damned這本費茲傑羅的小說,忍不住和那個人說自己有多喜歡這部小說,結果被邀為改編小說的編劇。於是粉絲們已經開始期待第五季中席琳娜如何把她的風韻帶到好萊塢,不僅是好萊塢,還是在好萊塢編改費茲傑羅的小說呢!
海明威在《流動的饗宴》(A Moveable Feast)中提到他和費茲傑羅第一次相見,是在巴黎蒙帕那斯道的「澳洲犬」酒館,那時《大亨小傳》剛出版兩個星期。當時的海明威還沒有成名,是在刊物上發表過幾個短篇和幾首詩的美國駐歐記者。第二年(一九二六)海明威的成名作《太陽照常升起》扉頁用了史坦因的指稱「迷惘的一代」作為題詞,迷惘的一代就這樣成為一代人的稱謂。
海明威晚年對當年史坦因這個沙龍泰斗表示不屑,並歸因於她的更年期。
用更年期來諷刺老女人不知道從誰開始,聽起來非常理所當然。
比起借用,費茲傑羅則創造了「爵士樂時代」這樣一個時代的名稱。
在天堂裡
海明威在一明一滅躍動著細碎銀光的清溪淺流中,拋出弧度無懈可擊的魚線;
費茲傑羅在一閃一爍騰動著珠寶金光的人堆身影中,舞出名媛紳士唯美的相擁。
在天堂裡應該不批准海明威鬥牛拳擊或狩獵,也不批准費茲傑羅預支稿費套現透支。
如果允許、兩個人都會永世貪杯好酒,如果不允許,海明威就發發牢騷:「可以把我毀滅不可以把我打敗」,而費茲傑羅則喃喃自語:「日復一日,在靈魂的漫漫漆黑中,每天都是凌晨三點鐘」。
兩人之間的友情曾經超越肝膽相照。起初,硬漢眼中的俊男只是欠缺男子氣概,當費茲傑羅憂心忡忡地和海明威說妻子姬爾妲嫌他那話兒不大,海明威拉他到廁所驗身,安慰費茲傑羅說這不算太小。為了證明所言不虛,還帶著費茲傑羅到羅浮宮去,以崇尚健美表現力量的古希臘裸體石像為範本讓費茲傑羅安心。
而如今,兩個人都認為,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應該是相忘於天堂。
妻子姬爾坦
費茲傑羅曾對女兒說過,他用粗製濫造的東西來換取時間以便精心創作(經典)。
粗製濫造是指那些短篇故事嗎?你看得入迷的那些故事在作家眼裡只是粗製濫造的等級麼?
就如費茲傑羅自己說的,寫一本書需要三個月,構思只需三分鐘,收集素材則需整整一個人生。費茲傑羅的權宜之作佔據了他短暫人生的一大部分。
文學網上透露,一九二九年費茲傑羅從版權賺取的數額為三十一點七七元(當然是美金),而同年在流行雜誌上發表的八個短篇故事賺到的金額是三萬一千元(當然還是美金)。
三萬一千元在一九二九年是什麼概念哪?
姬爾妲會和訂了婚的費茲傑羅解除婚約,是因為戰後費茲傑羅這個普林斯頓名牌大學的學生(為了參戰而未畢業),在紐約的廣告公司上班,月薪只有九十美元。
大眾眼裡的高薪,在系出豪門望族的姬爾妲眼中卻是實實在在的那個寒磣。
一九二○年費茲傑羅憑《塵世樂園》(This side of Paradise)一夜成名後,也就有了和姬爾妲再續前緣的資本。
上個世紀二○年代末,一般上靠信託基金享受優裕生活的富二代,每年所取只介於兩萬至兩萬五千之間。一年三萬美金收入,絕對可以在游泳池裡灌滿香檳了。
費茲傑羅打一篇短篇故事,就能讓流行雜誌掏出四千美元給他。
在打字機鍵盤上敲一個字就有一美金,那即使手邊沒有打字機,用鋼筆寫一寫也沒有人會不寫的吧!別說鋼筆了,如果出版社只肯收毛筆字,費茲傑羅也不會不樂意的!
這真是名副其實的,能點字成金的金手指啊!
要擁有這樣的金手指,血液裡流著的除了才華還是才華。
雖然,三十歲之後的費茲傑羅就沒有再暴富過,畢竟,世上有多少人能曾經如斯風光過?只是費茲傑羅一家,在處於巔峰之巔時還是入不敷出。
費茲傑羅在一九二六年出版的短篇小說《富家男孩》(The Rich Boy)中,非常深刻的描述富家子弟深藏在心底的優越感。文末的總結,形容愛上富豪的女人「像銼屑之於磁鐵那樣」,「她們會用她們最明媚、最鮮嫩、最珍貴的時光,來醫護他內心所珍藏的優越價值」。
只是在現實中,姬爾妲才是那塊磁鐵。
不弄人就不叫天意,姬爾妲三十歲就被診斷為精神失常,以後長年住在精神病院裡。
●費茲傑羅和妻子姬爾坦
誰都知道小說是虛構的,但是卻是以真實世界為藍本摻合著真實的虛構。
在虛虛實實之間遊走,從中折射出來的光景反而成為讓人咀嚼人生的精髓。
和小孩子說故事,小孩子最在意的就是: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這不是只有小孩子會問的傻問題。
虛構的電影為什麼要強調「真實」?
因為對真實的渴望是我們最在意又最難壓抑的衝動嗎?
只要影片打著「真實故事」的招牌,觀眾就比較容易被感動。確實是如此喔。
現在銀幕上打出的This is a true story或是This is a real story或是This is a true story of real life早應該式微了吧?影咖會發現,更多的是This movie is based on a true story,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故事。
改編比真實聽起來,更具說服力。
每一個人對虛構世界裡的現實世界和現實世界裡的虛構世界都有很不同的看法。堅持將兩個世界拿來對照或堅持不能將兩個世界拿來對照或堅持對照但講究二者的比重或堅持作家已死文本再生的人,各人愛怎麼釋碼就怎麼釋碼吧,只要不勉強將別人納入自己的雷達系統就可以了。有這麼一點覺悟總比沒有這麼一點覺悟要好。因為勉強是沒有幸福的!
但是,不要誤以為「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意思是,對藝術作品可以做任何肆無忌憚的解碼。
聽來的一個很有趣的實例,有一個國家,將一個現代文學流派的短篇小說拿來作為高中教材,就有分數至上的教師為了讓學生應付考試,為這個短篇小說做了只要乖乖照背就好的《賞析》。問題是,這個賞析的版本是以現實主義手法來解析這個現代主義作品。不是文學院畢業的同學,可以做這樣的理解:把鯨魚(小說文本)這個哺乳動物(現代主義)硬硬放進冷血動物(現實主義)的體系中做解讀(這樣打比方只是為了讓不是文學院畢業的同學易於瞭解,不要鑽進「魚類只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是冷血的,白鯊魚和金槍魚就不是」的節外生枝胡攪蠻纏中)。
故事還沒完呢。《賞析》一出版,全國每一間高中都搶先購買讓學生應付考試。後來,全國高校聯盟辦了一個分享會,請來原著的小說家主講,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想到要送一本應付考試的《賞析》給這個小說家。前半段時間小說家先做了作品朗讀與賞析,沒有聽很明白的教師在後半段Q&A時段裡希望小說家對於這個小說的主題「尊師重道」做更進一步的說明。這個現代主義的小說家錯愕了一下下,說自己創作這個小說時根本沒有考慮過尊師重道這個問題。發問的教師大大地驚愕之餘說:「可是在《賞析》裡這是很重要的一個主題不是嗎?」小說家畢竟是小說家,無法明白這裡說的《賞析》是個什麼東西卻也敏銳地意識到驢唇對不上馬嘴,只能溫和地再說一遍:「那不是我創作的原意」。那個發問的教師還有些犯嘀咕,只是被另一個發問的教師打岔了只好把嘀嘀咕咕留給自己。
那個《賞析》繼續被莘莘學子背誦了好多年。當然,在回答考卷時,沒有同學會笨到不寫那個非常重要的主題──尊師重道。
如果你還是認為誤人子弟是很糟糕的事,那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和這種教文學不知道有現代主義的人作各種天方夜譚的舌戰,比如小說裡根本沒有一個字提到魚你怎麼可以拿魚來比喻這個小說還模糊焦點說什麼魚不是魚呢?比如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擺明不是百分之百所以有百分之○點○一這個小說是現實主義小說不是嗎?這個小說怎麼會沒有尊師重道的主旨,你是說教導學生尊師重道是錯的嗎?……等等。
真的很要命。
回到「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說法,作家再怎樣早已死翹翹,讀者再怎樣從一千個積累到十萬個,怎麼樣都應該尊重作家的原意吧?
於是,你發現,回到文學的世界或電影的世界裡,起碼不會有毫無章法的收場。
費茲傑羅、海明威之間的矛盾
海明威和費茲傑羅之間就有一個虛構與真實的逸事。
費茲傑羅在《富家男孩》中讓敘述者這麼說:「我來告訴你們關於真正的富有。他們和你我不同」。
十年後(一九三六年)海明威和評論家瑪莉共進午餐。海明威說他認識了一些有錢人,瑪莉回應道:有錢人和其他人的不同在於有錢人比一般人有更多的錢。
同年,海明威發表短篇小說《雪山盟》(The Snows of Kilimanjaro)。在文中海明威指名道姓地讓小說主人翁「他」想起那可憐的費茲傑羅和費氏對有錢人的瑰麗幻想,費茲傑羅還為此以『富人和你我不同』開篇寫了一個故事。下來出現了偷樑換柱的再現創造:於是有人對費茲傑羅說:是的,有錢人有更多的錢。在文中瑪莉被隱姓埋名成某人,在現實中作為瑪莉聽眾的海明威移花接木成費茲傑羅。故事往下又回到批判費茲傑羅的添枝加葉上:但是費茲傑羅不覺得這樣的對白很幽默。他(費茲傑羅)認為富人是稀有品種的魅力一族,所以當他(費茲傑羅)發現富人的真面目時,這個事實擊垮了他,就像很多能將他擊垮的事那樣。
很多人認為費茲傑羅認為自己被稱為朋友的海明威刺傷了。
雖然要拿回自己的名字不需要理由,費茲傑羅還是給海明威寫了封信並為自己辯解了一下下:「我沒有迷戀富人,除非是很有魅力或傑出的」。
其餘的,看過海明威這個短篇小說的人都知道,小說出版時,書中的費茲傑羅已更名為朱利安。海明威還對別人說明,換上的這個名字取自奧哈拉小說Appointment in Samarra中那個酗酒又鬧自殺的主人翁朱利安。
費茲傑羅寫給海明威的短信(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全文如下:
親愛的恩斯特:
請在出版時把我刪掉。如果我有時候會寫些陰暗自剖的文章也不意味著我要我的朋友在我屍首前放聲禱告。你的善意是無庸置疑的但是卻讓我一夜不能成眠。
你什麼時候要把它(故事)編輯成書時不介意把我名字刪除掉吧?
這是一篇優秀的故事──你最好的其中之一──對我來說即便被那「可憐的費茨傑羅等等等」稍稍地弄糟了。
你永遠的朋友 斯科特
在信末簽名後才寫了那個自己沒有迷戀富人的附言。
年輕時讀它和上了年紀後讀它,都因它的溫厚而聽得見自己心臟砰動的聲音。
回到海明威的《雪山盟》,抨擊了費茲傑羅的下一段裡接著寫道:他(小說主人翁)蔑視被擊垮的人。你不必因瞭解而接受。他就能擊敗任何事情,他想,只要不在乎就沒有東西傷得了他。
硬漢眼裡,費茲傑羅是一個失敗者。重要的是,他覺得他瞭解費茲傑羅。
武斷是因為爭強好勝的性格還是因為身處躁動不安的年代?
寬柔對待傷害是因為軟弱的性格還是因為慣於在虛無的時代裡壓抑苦澀?
誰的生命沒有傷口?
活得真的很不輕鬆呀。
活得這麼不輕鬆,到底在尋找什麼到底在追求什麼到底在希望什麼?
一碰觸到這類的問題,很難摘掉佛洛伊德給戴上的緊箍咒。
佛洛伊德認為,藝術本來就是性本能的昇華。儘管《夢的解析》是一百一十多年前出版的書籍,書中對「性本能」這種與生俱來的欲望的詮釋,到今天還是有人覺得難以接受。就同俄底帕斯王那樣「在我們尚未出生以前,神諭就將最毒的咒語加於我們一生」般,「我們早就註定第一個性衝動的對象是自己的母親,而第一個仇恨暴力的對象是自己的父親。俄底帕斯王弒父娶母就是一種願望的達成──我們童年時期的願望的達成」。
或許這樣吧,我們試著把佛洛伊德所有泛性的元素全部都抽除掉,只集中在「一個人的所有問題都終歸為可以在童年時期找到原因」,也就是說從時間回溯中去探索人格的形成又不碰觸到「性」這個關鍵。(雖然這樣,佛洛伊德可能會從地底下跳出來大罵:「抽除掉性還講什麼我的精神分析?」)
《夢的解析》裡所有的結論,都是在「夢是願望的達成」這個原則的基礎上形成的。
「願望的達成」的來源又得追溯至兒時的經驗。
在《作家與白日夢》裡,進一步提到,作家幻想的動力是未被滿足的願望,每一個單一的幻想都是願望的滿足,都是對令人不滿意的現實的糾正。
對令人不滿意的現實的糾正。
那麼,令費茲傑羅不滿意的現實是怎麼一回事呢?
費茲傑羅的父親在經商失敗後很幸運地得以在P&G這樣的大公司裡工作,但最終還是被裁退。被裁退時年僅五十五歲。
在以物質成功作為標準的時代裡,父親這樣一個失敗者的陰影一直籠罩著費茲傑羅。
父親被裁退的二十八年後,費茲傑羅回憶道:「這天早晨父親出門時,還是一個顯得比較年輕、有力量、有信心的人。當他傍晚回來時卻成了一個蒼老的人,一個徹底垮掉的……他成為一個心安理得的失敗者」。
多少人會用「危機就是轉機」、「在跌倒的地方站起來」、「走投無路就是一條嶄新的路」等等來做為重新出發的信念。儘管有時候管用,不管用的時候就不斷加強吟詠直到自己覺得管用為止。
遺憾的是,費茲傑羅的父親被裁退後不到三年就離開人世了。來不及等轉機出現,來不及在跌倒的地方站起來,仍在走投無路的死胡同裡打轉時,就死去了。
時間終究是最強悍的敵人。說成死神終究是最強悍的敵人,也可以。
不過,你知道費茲傑羅知道,如果在生死簿上多簽個三十年給他父親,那才叫慘無人道。世上當然有註定的失敗者,但是稱自己父親是心安理得的失敗者,乍看下是對自己父親最誠實中肯的認知,這種認知卻深藏著不能指望的無助。
無助的說法是很溫和的。佛洛伊德在十歲那年目睹反猶太路霸將父親推到在人行道上而父親卻默默承受恥辱,這一幕讓佛洛伊德畢生難忘,在他幼小的心靈烙下的是對父親形象的失望甚至是厭惡。
對討厭的東西,最難做到的,是無動於衷。
誰不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偉人?──雖然不至於癡狂到肖像掛在平凡百姓家中或被豎立成銅像的那種程度──但起碼是個成功人士。
鈍感和敏感,鈍感的人是最最幸福的,只可惜小說家就是沒辦法鈍得起來。於是,在理解之餘,同情也跟著消停,甚至還騰出了無力甚至恐懼的空間。
費茲傑羅的母親,是坐擁二十五萬美元遺產的上層階級。這個較為強勢的母親,除了以有錢人的教養方式養育家中唯一的兒子之外,就是一味地溺愛。費茲傑羅形容她是個「緊張憂鬱的神經質」。費茲傑羅在婚後就幾乎沒有再和母親見過面。這和弒父娶母遠走故鄉的俄底帕斯王是不是很相似呢?
從希臘神話作為西方文學的搖籃來看,其實佛洛伊德的理論並沒有那麼劾大不敬。
宇宙初始,大地女神蓋婭和天空之神烏拉諾斯(年代一久遠,版本就多了,有說這倆者是母子關係的也就有推翻這種說法的說法),這兩大巨神生下巨神泰坦十二兄妹。或許是生產太多了(還極大可能是亂倫呢)品質發生畸變吧,就又生了獨眼巨人和百腕巨人。暫且省略中間的糾葛,總之,蓋婭不想再經歷產後憂鬱症的痛苦,偷偷鑄造了一把大鐮刀,唆使孩子們懲罰一下烏拉諾斯,但是大地不能沒有天空,所以怎麼樣傷害而不致死著實讓蓋婭傷透腦筋。多番密議之後,最小的兒子克羅諾斯在父母行雲雨之時,用大鐮刀砍下了父親的陽具。
這神話史上最出名的閹割物語有沒有讓你覺得佛洛伊德的理論有些初始人類思維線索殘留的根據?「性本能」並沒有那麼荒誕不經不是嗎?
凱倫‧阿姆斯壯不是說了嗎?神話是人類早期的心理學。神話故事揭露的是人類心靈的神秘運作。從古至今,人性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回到烏拉諾斯,被閹割之際所噴湧的精血,其中有些撒落大海化作一團泡沫,也有的版本認為是烏拉諾斯被去勢時陽具掉落大海中激起的泡沫,總之就是泡沫。好玩的是,從這團泡沫中誕生出愛之女神愛芙洛黛蒂(字首就是希臘文中的泡沫aphros),也就是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
談過戀愛的人,都有呷過這種生命泡沫的滋味不是嗎?
費茲傑羅寂寞十七歲的初戀對象是芝加哥上流社會名媛吉諾娃‧金。初戀就像發高燒,體溫三十九度能殺死一般病菌,燒一燒能增強免疫力。這個本想飆上體溫極限四十四度的高燒,卻碰到下藥太早太猛的醫生。退燒藥下的太早,體內的病菌就會偽裝成假死狀態,在假裝假死中臥薪嚐膽增強抗藥性,等待下一回捲土重來,真的遇上死灰復燃的良機就可以搞得患者終生病根不除。這個切斷戀情讓費茲傑羅急速退燒的人就是吉諾娃的父親,他對費茲傑羅開的藥方是:窮小子不要存有迎娶富家千金的癡心妄想。
費茲傑羅終生在熟稔富家女的靡靡無情中無法自拔地迷戀富家女。
費茲傑羅二十三歲憑傾銷四萬冊的This side of Paradise一夜成名後,再次奪回因嫌棄而捨棄他的姬爾妲的青睞,並下嫁於他。伴隨天堂奏起的美妙音樂,飄下凡間的小天使紛紛向費茨傑羅吹送絢麗多彩的泡泡。只要兜袋裡有錢,就能擁有一切。陽光折射下閃耀在泡沫上的色彩是那麼眩目。只要兜袋裡有錢,多困難的事情都會變得很簡單。
泡沫其實是很簡單的。它只是難以掌控。
《大亨小傳》拍成電影
Rich girls don’t marry poor boys.
富家千金不會下嫁窮小子。
這是一句原著中沒有卻又高度概括大亨小傳精髓的電影獨白。
這裡講的,是一九七四年的版本。
《大亨小傳》小說出版一年後就拍成電影,比美國第一部有聲電影《爵士歌手》稍早,是一部黑白無聲影片,只是這個版本老早老早老早就已經遺佚。
一九四九年再次拍成電影,這時演員開口說話都有聲音(這句話的意思是,演員的臉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可以不必那麼誇張、配樂可以不必這麼大聲)了,彩色電影也已面市了,不過還是一部黑白片。二十幾年前,外子好幾次托一家老電影專賣店的老闆幫忙找,這老闆幫忙找過一些絕版的經典老片,就是這一部,找了幾年都沒結果。結果二○一一年最新版開拍前後,在網上就能看完整部電影。
你沒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時,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蓋茨比捨命追求的這個黛西,是個虛偽冷酷絕情的女人。
爛的百合比萎草的味道更壞──莎士比亞
Lilies that fester smell far worse than weeds
總覺得要將《大亨小傳》拍成電影,黛西的選角是最最最艱巨的任務。
一提起羅伯特‧埃文斯的大名,就馬上會聯想到他所監製的名片《教父》、《唐人街》和《愛情故事》等等。一九七一年,羅伯特‧埃文斯買下《大亨小傳》的版權,是為了讓愛妻艾莉‧麥克勞來演出黛西一角。
艾莉‧麥克勞讓小小年紀的你意識到,不論故事多老土,俊男美女加上唯美的畫面,就能撐起一部偉大的電影。
讓氣質脫俗的艾莉來演黛西?年輕時的你真的會為這樣的事納悶哪。幸好艾莉適時地和史提夫‧麥昆搞婚外。
後來看雜誌得知傑克‧尼克森辭演蓋茨比一角的理由是因為他覺得艾莉不適合演出女主角黛西。傑克‧尼克森臉上深刻的線條可不是長來坑人的。
一線大咖會拍出不叫好也不叫座的電影;寂寂無名的小咖會拍出叫好叫座的電影自己還一炮暴紅發紫。火眼金睛的影評家再三推敲出來的成功因素不見得能應用在另一部電影上。無論如何,選角還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
當年進入《大亨小傳》甄選名單的女主角有:費‧唐娜薇、坎娣絲‧伯根、娜妲莉‧華、凱薩琳‧蘿絲、露易絲‧吉莉絲和西碧兒‧雪佛。
取孰捨孰,剎那芳華,彈指間四十年就要過去了。
網上「絕色女星今昔對比」之類的網文取悅了群眾(特指女性群眾)畸形的滿足感。像張愛玲《相見歡》裡的伍太太那樣,「伍太太雖然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漂亮過,也能瞭解美人遲暮的心情」。
女人的心眼其實逃不過別人的眼睛,厲害的人的眼裡很清楚女人與女人之間那些較量。
惡意的快樂也是一種快樂。
可可‧香奈兒說得一針見血:「歲月是亞當的魅力,夏娃的悲劇。」
說到年齡,女人什麼樣的心思沒有?
回到電影,這場選拔中,米亞‧法羅拔得頭籌。費茲傑羅的女兒法蘭西斯‧史考特‧費茲傑羅當年對男女主角的議決是心折首肯(對男主角心折對女主角首肯)的。米亞‧法羅貌似很努力地演繹著黛西的膚淺乏味和空洞,可惜的是,在看了這部電影N次後,還是沒辦法接受女主角在劇中尖聒的嗓音。
露易絲‧吉莉絲從女主角寶座敗陣下來,只演了女配角,但是她眉眼間的風情,從發根到腳踝都散發著可以獨立可以慵懶的總之就是費茲傑羅要講述的那個時代那個階層的女人。為什麼露易絲‧吉莉絲會是配角,而米亞‧法羅會是主角?為什麼為什麼?
謀殺案發生後在行兇現場附近且吻合時間點看到疑似嫌疑犯的目擊證人,可以向警方提供線索。電影院裡螢幕上蹩腳的演出謀殺了觀眾的眼球你卻不能去警察局做目擊證人。幸好,歪打正著的事多的呢,湘妃竹上真菌的腐蝕成了文人眼中雅致的紫雲紋,研究如何將硝酸甘油用來治療心臟絞痛卻得出讓陰莖血管擴張的藍色小藥丸偉哥,盡顯小家碧玉的女主角,真的是讓你沒見過有誰能把做作女演得這麼成功的了。
你覺得都是女主角的錯才會讓你嗅到男女主角之間沒有默契那股怪怪的化學味道。雖然米亞‧法羅說勞伯‧瑞福在拍攝期間過於熱衷水閘門事件,一有空隙男主角就把自己反鎖在專用間裡追蹤水閘門事件的報導。從兩年後勞伯‧瑞福在《驚天大陰謀》中飾演揭發醜聞的《華盛頓郵報》記者Bob Woodward看來,好像有點根據。
不管女主角再怎麼講,勞伯‧瑞福只要一出現在鏡頭前,即便穿著黛西老公湯姆鄙夷的the Goddamn pink shirt,男人將粉紅色套裝穿得這麼有型有款的你說得出幾個?
勞伯‧瑞福真的是──超‧極‧帥‧啊!
超級強到好像可以忽略女主角的聲音,自己就演活了那個身上每顆細胞都飽蘸著對心中女神愛慕的癡心漢。
如今,網上竟然有「勞伯‧瑞福已經老到不能看了」的話,驀地裡你對香奈兒的話有了另一層理解:歲月是亞當的魅力還是有時效的,只是時效對男人沒有那麼嚴苛,比起女人可以再延個三十年、左右。
●Photo CC by irina slutsky
會說出「已經老到不能看了」的人,會不會是不知道人是會老的的小青年?再拽多幾年?每一個人遲早都會聽見時間發出的陰陰的竊笑。遲早。
可惜小青年沒趕上勞伯‧瑞福雄姿英發的年頭,當年勞伯‧瑞福就像費茲傑羅在短篇小說《魅力》中的男演員喬治那樣──自己無法抑制自己的魅力。
除了勞伯‧瑞福,這部電影到底還有什麼吸引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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